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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2024年第3期|鄭小驢:南方的惡
      來源:《西部》2024年第3期 | 鄭小驢  2024年05月21日08:15

      鄭朋,筆名鄭小驢,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出版有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小說集《南方巴赫》《騎鵝的凜冬》《消失的女兒》《1921年的童謠》《蟻王》《天花亂墜》,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等。部分作品翻譯為英、日、捷克、西班牙語。

      八月十五,中秋節,是少年的生日。他提前兩個星期就暗記于心,但從未表露。他裝作什么也沒發生。早上他看到母親表現得和往常一樣,早飯依舊是豆角炒辣椒,一星肉沫子都沒有見著。他一聲不吭地將飯扒完,筷子一擲,抓起竹簍去捉泥鰍。父親哼了一聲,這么大了,整天瘋玩,該干點什么了。石門像你這般大沒讀書的,都去南邊打工了。母親在一旁幫腔,天天捉泥鰍,你就捉一輩子泥鰍吧。少年跨過門檻的腳稍微停留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邊走邊在鄉村公路上踢竹簍,狠狠地踢,像踢一只皮球。

      他照例去了南瓜家。每次去捉泥鰍前,他都要和南瓜賭兩把。賭色子,少年有時會贏上一把,但是輸的時候更多些。南瓜比他大三歲,他的腳從小有些瘸,所以沒法去南方進廠。南瓜你這狗日的,你肯定出老千了。少年輸了錢,氣咻咻說。是你手臭還怪我?那我們再來。少年說。你先把欠的五毛還我再來。又不會欠你,待會兒一起給你嘛。少年說。不干,我要現錢。幾毛錢屌什么屌,有本事去南邊掙大錢嘛。少年說。

      中午,日頭正盛,少年和南瓜才開始出門。這個夏天,他們差不多把整個石門的水田都翻遍了。石門的闕麻子捉泥鰍沒他們厲害,氣得一個勁地罵,這兩個雷劈的,比一臺麻魚機還厲害!

      他們首先從羅家沖開始翻起,兩個瘦小的背影很快隱沒在一堆堆稻草垛后。秋天的陽光把他們曬得像泥鰍一樣黑,頭發和臉蛋沾滿了褐色的泥球。少年感到背有些酸,直起腰,忍不住朝高高的扯旗寨眺望幾眼。

      蛇是從稻草垛里游過來的,一共兩條。少年認得,都是烏梢蛇。黑黑的像一條鞭子,可比鞭子粗多了。少年和南瓜同時發出尖叫。少年心里有些發怵,他曾經捉過一次烏梢蛇,還被咬了,雖然那蛇無毒,咬了還是火辣辣地痛。他有些怕蛇。烏梢蛇性子倔強,爭強好勝,據說個頭大的愛跟蹤人,追上去一躍而起,要與人比高矮。石門人說,要是人被蛇比過頭去,人就會死。誰也沒見識過,但石門人都這樣說。蛇可以賣錢,蛇肉很貴,十幾塊錢一斤。

      少年大聲喊道,蛇是我發現的!

      南瓜不甘示弱,我也看到了!

      少年說,滾遠點,他娘的!

      南瓜沒有理他,脫下背心朝一條蛇按去。少年有些急了,他也飛快脫掉汗衫,按下一條蛇。蛇纏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纏得緊緊的,像鋼筋一樣硬。少年的臉漲得通紅,心開始狂跳,他感到有些害怕。他朝南瓜手中的蛇望去,發現那蛇沒有自己這條大,不免得意。

      南瓜有些不服氣,他娘的你那條比我的大。

      少年嘿嘿地笑道,哪里哪里,一般大。

      南瓜不說話了。少年想,這蛇可能會賣上二十來塊錢。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去鎮上買只“愛華”牌隨身聽了。走哪兒都有美妙的歌聲,想想就過癮。他做夢都想著那個玩意兒。

      少年緊緊地擰住蛇的七寸,蛇不停地扭轉,將少年的手臂纏得生痛。少年心里騰起一股無名火,他結實的手像鐵鉗一樣捏住蛇。蛇緊貼他的皮膚,冰冷,黏稠,少年既興奮又有點緊張。他問南瓜,你害不害怕?南瓜朝他高聲道,狗娘養的才害怕呢!

      少年有些后悔問這句話。

      他們將竹簍掛在腰間,頂著秋日朝石門走去。石門有一個收蛇的鋪子。他們將蛇集中裝在一個鐵絲箱子里,運往遙遠的南邊。少年聽從南邊回來的人說,南邊的人專愛吃一些奇怪的動物,果子貍啊,穿山甲啊,連老鼠都吃。少年想,人真他娘的狠啊,蛇再厲害,也被人吃掉了。

      他們走到河岸,人們遠遠地看到兩個少年每人手中纏著一條黑幽幽的烏梢蛇。少年一聲不吭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頭都沒抬一下。有人朝他們喊了聲,嘿,蛇!少年朝他們瞥了下,眼中裝滿不屑。你們是拿去石門賣嗎?有人又問。是的。少年冷冷地答道。

      他們沿著河邊一直往石門走,河灘上滿是野桑葚樹。他們曾經在這片桑葚林和另外一群人干過一架,少年差點被打塌了鼻梁骨,對方眼眶腫成了熊貓眼,誰也沒占到便宜。路過這片桑葚地時,少年感覺鼻梁骨隱痛。他加快腳步。

      河岸逶迤,忽而朝東探去,似乎沒有盡頭。河水平緩,陽光下閃著點點金光,緩緩往下游流去,流經水車、楓樹、青花灘,最后匯入資江。資江是條大河,他曾聽大人說起過,要比這條河寬得多。他心想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去見識一番,心里隱約有些激動。

      蛇將他的手臂纏得有些麻了,他蹲下來,朝南瓜喊道,歇會兒吧。

      他們將蛇放入淺水中,蛇像股打結的繩子,在水中漸漸抖開,尾巴一甩,頭往前伸,想溜。少年眼疾手快,一把將蛇的七寸按住了,蛇吃痛,用蛇尾來纏,他便松手。他一次次地將蛇放走又捏住。他的手法越來越嫻熟。蛇被他折磨得躺在那里游不動了,于是少年吹了聲口哨,將蛇重新捏在手中。少年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將蛇捏得那么緊,他聽到了蛇的骨骼被擠壓的聲音。少年的褲襠里感到陣陣酥麻。

      他朝走在前面的南瓜喊,你知道嗎,蛇好淫。它見到婦人就全身發軟。

      南瓜說,你聽誰說的?

      少年說,是真的,不信你找你媽試試去。

      南瓜說,去你媽的。

      他們中途在河邊的玉米地里掰了幾個玉米棒子。他們嘴邊沾滿了漿汁和玉米須。他們一個朝另一個喊道,你狗日的嘴巴上長毛啦。

      都長胡子啦,不小了,該干點什么了……爹總是這樣說。少年在夜里用鑷子一根根地拔掉這些可惡的罪證。胡須像水草,發瘋似的,總是毫無察覺地悄悄冒出來,沒法斬草除根。

      該去南邊了……

      南瓜朝他喊道,要是現在草地上躺著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你敢不敢上?

      少年說,那你敢不敢?

      南瓜不屑地說,狗日的不上!

      少年動了動嘴唇,沒說話,他狡黠地朝南瓜笑著。南瓜說,要把石門最騷的愛梅剝光,捆在樹上就好啦!

      少年依舊沒說話,心里卻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將蛇狠狠地摔在沙灘上,蛇顫抖著,扭曲了幾下,探頭往前面慢慢溜去。少年猛地抓著蛇的尾巴,將它朝石頭上抽去。他看到蛇抽搐了一下,流血了。南瓜朝他大聲喊道,你干啥,你會把蛇摔死的。

      少年回過頭冷冷地說,關你屁事。

      少年輕輕地撫摸蛇的身子,他看到蛇身上起了一層滑滑的黏液,冰冷透骨。少年感覺有些懊悔。

      為什么要去摔這條蛇?少年也不曉得。蛇此刻乖多了,纏得也沒以前那么緊了。

      他們沿河岸慢慢往石門方向走去。苦楝樹上蟬聲撥浪鼓似的,叫得聒噪。少年討厭蟬聲。天色在蟬聲中漸漸凝重。他看到遠處扯旗寨巍峨的輪廓,大塊的金色蘑菇云團堆積在群山之巔,凝固一般,半天不動。

      今晚能看到月亮了。南瓜說。

      去年中秋的時候下大雨,漆黑夜雨,什么都看不清。

      少年抬起頭來,看到湛藍的天空,一架飛機正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緩緩地朝西南方飛去。

      你猜,這架飛機是飛到哪里去的?

      去南邊吧。

      飛機飛得這么慢,它不會掉下來嗎?

      電影里只要有人將它的油箱打一下,它馬上就會掉下來了。少年說。

      黃昏時分,他們終于到了石門。他們走到收蛇人的鋪子前,那是一個老人家,頂著一顆紅紅的酒糟鼻,坐在門檻端著碗吃飯。

      你兒子呢?他們問。

      他前幾天去南邊啦。老人家懶洋洋地回答,這幾天不收蛇了,要等王魁回來再收。

      少年和南瓜彼此望了一眼,很想踢那老頭兩腳。他們認得這個老頭,聽說他和兒媳婦關系曖昧,都傳他扒灰。少年看到那兒媳婦在墻角擇豆角,似笑非笑地朝他倆瞟上一眼,惋惜的眼神夾雜著一絲幸災樂禍。

      這個騷貨,你看她那對大奶。少年走時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說。他有些惱怒地望了南瓜一眼,因為南瓜的眼光似乎還沒從少婦身上回過神來。

      我們再往前面走走看,前面的石橋鋪好像也有個收蛇的。南瓜說。少年抬頭望了望天空,湛藍色的蒼穹上掛著一輪滿月。十六歲了,那么快,少年忍不住又想。

      他沒有和南瓜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曉得此刻父母是不是記起了,或許他們早就知道,只是故意裝作忘了而已。

      他聞到了手中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那是蛇身上的。少年覺得有些無聊,他朝南瓜喊道,下輩子你想變成什么?

      南瓜想了想,反問,你愿意變成什么?

      少年說,我想做只螞蟻。

      那會被人踩死的。南瓜嘲諷道。

      那我變成一條魚,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來游去。

      魚愛咬鉤。

      少年蠻橫地說,那你下輩子想變作什么?

      南瓜說,我下輩子就變成一棵樹。樹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干,活得多清閑。

      少年冷笑道,你沒見過斧頭嗎?砍死你這狗日的!

      南瓜有些氣惱地說,那你說變什么好?

      我看還是變作人的好。人可以踩死螞蟻,吃掉魚、砍倒樹。人想干嗎就干嗎。

      我看到她的奶子了,她彎腰的時候就露出來了。南瓜朝少年有些得意地說道。

      看到又怎么樣,你又不敢去摸。少年沒好氣地說道,他感到有些嫉妒。

      月光下,他們轉上了另外一條略寬的耕路。這是一條少年未走過的道路,少年只知道,前方是個小車站,那里有每天一班發往南方的臥鋪車。少年暗地里有些激動,雖然疲倦、饑餓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讓他看上去表情有些呆滯。路邊的人們好奇地望著這兩個少年。少年將手中的蛇揚了揚,月色下人們都呀了一聲,他們不知道這兩個捉蛇的少年究竟來自何方。此刻手中的蛇已經軟塌塌沒有起先的活力了,少年心里頓生憐憫,他有些內疚。緊緊捏著的蛇在他手心漸漸松了開來,他感到蛇又在手掌里試圖緩慢地游離出去。

      你吃過蛇肉嗎?聽說蛇肉比雞肉好吃。南瓜說。南邊人才吃這個。少年有些厭惡地說。少年想象著這條蛇被剝皮剔骨斬斷成一節一節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拎了拎蛇,感覺自己手中正提著一把刀。

      我餓了,南瓜說。我就不餓?!少年嘀咕了一句。賣了蛇,我們去買個月餅吃吧。南瓜說。

      他們走到石橋鋪收購蛇的地方時有些人家已經拉亮電燈了。扯旗寨山高大的輪廓近在眼前,他們仰頭望時感受到了一種威嚴的壓迫感。大塊大塊暗青的云團在潰散。遠方的山脊線越來越淡,漸漸消融于蒼涼的暮色中。少年心里在擔憂回去的路,天馬上要黑了,回去還有十幾里的山路。他害怕趕夜路。石門老人說,晚上走路,千萬不能吹口哨,會引來鬼,幾下就蹦到面前,伸出長舌來索命。少年說,你怕不怕鬼?南瓜說,不怕。你媽的不要說這個!

      一個豐滿的婦人走到他們跟前,你們要賣蛇嗎?

      是的。他們說。

      我來看看。婦人蹲在路邊,熟練地撥弄著南瓜手中的蛇,小了點,十二塊一斤賣不賣?

      少年有些恍惚,他真的看到了奶子。大大的奶子從婦人汗衫低低的領口滾入了少年的視野。少年像是被蛇咬了一下,小腿不停地打著戰。婦人抬起頭朝他望了眼,眼神掠過一絲曖昧不清的笑意,少年像被她洞悉了秘密,臉唰地紅了起來。

      賣……賣你……少年有些情難自禁地說。

      婦人先將南瓜的蛇放入蛇皮袋里。把蛇給我吧,婦人說道。她掂量了一下,你的蛇死了。

      怎么會?

      你看,它不動了,你把它弄死了。

      少年彎下腰,蛇果然死了。

      婦人朝他惋惜了一聲,這蛇我不能要的,死了的蛇沒人買,扔掉吧。

      少年撥弄了下,說,好像還在動!

      婦人彎下腰去,少年馬上立了起來。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看到南瓜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他直撲撲地盯著婦人的圓領汗衫口子。婦人又立了起來,死了,難道你眼睛花了?

      少年沒有作聲。他憤怒地將蛇提起來,閃電般朝馬路邊的墳堆扔去。婦人有些詫異。他和南瓜跟隨婦人一起進了她的小店。店里陰暗潮濕,他們看到數不清的蛇正被關在鐵籠子里,相互糾纏撕咬,花花綠綠,很瘆人。

      就你一人嗎?少年問。

      是的。

      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婦人說。

      婦人稱好蛇,將它放入鐵籠子里。她開始給南瓜數錢,少年看到她從褲腰里掏出一大沓零鈔。少年從未見過那么多的錢。她給了南瓜十八塊,將余下的大把鈔票又塞入褲腰,少年和南瓜癡癡地望著她半截白花花的腰肢發呆。

      你去過南邊嗎?少年突然問她。

      沒去過。婦人望了他一眼說。

      為什么不去?

      我為什么要去那鬼地方,在這里不是好好的嗎?婦人笑起來。她笑起來的樣子有幾分迷人。

      你至少應該去一次。我們這兒這么窮。少年嘀咕著說。婦人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有病才去那鬼地方呢。少年于是不說話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蛇見到你會不會軟掉?婦人愣了下說,軟什么?少年說,他們說蛇見到婦人就會軟掉。婦人像是明白了,咯咯笑了起來。少年和南瓜在婦人的笑聲中紅著臉慌忙走出小店。天已經徹底黑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可怕的荒寂之中。馬路對面的荒墳上隱約閃爍著幾束幽藍的磷火。他們轉過身來,發現婦人還沒關門,正靠著門檻,在月下目送他們遠去。

      (根據作者小說《少年與蛇》改寫。2022年修訂于岳麓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