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入夢還是出夢
有這么一個說法:“一朝入夢,終生不醒。”說的是讀《紅樓夢》的一種狀態。這個說法影響了很多人。這好像是一種召喚,把無數“紅迷”集合在一起,自我檢驗或者互相比較癡迷的等級。那么,讀《紅樓夢》進入這樣一種狀態是對還是不對呢?
先說說作者。他自己說的:“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脂硯齋說得更清楚:“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如果不是入夢太深,何至于此?
再看看其他人。最初《紅樓夢》在小圈子里傳看的時候,我們能見到的相關記載不多。但是,從脂硯齋一邊抄寫一邊評點的事實判斷,他也是入夢很深的一位。一抄再抄,初評重評,都是很費心力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他做這件事情,也沒有任何報酬。這種付出的動力,一個可能,是他跟作者、跟書中人物的原型、跟《紅樓夢》故事的原始素材有著極深淵源;另一個可能,就是入夢太深。
另外還有愛新覺羅·永忠,一個大老爺們兒,看了一部跟自己毫無關系的閑書,竟然“不是情人不淚流”“幾回掩卷哭曹侯”。看著看著就哭了,想著想著就哭了。
當然,入夢更深的,還是清代樂鈞《耳食錄》里說到的那個小姑娘,念著寶玉的名字死去了。
舉個身邊的例子。1984年的春天,我們在圓明園舉辦為期三個月的電視劇《紅樓夢》演員培訓班。有一天夜里,我被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一位小姑娘。她哭著請我移步她們的寢室,我過去一看,滿滿一屋子人都在哭。見我來了,大家圍上來,求我幫幫一個小伙子。這個小伙子來試寶玉的戲,一看就不對路,所以組里通知他離開。哪知道他跟組里的學員們短短幾天已經相處得非常好了,所以大家來找我。過程不細說了,這個孩子留下來了,演了賈瑞。再后來,戲演完了,大家都散了。再后來,他去世了。陪葬的,是一支洞簫和一部《紅樓夢》。我不知道他后來經歷過怎樣的心路歷程,但入夢太深是肯定的。
小說審美的過程,是從文字獲得形象。如果寫得好,一定會引人入勝。這時候,作者的心和讀者的心,會借助文字這個介質交流融合,達到一種類似入夢的境界。《紅樓夢》就是這種文字中最感人的文字,《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最善于駕馭這種文字的人。但是,《紅樓夢》真的是一部教人入夢的書嗎?作者的本意是要人人跟著他入夢嗎?細細地研讀之后,我們就會發現,恰恰相反,《紅樓夢》是一部教人出夢的書。
首先,作者說自己“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這等于告訴我們,作者在寫這部書的時候,自己已經出夢了。那么,他是用什么樣的方法教人出夢的呢?
我們說,好的文學作品,都會有一種“代入”功能。作者自己“代入”,才能使得作品中的情感趨于真實。讀者受到這種“真實”的感召,也會不由自主地“代入”,于是進入作者所設定的規定情境,獲得審美滿足。而曹雪芹不是一般的寫家,他沒有停留在這樣的層面上,而是進了一大步。《紅樓夢》除了能夠讓人從藝術層面“代入”之外,還能夠讓人從哲理層面上“跳出”。
譬如,你以為你已經理解了他講給你聽的故事了,他忽然告訴你,眼見不一定為實。就像“風月寶鑒”,正照的和反照的,哪個是真象,哪個是幻象?再說清楚點兒,甄士隱在夢中看到的那副對聯怎么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還不明白?那就再聽聽《好了歌》,再看看甄士隱大徹大悟之后給《好了歌》做的那一大篇注解。
更多的是,作者用暗示的方法、調侃的方法,讓你在“代入”的時候“跳出”。當然,這需要讀者具備兩個條件:一、要讀書讀得仔細;二、要有一定的學問底子,否則不能辨偽,就辜負了作者的用心。
譬如,當我們跟著寶玉進入秦可卿臥房的時候,是不是已經被他營造的氣氛弄得跟寶玉一樣“眼餳骨軟”了呢?且慢,作者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介紹了環境。如果說像“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等,還是營造氣氛的需要的話,那么,“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就有別的意思了。略熟對聯歷史的人,看到這里,先是一愣,接著一定是會心地一笑。為什么呢?對聯這個東西,是明末清初才時興起來的,宋代哪來的對聯?是曹雪芹疏忽了嗎?不是,曹雪芹是故意旁出一筆,調侃一下,造成一種“間離效果”,把完全沉浸在氣氛里的看客拉出來。
同樣的例子很多。譬如,賈母帶著劉姥姥等一干人到櫳翠庵品茶。妙玉把黛玉、寶釵叫到后面吃體己茶。作者一通渲染茶、水和茶具,使得讀者簡直目眩神迷了。大家注意到沒有,妙玉給寶釵的那個茶具?那個茶具其實就是個葫蘆器。作者真正要說的,是這件葫蘆器上的字“晉王愷珍玩”。哦,原來是個古董。真是古董嗎?熟悉葫蘆器的讀者又要會心地笑了。葫蘆器最早出現在明代,清初才開始盛行起來。晉代哪來的葫蘆器?還沒完,葫蘆器上還有一行字“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宋代也沒有葫蘆器呀!再說,蘇東坡在元豐二年因為烏臺詩案進了監獄,元豐三年被貶到湖北黃州,元豐五年還在黃州做團練副使,哪來的可能“見于秘府”?是曹雪芹出錯了嗎?不可能。這又是一個借著貌似“不通”之語,拉著讀者出夢的寫法。
曹雪芹是一個極富感情的人,所以他能帶領我們入夢;曹雪芹又是一個極具哲思的人,所以他又能帶領我們出夢。世上哪里還有第二部小說,能夠一本正經地正說,卻又真真假假地反說?只有一部《紅樓夢》。
金圣嘆說“大地夢國,古今夢影,榮辱夢事,眾生夢魂”,這只是第一層看透。而曹雪芹是一個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如果真的用心去讀《紅樓夢》,就會知道曹雪芹的心思。他不僅要帶著我們入夢,更要帶著我們出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不就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