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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巖》2024年第3期|梁小九:背對世界(節選)
      來源:《紅巖》2024年第3期 | 梁小九  2024年05月23日08:03

      梁小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中國作家》《長城》《作品》《大家》《鴨綠江》《山花》《大益文學》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天鵝文藝獎等獎項。

      背對世界

      文|梁小九

      醫院里擠滿了人,各個窗口都排著長隊。掛號繳費,考驗耐心和意志。窗口遞過來一張單據,嶄新而無情,我去找大夫,可我不知道大夫在哪一間診室,醫院太大,走廊像迷宮一樣,我本來就頭疼,面對岔路、轉彎和導引指示以及幽慘的走廊,我的頭更加疼痛難忍。對面來個小護士,護士令人尊敬,我和她打招呼,并說明我要去的診室,她戴著口罩,手指白皙,指向前方,讓我走過去左轉,右轉,再右轉,下樓,再左轉,再左轉,如此,就到了。女護士語速很快,我的思路有點跟不上,腦海只能里勾勒出一張不太完整的路線圖,但我認為已經基本解決問題,我需要下樓,然后……然后就再說吧。

      下了一層樓之后,人也少了不少,空氣也不那么稀薄了,我猛烈而貪婪地吸了兩口,這算不算占醫院的便宜,我還不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醫院里做深呼吸肯定比大街上成本要高一些。醫院不會對空氣額外再收費,實際已經打包在醫療費里了,這做法很古老,它來自先民的智慧。

      不說這些了,誰讓有病呢,越想越頭疼,我要快一點找到大夫。

      我知道大夫都穿著白大褂,他們可以戴眼鏡也可以不戴,一般胸前掛個聽診器,可能技術進步之后,也不需要那些啰里啰唆的東西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一看就有大夫那種特殊職業的氣質,這是在其他任何一個行業也不會有的。

      這時候,我接了一個電話,妻子讓我回去的路上買菜,她說一個客人要來家里晚餐。我嗯嗯答應。問她想吃什么,她說,你看著辦吧。買菜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這份工作不好干,就是因為總要“看著辦”,我常常在菜攤面前遲疑,不知道該怎么辦。

      掛掉電話,我看見一個人,穿白大褂,匆匆忙忙走進一個房間。我跟他一起進入房間,進去之后,我才發現有點尷尬,我錯把廁所當成了診室。白大褂迅速解開腰帶,對著小便池臀部肌肉緊縮了幾下,隔著褲子也能看到肌肉的強健。然后,我聽見腰帶卡子咔咔響了幾聲,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拉起拉鏈就往外走,差點和我撞在一起。我說,我是病人。他笑了一下,似乎覺得病人這種身份在醫院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尾隨大夫,一直跟到他的診室,這真是一個奇跡,他的診室竟然只有大夫,沒有任何一個病人。看我進來,他甩了甩手,有幾滴水還甩到了我的腳面上。我看出他是一個謹慎的人,他不用毛巾或者紙來擦手,他或許覺得毛巾是細菌的樂園,只有讓手在空氣里自然風干,才能有效減少交叉感染。這讓我有了新的收獲,這完全是我要學習的東西,于是,對這個大夫有了好感。

      他問我什么毛病。

      我說,頭疼,脖子疼,肩膀疼,腰也疼,環跳疼,有時候肛門也疼。打個噴嚏或者眨巴一下眼睛,都疼。

      醫生接著問,咋個疼法?

      我說,有時候像熱水迸濺到皮膚上那樣,有時候像被鈍器擊打,這些疼痛都在身體的一條線上,它們一定是串通好了來整我的。

      大夫說,你不要瞎聯想。

      我說,好的。我不聯想的時候,它也疼。

      他摸了我的脈搏,有那么幾十秒鐘,特別有儀式感的那種,在那段時間內,我們都沒有說話,診室里面安靜極了,我心里忐忑不安。疼痛給我造成的恐懼,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把脈讓人更緊張,那是一種等待,等待宣判。

      醫生說,頭疼是頭疼,和其他疼不是一種病,不要混為一談。

      我似懂非懂,哦了一聲,不是附和,也不是疑問,如果歸類,可以歸到下意識。

      醫生接著說,頭疼有頭疼的醫法。醫生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我說,能不能給我換一個頭。

      醫生說,不能。我不知道是他沒有權限還是他沒有技術。

      我說,不是很多人都換了頭嗎?

      醫生說,你不能,你不符合條件。

      我差點哭出聲來,我真的難以忍受我的頭了,我的頭從母親產道出來之后,就沒有給我帶來好處。我的父母還沒有來得及看見我今天的樣子,就已經死掉了。我也不能怨恨他們。

      那一天,醫生一直鼓勵我要好好活下去,要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力忍耐疼痛,他說,人的身體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頭不疼的人,別的器官也可能疼,人都一樣,沒有完美的,我們是有缺陷的物種,這些都是需要我們正視的問題。

      我本來已經打算離開診室了,可是我又想起了腰疼的事,我私下里認為頭疼就是腰疼導致的。醫生說,腰疼和頭疼必須區別對待,不能進行普遍聯系,更不能一刀切。

      醫生有謹慎的工作態度,他摸了摸我的腰椎,他的手觸碰在我的皮膚上,又凉又滑。他說,腰的問題不太嚴重,但也要注意。

      他說,你可以試試倒退走路。

      這真是一條特別好的建議。我以前從來這么考慮問題。假設說腰的疼痛是因為我們習以為常雙腿直立前行造成的,那么倒退行走就完全可能達到療愈的目的,看來經驗豐富、醫術高明的醫生一定是有獨特的思維方式。這顯然是一種逆向思維的治療方案,它可以說既經濟又實惠。對這一建議我非常滿意。

      醫生給我開了一個方子,上面寫了幾行蚯蚓似的文字,醫生說,吃掉這些藥,我的頭疼病基本就會減輕到感覺不到。我對醫生充滿感激和信任,他的建議是那么令人信服。

      我走出醫院的時候,大口大口呼吸了幾下。

      從診室出來,根據醫生的建議,我開始倒退行走。

      第一次嘗試總是小心翼翼,走了幾分鐘后,我察覺到大腿后側半腱肌出現痛感。醫生早已預測到這一點,在診室的時候就已經給我打了預防針。當時我和他請教倒著走路的秘訣,他說到了人體肌肉的組成,我聽得一頭霧水,只覺得他說得很是有些道理。至于說倒著走路的秘訣,他讓我附耳過去,他聲音很小,讓我覺得很神秘,這可能是所有人說出不傳秘訣的習慣,即使在只有兩個人的房間里也是如此。我希望把他的話聽得一字不漏。他說,最重要就是保障安全。

      醫生說出了至理名言,果然,倒退走路的初始階段,我需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安全問題。當我被賣栗子的小販大罵是瞎子的時候,我越發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賣栗子的人俯下身子撿拾滾落在地的栗子,我趕緊和他道歉,責任在我,心里便生愧疚,是我的屁股撞到了他的三輪車,車上的筐被撞翻,里面的栗子流淌一地。我并沒有受傷,只是留下了一個眼珠子大小的瘀青,幾天之后才消失。如果屁股能長眼睛,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賣栗子的小販根本無暇顧及我的道歉,他必須把栗子撿起來,否則就會被行人踩爆,還有人會因此而滑倒,沒準還會引出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我不是給人制造麻煩的人,但我頭疼的時候,多多少少地會給人增添一點不愉快,家里人也不習慣看我疼得齜牙咧嘴的丑臉,為了不影響他們的心情,我會走出家門,躲開他們的目光。

      雖然醫生說我的頭疼和腰疼沒有必然聯系,但我總是覺得它們都在我的身體上,扯上關系也是必然的。為了治好我的頭疼,我就要治好腰疼,腰不疼了,可能頭也不會疼了。為此,我必須努力訓練倒著走路的技能,這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系統的訓練,它涉及肌肉組織的平衡,如果身體上能有一個雷達感知系統,就相當于在屁股上安上眼睛,也許安全問題就會輕松解決了。

      在身體上安裝雷達系統不僅價格昂貴,還需要有關部門批準,我這種人,既沒錢,又沒門路,根本就沒有希望獲得準許,所以,只能下笨功夫,在技巧上刻苦訓練,技巧成熟之后安全性也會大大提升,有了安全感,會覺得很幸福。

      根據我的經驗,古老的四呼四吸法在任何行走過程中都適用,這不是高尖端的科技發明,而是經驗的運用,利用這種呼吸法足以在吐納之間攝取足夠的能量。背對世界行走,尤其要熟練運用此種呼吸法,不僅有利身體平衡,也能讓肌肉更放松,尤其是陽光暖暖的,曬在背上,能驅走悲傷,你還是能感覺到一種溫柔而倔強的力量,在風中,在人們眼中飄蕩。

      我倒行到家門口,轉過身子將門打開,妻子見我精神狀態還好,接過我買的一塑料袋蔬菜,還幫我拿了拖鞋,那是一雙厚底的海綿拖鞋,有時鞋底擦在地板上,會把我絆個踉蹌,她就會笑出聲來,說我是故意逗她開心,為此,我也只能笑一笑,實際上踉蹌純屬無意為之。

      家里出現一個陌生女人,我判斷不出她的年齡,四十或者五十,個子矮小,短發方臉,像一個二手機器人,要不是嘴唇右上方鼓著一枚鮮紅的小包包,基本上看不到她身上的血色。妻子介紹說是她的老鄉,到蘇州辦事,要在家里住幾天。

      這就是我們的客人。

      我在換衣服的時候,看了一眼書房,門半開著,書桌上放著她的化妝品和一包看不出品牌的衛生巾,折疊床也被打開了,鋪著女人的睡衣,我知道她已經侵占了我的書房,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又能咋辦?

      我平時睡在書房,腰疼會影響睡眠,和妻子同床,她受不了我總是翻來覆去,有時候還把腿壓在她的腹部,她說我這樣令她做了噩夢,以為自己要窒息而死。后來我到書房過夜,我們各自睡得都好很多,第二天早晨起來,互看對方,氣色都不錯。

      有沒有那樣一個時代,性生活不再成為生活的必需。或者說,它已經不需要肉體的無縫接觸,或者說它只是停留在幻想中,就能完成那美妙的過程。我覺得這樣可以大大減少做愛之后的那份空虛。但妻子還是要保留傳統,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是會回到她的床上,辦完那檔子事,我回書房,有時候她會挽留,我就讓她依偎在懷里睡著后,我再起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尋到拖鞋,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盡可能不發出任何響動。關上門后,我總會長出一口氣。

      客人帶來了東北燒雞,聞起來很香,妻子讓我撕開,我說沒有洗手,客人就自己動手,她提起雞腿,沒怎么用力,紅皮裂開,白肉蹦出,雞骨酥軟,一掰就碎,碎肉碼在盤中,她揪下雞屁股,丟在垃圾桶中。她一邊干這個活,一邊說燒雞店生意火爆,想買一只總要提早去排隊。我說,今天去醫院看病,也是排隊。

      客人問我得了什么病。

      我說,渾身都疼。

      她“哦”了一下,妻子補上一句說,他是心理病。

      我們吃飯,餐桌上一大盤燒雞,還有我貢獻的一盤番茄炒蛋,兩碟小菜,一碟是紅油辣椒醬,另一碟里裝滿了韭花。

      客人是左撇子,她自己坐在餐桌的一邊,我和妻子坐在她對面,這樣能減少干擾。吃飯的時候,妻子和她聊起了一個心理學家,客人和妻子是一個心理學小組的,他們經常在網絡上討論一些家庭排列、夫妻關系、子女教育等問題。妻子剛進入他們群組的時候,經常拿我當靶子,分析我的人格,這讓我十分痛苦。

      吃完飯,我們又吃了點我帶回來的葡萄,我喜歡吃葡萄,不喜歡吃提子,肉多水少,我喜歡那種剝掉皮就冒水的,酸酸甜甜,口感也豐富。就像年輕時代找過的女人一樣。

      我說要躺一會。

      妻子說,你今天要回主臥睡了。

      我平躺下,不枕枕頭。這樣感覺腰部好受一點,頭也沒有那么疼了。

      我又想起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看見的那位女子,她在等紅燈,我也在等,她也許是從家里剛出來,下身穿的很像睡褲,上身套了一個夾克,睡褲很薄,透出底褲的邊緣和色彩,在等紅燈的時候,她踮著腳尖扭了扭腰肢和屁股,像跳鋼管舞的那種,收了動作,屁縫把褲子夾住,她不得不用手把褲子往外抻扯一下。距離一米多遠,你完全能感覺到肉感,在紅燈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回頭捋了一下長發,我看到她在笑,很開心的笑,我不能準確地判斷她的年齡,二十多歲或者三十多歲,我想和她搭訕,她卻樂呵呵地跑著過了馬路,最后消失在商場的門廊里。

      ……

      (節選自《紅巖》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