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現代相雜糅的復合詠嘆調
青年作家張新祥的小說集《遇見》由7個中篇小說組成,從敏銳的個人生活體驗出發,以深沉的思考與有質感的語言描寫西南邊陲的歷史與現實生活,記錄時代的發展變遷,反映平凡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碰撞之中,建構了多元交融的復合審美圖景。
張新祥是一位來自于邊地的“80后”傣族作家,筆名阿當,在“一縣連三國,一江通五鄰”的地域環境與多民族交錯融匯的文化環境中成長,形成了浸潤彩云之南審美的地方書寫風格。張新祥在小說中反復提到一個叫“勐傣壩”的地方,那里有四季常青的綠色原野、長滿鳳尾竹的山寨、熟透的菠蘿蜜無花果芒果、寨心的古老的菩提樹、纏著七彩棉線的蘆葦稈、金碧輝煌的大佛塔等,構成了與中原文化迥然相異的景觀。勐傣壩有神秘出沒的“荒”、通體烏黑的通靈鳥、天神達西爺、地神咩西雍、守護神魔的古老傳說,充溢著樸素的人文關懷、野性的欲望與神性的隱喻,是漂泊靈魂的出發地與歸宿處。在作者汪洋恣肆的文學書寫中,勐傣壩不是封閉的,而是一個開放式的邊城,在時間的流動中斗轉星移,不斷生長,與外部的世界緊密聯系在一起。
張新祥的小說具有鮮明的當下性與在場感,以勐傣壩為書寫的原點,關注鄉村振興、脫貧攻堅、基層選舉、愛心支教等時代主題,描摹世態人情,堅守人文關懷,講述有溫度、有筋骨、有審美的人與事。《遇見》寫一個患抑郁癥的沿海大學生到滇西雪域高原支教,與偏遠地區的師生們相互治愈的故事,再現當下年輕一代的成長足跡,彰顯他們的奉獻精神。《豹子》以下鄉工作隊員進行經濟普查的視角,圍繞農家書屋,講述月華村經濟文化發展歷程,夾敘木匠豹子的沉痛往事,以人性糾葛反映了基層生活中的善惡。《木鼓響起來》用詼諧幽默的筆調寫佤寨芒嘎村脫貧攻堅的新成就,扶貧隊長何峰與村長艾嘎幫助尼倒、艾格等十幾個光棍脫貧,不僅改變了他們的生存現狀,還為他們做思想工作,尋找發展機遇。何峰隊長注意到村寨之間的歷史矛盾,用經濟搭橋的方式化解部落世仇,用扶智的方式改變人們的惰性,最終,“芒嘎人與芒那人,頻頻來往”“山寨交通方便,我們的生活,被車轱轆攆著走,慢不下來”。作品深入剖析了民族歷史與文化心理,表現出各民族命運休戚與共的價值觀。
張新祥的7篇小說在多民族場域內書寫精準扶貧與鄉村振興背景下山寨村落的變遷,通過有質感的細節,塑造了一系列有著成長性的人物形象,如《荒出沒》中克服內心浮躁與焦慮的巖賧,《豹子》中用知識洗滌自我、提升自我的銀花,《第二十四坨銀子》中自覺擔當民族文化傳承責任的葉亮,《通靈鳥》中墜落石洞后自我懺悔、凈化的艾芒,《木鼓響起來》中從渾渾噩噩到自立自強的尼倒,《月光下的勐傣》中從欲望迷途中覺醒的艾昆,《遇見》中突破自我局限的曹老師等。這些人物形象來自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職業和經歷,但都身處劇變的時代境遇中,經歷了理想、情感、生活的裂變后,在巨大的落差中迸發出“人性的猛然力量”,走向蛻化、新生。這樣的“新人”形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張新祥在擁抱時代的同時也經歷著民族傳統文化與現代城市文明的碰撞和彌合。少數民族在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生產生活條件逐步改善,可是,民族地區的手工生產、民風習俗、宗教儀式、語言文字等,因為時間、空間的變化而陷入傳承的危機。民族傳統文化是各民族身份的標志,是文化多樣性的表征。張新祥在作品中顯示出對生態倫理、風俗節日、民族歷史以及文化根性的主動探尋與繼承,在現代與傳統相遇之際,不僅銘記歷史,而且不斷反思并走向未來,把傳統文化的血脈刻錄進生命記憶,講述不同民族之間的共生與適應。
《荒出沒》講述了巖賧帶著家人從城市回故鄉所在的邊境小村戶東探親的故事,穿插著大白牯子水牛被撞死、小艾與秀秀對巖賧的試探考驗以及“荒”的傳說。小說中屢屢提及的“荒”,帶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每次荒出沒,我們這個小壩子就有大災發生。聽說荒一直被鎮壓在色林中心大白塔底下”。大舅公用自己的身體困住“荒”60年后死去,村寨用菩提樹苗與白塔重新鎮住“荒”。“荒”是神秘的傳說,也是人們內心恐懼的折射,從某種角度而言,人們戰勝“荒”喻指對無序命運的抗爭、對自然生態的敬畏與對正義對幸福的追求。《第二十四坨銀子》中,傣族姑娘葉亮等人到江南小鎮展示手工白棉紙、剪紙、土陶等傳統非遺技藝,葉亮因為牽掛在故鄉的年老生病的曾祖父,在月光下回顧在曾祖父呵護下的成長經歷,美好的品德如銀子般閃閃發光。同行的鄉人感受到了葉亮的憂慮,共同為其曾祖父祈福。如同《通靈鳥》中所言,“我們勐傣人,生生世世都在心靈深處,干干凈凈打掃出一個房間”,實質是對真善美的向往、對幸福的堅守。張新祥通過萬物有靈的視角感知大千世界,呈現出社會現實背后的心靈跋涉與追尋,寫出日常生活的豐富和復雜。
張新祥的作品并不回避人性的黑暗與欲念,具身的渴望與詩性的呼喚雜糅成有血有肉的美學張力。作品形式也打破了單一的線性敘述,不斷疊加的口頭傳說、神話故事、說唱韻文、民間歌謠等與小說文本形成互文性參照,在書寫現實的同時,折射出另一個維度的精神空間。如“‘選中藤條開百花!’‘嗨嗨,開百花!’”的民謠與“地長出來了/天壓下來了/太陽出來了/小麻雀醒了/司岡里的大門開了/滿山坡谷穗飽滿了”的“魔巴”經咒連接著世俗與神性的世界,使文學書寫伸出了宗教、哲學、倫理的探索觸角,呈現出對生活、人性的深刻思考。張新祥在多維敘述視角的轉換中,獲得了廣闊的話語空間與充分的敘事自由,也找到了傳統與現代的平衡力。
在新智媒時代,張新祥用“慢下來”的寫作態度、擁抱世界的寫作立場,以時間的流變遇見地方的永恒,書寫新時代邊地民族村落的日常生活,傳統文化與現代潮流之間的碰撞,既有激烈的沖突裂變,也有水乳交融的包容整合,還有對自我身份的重新確認和對生活理想的不懈追求,構成了一個關于傳統與現代的復合詠嘆調。
(作者系大理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