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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4年第3期|湯成難:刻經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湯成難  2024年05月17日08:25

      編前按

      《天涯》2024年第3期推出湯成難的中篇小說新作《刻經》,在這篇氣質獨特的小說中,人的精神蛻變在刻經手藝中激活與完成,刻經是技藝,也是自我發現。

      作家、評論者金暉說,《刻經》的旨歸無疑是深刻的,它深入揭示了在新消費主義盛行和經濟全球化的語境下,人面對世界和自己內心的方式,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性理想和精神烏托邦。

      今天,我們全文推送湯成難的《刻經》,以饗讀者。

      刻經

      湯成難

      老馬把汽車停在離古籍刻印社幾百米遠的地方,再步行過去。他在古籍刻印社的倉庫里做搬運工,汽車顯然與搬運工的身份不符。如果不是修路導致公交暫停,老馬一定不會開車來。這么做是有風險的,他可不想這么快就被人識破。

      老馬是個商人,算是比較成功又比較失敗的那種,怎么說呢,曾經鼎盛過,又潰敗一空。他是個儒商,老馬是這么給自己定位的,或者說,這是老馬對自己的期許。當然,是不是儒商,也不是老馬說了算。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說了算,比如自己看似如日中天的事業在2008年突然遭遇低谷,于是不得不變賣物資,以求脫身。

      2008年,這一年歷史上發生了不少大事:北京舉辦奧運會、神舟七號載人飛船發射、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等等,這些與老馬沒什么關系,但在這些宏大事件背景下老馬的事業卻功敗垂成,多少令他有些痛心。2008年的老馬不過四十歲,算是小馬,但為了敘述方便,也以免產生顛三倒四的局面,我們還是一以貫之稱其老馬吧。實際上,到了四十歲,老馬發現身邊的親友對他的稱呼也不約而同從馬總改成了老馬。的確,2008年,老馬衰老不少,據說那一年看見老馬的人,均暗自用上牙咬住下唇,以防下巴驚訝得脫臼,他們被老馬的一頭白發震驚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夜白頭。這事發生在春天,一切生機勃勃,在綠意盎然的景物襯托下老馬的白發便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這一年對老馬來說無疑是煎熬的,他退出所有商會和朋友圈,一是面子問題,二是為了節省會費以及不必要的開支。好在,老天尚且仁慈,在還清貸款、結清人員工資后,還能給他留下一點生活費和一輛不算破的汽車。事業的失敗對一個男人來說,尤其對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來說,也是精神致命傷。之后的日子老馬仍然每天早出晚歸,營造出一副工作正常的假相,瞞過不太精明的老婆。老婆丁老師在一家私立托兒所工作,人和孩童一樣不諳世事,工作簡單又輕松,大量業余時間用來追追劇,以滋養精神生活。當某一天老馬告訴她公司變賣了的時候,她從屏幕前抬起頭,淚眼婆娑,驟而又轉向屏幕,讓人分不清那淚水是因為劇中人物還是別的什么??傊?,丁老師的頭腦簡單讓老馬既感到輕松,又有種不被理解的孤獨。

      秋天到來的時候,老馬還沒從傷痛里走出來,整個人瘦了一圈。這期間他去過一趟寺廟,寺廟里梵音陣陣,讓他竟有遁入空門的念頭。他從禪房經過,樹葉自身后落下,恍若有人在說:你本佛門一弟子,誤入商海成笑柄。老馬轉過身,眼前除了兩株古樹,空空如也。寺中朝課前的鐘聲由遠處傳來,老馬怔怔地立著,一瞬間似乎覺醒,想到家中妻小,遂打消出家的念頭。

      東山再起的信念也曾像火柴似的劃亮了一下,又迅速熄滅。那段時間老馬極其頹廢,無所適從,每天跟在一群大爺大媽后面參加“夕陽紅一日游”以消磨時間。那是針對市區景點的游覽,對老人免費,老馬的一頭銀絲成了順理成章的通行證。夕陽紅們活潑、樂觀,每到一處都熱情高漲,滿是褶皺的皮膚下仿佛流淌著年輕血液。老馬卻沉默寡言,行尸走肉,反倒像個行將就木之人。

      這天游覽的是博物館,老馬第一次來,夕陽紅們從一樓參觀到二樓,又從二樓參觀到三樓,像浪花一樣奔涌,只有老馬如同浪花里的一塊礁石,巋然不動。他坐在一樓小展廳的舒適椅子上,有純凈水供應,一邊還有工作人員正講解并演示雕版印刷——用刷子蘸一下墨,在雕好的版上刷一刷,將宣紙覆在雕版上,再拿另外一把干凈刷子在紙背輕輕一刷,揭開紙,紙上便有了文字。再進行折頁、齊欄、線裝、包角,一本美觀、典雅的古籍書就誕生了。

      老馬看得入神,薄如蟬翼的宣紙上每個字都變得十分靈動,像是被賦予了生命。工作人員介紹,邗城是中國雕版印刷術的發源地之一,也是中國國內唯一保存全套古老雕版印刷工藝的城市。老馬感到頭頂被什么敲擊了一下,血液在身體里快速流動,一種久違的熱情和沖動正裹挾著自己。是的,老馬看到了商機,他覺得雕版印刷可以大做文章,一瞬間似乎明白了過去幾個月自己為什么如此低迷、消沉、無所事事,原來,冥冥之中在等待著與它的相逢。

      做文化產業,是老馬一直以來的想法,他覺得這與儒商在內容上又名正言順近了一步。從博物館回來,老馬不再跟著夕陽紅們四處游蕩了,而是洗澡、理發,要以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切。但老馬對雕版印刷一無所知,要想了解這個行業,得從這古籍刻印社開始。他很快打聽到邗城唯一的一家古籍刻印社,曾是國營單位,在城市北邊。當他從報紙上看到邗城古籍刻印社的招聘啟事時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留給他“實習”的崗位只有倉庫搬運工了。

      他決定去應聘這個崗位,就從倉庫開始,計劃用三個月時間潛伏,對雕版印刷這個行當全面了解,也是對本市唯一的即將成為競爭對手的同行進行摸底,了解產品結構、用戶結構、區域結構、市場份額、未來發展等。老馬是個執拗的人,做起事來既認真又較真,他告誡自己這一次不能像從前那樣破釜沉舟式地投資了,要穩妥,要踏實,要循序漸進,想到即將開展的偉大事業,老馬開始摩拳擦掌了。

      倉庫里原有三人,老余、大李和小夏,加上老馬正好四個。這個崗位招工難,因為工資低,好在老馬不是奔著工資去的。

      在倉庫干了幾天,老馬發現,與其叫搬運工,不如叫看管員,搬運只是假象,他們大多時候是在倉庫里抽煙、打牌、吹吹牛。老馬的到來正好解決了三缺一的問題,但老馬志不在此,幾次婉拒后,他們便對老馬有了微詞。

      倉庫里古籍成堆,老馬愛不釋手。奇怪,老馬并不愛讀書,卻對油墨香有種莫名的好感。他站在書架前,一本本地翻閱過去,那些靈動的仿佛帶有生命一樣的字跡又出現在眼前。不少古籍年代已久,書頁泛黃,有的已遭蟲咬,缺損厲害。它們被置放在書架上,并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這讓老馬有些心疼。他問老余,怎么沒有分門別類擺放?怎么沒有對古籍進行保護和修復?這樣太可惜了。

      老余正在和大李、小夏玩斗地主,第一局就出師不利,眼睛下的兩只大眼袋翕翕跳動,他把腦袋從紙牌里挪出來,斜眼看老馬,半晌才說道,哎,我說,老馬,你不像搬運工哎,老實說,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老馬一愣,放下手上的書說自己就是個干苦力的。

      第二天,老余就給老馬下達了一項任務:用三輪車去舊貨交易市場運兩張沙發回來。老馬知道這是老余在考驗,驗證一下他是否真是個干苦力的。老余從倉庫里推出人力三輪車,交給老馬。舊貨交易市場在城南,路程不算近,在三雙眼睛注視下老馬跨上三輪車。這是老馬第一次騎三輪車,龍頭不聽使喚,他感覺不是人在騎車,而是車在與人較量。他不敢硬來,而是施用巧勁,手心里冒出一層汗,最終在眾目睽睽下小心駛出了廠區。

      空三輪車都騎得踉踉蹌蹌,何況再馱上兩張沙發,老馬只好找來一個三輪車師傅,這可是名副其實的搬運工,他讓對方騎著裝著沙發的三輪車到四望亭附近停下即可。彼地離刻印社還有三百米遠,這關鍵的三百米老馬得自己來。果真,老馬看見老余和大李正站在門口等他,見老馬順利回來,老余在老馬肩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說,可以可以,像是干苦力的人呢。

      老馬長吁一口氣,心落回原處,他很心疼剛剛花去的八十塊運費,那可是自己一天的薪水呢。

      在倉庫的第十天,老馬已經打聽了不少事情,老余是個萬事通,在邗城古籍刻印社的工齡比老馬年紀還大,他十七歲就來接班了,最早是在雕刻車間,學了半年,不是那塊料,便轉到印刷車間,之后又去過裝訂車間和市場部。老余前幾年工作上有些失誤,給單位造成一點損失,便主動要求到倉庫,這地方工資雖低,但清凈悠閑,也少人問津。老余向老馬談起了市場部,如何營銷,如何開發市場,雖然有些舉措在商人老馬看來不過是小兒科,但老馬仍從中捕獲到一點有價值的信息。雕版印刷是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他覺得老余就是刻印社的活化石。

      刻印社里除了做新書出版外,還做古籍銷售。客戶報上書名和冊數,市場部便掛個內線通知倉庫。電話一般是老余接,嗯嗯哼哼掛斷之后老余便指著一處書架,說出行與列,準確無誤地將書找出來。

      一次,外地客戶來買古籍,書單列了很長。恰巧那天老余請假,老余不在,其他三人根本無法從浩瀚大海般的倉庫里將書找到。老馬覺得老余就是倉庫的活地圖,什么書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這的確值得稱贊,但從另一方面講,也限制了工作,如果老余不在,那么這一天就沒法售書了。

      之后半月,老馬決定統計整理,如同圖書管理一樣,每本書將有編號。老馬把整理好的數據輸入電腦,上傳給市場部,每本書的數量和所在位置均一目了然。

      老馬做這些的時候,老余在一旁冷眼觀之,一天,他突然走過來,吊起眼皮問老馬,哎,我說,你真的不像搬運工呢。

      這一次,老馬沒像上次那樣搪塞,而是開玩笑似的問,那像什么?

      老余說,像間諜。

      老馬笑了,問,哪兒像?

      老余指著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老馬的眼睛說,這兒像。

      老馬揉揉眼睛,裝作一副無辜樣。

      老余說,你眼睛里有精明。

      老馬笑笑,說自己以前的確做過一點小生意,眼睛里還有生意人的精明。

      老余不說話了,眨了眨吊著大眼袋的眼睛,點起一支煙。

      沒過兩天,老余就向上面打了小報告,說,老馬不是搬運工,此人是做生意的,不適合在倉庫。老余的想法很簡單,他就是想招個搬運工來順便成為牌搭子,當然,最主要的是,他不允許任何人撼動他在倉庫的地位。他覺得老馬是有問題的,有問題就不會合群,不合群就顯得不懂事,不懂事就意味著不會工作。

      令老馬感到意外的是,他竟從倉庫調到了市場部。兩個月前市場部新來的員工離開了,人事部將老余的話領悟錯了,認為曾做過小生意的老馬倒是可以填補空缺。

      市場部人更少,除了經理老楊就是老馬了,因為市場部不需要開發市場,所有訂單都是“上面”下派的,他和老楊只要負責零售的那部分。每個周末老楊帶老馬在中心廣場做一次展銷,至于能賣出多少不是很重要。

      老馬很亢奮,他覺得這相當于自己進行一次市場調研。游人來來往往,對這些鮮少亮相的工藝品很感興趣,不少熱戀中的男男女女為了把自己表現得像個文化人,將老馬他們的展位圍得水泄不通。這次展銷的除了古籍書,還有一些雕版畫、彩色套版,均是老雕版捶拓而成,文化的沉淀,加上歲月賦予的特殊韻味,成就了古籍雕版的魅力。看客很多,可愿意購買的極少,一是因為價格不菲,二是這些展品并沒能真正打動熱戀中的年輕人。不過,這次的展銷,讓老馬更加篤定,雕版印刷是個好東西,只需要找準客戶群。

      回到單位,他們要向總經理室提交展銷情況表,老楊在銷售金額那欄寫下兩萬元,并讓老馬在表格上簽字。老馬很疑惑,說,沒這么多啊?老楊便提醒老馬,有一個中年男人,戴鴨舌帽,很瘦,還記得嗎?那人說要買的。老馬皺了皺眉,說,可沒買啊。

      老楊又說,還有一個女人,短發,看了好半天,還問了價格。

      那只是意向性啊,老馬說。

      意向性的,也算。老楊兀自點起一支煙。

      那張情況表僵在老馬手上好幾天沒送上去,畢竟簽了名,他要慎重。好在,這些事并沒有困擾到老馬,走為上計,兩個月的潛入,他掌握的信息已經很詳細。

      離開前,老馬向市場部買了一套雕版印刷的“飛天”,算是將那張表格上的銷售額填平了。這是老馬的最后一點積蓄,他希望手上的這些雕版畫能為他賺來這個行業的第一桶金。

      去公交站臺乘車回家,路上已車水馬龍,風掃過地面,卷起枯葉無數。換作從前,老馬一定會傷感,由落葉聯想到自己的境況。但今日不同,竟有種學成歸來的喜悅和沖動,他加快步子,甚至在經過一只窨井蓋時跳了起來,他用腳踢飛一簇落葉,落葉隨即飛旋而去。公交站臺上已有幾名乘客,一對外國男女也在其中。

      哈嘍,老馬向外國友人問好。聲音從嘴里發出的剎那自己都驚訝了,他不是個外向的人,很少主動與人搭訕,他覺得一定是身體里某種難以抑制的熱情在驅使。對方立即禮貌又快樂地回應了老馬,大家便很自然地相互靠近了些,在公交車到來之前熱烈地閑聊。女人的漢語比男人略好一些,加上手勢交流,算是順暢。他們來自加拿大,老馬興致盎然地問為什么喜歡來中國,還沒等對方回答,老馬得意地笑了,說,我猜,一定是喜歡中國的文化。Yes,Yes,外國友人連連稱是。老馬笑得很開心,像解鎖了一個密碼。他說,你們喜歡中國文化,那你們知道中國的雕版印刷嗎?對方搖搖頭,老馬見狀皺起了眉,有點委屈又有點生氣地說,不知道雕版印刷怎能說喜歡中國的文化呢?不過,很快老馬就像個孩子一樣得意起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從肩上取下背包,將一幅雕版畫展示給對方。他從甲骨講到簡牘,從金石講到縑帛,再到活字印刷。女人的漢語已經不夠用了,perfect,wonderful,terrific……她的十個指頭竭盡所能地表達著贊美和驚訝。這時,老馬的公交車到了,外國友人們也跟隨上來,他們像兩名超級粉絲一樣意猶未盡。臨分別時,他們要了老馬的聯系方式,在老馬剛剛跨進家門的剎那,手機響了,電話那頭的外國友人還處于之前的亢奮之中,他們打電話來的意思很簡單,希望買下那幾幅畫。

      老馬沒有答應。

      他的確愛錢,但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他保留了外國友人的聯系方式,這一次的試探讓他對前景充滿希望。晚上回到家,老馬破天荒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老婆丁老師十分訝異,問他,遇到什么事了跟撿到錢一樣開心?

      老馬拿出雕版畫給丁老師看,問她,這畫怎么樣?丁老師看不懂,說,沒怎么樣。老馬再問,這顏色如何?丁老師笑了,說,不就是黑白色么?老馬叫丁老師彎下腰,仔細端詳,他說,丁老師你看到的畫就是畫,而我看到的卻是厚厚的人民幣。丁老師說,就這薄薄的一張紙……老馬打斷丁老師,對,就是這薄薄的一張紙,有價值的不是紙,而是文化。

      從市場部買來的那些雕版畫,后來在老馬的精心裝裱后,高價銷售了出去,這個利潤讓他很高興,但他打消了與市場部繼續購買的念頭,一是那次是內部價,彼時自己還在市場部,如今離開了,不會再給他優惠;二是這其實是一個一本萬利的生意,所以他要獲取源頭資源——雕版。

      在古籍刻印社的時候,老馬沒少往雕刻車間去,車間里一共八個雕版師傅,都有了一定年紀,他們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干了一輩子。

      老馬決定一一登門拜訪,說是想挖人,也不見得,他現在沒有那么多票子,養不起人,只能暗度陳倉,希望私下能跟這些手藝人結下聯系。

      他拿出一幅畫問一個和他同姓的師傅,刻一塊這樣的版需要多少費用。馬師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跟老馬談起另一塊大小相似的版,說起板材要求、雕刻的時長,以及返工的可能性。老馬立即意會了馬師傅的意思,他讓馬師傅盡管開價吧,馬師傅卻搖搖頭,他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好,問老馬愿不愿意等。老馬咬咬牙勉強點頭。馬師傅這才向老馬亮出幾個指頭。

      這個報價老馬一時接受不了,他想自己要賣出多少才能把成本收回,這其中還有耗費的時間和雕版的磨損等等無形成本。

      老馬把車間的八個手藝人拜訪了個遍,其中三個不愿接活兒,四個價格高得離譜,只有一個王師傅開的價還說得過去,但第二天就反悔了,連續加價。老馬懷疑他們串通好的,要形成壟斷。

      這些情況沒有讓老馬感到灰心,一天晚上,他去找了老余。老余正在院子里玩抖翁,又叫抖空竹,空竹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與人對話。老余似乎明了老馬的來意,主動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老馬笑笑,遞上從路邊買來的水果,說,在倉庫就看出來了,你老余不是一般人。老余便說,你老馬也不是一般人。

      老馬開門見山道,邗城還有哪些雕版的手藝人?老余收了翁子,轉身進屋,一邊整理繩子一邊說,所有的手藝人都是從古籍刻印社退休的。他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紙和一支筆,拔了筆套在紙上慢悠悠寫字,寫下兩個人名后,又在后面補充上住址和電話。老余說,在世的,就還剩這兩個了,一個叫王家駒,一個叫陸庭筠。

      老馬得了紙片,立即告辭。如今的老馬一刻也不想耽擱,他覺得自己不僅在跟時間賽跑,而且在跟人民幣賽跑,他深刻體會到了古人所云,一寸光陰一寸金。這段時間,他雙管齊下,一方面找雕版手藝人,希望建立穩定的業務關系;另一方面進行市場開拓,誰早占領市場,誰就是贏家。在雕版印刷這一塊,老馬不打算與國營單位古籍刻印社形成競爭對手,當然,自己也不足以成為他們的競爭對手,個人哪比得了國企,胳膊哪擰得過大腿。他只想劍走偏鋒,利用雕版印刷開拓新的市場。他已經與幾家婚慶公司定了意向合作,以雕版的形式給新人雕刻結婚證書,雕版由夫妻雙方共同珍藏,這多么有意義。雕版的業務很廣,每想到這些,老馬便對未來滿懷憧憬。

      天色剛好,正是晚飯過后,此時登門拜訪也不算打攪。王家駒老師傅家住崇德巷,一條窄巷的盡頭便是。一扇木門半掩著,推門而入,庭院不大,種著一株枇杷,正是枇杷開花的季節,暗香浮動。老馬喜歡枇杷,喜歡寒冬開花的果樹,這種果樹經歷的天氣越是嚴寒,來年的果實越是甘甜。老馬在枇杷下注目了會兒,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自己。

      和王家駒老師傅談得很順利,幾支煙的工夫他們便擬下了長期合作協議,雖然價格偏高,但還是在老馬的接受范圍之內。老馬先訂了一塊版,就是那幅已賣出的“飛天”。

      王師傅送老馬出門,月色如水,萬物都如水銀般熠熠生輝。他們在枇杷樹下站了站,直到王師傅一副煙嗓咔咔咔地咳嗽起來,老馬才催促他趕緊進屋。

      從王師傅家出來,老馬心情不錯。夜已經深了,頭頂的滿月明晃晃的,此刻,萬物無不在純凈月光的愛撫之中,一切有生命的物體都枕著美好夜色,沉浸到寧靜祥和的夢中去了。

      沒過幾天,老馬就接到了王師傅的電話,電話那頭不是王師傅的煙嗓聲,而是女人聲音,女人說,王師傅走了。

      老馬一驚,知曉“走”的意思,立即奔赴過去。他在王師傅靈堂前鞠了躬,流了幾滴眼淚,想到自己已付的訂金和只拿回的這塊刻了幾個字的雕版,十分傷心。沒人知道王師傅這位新朋友的淚水的真正含義,只有老馬知道,淚水是為自己而流。

      現在,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陸庭筠老師傅身上了。此時的老馬并不會想到,這個名字將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沒有晚上去登門拜訪,而是選擇了白天,因為陸師傅住在郊區,離邗城有幾十公里遠。公交車慢慢顛到那兒,太陽已經疲軟無力了。按照老余給的地址,先找到一座拱橋,過了拱橋向左拐,沿著一條水泥路走到頭便是。

      一扇鐵皮院門,門上銹跡斑斑,幾株狗尾巴草頑強地從門垛上冒出來。老馬遲疑了下,豎著耳朵聽里面的聲音。闃靜。少頃,隱約聽到拖鞋與水泥地的摩擦聲。老馬又看了看紙片,確認無誤后用手啄了啄門。

      嗵,嗵——鐵皮放大了響聲,回音四起。好一會兒,門開了,一個平頭小伙子手持一把尖刀直杵杵地對著他。老馬連忙后退兩步,臉色刷白,小伙子將刀收進衣兜里,說,沒得事,沒得事。又問老馬,是不是找陸師傅的?老馬趕緊點頭。

      院子里有十多個小伙子正跪在地上磨刀,動作整齊劃一。磨刀石都變了形,凹成了月牙兒,老馬這才明白,剛剛聽到的拖鞋摩擦聲原來是磨刀聲。他彎下腰仔細看,人群里也有一兩個好奇的腦袋彈起來朝他瞧了瞧,又木然垂下去。老馬覺得有意思,這仗勢,如果不告訴你,還以為是武俠電影的拍攝現場呢。

      老馬剛直起身,就被人撞到了,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那人便厲聲問道,你刀呢?說話聲如洪鐘,眼神烈烈。此人個頭不高,略瘦,一頭白發如雪,八字須也是花白色,厚重且剛硬。老馬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一張口竟支支吾吾道,我,我沒刀啊——

      對方便不由分說塞給老馬一把刀,順手將老馬摁在磨刀石前。

      老馬身體幾次欲站直,都被那只厚實的手掌摁了下去。老馬已猜出此人正是陸庭筠,便說,陸師傅,我是來——

      是來當學徒的,到這兒的都是來當學徒的,學徒就得好好學。陸庭筠打斷他。

      不是,陸師傅,老馬繼續說,我是想,我想——

      不要有想法,陸庭筠邊說邊往前走,學徒階段不要有想法,磨刀,劃線,練好基本功。

      這一天,老馬在陸庭筠那兒磨刀到很晚,當他從鐵皮門里走出來,天上已有了星光。

      晚班公交已經過去了,附近也無出租車,他沿著馬路慢慢往家走,肚子里空蕩蕩,手中倒是沉甸甸的。那把刀被他帶了出來,沒有人認為有何不妥,包括他自己,好像他應該有一把刀,應該規規矩矩蹲在磨刀石前。

      這晚,老馬是走回去的,到家已是下半夜。路上沒有行人,汽車更是寥寥,漆黑的路上,只有星光。老馬步履不停,他不覺得累,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勁兒,恍惚自己不是四十歲,而是和那些平頭小伙子一樣還是個血氣方剛的愣頭青。遠處似有山影綽綽,偶爾一閃而過的車燈隱入樹叢。他看不清路面,但腳步卻堅定無比,因為他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得一步一步才能到達那兒。這種感覺很有意思,心里不斷潺潺涌出一些東西,他有點感動,有點不能自已。

      第二天,老馬又去了,還在那塊磨刀石前磨刀。片刻之后,陸庭筠來了,發給每人一塊木板,梨木的,也許是棗木,密度大,拿在手中很沉。大家開始用刀在木板上劃線,右手握刀,左手穩刀,兩只手共同完成一條線,線從上到下,不偏不倚,長度、角度、深度,都保持一致。

      老馬得知陸庭筠為雕版印刷技藝非遺傳人,剛收了十幾個徒弟,義務教學,以使這傳統工藝能薪火相傳。

      老馬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原本想買雕版,要獲得源頭,如今自己開始學刻,豈不是追根窮源了?第二天劃了一整天線,到晚上手拿不住筷子,第三天,仍然劃線,老馬急了,問,什么時候開始刻字?陸庭筠聽見了沒作答,而是將一對眉毛擰在一起。

      劃了數天線條后,老馬也不再問了。他給自己定了個計劃,兩個月完成學徒,他是個做事有計劃的人,時間在他這兒不是線狀的,而是條形狀的,每個條形里的事情飽滿、豐富、有節奏,所以,在一眾徒弟中,老馬很快就出類拔萃了,他知道這除了自己的一點心靈手巧外,另一部分原因是年紀,是成熟,是對事物的判斷,是對事情的堅持。

      當小徒弟們還在練豎的時候,老馬已經可以練橫了,小徒弟們練橫時,老馬在練兩條線交叉,小徒弟們剛剛開練橫平豎直的“田”“口”“日”“上”時,老馬已經學會帶撇和捺的漢字。

      老馬很快就得到陸庭筠的關注,陸師傅覺察出這個徒弟的與眾不同,彼時的老馬頭發已略微轉黑,黑色慢慢從頭皮深處滲出來,仿佛黑色在過去的幾個月迷失了方向。老馬也打量著陸師傅的頭發和八字須,終于明白為什么覺得他眼熟,原來陸師傅很像須發花白的魯迅,整日一副橫眉冷對的神情。后來,老馬與陸庭筠有好多次單獨交流的機會,但老馬沒有提及購買雕版之事,而說自己是慕名來當學徒。

      老馬第一次與“魯迅”發生爭執是在兩個月之后,彼時的老馬已經能在木板上刻簡單的漢字了,但對于筆畫復雜的字還不太熟練。他放下刀,對著一個漢字揣摩良久。“魯迅”正好從一側經過,他問老馬為什么停下來,老馬說他要琢磨琢磨。

      琢磨什么?“魯迅”很不客氣,他說,先刻橫筆,再按撇、捺、點、豎,自左而右各刻一刀,逐字細刻即可,還需要你琢磨什么?

      老馬抿了抿嘴,鼻子微皺,鼻梁上立即出現幾道褶子,每當感到不解或疑惑時,老馬的鼻子率先發起愁來。老馬向陸庭筠表達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每個字都應該揣摩,每個字都應有各自的順序。老馬說完,人群中幾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風頓住了,陽光砸在地上。大家發現此刻的“魯迅”臉色鐵青,胡須微微顫動。他厲聲說,一千多年來,這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工藝,你要質疑嗎?

      老馬沒有說話,如果時間倒退回十年前,還是小馬的他一定會反駁,但四十歲的老馬沉穩了,精明了。不過,這事之后沒多久,老馬和“魯迅”又有了一次對峙。這一次是老馬對刻刀的質疑,既然每個人的手掌長短不一,大小不一,為什么所使用的刻刀卻是同樣的尺寸?他認為最好的刻刀應該與手合二為一,如同長在手上一樣,為手所用。而他所使用的刻刀桀驁不馴,兩個月來仍然無法馴服,他的拇指和合谷磨出的繭并不能使雕刻更有力道、更為準確。尤其是刀柄,必須與手掌肌肉吻合。老馬侃侃而談,忘記了“禍從口出”這個成語,當然,他也并不知道魯迅的那句“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很充實;當我開口說話就感到了空虛”。這一次“魯迅”真的不客氣了,一對橫眉像鼓足勁的白帆,逆風而起。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同樣頭發花白的老馬什么來頭,他把刀迅速收過來,用力砸向鐵門,鐵與鐵的碰撞,發出鐺鐺兩聲,如同警鐘。

      之后,老馬再沒去過小院,許多年后他還常常想起在小院磨刀劃線的場景,陽光普照,一人一刀一版,左右兩手,協助完成一條線,這條線就是規矩,是戒律,是法門。刻者不能由著性子,刀隨線來去,線隨刀而生。老馬還無比懷念那些從小院步行回去的夜晚,他在黑暗中空手模擬刻刀的動作,揣摩每一個字的順序。一輛拖著尖利喇叭聲的汽車從身邊呼嘯而去,他才從思緒里走出來,他不禁笑笑,自己不就是那個在月夜里“推敲”的詩人嗎?他想那時的自己內心是多么堅定啊,一個人之所以會內心堅定,一定是因為有一件事藏在心里,這件事是磐石,是風帆,是方向標。而老馬藏在心里的事是雕版,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用雕版鋪就賺錢的道路。他意識到自己在這條路上所花去的時間,這不要緊,畢竟離目標越來越近,近到就要垂手可得,近到手可摘星辰。

      他把王家駒未完成的雕版拿出來,版上的字才露出幾個,第二列只刻了三四個筆畫,仿佛這些字原本就在木板里,刻經人只需剔除多余的部分。老馬握住刻刀,左手穩刀。第一步叫“發刀”。先用平口刀刻直欄線,橫筆宜平宜細,豎宜直,粗于橫筆;次為“挑刀”,根據發刀所刻刀痕,逐字細刻,字面各筆略有坡度,呈梯形;挑刀完畢,用鏟鑿逐字剔凈字內余木,名曰“剔臟”,再用月牙形彎口鑿,以木槌仔細敲鑿,除凈無字處余木;最后,鋸去版框欄線外多余的木板,刨修整齊,叫“鋸邊”。

      不料,老馬的手在“挑刀”這一工序時受傷了,刀在版上凝滯不前,稍一用力,刀尖飛出去了。老馬喜歡把刀比作耕牛,如何使勁非常重要。他沒想到剛剛一剎那,刀有了脾氣,耕牛掙脫韁繩一樣狂奔了出去。

      受傷的左手鮮血直流,他用衣服包住,立即趕往醫院。傷口很深,從指甲到掌骨形成一道7字形切口。要縫針,需打麻藥,老馬拒絕了,他拒絕麻藥,他擔心麻藥會使手部神經恢復延遲。這只手對他來說太重要了,關系著刻版,關系著未來,關系著財源廣進。

      他把一團紗布卷成球狀,塞在上下牙之間。鋼針在皮肉上穿過,踟躕向前。醫生說,疼了你就叫出來。老馬皺了皺鼻,鼻梁上的褶子緊緊交織。有那么一刻,老馬很茫然,不知道自己這樣究竟是為了錢還是為了什么。他有點兒被自己打動,他想起不久前女兒寫作文,女兒問他身上有沒有什么光輝或勵志的事,老馬搖搖頭,說,你老爸就是個普通人??蛇@會兒,老馬覺得自己還是挺勵志和牛掰的。

      從醫院出來,老馬沒有坐車,暫時干不了活,他不必急于回去。他打算從一條捷徑走回去,穿過一條老街,可省去不少路程。

      老街已經有了變化,其實早在幾年前就改造過了,成為一條民國風格的街道。上一次從這兒經過,還是一年前,那時候似乎并沒有注意這些,老馬不禁感嘆,時間過得好快啊,去年的自己萎靡消沉,而現在,志在必得。

      他一家家地看過去,有陶瓷店,有老照片館,還有古琴工坊……他聽見了琴聲,細微悠長,沉而曠遠。他記不清是在哪兒看到過一句話說:古箏的聲音像是從水上發出的;而古琴的聲音,則是從澄凈的水下發出來的。

      琴聲縹緲、斷續,如人心之緒,老馬便循聲而入。作坊分內外兩間,外間為展示廳,由一個走廊通向里間,走廊兩側寫有文字,關于古琴和斫琴師的介紹,斫琴師叫旻空,早期在國外制作小提琴,后來歸國,專研古琴制作技藝。老馬仔細讀完介紹繼續往里走,越向前越幽靜,進得一窄門,里面豁然開朗,一個頭發梳成四方髻的男子正在制琴,乍一看,恍若竹林七賢的嵇康。

      老馬問,是不是旻空老師?對方點了點頭。

      旻空正在挖琴板,挖刀刮出一塊木屑遞給老馬問,這木頭怎么樣?老馬說,這是不是松木?據說松木制琴好。

      旻空便說,是杉木,不過,杉木分很多種,古代說的松木,有的其實就是杉木。古人認為松杉同種,也認為松柏同種。嗨,怎么說呢,杉和松在古人眼里不像現在分的那么清楚,比如古人認為蝙蝠就是鳥,鯨魚就是魚。

      老馬發現旻空很善談,并不像外表給人的內斂和孤傲的感覺。旻空問老馬知不知道東晉顧愷之的《斫琴圖》?老馬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記得在古籍刻印社倉庫看過一本叫作《古代斫琴法式》的書,里面介紹了那幅《斫琴圖》。

      旻空說,《斫琴圖》里共十四人,斷板、制弦、試琴、旁聽等。在那幅圖上琴板一共出現在七處,他曾經用放大鏡仔細端詳,根據木板的紋路以及木花,他斷定正是杉木。

      旻空說,琴板的木頭要求輕、松、脆、滑。杉木屬軟木,纖維松散粗壯,易吸水受潮,在北方干燥后非常容易裂。其實在南方也裂,但比在北方幾率小一些,俗稱“十杉九裂”“裂一分深一寸”,意思就是說杉木大多愛裂吧。不同的木料有不同的特性,和人一樣,你得摸清它們的脾性才行。

      老馬聽得津津有味,他想到了雕版,雕版一般采用棗木或梨木,一是因為它們木質硬,耐磨,二是因為在古代這兩種木頭幾乎不會用來做家具,那就用來刻字。而棗木較梨木又硬了幾分,雕刻時更吃力。開刻時要注意木頭的紋路與雕刻的方向,這樣是不是就會省力。老馬拿起制琴刀具,在手中感覺著。突然,旻空大吼一聲,別動,快放下。

      老馬連忙放下工具,人還沒從錯愕中回過神來,旻空就笑了,他說,我叫你放下是有原因的,你不要隨便拿起一把刀,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老馬問。

      因為,刀是認主人的。

      這回是老馬笑了,他第一次聽說刀認主人,他暗中握了握那只受傷的手,心想,幾個月了,這只手還沒成為刀的主人么?

      旻空問老馬,一把刀怎樣才算鋒利?老馬一愣,又狡黠笑了,說,被它的主人使用時。

      旻空搖搖頭,說,嗨,朋友,你只答對了一半。

      老馬問,那另一半是什么?

      旻空站直身子,將挖刀舉至眼前,他說自己制作小提琴九年,制作古琴二十五年,對刀具要求很高,要使刀鋒利無比,必須具備一個條件——刀刃的兩個面要無限接近于零度。

      手康復后,老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作刻刀。從刀刃的角度到刀柄的弧度,每個細節都認真揣摩、反復計算。第一把刻刀完成后,老馬在木版上試了試,手感極好,他想起旻空對他說的,刀應是人手的一部分,使用時不能聽刀的,刀要聽你的,聽眼睛的話,聽心的話。老馬刻下橫、豎、撇、捺,每一根線條都要屏息靜氣,從小臂到手腕,每塊肌肉的發力都需要一致,刀尖犁開木版,悄無聲息。

      老馬決定練習手腕與手臂的力量,要做好刀的主人,力量和分寸十分重要,除了每天練習劃線、刻字,老馬還練習啞鈴、鉛球,甚至去定制了一把劍。劍是鑄鐵的,十多斤重。他認為真正的武林高手,正是善于利用外物,人與外物需要建立關系,關系融洽了,外物為你所用,如虎添翼。

      練劍的老馬像個世外高人,日出而練,日落而息,丁老師看見了,用手掩著嘴笑,她說,老馬呀,你這樣好像楊過哎。

      老馬皺皺鼻子,問,是嗎?

      丁老師說,楊過也有一把重劍,震飛過尼摩星的鐵拐,據說楊過的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是從天上落下的隕石中提煉而得的玄鐵制成。丁老師突然哎呀一聲,呸呸呸,她用手直打自己的嘴,哎呀,我這是瞎說呢,楊過可是斷臂哎,哎呀,你不會像楊過呢,呸呸呸。

      第二天,老馬正在書房里雕版,丁老師推門進來,她將一只菩提手串放在版上說,戴上吧,戴在左手上,這是給你從棲靈寺求回來的,保佑你呢。

      老馬剛將手串戴在手上,丁老師立馬說道,哎呀,不對不對,應該是右手哎,楊過斷掉的可是右邊哎。她拿過手串幫老馬重新戴上。老馬問丁老師,這手串多少錢?

      丁老師答非所問,說這是從寺里求來的。

      老馬問,那就是不要錢了?

      丁老師說,你這人真是的,怎么不要錢呢?不過,這不叫購買,叫“隨緣”,再說,世上很多東西不是用錢來衡量的。老馬不再問了,丁老師連忙說,我少買一件衣服、少吃兩頓好了。

      老馬說,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看著丁老師狡黠地笑,我還要感謝你呢,你讓我找到了商機。

      次日一早,老馬就去了棲靈寺,昨天丁老師從寺廟帶回來的手串提醒了他,為何沒有想到把雕版印刷的經文賣到寺廟去呢?至于寺廟如何再將經文賣給像丁老師這樣的虔誠信徒就不是他的事了。他差點忽略雕版印刷與佛教的關系,雕版印刷對佛教的傳播尤為突出,而佛教也促進了雕版印刷的發展推廣。老馬又想到曾在古籍刻印社倉庫的一個多月時光,當老余他們幾個打牌時老馬就坐在書架旁看書,除了那些故事情節跌宕的文學作品,有不少是佛經。不可否認,那是老馬讀書最多的一個月,老余常常拿他開玩笑,老余說,老馬啊,你要是年輕時候就這么愛看書,也不至于現在到這兒來當搬運工哦。老馬笑笑,不置可否。那時候的老馬只是對古籍感興趣,卻沒想到雕版可做的不僅僅是古籍,還可以刻印經文。他也忽略了寺廟背后的力量,在它后面隱藏著一個龐大的消費群體,只要一切冠以消災解厄、求神賜福的美名,虔誠的信徒們都會不惜重金去換取。

      此時的老馬快要完成那幅“飛天”圖,對于雕刻來說,線條比文字難度更大。目前除了兩根線條不太流暢,一根線條出現了斷裂,基本無可挑剔。老馬給自己的起點定得很高,能刻好畫,就不怕刻不好字。而下一塊版刻什么內容,老馬還沒打算,這要視“飛天”的銷售情況而定,也取決于他即將前去的棲靈寺。

      他沒有貿然而行,而是聯系了一個曾經的供貨商洪總,洪總是老馬朋友中最早玩串的人,小葉紫檀、金剛菩提、黃花梨、沉香、蜜蠟……洪總說話時兩手不自覺取下手串盤玩起來,他說這些串最值錢的不是材質和品相,而是開過光,棲靈寺方丈慧覺法師親手開的光。那時的洪總不止一次向老馬談及此人,強調自己與法師關系匪淺。

      洪總正在外地出差,他叫老馬直接過去,他已經跟棲靈寺的慧覺法師聯系過了,法師在寺里等著呢。洪總并沒有問老馬找慧覺的事由,老馬也不便說,只說自己想前去拜訪一下。

      老馬到達棲靈寺,先在里面轉了轉,灰瓦白墻和高大門樓、亭臺樓閣之間點綴著翠竹和石頭。古柏參天,每一株都長得十分茂盛。有一座塔,應是棲靈寺里標志性建筑了,形如春筍,高聳入云。塔東是一群建筑物,門匾寫著:鑒真佛學院。老馬知道棲靈寺里有個鑒真紀念堂,據說當年鑒真東渡正是從這里出發的,但對于鑒真佛學院還真不太清楚,正思慮時,一眾小和尚從側門魚貫而入。

      一個小和尚告訴老馬,慧覺法師正在后院指揮著翻修禪房。他給老馬指了路,說是遠處的那個拱形門進去便是。

      老馬先穿過一片大理石鋪就的空地,邁上九重石階,又經過大雄寶殿,飛檐掛有銅鈴,微風拂過,一陣叮叮咚咚。他伸著脖子朝里看了看,佛像威嚴而立,神勢肅穆。老馬立即合起手掌,小心翼翼地朝里鞠了幾個躬。

      慧覺法師是個年近花甲的小老頭,著一件明黃色海青,腳蹬灰色僧鞋,見著老馬,合掌施禮,讓老馬稍等片刻,他跟工人交代幾句就來。老馬站在小院里四處望望,禪房后面草木繁茂,幽靜怡人。樹林后面是一潭湖水,碧綠,湖中央有個小島,島上建了座房子,碧瓦朱檐,讓人覺得沉靜,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有鳥兒突然婉轉地叫起來,聲音清脆,讓這片寂靜頓生了空間上的遼遠。

      慧覺法師很快就忙完了,他招呼老馬往就近的一間禪房走去。禪房里光線明亮,陽光從窗格柵里照進來,把地面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繅τ幸婚L桌,幾張椅子,桌上鋪著毛氈,一側有筆墨紙硯。這大概是法師閑時揮毫的地方。坐定后,老馬先夸贊起這里的幽靜,植物種類繁多,等等。法師給老馬沏了杯茶,說這茶葉就是在這小院里采的,老馬便俯身看,茶葉在杯子里上下沉浮。法師說,同一杯茶葉,為什么沖泡出來的茶味會有迥異?老馬皺皺鼻子,謹慎地回答,跟水溫有關吧。法師笑笑說,沒錯,水溫不同,茶葉的沉浮就不同。用溫水泡的茶,茶葉浮在水面上,沒有沉??;而用沸水泡的茶,茶葉沉了又浮,浮了又沉,沉沉浮浮,茶葉就釋出了清香。

      地上的光斑向墻面移動了些許,他們聊了茶葉,聊了書法,慧覺法師沒有問老馬找他何事,老馬也沒和他提及經文出售。有好幾次他想開口,或者把話題引過去,總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他在等機會。

      又喝了幾泡茶,慧覺法師突然問老馬是從事什么工作的。老馬心中一喜,連忙說自己是刻經的。

      哦,刻經好,刻經好,慧覺法師說道,又問老馬刻過哪些經?

      老馬說,《心經》和《金剛經》,下一步打算刻《楞嚴經》,開悟的楞嚴嘛。

      顯然老馬是撒了小謊的,心里有些怯怯。慧覺法師點了點頭,眼睛里多了敬意,說,好,好,這是有功德的,刻經弘法的功德最大。他連忙站起來,走到長桌前,邊鋪紙邊對老馬說,我要給你寫幅字,你是刻經人,刻經的功德無量無邊。

      老馬也恭敬起身,站在一側為法師壓平宣紙。慧覺法師行筆頓挫,發力沉重,字形正倚交錯,開開合合,或斂束而相抱,或婆娑而披垂。墨色跌宕有致,四個字躍然紙上:妙手佛心。

      老馬臉上頓時滲出了汗。佛心,是的,白紙上清晰寫著“佛心”二字,他認得。

      自己到底有沒有佛心?老馬不禁自問,他不敢多看,目光畏縮。

      雷聲滾滾,一聲霹靂后雨落了下來,雨點遒勁,噼噼啪啪打在庭院里,月季在雨中瑟縮,芭蕉葉被風吹得六神無主。他看向外面,雨霧騰起,看不清對面的走廊。正在發呆時,劉道士進來了,后面緊跟一名相貌清癯的青年,高顴廣額,健眉朗目,眼睛里有奕奕之光。青年身著淺灰色直襟長袍,腰束月白祥云紋的寬腰帶,其上掛一塊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郁。因為受了雨淋,青年肩上有一小片洇濕。劉道士向他介紹,青年叫鄭文邑,磚橋人。

      他是聽過這個名字的,還知道其人多年前就與姚夢華、鄭幼樵合稱“江陽三神童”。

      劉道士道,文邑十二歲修完《十三經》,十三歲即能制藝成篇,不假雕琢,自成妙諦……這些溢美之詞讓青年感到羞澀,面部逐漸起了紅暈。

      此時,外面忽有人叫喚,劉道士聞聲過去,剛一出門,鄭文邑便活潑起來,問他是不是也求學劉道士門下?可否以同窗相稱?他一愣,還沒想好如何回答,文邑便說,劉道士本不愿收自己,第一次見面說什么“汝非道門中人,乃大乘宗匠”,哈哈哈,文邑笑起來說,劉道士終究拗不過家父軟磨硬泡,應承下來,說是不忍拂了一片誠意,就略授以養生煉氣之方,借作參禪悟性之功。

      說到這兒,兩個青年都笑了。文邑問,如何稱呼?他剛要回答,劉道士進得門來。見兩人正在交談,便說道,看來你們已經熟識,不必我再做介紹。于是引二人入書房,文邑邊走邊與他做鬼臉,探過身子悄悄說,我還不知你姓甚名誰。他便擎起脖子回答文邑,可剛一開口,外面響起一陣雷聲,如同幾只巨輪從遠處翻滾過來,轟轟隆隆,緊接著在頭頂炸出一聲霹靂。雨聲更肆虐了,聲音交織一起,聽不清人語,他看見文邑的嘴巴在動,可聽不見他說什么。他也加大嗓門,每一個字卻是啞的,越用力越無聲。他有點著急,汗從額頭掛下來——

      老馬醒了,身上汗涔涔的,剛剛的夢很是奇怪,說不清夢里的人是不是自己。若不是,為什么“他”的所感所想自己那么真切?若是,為什么自己又像局外人一樣俯瞰著他們?老馬拍拍腦袋,讓自己快點干活去,心想,那些貌似真切的情感,不過是夢境罷了。

      他起身下床,剛一抬起頭,墻上四個字赫然入目——妙手佛心。不久前慧覺法師在禪房里為他所書,筆落字成那刻,老馬身體一顫,如一記重錘敲擊。老馬把慧覺法師的墨寶收下了。從禪房出來,陽光落在身上,似有千斤重,慧覺法師將他送至小院門口,老馬突然轉身說,法師,我可以義務教佛學院的學僧刻經。

      慧覺法師說,好啊,這事好啊。

      老馬說,弘法的途徑種種,刻經的功德最大,所以他希望讓更多的人來做功德之事。

      不久之后,老馬就來佛學院給僧人們講課了,雖然半個月才安排一節課,但慧覺法師還是在休息室邊上給老馬辟出一間辦公室,算是對講課的回報了。辦公室很簡陋,只有幾平方米,原來堆滿雜物,老馬收拾了一整天,才有點像樣。老馬找來一張桌子和一張方形板凳,又從家里搬來一些書,他坐在辦公室里,突然感到很滿足。老馬覺得很有意思,從前經商的時候,辦公室寬敞明亮,辦公桌椅都是高檔品,卻從沒有這種滿足之感。

      第一節課老馬沒有教小和尚們磨刀,而是講了雕版的起源,老馬認為,要做好一件事,得要知道這件事的根源,要知道它的前世今生。老馬是做了準備的,盡管之前自己也閱讀過不少有關雕版的資料,但為了這一節課,他還是在圖書館和博物館泡了很多天。

      畢竟是第一次講課,老馬有些磕巴,從殷周時銅范上之反鐫文字,到秦漢之石刻碑碣、漢魏之石經,再講到捶拓技術、璽印技術,佛學院的學僧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上課之余,幾個學僧來老馬這兒坐坐。老馬正在刻《金剛經》,選擇這部經文,他并沒有去考慮市場,而是為了自己曾在慧覺法師前說過的妄語。

      小和尚來聊天時,老馬便收起刀。因為刀一旦開始工作,則不得分神。他們聊的都是有關雕版的話題:直接催生雕版印刷術用于圖書的原因有哪些?雕版印刷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一次,兩個小和尚為雕版印刷在當代是否有必要存在這一問題爭論起來。他們都是剛入佛門不久,還沒有學會用佛理看待萬物,老馬看著這兩個爭論的小和尚,想起每個人身體里的兩個自己,是的,兩個意見不一的老馬也曾爭論過。那是潛入古籍刻印社的時候,他想要得到答案,或者說,一個自己必須打敗另一個自己,因為問題的答案直接關系著他的事業的未來。

      文邑說自己不愿做個追求物質、飽食終日的富家子弟,可又厭倦讀八股、求功名的仕途生涯。文邑說這話時站在梧桐樹下,正是深秋,頭頂的梧桐葉間隔會飄飄悠悠落下一枚,像寬闊的手掌。他和文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個話題,面對列強入侵、清王朝腐敗與民不聊生的社會狀況,他們都無意于功名利祿,思索著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他看著文邑,比初見時蒼老幾許,那雙曾藏著光芒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去年冬天,文邑母親去世,他欲以超薦報母恩,在念《地藏菩薩本愿經》和《妙法蓮華經》時,卻生發了對佛學理論的興趣,也萌生超脫紅塵、投身佛教之業的念頭。

      這次,文邑是來向他道別的,他沒有進屋,只站在樹下和他說話。風獵獵地吹,將地上的落葉又卷向天空。文邑問他,還記得劉道士的那爿院子嗎?有一年曬書,書不小心掉進了魚缸里。

      他說,當然記得,不僅記得這些,還記得魚缸里的那只烏龜被你偷去放生了呢。他知道文邑篤信“以生化殺”,其意以仁慈之心化解兇殺之念,希望通過念佛、放生,導人為善。

      文邑,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他愣住了,這是文邑的聲音,為什么文邑稱他文邑?他有些愕然,他想告訴文邑自己的名字,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文邑說完便轉身離開,他看著文邑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瘦。風旋起樹葉,沙沙作響。

      老馬醒來了,眼角有一絲潮濕。他在床頭呆坐了好久,一時半會兒還沒從夢境中走出,他覺得這夢很奇怪,竟和之前的夢有著關聯,不知道是夢中夢,還是夢的延續。夢里的一切那么清晰,灰色的天空,枯葉,逐漸遠去的背影,還有那種真真切切的離愁。

      外面正在下雨,雷聲滾滾,風撕咬著窗棱,發出噗噗的聲音。才是半夜,老馬睡不著了,他擔心辦公室的屋頂和窗戶,準確地說,是擔心他的雕版。

      他從床上起來,透過窗戶看樓下,地上濺起一層白蒙蒙的雨霧,路燈的光芒瑟瑟縮縮,在這樣的雨夜顯得力不從心。

      這一年多,老馬刻完了《金剛經》,從“如是我聞”到“信受奉行”,整整刻了三百七十八天,五千多字,一百多塊版。刀在木版上一絲一毫地行走,刀,眼,心,共同完成了每個筆劃,每根線條。這期間,他去過十多次北京、杭州、天津,金陵刻印社、楊柳青刻印社、德格刻印社等等,前去問道,就連做傳統扎染的朱仙鎮都去考察了幾天,他很好奇這些和雕版有關的技藝蘊含著怎樣的絕代風華。他記得朱仙鎮的一個老人,帶他分辨花草,認識礦物顏料,告訴他每種顏色的配比,這樣制成的顏料,才能千百年不褪去。還有,印刷的紙張很重要,而墨色同樣重要。當然也有一些保守的刻經人,才聊幾句,便警惕起來,老馬也不著急,他就在當地住下,一有時間便去觀看,揣摩。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對方的一刀一劃里,老馬找到了訣竅。

      刀一旦被拿在手上,就容易忘記時間,一個叫弘一的小和尚常常來叫老馬吃飯,寺廟里十一點準時開飯,過了飯點只能挨餓。弘一敲敲窗戶,老馬聽不見,他趴在門縫上喊,里面仍然沒動靜,弘一只好把門推開,說,馬老師,你入定了嗎?老馬這才抬起頭來。

      佛學院的刻經課程從半月一次增加到一周一次,又從一周一次增加到一周兩次,因為是選修,聽課的學僧越來越多?;塾X法師提出給老馬一點講課費,當然,不多,彌補老馬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

      弘一和另外幾個小和尚常來老馬的小辦公室,他們討教的問題已經不限于雕版,而從木材、紙張、煙墨,到雕版學、印刷學,再到文化史、文字史、佛教史。老馬鉆研得深,要刻好經,就要熟知相關領域,他不希望自己像陸庭筠、王家駒那樣只是個會刻字的匠人,他要熟讀經書,要通曉佛理。

      弘一他們一離開,老馬繼續拿起刻刀,打開臺燈。刀一旦握在手中,老馬便感到內心平靜,白日里許多個分身,此刻重疊在一起,清凈本然,周遍法界。他是從刻經上漸悟這句話的。

      “一”字需要刻幾十刀,而“斷”的繁體字“斷”至少需要刻三百多刀。橫平豎直,點似瓜子,撇如刀,這些口訣他是從沒有記過的,因為那些字在他眼前已不似字了,每個筆畫也不是筆畫,而是一條條筆直或彎曲的路。他看著自己的這雙手,有點旁觀者的意思,好像那雙手自己有了生命和思想,帶領刻刀奔赴而去。

      等老馬再次抬頭,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他常常感到恍惚,自己怎么坐在這里,他不是個商人么,儒商,他想一門心思掙錢,想東山再起,想賣雕版印刷,想一本萬利……可是,又是在哪里走偏了方向,他宛如被什么牽引著,一步一步就走到了這里。他感嘆人的命運,或許當初一個小小的想法,人生路就出現了偏移,直至最后的異軌殊途。

      一聲驚雷,咔嚓——雨聲越來越響,如從山坡奔跑而來的野馬,來勢兇猛。

      老馬皺皺鼻子,立即披件衣服,向門口走去。丁老師醒了,在身后問他,干嗎去?老馬只說了“雕版”兩個字便急匆匆沖進了雨幕。

      路上沒有車輛和行人,偶爾一道閃電將四周照得透亮。剛駛出沒多遠,老馬接到慧覺法師的電話,他正在辦公室前,擔心房屋漏雨損壞了雕版。他問老馬還有多久到,老馬說別等他,將門撞開吧,雕版不能淋雨。

      老馬趕到時他們剛把門撞開,兩個小和尚跟在慧覺法師后面打著雨傘和手電。屋頂漏了一處,雨水從洞口灌進來,地上已經汪了水,被風吹出細細的漣漪。這間辦公室原本是披廈,與主屋之間沒有穩固的連接,這么大的風,將屋面的彩鋼瓦吹走了一塊。這正是南方的梅雨季節,先前大家都忽視了,細雨綿綿,不承想雨越來越大,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風和雨聯合起來追趕著沉沉烏云,整個天地都在雨水之中。

      小和尚撐著傘,老馬和慧覺法師用身體護住雕版,小心翼翼地,一塊塊挪到隔壁去。

      一切安置妥當,天也亮了,雨小了些許,銀針似的斜斜地飄著。除了幾塊雕版浸足了雨水外,其他都還好?;塾X法師感到抱歉,當初將鑰匙交給老馬時,特意找工人檢修一番,沒想到這風還是將屋頂掀掉一角?;塾X法師臉色凝重,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他抬頭看著屋漏處,說不能再住了,又問老馬愿不愿意搬到湖心島的那間屋子去,雖然離教室遠了些,但卻是刻經的好地方。

      老馬第二天就搬去了,正是那間初見慧覺法師時看到的湖心島房子。如法師所言,雖遠,卻是刻經的好地方。

      房子在湖中央,寺里的人稱后湖,湖不大,半頃左右,四周濃密的植物形成山勢環繞著,湖水的藍,樹蔭的綠,融為一體,使得顏色更豐富,更變幻。好像那不是藍,也不是綠,恰似藍,又恰似綠,使人不得不想起那句“春來江水綠如藍”,大概就是那“綠如藍”一樣的顏色罷,人的心胸被蕩滌得如這湖水一般。

      島也不過一畝地的樣子,立著三間翹檐拱角的青磚瓦房,四周樹木掩映,湖水澄明,偶爾幾聲鳥鳴像劃開了水面,清脆得緊。老馬喜歡這里,他不禁啞然失笑,笑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樣的幽靜來了。

      雕版和工具是學僧幫忙搬來的,從岸上到湖心島要經過一條窄窄的棧道,或者叫橋吧。橋面與水面平齊,枯水期時橋露出水面,人可以從橋上經過。豐水期時,水淹沒了橋,人只能靠小船渡過。不知道當初是誰設計的,可能是別具用心,也有可能是一時的疏忽,總之,這座橋給這個湖心島增添了一些神秘和與世隔絕的氣氛。

      老馬的雕版和工具用船擺渡了六次才全部搬完。最后一次搬運,學僧們要去上課了,他們幫老馬把刷子、木板,以及刻刀裝到小船上,便急匆匆離開。

      老馬劃著槳,槳犁開湖水,老馬覺得這槳也是刻刀。船行至湖中,老馬停了槳,坐在船舷上歇歇。從船上看湖心島的房子,花青色石基,赭色門窗,明凈的窗玻璃倒映著水波,屋頂上的瓦片壓得密如魚鱗,幾只小鳥忽地從屋脊上飛起,在天空劃出幾道隱約的弧線。這小島大概是鳥的天堂,老馬第一次來便在門口的空地掃出一簸箕的鳥糞。老馬說,小東西們,以后我們得和諧共處了。

      頭頂的天空是淡藍的,瓦片狀的云密密地向西排列而去。老馬躺平身子,腦袋枕在船舷上,手不小心碰到了刻刀,他輕輕拿起一把。老馬曾給刻刀分別取了名字,有了名字的刻刀仿佛有了生命,不再是單純的工具了。正握在手里的叫騑,他不消看都知道是它,老馬不知道“騑”字的意思,當初只是在經文里隨便找了個字。后來讀了越來越多的經文,才明白“騑”是指駕在車轅兩旁的馬。

      他舉起刻刀,對著天空,呈四十五度角,起刀,行刀,收刀,云朵疊疊片片。他難得有這樣輕松的時刻。湖水悠悠,小船恍若靜止,一只烏龜游了過來,老馬趴在船舷上看它,突然想起文邑放生的烏龜,夢里的情景清晰可見。老馬閉上眼睛,好想這會兒再做一個和文邑有關的夢。

      他看見文邑站在窗前,灰色長衫已變成灰色衲衣。文邑一身僧人打扮,與上次道別時比又瘦了幾分。他連忙走過去,刻刀還握在手里。文邑向他合掌施禮,他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文邑說自己的法號是妙明,又問他,在刻什么?觀音三十二身相,他回答,說自刻經以來,自己的性情變了。以前做事急功近利,恨不得今天剛學了劃線,明天就能刻字,后天就把作品做出來??赏ㄟ^刻經,變得不著急了。你說,這是不是佛家講的戒定慧呢——按照既定的線條刻字,刀不能左,不能右,這就是戒,戒則生定,定則生慧。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似乎有意要打破那該死的沉默。他感覺又像回到了從前,他們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在劉道士的小院里與文邑暢所欲言。

      文邑說,刻觀音相好,百姓熟悉觀音。可觀音相里面有好多偈頌,佛教的理論比較深,那就借助圖畫幫助理解吧。

      他們慢慢往前走,穿過一個長廊,兩側的楹聯寫著“佛像本是人造作,造作真相成就人”,他覺得奇怪,自己在這里多年卻從未見過。文邑笑笑,領他再往前,又是一副,“未成之時繞佛轉,精誠所至佛繞人”。他們繼續走,每看見一副對聯,文邑便輕聲念出來,“梨版雖為凡夫作,借假修真方便門”,直到最后一副“我愿半生磨一劍,刀耕棗梨作梵行”出現,他們才停下。

      你看,我們殊途同歸,十幾年之后,又做了同樣的事。文邑慢慢說道。

      他有些疑惑,不太明白文邑的意思。

      文邑說自己也正在刻經,刻“南藏”。

      哦——他驚訝了一聲,他知道經書有“北藏”“南藏”之別:“北藏”刻本都用梵篋,為折疊式,不裝訂;“南藏”則將梵篋改為方冊,用線裝訂,誦讀方便,系明萬歷年間紫柏大師經幾十年努力,刻印出版的一套佛經。

      文邑說,經版原藏于嘉興楞嚴寺,可是,不久前在太平軍與清軍的戰爭中被焚毀殆盡,這事令人悲痛——文邑頓了頓,他說自己已在佛前焚香發誓復刻,以完成紫柏大師的心愿。

      他點了點頭,知道眼前這身著衲衣的人與從前比并沒有變化,仍然有著一股倔強勁兒。

      突然,一只花貓從他們面前竄過去,鉆進草叢不見了。他們在青磚花道慢慢走著,幾株不知名的花從兩側旁逸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側過身子,以防折斷花枝。

      文邑繼續說,說是刻經,實則是刀在刻我,刀剔除掉多余的部分。

      正說著,貓從檐口掠過,瓦片被弄出一串叮當響。

      老馬一驚,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船上,夢里的那只花貓正在岸邊睡覺,懶懶地捆了捆腿。頭頂瓦片狀的云散開了,正一點點支離破碎。剛剛那會兒是睡著了,似乎又沒有睡著,老馬不知道是不是夢,可文邑的聲音還在耳邊,字字清晰:刀在刻我,刀在刻我……

      十一

      老馬決定刻觀音相是在湖心夢之后,那個似夢非夢的場景一直在腦子里揮之不去。他去圖書館和古籍書店找觀音三十二身相的畫稿,一無所獲。這時,老馬突然想起洪總,洪總廣交天下朋友,似乎沒有他找不到的東西。果真,洪總很快回復老馬,告訴他一個手機號,說是一位做舊書的商人,此人能有辦法。一切都很順利,老馬在半個月后得到了這套畫冊,那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泥金畫觀世音菩薩三十二身相影印版,畫冊里線條柔暢,觀世音或正或背,或坐磬石,或乘蓮瓣、鰲魚、犼等,身側時有善財童子與鶯哥出現。這是明代的版本,但丟失了兩幅,只剩三十身相,應該是相對完整的版本了。但讓老馬頭疼的是,原版本留存到今天,再經過影印,很多線條已經模糊不清。開刻前需要把線條畫下來,老馬不會畫,只得請畫師完成。

      把三十幅觀音像全部畫完,需要一年時間。這一年里老馬還得干另一件事:找木頭。明代版本大約三十公分寬,如今這么大的梨樹極其少見,老馬依然去找了“萬能”的洪總,做生意那會兒,老馬倒沒發現洪總有這么大能耐,他的朋友遍布全國,這個省找一棵樹,那個省找一棵樹,最終把板材找全了,再將板材放水里,泡一年,晾一年,方可雕刻。

      如今的老馬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急躁的年輕人了,他善于等待,一年,兩年,三年……六個月刻一幅“飛天”,一年刻一部《心經》,三年刻一部《金剛經》……用幾年的時間不慌不忙做一件事,他喜歡這個狀態。

      冬去春來,樹木又返青了,枝頭上冒出新綠,一切都生機勃勃的樣子。湖水也綠茵茵的,清潭照影,藍天白云倒映其間,給人以潔凈空明之感。一瞬間,世上一切的聲音都變得沉寂了,大自然似乎也變得寧靜起來。

      刻經累了,老馬便抬頭看看窗外,他被一只魯莽飛到桌上的燕子吸引住了。燕子并不畏人,徑直跳上雕版,這反而使刻經的老馬不敢動了,生怕將燕子驚走。它的黑色羽毛綢緞一樣光亮,肚子白白的,尾巴剪刀狀,微微翹起。老馬心想,難怪人們以燕尾來命名某種服飾呢。

      燕子在雕版上輕輕一跳,像一個上場的舞蹈演員。圓溜溜的小黑眼睛在雕版上看了看,仿佛琢磨經文似的,突然一伸脖子,啄起一粒木屑兒,飛到梁上去了。

      老馬抿著嘴笑,不敢發出聲音,他覺得剛剛一幕很有意思,也讓他有些感動。

      一連數天,那只燕子都會落在老馬跟前,老馬認得它,不會錯的,就是原來那一只。它每次飛來,收起翅膀,從容地在雕版上來回踱步,再叼一粒木屑離開。它不畏老馬,好像知曉這個刻經人是喜歡自己的,踱步時沒有慌張,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一開始,它落在離老馬手掌遠一點的地方,后來干脆守在刻刀旁邊,木屑一被犁出,就被它啄走,像是老馬和它共同完成某種接力游戲。當然,燕子也不是每粒木屑都要的,老馬猜不透燕子挑選木屑的標準,長的?短的?厚的?薄的?有時,整個木版上的木屑它都看不上,怔怔地站在一側,候著,直到它要的那粒出現了,才悠悠然踱過來。

      燕子來也不全是為了木屑,它在桌上走走停停,像在審閱什么。老馬想,要是燕子會說話,它會說些什么呢?

      嗨,朋友。老馬對燕子說。

      燕子伸著脖子看他。

      停了片刻,老馬又說,給你取個名字吧。

      燕子來回踱幾步,像在等老馬發話呢。

      老馬放下刻刀,頓了頓,說,就叫你文邑吧。

      燕子伸了伸腦袋,像是允了。它又將喙頭在雕版上左右刮了刮,喜不自勝似的,看來對這名字是滿意的。

      有了名字的燕子來得更勤了,它把老馬的桌子當作自己的地盤。老馬常常停下刻刀,盯著燕子發呆,他發覺燕子身上的黑色羽毛真像出家人的衲衣,老馬不禁想起換上衲衣的文邑來,不過,也是奇怪,老馬后來再也沒有做過關于文邑的夢。

      春天過半的時候,洪總來湖心島看老馬,自從老馬改行,兩人還未見過面,有事了電話里說幾句。洪總曾是老馬的供應商,合作挺愉快,雖說無奸不商,但兩人都在合適的范圍內做著交易。洪總是佩服老馬的,他認為老馬身上有一股勁兒,具體什么勁兒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只要是老馬想做的事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他。洪總知道老馬改行刻經,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把手腕上的串兒捻了捻,說沒想到老馬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老馬笑笑,嘴里玩味“前面”二字,他把手中的槳停下來,讓船靜止在湖中央。他對洪總說,有個故事,說有兩個人一起走路,突然一人停了下來,問同伴:我們現在往哪兒走?同伴答:往前走。問話的人說:哪里是前?同伴答: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向任何一方走,都是向前。你看,這就是我們人類最古老的笑話。

      老馬和洪總都笑出來,笑聲在湖面上彈跳著遠去了。

      洪總是由老馬用小船接過來的,一上岸便激動不已,他說,這真是塊寶地,以前來棲靈寺沒太留意,不曉得樹林里竟藏著湖和島。湖對面游人如織,眾聲喧嘩,湖心里,卻寧靜致遠。

      老馬給洪總泡了茶,兩個人談著過去做生意時的人和事,又談到上次找“觀音三十二身相”,他問老馬,刻得怎樣了?老馬說,還沒開始,等木頭泡好晾干呢。

      洪總嘖了下嘴,說,看來刻經真是急不得的事。又說,刻經,就是刻心吧,我看你現在不急不躁,整個人都變了,刻經的過程大概就是修行過程了。他指著墻上幾幅畫問老馬,是誰的作品?老馬說是自己閑時練著玩的,刻畫像對線條要求高。

      洪總便走到畫稿前仔細端詳,他說,老馬啊,你要是再回到商場,照樣能干出一番天地,因為你對待任何事都很專研。

      老馬笑笑。

      洪總問老馬為什么決定刻觀音三十二身相,而不是別的經文,觀音三十二身相的畫稿丟失,要重新繪畫,就讓這件事變得很麻煩。

      老馬想了想,欲言又止,他又憶起了那個夢,夢里文邑說,佛教文化中,救苦救難慈悲為懷的觀音,一直很受信眾的推崇。所以,歷代的觀音像,都代表著當時的審美標準,也就是說,每個時代的人,都會用最美好的形象,去描繪觀音像。比如漢代的觀音像,古拙端莊;唐代的觀音像,豐滿生動;而清代的觀音像,則是清秀典雅。文邑拿起一把刻刀,又說,之前都是根據線條來刻,如今覺得線條是固定的,是呆板的,而心意卻是靈動的,是變化的。拿在手中,堅硬的刀尖也如同柔軟的筆端,可以刀隨心走,心到刀到,每一刀下去,其實都是全新的創作,他真正能感受到了那種刀意相通的感覺,流暢,自然,豐盈,舒怡……

      這段話老馬沒有說出來,他覺得不合時宜,更多的是舍不得將夢境與人分享。他沉浸在關于文邑的回憶里,等他回過神來,發現洪總正在看一幅畫。畫原本就是屋里的,潘天壽的花鳥,仿畫。洪總對老馬說,這幅畫與這里的格調不統一,太鬧了,與此處的幽靜格格不入。他說他下次來送老馬一幅,倪瓚的,筆簡意遠,幽秀曠逸,倪瓚的畫上一定只有一棵樹,連個人影都沒有。當然,洪總補充道,也是仿畫,也是仿畫,高仿。

      老馬笑笑,說,一樣一樣,掛什么畫都一樣,再說,這幅花鳥他并沒有看到鬧,畫上看似寫滿“動”,實則表達了“靜”,動的是我們身處的凡塵世界,靜的是我們的妙明真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古籍刻印社讀《道德經》時,讀到那句“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似乎突然明白了,老子在寫“靜”時,用了“夫物蕓蕓”一詞,如果沒有蕓蕓眾生,就感覺不到靜,動靜是互補的,是相生的,有靜必須知動。我們何嘗不是身處一個無比喧鬧而煩雜的世界里呢?我們身邊的一切,包括整個大自然,皆是有聲音的,而無聲的,悄無聲息的,唯獨是我們修煉而來的一顆虛靜而本真的心。

      老馬送洪總離開時,洪總問老馬每天刻經,生活上有沒有困難,又說,真是有意思呵,一個商人搖身一變,成了刻經人。

      老馬沒說話,把“搖身一變”這個詞在嘴里玩味著,只有他知道這哪里是搖身一變,而是一段緩慢、艱難卻又不知不覺的過程。老馬對洪總說,日子簡單即可,佛學院給的講課費可以糊口了,偶爾給別人刻點閑章或牌匾,還能補貼家用。

      送走洪總,老馬劃著小船返回島上,在湖心時他收起了槳,躺下來,看天上變幻莫測的云。小船輕輕漾著,河水嗶嗶啵啵啄著船舷,他仔細聽著河水的聲音。是的,河水教會他許多。

      老馬閉上眼睛,想起幾年前的自己,恍如一夢。

      十二

      畫師那兒打來電話了,說畫上的偈頌看不清楚,有幾句完全模糊了。畫師說如果是觀音相的線條模糊,自己還能勾勒出來,但偈頌就不敢隨便寫了。

      老馬一連幾天跑圖書館和古籍書店,甚至到周邊城市的古籍書店找資料。一天午后,他正在一家不起眼的舊巷書店,被一本叫《募刻全藏疏》的古籍吸引,這本古籍發行于民國八年,木刻本,封面、封底微損,內頁貼有毛筆題記。卷首有沈曾植、陳三立、歐陽漸、梅光義等同啟“募刻佛教全藏啟”,版心下鐫李貽和、姜文卿等眾多刻工名字。老馬向后慢慢翻看,目光停留在一段話上,“際江之南,梵宇鞠為茂草,自明以上,古刻化為云煙……誓竭半身之精力,募鐫經藏之原文”。這段話出自一位叫鄭文邑的人,文邑,老馬一愣,渾身被什么激靈了一下,他繼續往下看,“經歷過太平天國的戰亂以后,原藏于浙江嘉興愣嚴寺的全套經版毀損殆盡,佛學界人士無不憂心如焚,痛心疾首。見此情景,妙明法師便奔走呼號,發愿刻經”。

      外面天色突然暗下來,風把百葉窗簾吹得簌簌作響,老馬在“鄭文邑”和“妙明法師”兩處仔細看了又看,心跳漸漸平穩。這不是夢境,是確確實實的現實。

      妙明法師于同治七年與幾位居士先行創辦“金城刻經處”,再在江南的蘇州、常熟、杭州,江北的如皋、磚橋等地創設刻經處。妙明直接掌管磚橋刻經處,磚橋刻經處亦稱“淮左刻經處”。老馬合上書頁,想到在陸庭筠師傅那兒當學徒時,師傅曾提起過淮左刻經處,建在磚橋中學后面,四排小瓦屋,圍成長方形,中間留出一塊天井,天井里有一片花圃,四張石凳,一口老井。師傅說夏天的時候村里人常提著水桶去井邊打水,說那口井的水是甜的。都是地下水,為什么水質有變化,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井邊長滿花草,迎春花、芍藥、月季和臘梅,植物長勢甚好,使得井邊一年四季都開著花似的。當然,這些都不是他親眼所見,那時候他陸庭筠還沒出世呢,都是從他父親口中得知的。后來,日寇侵華,一群鬼子也進了村,在村里掃蕩了半個月,最后,一場大火把淮左刻經處燒得干干凈凈。

      老馬感到痛惜,不過,他覺得很是奇怪,當年聽陸庭筠師傅說這些時自己并無太大感觸,而此刻,仿佛這一切他親歷了一般,心中陣陣疼痛。

      突然,有人在老馬后背拍了一下,將老馬從思緒里拽出來。老馬轉過頭去,發現是洪總。

      竟在這兒遇見你,洪總先開口道,他告訴老馬,原本傍晚去他的湖心島的,沒想這會兒先碰上了。

      老馬笑問,洪總怎么現在也逛書店了,叫人好生驚訝,這不太符合洪總商人的身份了。

      別驚訝,誰說書店就沒商機了,洪總狡黠一笑,說來這兒是想找個好東西,又問老馬,你是不是也來找好東西的?他伸頭往老馬手中瞟了一眼,問,這就是你要找的好東西么?

      老馬撇了撇嘴,未曾回答。他問洪總,要找的好東西是什么?洪總說,一本古籍善本。他打聽到一個臺灣客戶喜歡這玩意兒,打算送他。當然,這“送”字里包含的是生意經。

      洪總掏出手機翻出幾張圖片給老馬看,說,就是這玩意兒。老馬搖搖頭,告訴洪總,這兒定是沒有的。洪總愣愣地立了會兒,臉上突然泛起笑意,他把老馬拉到墻角,小聲說,有了,老馬,我有個好主意,你幫我刻一個——

      老馬搖搖頭。

      洪總立即說,字不多的,我數過,攏共八百多字。

      老馬仍在搖頭,說和字數沒關系,他不刻這些,再說,刻出來也不算古籍了。

      洪總說,老馬你這就是天真了,你還記得我送你的倪瓚的畫么?高仿,亂真呢。

      老馬撇嘴笑笑,繼續搖頭。

      洪總說,錢不會少的,高價讓你刻,刻好了,可以多印幾本,我找專業做舊的人來處理,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嘛。

      老馬不理會,扭頭去收銀臺付了賬就要走,洪總追上來說,老馬我看你這是假清高——

      十三

      最后一刀,是“開臉”。最簡單的線條,實則最難,人像的臉部,開得好,栩栩如生,開得不好,功虧一簣。

      一盞燈,一支香,一把刀,一塊版,這是老馬的全部。這一塊版大概刻了幾個月光景,為了把人物表情刻出來,每一根線條都需要一氣呵成,刀在手中不能停,不能心有旁騖,尤其是眉毛,這線條極細,屏住氣,閉上眼睛,一刀刻完,眼睛不能睜,一睜,線就斷了。

      完成最后一刀,大功告成,觀音畫像,妙法莊嚴。

      有人在身后拍掌,說,妙得很,佛像慈悲,生動自然。

      老馬轉過身,卻不見人,可那聲音又多么熟悉,他曾在夢里聽過無數次。

      老馬放下刻刀,觀音三十二身相算是刻完,那缺失的幾張他以“人相”“我相”“眾生相”代替。老馬把目光落在桌上的小鬧鐘上,此時,時針與分針正重疊在一起——他已經在板凳上坐了五個鐘頭了。這個鬧鐘是他工作后買的第一件物品,跟隨自己多年。小鬧鐘是發條的,秒針走動時會發出嘀噠嘀噠的聲響,好像在說,快追我啊快追我啊。從前,他喜歡鐘表這類提醒人要分秒必爭的東西,而現在老馬聽不到時間的聲音。他聽不到所有的聲音。

      老馬站起來,伸了伸腰,轉動脖頸,頭往上扭動時,看見了屋梁上的燕子窩。令他驚奇的是,這燕子窩竟是用木屑做成的。老馬抿嘴笑了,那只常來觀摩他刻經的燕子原來是就地取材,用一筆一劃中剔除出來的木屑犬牙交錯、密密實實地連接在一起。

      老馬有些感動,具體因為什么,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突然就淚眼婆娑了。

      午飯后,他躺在椅子上休憩了會兒,僅是一刻鐘的工夫,卻做了好多夢。有一個夢,自己背著包走在連綿的草地上,四面開闊,群山在遠處虛淡成淺灰色,應該是早晨,陽光把他的影子送出很遠,他看見腳下有一條隱隱約約的路,蜿蜒曲折,伸向遠方。他步履堅定,渾身輕松,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處。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他,原來是丁老師。他問她,怎么也來了?丁老師說,一起走吧。老馬說,你不在家織毛衣了?丁老師說,嗨,不織了。

      不織了?老馬問。

      不織了,丁老師回答,又補充說,夠穿了,一個人需要的無須那么多。

      再后來,夢境變了,自己坐在燈下刻經,這里與他湖心島的屋子不太一樣,簡陋,卻安靜,一盞燭臺上插著半支蠟燭,燈火如豆,月光正從窗戶照進來,刀片兒一樣明晃晃的,他看見月光正落在雕版上的那句“性覺妙明,本覺明妙”上。他將手伸過去,撫摩著,手指下字字鏗鏘。又一個夢,或者是上一個夢的延續,他被一場大火驚醒,火勢已經無法控制,但人們仍然拎著水往火頭上潑去,燒毀的是幾排瓦屋,木質梁柱快要倒塌,濃煙滾滾,有人要沖進火里,想要救出什么,卻被幾雙手抓住了。那人穿著圓領方襟的海青,腳蹬布鞋。他說那么多雕版在里面,眼睜睜地——說這話時他聲音是沙啞的,最后幾個字被嗆在了喉嚨口,由此可見他是多么悲痛。老馬也感到萬分難過,他也想沖進火海,可卻站不起來,腿和腰被誰的手臂環抱著。他這才發覺自己竟是個小孩,正被祖父抱在懷里呢。他感到氣憤又羞愧,覺得自己不該是個小孩,不然他怎么會那么深切地體會和理解別人的痛苦呢?可明明自己還是個小孩,因為還沒有學會走路,被祖父抱在手里呢。他想張口,發現自己不會說話,那些真切又準確的情感一個字都表達不出來,只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壓著,使他喘不過氣。他狠吸一口,又用力吐出。吸氣,吐氣;吸氣,吐氣……突然,胸口如深潭一樣凹陷下去,他嚎地大叫一聲。

      醒了。

      老馬從椅子上坐起來,臉上虛汗漓漓,一口氣從腹部緩緩吐出,他用手捂住胸口,那兒還隱隱地疼。

      他發現刻刀還在手中,被手指緊緊地箍住,小鬧鐘的時針才走了一小格,陽光水銀一樣地落在地上。老馬即刻放下刻刀,換好衣服,他有重要的事去辦,是的,與夢境有關,與他在夢里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悲痛有關——恢復淮左刻經處。盡管他還沒想好需要做些什么。

      這一天,老馬并沒有辦成什么。如何恢復刻經處?找哪些部門?需要什么手續?……他還一頭霧水,但他不著急,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如同刻字,一刀又一刀,字才能從木板里露出頭來。哦,不,是生長,字是從木板中生長出來的,生長從來都是一件緩慢的事,他的性情也由此變得緩慢而平靜。

      他慢慢地走路,等紅燈,過斑馬線,看熙攘的人群。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又細又長,如同一把刻刀似的在地上劃過。

      突然,老馬停住腳步,他覺得眼前的景物多么熟悉,一幢灰色的辦公樓(窗戶被拆除了);預制的鏤空水泥欄桿;西山墻上密密匝匝的爬山虎——這是他承租過的廠房。此處已幾易其主,看似又要拆除。屋頂已經掀掉了,墻上還剩半個紅紅的“拆”字。他不小心踢到一個磚頭,磚頭骨碌碌滾出幾丈遠……

      老馬抿嘴笑了,覺得這一切離自己多么遙遠,他感嘆于自己現在的身份:刻經人。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也說不清楚。人生路上,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偏移,隨著時間的前進,最終的結果都將是與最初設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繼續向前,暮色漸漸涌起,他在一個三岔口停下,有兩條路擺在他面前,路在前方又有了分叉,像樹干一樣伸出枝丫。每一條路都令他想走上去,但不得不只能選擇其中一條,那一刻,他意識到,一個人只能走一條路。

      老馬沒有回家,而是又回到湖心島,他想在那兒坐一坐。

      他走到山下,抬頭望眼前的茂林,陽光將金色鋪瀉開來,翠竹幽林沐浴在金光之中,讓人滌除雜念,心境空靈。茂林上空小鳥歡飛著,忽又婉轉啼叫,那啼聲輕輕的,悠長的,漸遠漸消,如同一縷絲線,慢慢從這塵世抽離而去。

      【湯成難,作家,現居江蘇揚州。主要著作有《月光寶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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