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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4年第3期|張小滿 春香:我的母親做保潔第四年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張小滿 春香  2024年05月21日08:17

      編者按

      本期《天涯》特稿欄目,關注因《我的母親做保潔》一書“走紅”的主角春香。不識字的春香學習在手機上記錄“保潔日常”,普通勞動者春香的自我覺醒中,滿懷對生活的熱望。

      現推送《我的母親做保潔第四年》全文,以饗讀者。

      我的母親做保潔第四年

      張小滿 春香

      1

      2023年11月20日,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我們收到了《我的母親做保潔》新書。書到深圳的時候,我還在上班,母親像給我傳“開箱禮物”一樣,傳來了我跟這本書的第一次見面。

      17:42,她在微信上發來書的照片,并附上文字:小小的。

      我問她:“喜歡嗎?”

      “嗯嗯。”

      19:17,臨近下班。

      我問母親:“你在家嗎?”

      “在家看你寫的書。”

      她很喜歡那本書的封面,那像一朵花一樣的水漬,那倒映在水漬中的飛機,以及她最熟悉的“小心地滑”標識牌,都讓她開心。她喜歡粉色,粉色讓她想到跳動的心,想到深圳一年四季開得“花砰砰”的簕杜鵑。那些我寫下的漢字變成鉛字,印刷成一本書,讓她感到神奇。“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她花了好幾天時間重新去回看當初印在A4紙上讀過不止一遍的句子,那幾天,母親一直洋溢在一種幸福中。

      母親工工整整的簽名“春香”出現在書中后記《媽媽的話》中,也跟隨著我們送給朋友和讀者的贈書出現在了扉頁。

      “春香”這兩個漢字她必須學會手寫,無論是在超級商場、政府大樓還是高級寫字樓,做保潔員的每一天,她都要在《×××清潔檢查記錄表》里每隔一小時簽上自己的名字。她能手寫的最復雜的漢字便是她的名字,三年里她簽下了上萬個“春香”,這是她清潔工作的證據,也是留在深圳這座城市的“印記”。

      她總是讓我先寫我的名字“小滿”,“春香”這兩個字緊跟著。她在寫她名字的時候拒絕我們在旁邊看著,一旦站在她跟前看著她寫,她就會覺得緊張,手抖,然后就會寫得不夠工整,又連忙道歉。我要她簽字的時候,總是把書、筆和眼鏡交給她后就離開,幾分鐘后,她像完成一份作業一樣,再把書交回我手上。每次她都像想得到我的表揚一樣問我:“寫得可以嗎?”我每次都說:“很好。”

      母親主動讓我們在她的手機上安裝了豆瓣、微信讀書和小紅書App。我們給她的ID注冊了實名:春香。

      她時刻關注著豆瓣評分的漲跌,跟關注垃圾回收站紙殼、廢銅爛鐵的價格漲跌一樣用心。每下降零點一分,她都憂心忡忡,她總是將零點一分感知為一分,跑來跟我說:“又降了一分!”我讓她再仔細看看。“哦!是零點一。”我安慰她不必擔心,我們是用心做事,讀者能感知到,況且,豆瓣能有八分就心滿意足了。

      她算是勉強接受了,但她的心情還是被分數影響。有一段時間,書的評分在8.7到8.8分之間橫跳,她的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的。緊張程度比關注小時候的我和弟弟的期末考試成績還嚴重。

      母親在微信讀書上留下了自己的評論(我幫她調整了錯別字,添加了標點符號):“我們老家,是貧困縣貧困區,貧困鄉貧困村,是大山深處。我們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沒有文化,我就是一個沒上到學的媽媽,沒有文化的媽媽。我的女兒上一點‘苦’學,她從記事起,我就把做的點點滴滴的事,都裝在了她的腦海里。我來深圳,她就開始寫我這個不識字的媽媽,寫成媽媽的書。女兒出書我很開心,女兒把我的大半輩子的點點滴滴,都寫在書里面。我讀了女兒寫的書,我希望全國各地打工的媽媽,跟我一樣做衛生的媽媽,不識字的媽媽,他們識字的孩子們多多寫寫媽媽的故事,多多看看媽媽的故事。你才知道,幾乎所有的媽媽都打工過。謝謝女兒,媽媽大半輩子打工的經過,甜、酸、苦、辣都寫在了書里面。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我喜歡看我女兒寫的書。她寫的書,字好認,辛苦女兒了。”

      有讀者去春香的評論區留言,看懂的她都一一回復,祝讀者們新年快樂、健健康康、萬事如意、生活幸福、平平安安、好運連連。她腦子里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祝福,都寫下來,送給那些分散在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讀者。她說:“互聯網真神奇,沒見過面的人還能聯系。”

      她也在微信讀書上反復聽她的故事,在睡覺前,在散步路上。

      “我找別的書給你聽。”

      “我要聽女兒的書。”她拒絕了我的提議。

      她去小紅書上一條條點贊讀者的筆記,一條條默念。她感嘆:這里面的人怎么都這么好。

      2023年12月30日,應蛇口一家公益書店的邀請,我帶母親一起去新書分享會現場。她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那天,我見到了中國話說得挺好的外國人,我女兒要給他送一本書,他很客氣,他說他不要,他要去買。他是記者。我來深圳見到了好多外國人,都沒有機會跟他們說話,今天和女兒一起,才有機會跟外國記者在一起聊天,不然我是哪來的機會還能跟外國記者說那么多話。”

      那是一個有霧靄的晴天,分享會結束后,我們去附近的公園散步,水邊的落羽松渾身披滿了紅棕色的羽毛,瀝青路面上有枯落的葉片。在深圳,四季常常迷失,在線性時間上,我們處在冬天里,在感受上,我們像是行走在秋天里。飛機轟隆隆從我們頭頂飛過,母親駐足停留,仰頭看了好一會兒,伴隨著落日余暉搭地鐵回家。

      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并沒有因為書的出版發生什么了不得的變化,我們依舊是在過平凡的日子——2023年一整年,春香繼續在深南大道旁的另一座大廈里做保潔,我繼續在大廠做著“螺絲釘”般的工作,伴隨著系統運轉,去印證自己的價值,獲得搖搖晃晃的安全感。

      對春香而言,最本質的變化是累積發生的,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為了要讀懂《我的母親做保潔》,只上了小學三年級的春香,通過手機學會了拼音輸入法,學會了寫“日記”。她先學會了一個個孤零零的漢字,然后是詞組、句子和段落。

      她就像是在記憶的麥田里,重新拾起那些被丟落的麥穗。那一個個在記憶里遠去的漢字重新浮現,構成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她從田野里側身穿過,與年輕時的自己相遇。仿佛她這輩子最后悔的放棄讀書這件事得以彌補,仿佛時間沒有遠去,仿佛她還正年輕。

      春香認識那些字,但大部分不會寫,她在麥田里并不能真正地擁抱年輕的自己。

      她的“日記”是那些在微信對話框里,“春香”寫給“春香”的對話,她發給她自己,再發給作為女兒的我。

      她在微信對話框里寫的第一篇日記是《我的母親做保潔》里的后記《媽媽的話》。

      2023年春天,我的書稿快定稿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一些簡單的漢字拼寫。我跟春香說,媽媽,你也寫點什么吧。

      “我能寫什么,娘連一句話都拼不完整。”她擺出一副不可能達成的表情。

      “你就隨便寫,寫你想說的。”

      “比如說?”

      “比如說,你在深圳的感受,你遇見的保潔員,你在我身邊的感受,快樂悲傷都可以寫。你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耳朵聽到的,嘴巴嘗到的,身體觸摸到的都可以。”

      “拼錯了怎么辦?”

      “我給你改。”

      我在《我的母親做保潔》里寫,2023年1月13日(臘月二十二),在整個社會從疫情的陰霾中走向“開放”之時,春香從高級寫字樓里辭職,跟經理辭職的時候,經理說,你明年要想來還來。她說,到時“看情況”。

      書里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2023年春節之后,春香沒有再繼續去原來那棟寫字樓做保潔。2022年除夕前幾天,她在五百米外的大廈新找到了保潔工作,答應主管年后去上班。這份工作雖然工資只有3050元,但母親不用再刷馬桶、拖走廊了,她的工作崗位是擦電梯,每周有一天休息。

      這是她在深圳的第四份保潔工作,2023年1月28日,我第四次在母親入職的第一天送她上班。

      春香負責大廈里其中11部電梯的清潔工作。她早上六點十分起床,六點半準時到大廈。到了先打一保溫杯開水,然后就要趕快去擦電梯。高處的位置,她要把毛巾纏繞在塵推桿上,高舉過頭頂進行擦拭,低處的用毛巾擦拭就好。電梯是不銹鋼制成,春香的工作只有一個檢驗標準:電梯上是否有印子。

      六點半到七點十分,這四十分鐘時間她要緊張地干活。七點十分,大廈里的早餐食堂便開飯了,陸陸續續有白領來上班。

      春香的日記有一部分是在白領們的上班高峰期寫的。當電梯擠滿人的時候,春香便隱退進她口中的一樓“鋼管房”。其實這間小房間正確的名字是“水管間”,一個狹窄的小空間里矗立著十幾根紅色、白色的供水和消火栓主管道,一旦臨近中午和晚餐時間,供水頻繁,管道里發出的聲音像是綠皮火車開過,又像是暴雨時洪水撞擊巖石。

      “鋼管房”里沒有空調,必須時刻關緊門,不能被外面的人看到,仿佛保潔員的存在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春香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手機上用拼音輸入法將一個個漢字輸進對話框。“椅子”也不是什么正經椅子,是一個倒扣過來的水桶,上面墊著一層藍毛巾。

      最開始的時候,她在對話框里打了很多自我勉勵的話:

      “我要努力學習,要學很多的字,我要加油再加油。”

      “我不要放棄。”

      “我想學很多很多。”

      “小時候很苦,沒有錢讀書,現在不識字,現在開始學,我一定堅持,好好學認字,我寫的錯字,我女兒能看得懂,我就是用拼音拼,我認識一些字但不會手寫,沒上到學真的很后悔。”

      《媽媽的話》里面的一些段落也是在“鋼管房”里完成的。

      一共有三位保潔員負責這棟大廈的電梯保潔,除了春香外,還有一位湖南阿姨和一位湖北大叔。三人各有不同的愛好。

      白領上班高峰期,三人就在“鋼管房”里各司其位:湖北大叔坐在水桶上,湖南阿姨坐在紅色的滅火器箱上,春香坐在水管和水管之間的鐵架子上。

      湖北大叔喜歡買雙色球,一有空就在一張A4紙上演算,然后謄寫到一個封皮已經破爛粘滿膠帶的筆記本上,很認真,就像小孩完成作業一樣,專注于推理和演算,兩耳不聞窗外事。

      那些密密麻麻躺在紙上的數字在大叔的腦海里應該是按照一定的規律排列的,那里面埋藏著關于金錢的秘密和期盼。大叔七十歲了,曾經中過兩次獎,一次500,一次200。“圖個開心!”大叔笑著說。

      湖南阿姨喜歡看短視頻,跟著短視頻里的人唱歌、跳舞,聲音外放,連電話來了也顧不上關,接完電話繼續看。母親覺得吵鬧,但阿姨樂此不疲。

      有時候,湖南阿姨也會關注到春香在練習打字,會湊過來跟她搭腔說話。

      “老了還學字?”

      “我打著玩玩。”

      “你在寫什么?”

      “我在寫什么?我亂寫寫。”

      “你上那么多學瞎上了。上完了高中,一個字都不寫,整天玩短視頻。一心操心短視頻。”母親從中還顯示出了一些驕傲。

      我問母親:“阿姨生氣了嗎?”

      “她很好,不生氣,只是笑笑。”

      “你在手機上寫字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呢?”

      “心情好啊,越寫越有勁,這個拼不成又按那個,那個拼不了又按另外一個,總有一個音節是適配的。感覺就像小孩上一年級,從頭開始學習一樣。”

      她也躺在床上寫,坐在沙發上寫,在餐桌前寫,在天臺的水泥墩上寫。

      我白天在公司里寫發言稿、宣傳稿、策劃案,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修改意見,用力應對讓我得到酬勞的工作。晚上和假期,我整理母親的日記。我像是在夢境中穿梭,在執導一部電影。

      她在大廈擦電梯的一年里,在微信對話框里一共寫了四萬多字的日記。

      春香在用說話的方式寫日記。她費了很大勁,不斷在對話框里進進退退,緩慢前行。她越寫越長,陸陸續續在微信上給我發來她寫的沒有標點符號的段落。那些段落里有很多同音錯別字,比如她會把“湖南”寫成“胡南”,“名字”寫成“明字”,“掙點養老錢”寫成“爭點養老錢”,“不容易”寫成“不容意”,“馬路”寫成“馬露”,“彩票”寫成“菜票”……面對這些錯別字,我常常笑出聲,想到幼時的自己趴在木制課桌上寫字的樣子,那種有點笨拙又充滿求知欲的樣子。

      那一個個漢字,像躺在秦嶺山腳河流里的碎石子。我撫平它們的表面,鑿一些小孔,我穿針引線,將那一顆顆石子串聯起來,組成一串串風鈴,在陽光下曬干,在微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音。

      有一些詞語,不是石頭,而像是秋天熟透了蛻掉外殼,落在草叢里沾滿了泥土的核桃,我沒有擦拭,仍舊讓它們原樣留在那里,發出甜香的味道。

      頓號、逗號、句號、省略號、問號、感嘆號……我用這些符號牽引著春香書寫時的暫停、緩沖、圓滿、嘆息、疑問、贊美……我在她的世界里穿梭,撫摸那些石子與核桃的時候,盡量克制,不讓自己的感情顯露,添加標點符號時,像是把那些石子與核桃排列組合。

      她總是擔心:“我寫的這些是不是沒啥用?沒用的你就別用。”

      她后面變得有自信,帶著羞怯和難為情的表情,要求下班回家后的我看看她寫的日記,會在我主動要求看看她日記的時候表現得十分欣喜,立馬把手機遞過來:“你能變,你能給變成正確的那個字。”好像我是孫悟空會戲法似的。

      有些字她不記得當時想表達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組合起來是什么意思。比如“艾頭山”,我只能在腦海中想象那是一座長滿了艾草的山。過了很久,我恍然大悟,應該指的是“安托山”。那曾經是深圳最大的采石場,從那里運出去的石頭把前海、后海曾是蔚藍一片的地方變成了陸地,變成了新的城市中心。

      她很喜歡用“這個”“那個”指代她眼睛看到的東西。有些話她會反復寫。比如,“她的腿那么痛”。有些人,她見一次寫一次,上次沒寫完的,下次就接著把前一次沒聊完的話寫完。

      我從春香的手中接過一籮筐一籮筐的文字,感知著它們的溫度、情緒、語氣,那些只有我能懂的方言……我想我應該如實呈現它們,我要做的,便是讓春香自己的文字,成為這篇文章的主體。讓素未謀面的人也能聽到這一串串風鈴被春風吹動的聲音。

      春香白天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電梯間度過的,她觀察這棟大廈,從電梯里看到生活百態。

      我今年做衛生,這個寫字樓,早上七點到九點半,二十個電梯都坐不下。七點到九點半,那兩個小時啊,人山人海,不知道這個寫字樓到底有多少人。

      我們保潔員的上班時間是七點,可是我們六點半就得到。這個寫字樓的人上班很早,我們要提前把電梯擦好,七點四十到九點十分是上班高峰期,我們要退出去,九點二十過后,上班的人少了,就好擦一點了,慢慢來就行。

      電梯分高、中、低三種,還有三個貨梯。幾千人吃飯的食堂,洗菜的地方在負一樓。魚、雞、鴨也是在負一樓斬,到處都是血拉拉的。他們都走貨梯,電梯里面滴得到處都是水和血,好難聞,也好難擦。

      會在貨梯里碰到廚師、服務員、養花的,還有一幫更年輕的負責更高樓層辦公室的保潔員。我問她們一個月多少錢,四千多,還交社保,一到節日還發禮物。她們說,五十歲過了就不要了。她們都是打好幾份工,還把孩子帶在身邊。

      一天八小時,每臺電梯要擦八次,高中低的電梯去的是不同的樓層,兩個貨梯可以從一樓坐到最高層,沒有卡的人,要保安確認過才能上。

      樓里一天要接待很多領導,一般接待領導都是高區,有時我去擦電梯,保安說:“阿姨等一下再來,有大領導要來開會,你等一會兒。”我說:“好。”

      我擦電梯的時候,也見到了好多當“官”(其實是經常出現在電梯間宣傳片上的領導)的。最大的“官”有一個上鎖的專門的電梯,每次他來,保安都會遠遠地接他,給他開電梯。有一天,我正準備擦電梯,電梯門打開,我一看他在里面。他看到了我,他笑笑,身邊還有一個手上拿著材料的年輕人。我手上拿著毛巾,他說,快進來,我說,不了,你們下。

      樓里經常有活動,有時一兩個星期一回,有時一個月一次。每次搞活動都是用星期六星期天來布置。活動搞完又拆掉,裝了又拆,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經常有人來參觀,一來就是兩大班車。走的時候,他們讓自己帶的攝影師在大門口拍合照。

      大堂一個星期要換一次花,一換就是一大車。換花的是四川人,依我看來,他們是兩口子。女的今年49歲,看起來挺年輕,做事很快。她說她姊妹四個,也沒有上到學,寫不了多少字。

      大樓搞消防演練一般在周五。主管前兩天說上面要來檢查。甲方主管也來了,跟我們主管兩個人到處檢查,樓上樓下跑,害怕出問題。下午五點,演練正式開始,所有樓層上的人全部下到北門停車場。所有保安忙了一天,弄了幾個大音響,大喇叭喊:“今天是消防演練,不要害怕!”整個大廈的警報響二十多分鐘,可把我們主管忙狠了,他們也怕出問題。

      大檢查的時候,各人的崗位各人負責,私人的東西不準放到公司,出現問題要罰錢。主管提前在群里發了檢查的路線。東門安排兩個人,一個專門管垃圾桶,一個專門掃煙頭,垃圾桶不要有一點垃圾,不要有一個煙頭,一定要做到。西門是吸煙的地方,有好幾個垃圾桶,安排四個人,兩個人管垃圾桶,兩個人掃煙頭。負一負二負三樓、車庫垃圾房,一定要做好。再下來大堂、電梯重要樓層,這些路線要做好。主管沒說啥,就代表大檢查沒多大問題。

      我經常聽他們說:“出差回來啦!”

      全國各地都有分公司,所以人很多,來回回的人特別多。分公司的人來了,總公司的人遠接遠送,好客氣,都雙手握手。

      來上班的人都忙忙碌碌,飛跑著上電梯,很少有人是空手。下雨的時候,有的美女一不小心就滑倒了,她們跟空姐一樣漂亮,保安小哥也很帥。

      有的背著包,拉著箱子;有的拉著拖車;很多人懷里面抱著材料。我聽他們說,不是寫稿子就是改稿子,再不就是蓋章子。一大班子一大班子拿著筆記本的人去開會,二十部電梯,早晚電梯門口都有人在等。

      “明明一個組的人寫文章都很好,領導非要表揚王燕(音)咋好咋好……”三個女孩在電梯里大聲討論,從七樓上去。

      “股票臭得跟貓屎一樣,基金也好不到哪里去。”兩個中年人邊討論邊搖頭。

      擦電梯的時候,要求我們不要隨便和他人說話。一個學生樣貌的人在我旁邊,握緊拳頭,不斷說,加油加油!我看了他一眼。他說,阿姨,我今天來實習。我說,那你要加油,一帆風順,心想事成。

      有天下午,我正在擦電梯,來了一輛救護車停在大廈門口,把我嚇一跳。原來是一個女孩上班時突然暈倒,我親眼看到女孩上了救護車,臉卡白。還有好幾個人腿受傷了,都是拄著拐杖來上班,有的拄著雙拐杖都要來上班。年輕人也挺不容易,真的太難了,人一輩子都是有甜有苦,沒有那么十全十美。

      我來深圳有三年了,頭一年沒有看到一個懷孕的婦女,第二年只看到了三四個懷孕的。今年在這棟大廈,看到懷孕的特別多,有十幾個,有些都快生了,還在上班,真不容易。

      大廈一樓開了個咖啡廳,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喝咖啡的人多得很。我聽我們一起做衛生的人說,他有一天早上沒有帶早餐,去買了一個面包,要十三元。一杯咖啡不知道賣多少錢。

      星期日,我做6號電梯衛生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保安。

      我問,帥哥你今天也上班嗎?

      他說,天天上。

      你沒有休息嗎?

      要加班掙錢。

      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保安。

      我又問,帥哥你也不休息嗎?

      他回答了同樣的話:“不休息,要搞錢。”

      我說,就是要搞錢,我喜歡你這樣的人,大錢要命,小錢要勤。

      人一生忙忙碌碌,年輕人也很辛苦。我做保潔的大樓大門口,有一個人給新車打廣告。他晚上不回去,我六點二十分來上班,他就在廣告牌下面的長凳子上睡覺,我打完卡,去看看,他還在呼呼大睡。

      臘月二十八了,上班的人還是好多。很多人都不回去過年,我這幾天見到人了都要問問他們,回去過年嗎?好多人都是大年三十才回去。

      我們小時候,媽媽說,一年忙到頭,過年一家人都要團團圓圓、開開心心,是最重要的日子,一夜翻過去又長大一歲。現在,一年忙到頭,有好多人都不能回去過年。公司里保安有二十多個人都在深圳,我們保潔員好多都是一個人在深圳過年。一起做大堂衛生的一個保潔員四年都沒回家過年了,她跟我說,她明年想回去過年。她有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孩子在上學,過年回去要花錢,就不回了。

      今年甲方乙方的人都好,開會總是笑嘻嘻的,從不說臟話,對我們保潔員說話總是很客氣的。

      春香對天氣異常敏感。

      春天的南方是濕氣豐沛時節。

      立春那天,家門外,樓梯道、地面上就跟潑了水一樣,一天到晚都是水淋淋的。

      返潮持續一個星期,一不小心就會摔跤了,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大半輩子都沒有見過跟深圳樓房返潮那么厲害的情況,拖了一會兒水又冒出來了。

      那一個星期,我都沒敢用濕拖把拖電梯地板,都是用干毛巾擦表面,怕人摔跤。那電梯就跟天氣預報一樣,一要變天下雨,電梯里面鏡子上就返潮,下水珠子,水順著鏡子往下流。天晴了,水珠子也沒有了。

      一要下雨,提前幾天我都知道,電梯里面就有很大反應:鏡子會起霧,擦完就冒出來了。開始還有人說,鏡子沒擦好,后面都知道了是潮氣,就沒有人說了。早上潮氣大,中午就沒有了。

      夏天太陽毒辣,雨水飽滿,也是電梯、空調最容易壞的時候。

      大樓里有兩部貨梯,廚師、服務員、養花工、維修工都走這里,這些電梯是最臟的,衛生不好做。我碰到修電梯的,他們說,不僅是修,也要保養。那個管電梯的人每天跟著電梯跑上跑下。修空調的師傅,挎著背包,從樓上修到樓下。

      環衛工人來大堂里躲陰涼,躲一會兒身上的警報器就響了,又趕緊走。大堂里還有免費的飲用水,環衛大姐用大水壺接。

      九月的深圳常常出現臺風,“蘇拉”臺風來的那一天,春香正常上班,清晨出門,她挑了家里最大的一把雨傘拿著。

      深圳要刮臺風,我聽一起做保潔的大姐說,有一年,深圳刮臺風,她住在前海,她看到房子上的鐵皮被風吹到天空中打轉,樹都被連根拔起。今天我們主管通知又要刮臺風時,我想起上學的時候,老師教過我們“臺風”,我還記得:一級輕風吹臉面,二級風吹紅旗展,三級小小樹搖,四級舉傘難,五級迎風走不便,六級斷樹枝,七級八級飛瓦片,十級以上拔樹倒屋很少見。

      深圳說要下雨,快得很,說來就來了,說晴就晴了。我們老家下雨還有一個過程,要下雨,還要陰幾天再下。深圳就不一樣,一會兒有太陽,一會兒下大雨,來得快,走得快。

      過了一個星期臺風才真正來。

      今天是9月8日,星期五,深圳從昨天晚上開始下雨,一天一夜大雨,要是在我們老家,肯定要漲大水。

      深圳有河,也有大海,下暴雨的時候,不知道海水是個啥樣子。我沒有去看過,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們老家一樣。我們老家漲大水的時候,水會兩面封山,就跟過火車一樣沖天沖地。有一年漲水,我們種的莊稼被大水“埋”光了。深圳沒有莊稼,水都匯到海里,我沒有去看過下暴雨時的海水到底有多大。雨大得很,大風暴雨把我們保潔員給害苦了,忙狠了。雨、風、樹葉都往寫字樓里灌,地毯全濕了。主管一直催,電話砰砰響!忙不贏。寫字樓大堂到處都進水。今天把我們十幾個保潔員忙得,套傘的套傘,拖地的拖地。我負責拖地,哪里有一點水都要擦干凈,濕毛巾擰出來三四桶水。

      大喇叭放了一天:各位顧客,請配合工作人員套好雨傘,防止水灑到地面,小心行人滑倒……各位顧客,請配合工作人員套好雨傘,防止水灑到地面,小心行人滑倒……有一個女孩穿著酒店里的白拖鞋,一步一滑,一步一滑。開會時,主管說,旁邊大樓的車庫里有三十多輛好車都被泡了。

      深圳是一個大城市,要是在我們老家農村,老百姓今年就“瞎”了,大半年就白干了,種的莊稼啥都沒有了。農村就是靠天吃飯,深圳不一樣,深圳是靠打工吃飯。待在深圳不打工,那深圳的物價又高,沒有錢那就吃不上飯。老家一年莊稼不好,還有些陳糧。

      春香記憶里關于老家的那場洪水發生在1998年。那場大雨,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暑假開始前一直持續到假期結束。

      我童年時居住的村莊依著山谷而建,我家在村子的尾巴上。在離我家不遠處有一處深潭,深潭上方的河道是我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河道里的水流經過石崖的落差形成瀑布跌落進水潭里,撞擊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常年呈深綠色的深潭里埋了很多鄉民從原始森林里砍回用來建房的木頭,以松柏為主,樹皮上長滿青苔,常有鳥雀在上面棲息。深潭被竹林和樹木包圍,被稱作“龍潭”,是一處“禁忌”之地。雖然我常常和弟弟一起去那里捉蝌蚪、追蜻蜓,但從來都只敢在潭邊逗留。

      當河流漲水的時候,深潭就沒有這么詩意了,大水把沉睡在潭底的木頭翻拱起來,沖到我家門前。水流跌落時的聲音轟轟隆隆,我們伴著這樣的聲音膽戰心驚地入眠。有一天,大雨暫停,我沒有如往常一樣先在姑姑家停留。我獨自一人蹚過撲騰著和夾著樹枝野草、混合著泥土味道的水流從學校回家。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春香看到一臉平靜的我時,表現出了極大的驚嘆和后怕,她說:“我正準備去接你,你真是膽大包天!”因為極少“生”這樣的大水。

      天晴后,大水消退,我記得全村的人都把家里的鍋碗瓢盆、床單被罩和臟衣服拿到河邊清洗。那時正值土豆收獲季節,人們帶著喜悅的心情把自家的籮筐、水桶、篩子拿出來制作土豆淀粉,這是用來治療上火的良藥。被曬干的土豆粉亮得發光,比雪瓷實,比白糖更白。春香保存了它們很久,直到我上大學(2010年),她還在行李中塞了1998年的土豆粉。我不記得,那時的我是否有想過洪水去往哪里,是否有在心里向往過大海。

      因為這場深港七十年不遇的暴雨,春香所在的環境公司在下班后給所有保潔員在寬敞的大教室里進行了一場四十分鐘的培訓。有專門的老師在大屏幕前講解,春香感覺就像是重新上學一樣。

      這也是她做保潔三年來,第一次遇到如此大又如此綿長的暴雨。培訓完后,她收到了一張電子試卷,要對培訓效果進行考核。

      這張試卷的名字是《保潔工作應急處理操作規程及臺風暴雨天氣工作指引培訓考試》。

      選擇題:

      1、臺風暴雨前保潔員應檢查責任區域內明暗溝渠、地漏口等處排水情況,如有堵塞應及時疏通;檢查污、水井有無垃圾雜物,增加清理次數,保證暢通無阻。

      對( )

      錯( )

      2、雨天作業時為了方便可以穿著塑料硬底鞋進行作業?

      對( )

      錯( )

      3、臺風暴雨前保潔員配合關好各樓層的門窗防止風雨刮進樓內淋濕墻面、地面及打碎玻璃。

      對( )

      錯( )

      4、臺風暴雨前檢查喬木穩固情況,特別是新栽種2年內的喬木是否存在倒伏風險,對存在倒伏風險的使用鋼絲、鋼管、木樁進行臨時加固支撐。

      對( )

      錯( )

      5、突發空調水管、給水管接頭爆裂,造成樓層浸水的應急處理事項有哪些?

      a.迅速關閉水管閥門,并迅速通知秩序員和工程人員前來救助。

      b.迅速用掃把掃走流進電梯附近的水,控制不了時應將電梯往上開一層,通知工程人員關掉電梯。

      c.關掉電梯電源后,搶救房間、樓層內的物品如資料、電腦等。用垃圾斗將水盛到桶內倒掉,將余水掃進地漏,接好電源后再用吸水器吸干凈地面水分。

      d.打開門窗,用風扇吸干地面水分。

      e.迅速撤離到安全區域,等待救援。

      6、臺風暴雨應急防汛物資包括哪些?

      a.雨衣、雨靴

      b.水刮

      c.吸水機

      d.手電筒

      e.水桶

      f.以上答案都正確

      填空題:

      1、臺風暴雨影響過后,應對園區進行大清理工作,及時恢復園區環境;保潔員在臺風暴雨預警信號解除后,在( )小時內對出入地面、車道、人行道及廣場等區域積水、淤泥、樹葉、石子、倒塌物等進行清掃處理,保證路面整潔暢通。

      2、倒伏樹木應在風雨過后( )小時內扶正并用支架支撐固定,并進行根部殺菌壯根。

      主管告訴保潔員們,除了答題要得到90分以上,答完題還需要掃另一個二維碼,提交《培訓效果反饋表》,必須全部給10星,然后把填完的兩張截圖發到工作群里。

      這張需要在手機上操作的試卷,春香很難搞懂,我幫她答了3次,才拿到滿分。從試卷上,我可以窺見培訓的時候,環境公司對保潔員的要求幾乎是“全能”的,這些拿著月薪3050元的保潔員,需要在暴風雨中承擔不計其數的工作。我按照春香的主管的要求給課程評價的每一欄都打了10星。反饋表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您在工作中還需要哪些相關的培訓與支持?我的答案是:保潔員自身安全。

      春香雖然喜歡深圳四季都是“花砰砰”的。但在某些時刻,她不那么喜歡春天和夏天,深圳的天氣在這兩個季節都太潮濕了,潮濕意味著電梯的表面上會被無數進出的人留下無數像冒著蒸汽的印子,也意味著,她要無數次去擦掉這些印子,像消滅不斷從土地里冒出的雜草一樣。

      要說2023年冬天的深圳與以往有什么差異,那股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寒潮不容忽視。春香在深圳三年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寒冷,穿起了羽絨服。更重要的是電梯變得好擦,工作變得輕松。

      這兩天好冷好冷呀!可這么冷,深圳還是下的是雨不是雪。要是我們老家這么冷,遍地都是白花花的雪。

      今天風大,把電梯吹得一天都是自己關自己開,一天都是那樣,不受控制了。風大了把電梯吹得響個不停。上電梯的時候,門自動一開一關一開一關,不知道是咋回事。有的人著急要上電梯,門卻失靈,最后還是保安幫忙把電梯門用雙手推住不放,人才進去。電梯里面外面都要保安幫忙推開,電梯都冷得不聽話了。這幾天,我們保潔員大部分都感冒了,好多人都不停地咳嗽。

      這一段時間天冷了,電梯要好擦一點。人手上沒有汗,要好多了,沒有那么多手指頭印子,沒有那么臟。要是溫度高了,我們一天一遍又一遍地擦都還很臟。天冷又沒下雨,我們保潔員沾老天爺的光,要是下雨我們就慘了,一天到晚都有的忙。

      春香用源自本能的極大熱忱去關心身邊的人,關心附近。

      她的很多觀察都是和“錢”有關。

      她總是從“今天”開始她的日記。

      我今天在外面洗拖把,見到給取款機送錢的兩個小帥哥,早就想去會會他們,沒敢去。

      我經常看到存錢的人、取錢的人、送錢的人。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送錢一天兩次,上午九點一次,下午四點一次,一送就是幾大箱子錢。

      以前我都是遠遠地看,今天看到他們,我就去問:“你今年多大小帥哥?”

      他說,我今年二十三歲。

      另一個二十七歲。

      我問他,你的工作好不好?他說,好。

      一個月多少錢?

      一個月五千塊,管吃管住。

      我想摸一下他身上挎的那個跟槍一樣的東西。

      他說,阿姨,不能摸。

      我很聽話。他說,我考的,有證。他叫我看他身上帶的槍,只能看,不能摸。

      一個取款機原來要裝四鐵盒子錢。

      我今天早上做完電梯衛生去女廁所洗毛巾,進去的時候班長和做廁所衛生的大姐站在走廊說:“錢不能借,借錢的是孫子,還錢的是老子。”班長說,他兄弟很早借走他五千塊錢,后來他做生意,虧了,他給兄弟打電話,要用錢,兄弟還錢的時候差點翻臉。大姐說,她親人借她家錢,她要蓋房子時,需要用錢,打電話讓還錢。親人也不高興,好多年了,都沒有還的意思。“借錢好借,還錢難。”

      今天女兒又搬家了,三年搬三回家,一年換一回,太不容易了,不知道女兒來深圳這些年搬了多少次家了。

      和我一起做衛生的湖南大姐說,他們一家開始在前海住,為了孩子上學,女兒又到福田來租房子,豪宅小區一個月房租一萬五千塊。搬家請了搬家公司,花了五千多。住了一年,房東要賣房子,她女兒又到另外一棟找了一套,一個月一萬一千元。又花了三千多請搬家工人。

      我想起,三十多歲的時候,我們裝修老家的房子,就想是要住一輩子的,從沒想過要搬走。在深圳到處都是搬家的,在路邊遇到好多人把紅木家具搬上車,今天是搬家的好日子嗎?

      我今天去女廁所洗毛巾,掃大廈門口那條馬路的四川大姐來接開水,上衛生間。我跟她聊了一會兒。我問她掃多少年馬路了,她說她三十多來深圳的。她跟我大姐同年,今年五十八歲,已經退休了,每個月能領兩千多元退休金。

      她有兩個孩子,女兒今年三十八歲,兒子二十五歲。最開始她的工資五百塊一個月,兩百塊付給老家幫忙看孩子的人,還有三百塊夠生活費了。他的丈夫當時在建筑工地一個月能掙一千多,現在,他六十歲了,工地上不要了,也在做衛生。大姐說,他倆一個月能掙一萬多,給兒子在縣城買了房。我問她,還要掃多少年?她說,兒子還沒有娶媳婦,娶了媳婦他們就回家。

      我今天看到六樓做衛生的大姐了,我兩個多月都沒看到她了。我沒有問主管她辭工沒。我曉得她沒來上班,她的崗位現在還沒有招人。她拄著拐棍來了,她股骨頭壞死,痛四年了,一直都在打工。她腿那么痛,一直都在做保潔,崗位主管一直留著。

      她跟我說過,她一個兒子,媳婦也是獨生女。她是福建人,兒媳婦是湖北人,兒媳婦的媽媽身體也不好。她的兒子我看到過,我到“好實惠”(車公廟附近一家便民超市)那里買菜看到了他。他在“好實惠”下邊,陜西面館跟前的燒烤店里賣燒烤。她兒子來看過她,兒子高高的胖胖的。她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

      她說她兒子畢業來深圳了,她就跟兒子一起來。那個燒烤店可能就是她兒子開的,看到他一直都在那個燒烤店里。兒子負擔重,四個老人,還有兩個孩子。他開始來深圳還做過生意,還賣過彩票。

      她的腿那么痛,我們站了一會兒,兒子店里就打電話來了,她就一瘸一拐走了。人的一生很難,腿那么痛,還要去掙錢。

      我今天很開心,早上到了公司就有一個同事告訴我,今天深圳要跑馬拉松,大路全部都攔起來了。她說,我們兩個一起去看看。我說,好。她說,我女婿早上一早就走了。

      我做衛生的時候,一個上班的師傅又跟我說,深圳今天跑馬拉松,一會兒去看看。我問他,幾點開始?他說,七點半開始。我問他,到哪里看?他說,都在寫字樓前面大馬路上。

      我很高興今天能親眼看到跑馬拉松,那多好啊!七點半我就去了,一看好漂亮啊,路邊搭著大舞臺,都是外國漂亮的美女表演節目。還寫了“幸福是奮斗出來的”的大字。深圳真好,我沒想過還親眼看到,全國各地萬人跑馬拉松,跑最前面的是外國人。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有的打著紅旗,還有好多人拿著氣球跑,還有好幾個人推著小孩跑。那些人太優秀了,跑四十二公里,還要帶上孩子跑。還有頭發白了的人也跑馬拉松。我大半輩子沒看到過跑馬拉松,也沒想到我還能親眼見到,要是我的腿是好的,我也要參加。我同事的女婿跑了四個多小時,下午一點才回家。

      今天又招了一個新人,姓劉,六十歲,頭發白了。他是湖南邵陽人。

      我問他,在哪兒租的房子?

      他說,是分的房子,還有買的房。

      我問,你是當兵的?

      他說,是的。

      我問,你幾個孩子?

      他說,一兒一女。兒子在深圳開咖啡店。

      他來接替現在這個月底辭工的掃外圍的江西人。

      掃外圍一天要掃十二個小時,一月四千六百元。江西人還年輕,不到五十歲,除了掃外圍,他晚上還要去做一份給地板磚“拋光”的活,四個小時,一個月四千,他一個月能掙八千多元。

      他疫情前就在家養雞,一年能掙十幾萬,這幾年,行情不好。他一個老鄉在這棟寫字樓里面做垃圾房保潔,老鄉喊他來深圳打掃衛生,一掃就掃兩年了。他回老家打聽了一下行情,又來深圳干了幾個月,決定回去養土雞。

      我問他,養土雞好賣不?

      他說,很好賣。

      他家有二十多畝地,他就在地中間搭一個簡易的棚子,綁上架子,雞晚上就在架子上睡覺,不消管得它們。

      他說他給他們那里幾家開食堂的人都說了,食堂剩菜剩飯給他養雞;他說,散養雞花不了多少錢,他們那里土雞能賣三十五元一斤,他賣便宜一點,三十元一斤;他說,他不養多了,一次只養三四百只,賣了再養;他說,他還要種菜賣;他說,在家養雞比在外面打工要好些。

      邵陽人已經開始熟悉江西人的工作了。

      我今天中午下班,他在外面掃外圍,我倆又聊了一會兒。

      我說,你當兵有退休金,你咋還來掃外圍?

      他說,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找一點事做還好一些。

      我說,去年和我們一起做保潔的班長也是當兵退休了,他一個月要拿六千多元錢的退休金。

      他說他不止拿那么多,他有八千多元錢。他一九八二年就來深圳了,他比班長還要厲害,他掙的錢都買了房子。國家給他分了一套七十多個平方的房子租出去了,在園博園附近買的一套房和分的一套房都給了女兒。車公廟兩套房,一套買二十八萬,一套買六十萬,羅湖還買了一套,這幾套都留給兒子。他是一個慢吞吞的老頭,但很有經濟頭腦。他把他的錢全部在深圳買上房子。那個老頭當兵沒有白當,他買五套房子才花了一兩百萬。

      我下午又看到他。

      我問他,老婆是做啥的?

      他說,老婆是教師,退休工資一月有六千多。

      他說,車公廟房子那個時候只要八萬首付。

      他說,買房的時候也是貸款買,現在房貸還沒還清,羅湖那一套租出去,一個月有一萬多元房租錢,用房租錢還房貸。

      今天下小雨,好幾天沒看到掃外圍的老頭,我問四川大姐,她說他回湖南老家了,他的老丈人過世了。

      他今天回來了,主管喊他來門口幫忙套傘,一起幫忙的還有四川大姐,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聊了一會兒。

      四川大姐說,你那么大歲數了還來掃外圍衛生?

      他說,閑不住。

      我說,你沒把這個師傅看出來,人家一個月八千多元退休金,深圳還有五套房子。

      四川大姐說,我在“老碗會”做鐘點工的時候,聽說有一個洗碗的老頭子,一個月八千多元錢的退休金,深圳有五套房子,原來是你呀,是你嗎?

      他說,是我。

      四川大姐說,老頭子,你有那么多退休金,在深圳有五套房子,你還要掃外圍,錢又掙不完。

      他說,玩也玩了,找一點事做還好些。

      四川大姐說,老頭子你不要掙那么多錢,錢要讓別人掙一些,讓年輕人多掙一些,讓窮人多一些,六七十歲了該歇歇了。

      老頭子哈哈笑。

      我們住的小區有好幾個保安見人總是笑著的,有一個是陜西漢中老鄉。一日三餐都是買的吃,他跟我說,他一個月要花兩千塊,還要吃煙。五千塊錢工資,一個月只能給家里拿三千塊。

      他跟我說,他去“好實惠”附近我們陜西人開的面館吃一碗面條,要二十九元,還沒吃飽。

      我跟他說,陜西人也是做生意,他不管你是哪里人,他都是一樣的收錢。

      他說,以后再沒去陜西面館了。現在,他去河南開封燴面館吃,一碗面條十九元,便宜些。

      他說,要是物業能給他們提供一個能做飯的地方就好了,一個月還能省一點錢。

      還有一個保安,住在樓頂樓梯道隔間里,他叫電工給他安了一個插座,他能煮一點飯吃,還能省一點錢。那兩個電工也在樓梯道住,他們兩個也能做飯吃。我們打工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能省一點就省一點錢。

      他來深圳當了九年保安。

      冬月,他跟我說,他要回去,兒子要結婚。

      我說,那多好啊,那是大喜事。

      我問,日子查了?

      他說,查了,臘月八。

      臘月,他回去待了十來天,總算把兒子婚事辦成了。再回來就不回老家過年了。

      我問他,花了多少錢?

      他說,連認親帶媳婦接到家花了二十多萬。

      他說,一生就是這樣。打了大半輩子工,掙的錢一筆筆花掉了。二零一一年,家里蓋樓房花了一坨;二零一五年,嫁女花了一坨;二零一六年,裝修房子又花了一坨。這幾年掙的錢,兒子結婚,這又花了一大坨。

      我說,這一下可好了,大事都完成了,就等著抱孫子了。

      他說,明年就要抱孫子,兒子跟他說媳婦有喜了。

      我說,老鄉那多好啊,一回接兩個你可開心。

      門口有外賣員喊要他開門,我就走了。

      今天我下班回家在側門碰到一位女外賣員,她沒有門卡,我把門打開了。她說,謝謝阿姨,走后門要近很多,我要趕時間。女孩年齡不大,看她只有三十多。我說,跑外賣挺辛苦的。她說,天晴還好,下雨就有一點受不了。

      我們又吵架了。

      現在,爭吵之后,春香會默默寫日記,傾訴她的“委屈”,一開始她不給我看,過了好久,她才愿意把日記發給我。

      女子說我控制她爸爸,我跟他兩個過大半輩子了,雖然我倆吵吵鬧鬧,但你爸一輩子勤勞,從不偷懶,從不亂花錢。他每年出門的時候,他要200,我都要給他300,路費他總是花不完。她爸爸從來不亂花一分錢,他掙多少錢,回來每一分都交給我。他為我們這個家也付出了很多,我倆一起出門打工,他為我付出了。很多重的活都是他幫我,他任勞任怨,沒得一句怨言。她爸爸只要能掙錢,再苦再累他都不怕。在撞子溝礬礦那兩年,他是大工,我給他當小工,他幫我很多。我倆一起去藍天栽樹,他栽樹,我做飯。他栽樹一天是多勞多得,他很累。我們倆去韓城煤礦,下午我想去摘花椒,他就幫我做晚飯。我們一起去農場,他幫我做飯、洗衣服。后來我上縣城醫院看腿,他還要干活,還要做飯,他任勞任怨。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看起來像是對我“控訴”的話,充滿著矛盾,把自己置于受害者和被照顧者位置的話,跟那天我們吵架的主題似乎毫無關系,也許是我在氣頭上說了一句:“你一輩子都在控制爸爸!”她的這些話是對這句話的回應。

      在我的“日記”里,那天是周日,吵架是因為包餃子。

      因為說要包餃子,所以頭天晚上提前買了肉,送到家的時候母親一早出門買菜尚未到家。

      我們起來后,煮了楊柳鎮的土麥雞蛋面,正吃的時候,她回來了,就一起吃。吃飯的時候,她從廚房里拿來一盤剩菜,是苦瓜炒肉,不多,只占了盤子的一個邊沿,她說那是豪宅小區一個保姆給的,因為業主家冰箱壞了,保姆舍不得扔。

      我口氣不好,說了不要再撿吃過的東西回來之類的話(這樣的話說過無數次均無效)。丈夫沒有動筷子去夾剩菜的意思,我夾了一塊肉,是有點腐敗的味道,從我的口腔到胃,我忍住了嘔吐,把咬碎的肉吐到紙巾上。

      我的早餐就這么被毀了,桌上有一碗用來打花生豆漿的花生米,我拿了一些來吃,抑制住了惡心。

      吃完面條,母親去分揀堆在地上的物品,我忽視了她習慣性的吐槽,“買多了,買貴了,這么花錢會一輩子窮下去”之類的話。她把肉拿去廚房準備剁餡,她總是氣沖沖的,暗著臉,埋怨我亂花錢,我說讓她不要管那么多,她說你再說我就不包了,我說,拿來吧,不包算了!

      她可能想忍住,把這些當作玩笑,我看到她笑了一下,但她沒忍住,開始罵人,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她就像在農村里跟人吵架一樣在控訴我,說要不是為了掙錢,八輩子沒待過這里,她細數自己如何付出,我如何狼心狗肺。

      我只告訴了她一句話,我不需要她包餃子了,不需要了。

      我們在爭吵中終止了這件事。

      她躺在床上睡覺,家里的氛圍降至冰點。快四年了,我的婚姻生活,或者說我的生活一直在她的監控之下,雖然我比她強,但在我無力的時候,她的這些話深深地傷害我。那些日常中再多的以母親為名義的愛,回想起來,都會感到是一種綁架,一種我為你付出了一定要有所回報的負擔。我想我的話同樣傷害了她。她一早出門買菜是為了省錢,為了我們。

      我在平靜下來后意識到,其實我沒有那么需要餃子來做早餐,我并不想起床后還要在家里開火。另外,餃子其實會讓我長胖。我不應該提出這個需求,這樣她就不必如此認真對待,她當然是基于愛才這樣。包餃子這個需求是錯誤的。

      我想起在上一個出租房里,那些繁瑣的剁肉、拌餡、包餃子的過程,往往會消耗一個白天,它讓我感到溫馨的同時,也會讓我心煩意亂。今天沒有包餃子,家里安靜下來,沒有了吵嚷嚷的日常,我讀完了門羅的一本書,好像這才是我一直期待的日子。

      她出門去拔了苦麻菜,晚上做了土豆片面疙瘩,她不和我說話。天氣涼了,需要穿開衫,是有風的一天。

      我的日記里充滿細節和情緒,一個充滿不安的自己。我記得那天我一個人在風中走了很久。第二天,我上班了,接下來好幾天我們母女沒怎么說話,她把肉凍在冰箱里,又到周末,她把凍肉拿出來,剁成餡,包了幾百個餃子。

      我理直氣壯地吃。

      我給她發了長長的道歉短信,她沒回我。最終,我跟往常一樣,通過“擁抱”跟她達成了“和平”。

      直到2024年春節,這些餃子都沒吃完。

      【張小滿,作家,現居廣東深圳。主要著作有《我的母親做保潔》。】

      【春香,保潔員,現居廣東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