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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5期|海勒根那:查干戈壁的午后(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5期 | 海勒根那  2024年05月20日16:11

      進五月了,查干戈壁還滴雨未下,遍野枯黃,沒有一點生機,也沒有一聲鳥叫,臟羊毛似的云朵懸在曠野的空中,也懸在葛根大嬸家低矮的屋頂。葛根大嬸那會兒正在自家院落忙著活計,她家的院墻是碎石砌成的,比籬笆杖子還要歪扭,墻面上滿是黑乎乎的牛糞餅,那是葛根大嬸去年秋天用手掌摔貼上去的,眼下,她就要把它們一一起下來,堆到牛糞垛去。就在她直一直腰身的當兒,一輛吉普車從遠處駛進了她的眼目,車后掀起的滾滾黑煙就要將半個戈壁籠罩了。嚯唉!葛根大嬸發出一聲嘆息,陡然間慌亂起來,她放下家什,忙不迭地躲進屋去。

      沒多會兒,那輛吉普車就徑直到了葛根大嬸家院門口,兩個穿便裝的男人開門下車,啟了后備箱提出兩袋米面,便往院里面走。葛根大嬸家沒有狗,兩間黃泥土房年久失修,仿佛隨時要傾倒似的。

      屋子里光線昏暗,充斥著一股藏香味兒和羊圈里才有的羊膻味兒。三只羊羔趴在角落里,見到陌生人,仰起脖子咩叫了幾聲。葛根大嬸坐在爐膛前,警惕地看著來人,她有點對眼,不知哪只眼睛在瞧人。

      達來沒在家,他沒回來。葛根大嬸的牙齒沒剩幾顆,說話時四處漏風。她看到了他們手里的東西。

      大嬸,這是送你的米面,年輕的說。

      我們從鎮上來,順便買的,年長的說,又問:塔巴呢?

      放羊去了。葛根大嬸沒打消疑慮,呆愣著表情。

      我看戈壁灘沒長出草來呢,年輕的說。

      他要走很遠,戈壁東邊有個水泡子,那里會有針尖似的草芽。葛根大嬸說,一邊拿過兩只空碗,用爐底的草木灰仔細蹭了蹭,又用袍大襟擦了又擦,為兩人倒了奶茶。

      屋子里沒什么陳設,一個老式箱柜上供著泥塑的綠度母和十世班禪坐床的照片,柜子旁邊擺放著一臺落滿灰塵的大肚子彩電,西墻角的墻壁開裂著閃電狀的縫隙,好像有風透進來。

      一撮灰塵從屋頂落下來,掉進奶茶碗里,年長的噗噗地吹氣,將灰塵從碗沿兒吹出去,說:這房子該修修了。

      天氣預報說要刮沙塵暴了,這房子可別被吹倒。年輕的說。

      我和你們說過,達來沒回來。葛根大嬸像沒聽見兩人說話似的,顧自嘮叨著,她說的話有點不著邊際:塔巴也沒回來呢,他養的羊有一百多只了,羊群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綿羊。我家的綿羊都是寬尾巴土羊,可現在時興小尾寒羊,我就不稀罕那些小尾巴的東西,它們嬌氣得很,不耐寒愛得病,真不如土羊好……

      喝過幾碗奶茶,倆男人走出院落,開了車一溜煙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又折返回來,車后多了一根粗木樁,用牽引繩拉著。葛根大嬸透過窗子望著外面,時至午后,羊毛狀云朵不知啥時消散了,昏黃的太陽周圍籠罩了巨大的風圈。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又抬又扛,費了好半天勁兒,才把粗木樁支在西墻上。葛根大嬸的眼淚就是這時落下來的,她用衣襟拭了拭眼睛。

      你們知道,塔巴不會做這些活計,葛根大嬸說,他只會放羊。他養的羊有一百多只了,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綿羊……

      屋里,幾只羊羔正伸長脖子,沖著葛根大嬸咩咩地叫。

      它們應該餓了,年輕的說。兩個男人重又坐下喝茶。

      葛根大嬸找來奶瓶,給它們喂奶,羊羔一聳一聳地吸吮,讓她瘦削的身子不斷前仰后合。

      母羊死了嗎?年輕的問。

      不,它們吃不到什么,沒奶水。葛根大嬸說,達來小的時候最喜歡羊羔,喂奶這活計都是他的,別看他人小,手勁大著呢,一群羊羔也搶不走他的奶瓶……忽然,葛根大嬸打住了話,又謹慎地抬起頭來瞅著眼前人,像瞅陌生人似的,胸脯起起伏伏的,問:達來又惹什么禍了嗎?

      兩人沒有回答。

      菩薩保佑,綠度母會度他的,葛根大嬸顧自說,他小時候也偷過別人的東西,要是那也算偷的話。他第一次偷東西是為了妹妹……

      達來還有妹妹?年長的問,一邊掏出煙來叼在嘴角,煙卷在空中微微抖著,剛要點火,他聽見葛根大嬸的咳嗽聲,就熄了火機。

      是呢,不過,她死了……滿都娃小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胸腔里就像安了一架風箱,喘氣時呼呼啦啦地響,有時喘不上來氣,憋得臉像爐膛一樣紅。病重時,她晚上不能躺著睡覺,我就抱著她睡,我累了,塔巴就輪換我。達來這小子貪睡,他雖然也心疼妹妹,可方法和塔巴不一樣,他會想法子給滿都娃弄幾塊糖、采些野果,或者用彈弓子打兩只鳥燒了吃,偶爾也會變戲法似的變出個毛絨玩具。妹妹那時五六歲,塔巴和達來也就十多歲。

      大半瓶奶很快被羊羔吮吸掉,大概沒有吃飽,咩叫聲音更響亮了,葛根大嬸把最小的一只抱在懷里,摩挲著它的毛皮。

      我這么叨叨咕咕的,你們的耳朵不會長草吧?你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喊我“話癆葛根”呢。說到這兒,葛根大嬸捂著空洞洞的嘴巴靦腆地笑了:說的是呢,我講起話來就像馬跑起來一樣,停也停不下。有時我這段沒說完就說起下一段,東一頭西一頭的,想起什么說什么,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有時旁邊沒有人,我就講給羊群、講給風、講給石頭聽。

      我們倒想聽聽你講的故事,年輕的說,抬眼看了看年長的,年長的沒表示反對。

      好吧,那我就接著達來他們小時候講起嘍……對,那一年鬧白災,我家的羊都凍死了。春天的時候,什么吃的都沒有了,每天我們只能去剝樹皮,挖草根,找來干羊皮一起煮著吃。滿都娃因為天天吃不飽飯,病得更重了,瘦得皮包骨頭,塔巴抱著她時,就數她翹起來的肋條,一根,兩根,三根……他只能數到五根,再數就糊涂了,就開始胡亂數,因為這個,我的大兒子叫了塔巴,那是蒙語“五”的意思,原來他的名字不叫這個……

      有一天,離我家一里遠的鄰居家飄來了煮肉的味道,那是民兵連長哈森的家,他是出了名的小氣鬼,就住在我家上風頭,隨著肉味兒還飄來了一些大雁的灰羽毛。過了沒幾天,從他家的方向又傳來一股肉的腐香味兒。塔巴的腦子不好使,可他的鼻子好使,整天像豬崽一樣轉著鼻子聞。達來先頭還嘲笑哥哥,后來也忍不住口水,使勁吸鼻子,生怕哪一絲味道被漏掉。

      隔天,塔巴和達來帶著妹妹好奇地覓著那味道去了,他們來到哈森家門口。我們村子里的人家一般都沒有大門,哈森家不僅有,而且安的是鐵大門。那天,院門敞開著,哈森的兒子巴雅爾穿著干凈的衣服在院外邊打秋千,腮幫子里鼓鼓囊囊的。達來比他年齡稍大,問他,弟弟,你嘴里嚼的是什么呀?巴雅爾伸了伸舌頭,說,我吃的是黃羊肉干兒,你們要不要嘗一嘗?說著話,從兜里掏出一把肉干兒來,遞給達來,達來剛伸手去接,哈森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厲聲呵斥道:巴雅爾,給我回屋去!待兒子進了院兒,哈森咣當一聲把大鐵門關上了。我的三個孩子回到家,就問阿爸,為啥巴雅爾家有黃羊肉干兒,我家沒有啊?烏力吉瞪著黃眼珠子說:還不是因為他家有槍。

      這事兒沒過幾天,哈森忽然氣哼哼地找到我家來了,他與烏力吉說,他家的肉干兒被人偷了,腳印碼到了我家。那可是我蹲了好幾宿才打到的黃羊,他說。烏力吉隨他去看了腳印,沒錯,那是塔巴的鞋子留下的。烏力吉回來就拿了鞭子,問塔巴是不是他干的,塔巴膽子小,馬上招了,于是挨了鞭子。那會兒,達來就躲在牛糞垛后面聽動靜,這事兒本來是他指使塔巴干的,可哥哥心疼弟弟,屁股差點被打爛也沒供出他來。

      要說我這三個孩子里,數達來最聰明,他把塔巴的聰明都占去了,所以塔巴生下來就癡,達來總耍小聰明欺負哥哥,有什么過錯都推到塔巴身上。不過,說起來,那次偷來的肉干兒,他和塔巴沒吃幾口,都拿給妹妹吃了。滿都娃貓在被窩里,不時傳出老鼠嚼食的嘎吱嘎吱聲,我生怕被她阿爸聽見。

      那天,烏力吉和塔巴駕著我家的白馬在沙石地里播種青儲玉米,我一個人去放羊。傍下午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轟”的一聲槍響,那響聲我聽到了,但不如烏力吉和塔巴聽得真切,當時我還以為又是哈森在打獵。可不多會兒,哈森扛著槍和幾個村民匆匆來找烏力吉,民兵連長已氣得說不出話了,村民呼斯樂呼哧帶喘地替他說:快管管你的寶貝兒子吧,達來剛把哈森的槍偷去了……說起來,達來這個孩子膽子夠大的,他趁著午睡時辰,竟然潛到哈森家里,偷拿了他的半自動步槍和幾發子彈。過去民兵在村頭打靶時,達來和一幫孩子看過熱鬧,有好事的大人還教達來往槍膛里裝過子彈,所以達來對槍并不陌生。誰知道他剛走出村子,槍就走火了,那顆槍子先打穿了一棵歪脖子的老榆樹,從一群乳牛中間插過去,在一頭黑白花的屁股上鉆了個洞,接著村民呼斯樂的遮陽帽飛到了空中,露出光禿禿的腦瓜瓢,隨著幾只雞撲棱棱地四下奔跑,槍子這才落到遠方去了……

      動槍這事兒可夠大的,烏力吉哆嗦著嘴唇問:達來呢?他去哪兒了?村民說,往山上跑了。烏力吉隨即卸下馬來,提了套馬桿朝他們指的方向追去。達來還沒跑出多遠,他躲到了一處石崖的后面,被阿爸沒轉幾圈就抓到了。烏力吉氣瘋了,用套馬桿套住他,一路像拖死狗一樣把達來拖到地頭,等他跳下馬后,就把馬鞭丟給哈森,說了一句:這個孽子就交給你了,死活給你教訓他吧!轉身又惱又羞地打馬離去……

      民兵連長丟了槍,就像當官的丟了印,所以他恨得咬牙切齒,拿過鞭子拼命抽打起達來,一邊咒罵:我打死你個兔崽子,你個膽大包天的東西!當時塔巴在場,看到弟弟被打得狠,撒腿跑去找我。那天我虧得沒有走遠,等我急慌慌地跟在塔巴屁股后頭跑過來,就像老母雞一樣挓開翅膀護住達來,一邊叫那個混蛋住手:你想打死他嗎?他還只是個孩子啊!他媽的,這小子連槍都敢偷,日后還不得殺人放火呀!哈森年輕時當過更大的頭頭,因為我成分不好,沒少欺負我,我想起這些,撲過去一把奪了他的鞭子,使勁折成兩段摔到他的臉上:我兒子不會殺人放火的,他偷你的槍只是為了打黃羊子,他是為了吃黃羊肉干兒才偷了你的槍……

      達來在床上趴了十幾天,接連發燒,由于渾身傷痕過多,又缺醫少藥,有的傷口竟潰爛了,發出一股腥臭味兒。烏力吉是那種比石頭還冷硬的父親,他一點兒也不會嬌慣兒子,特別是小孩子動刀動槍屬于大忌,他更不會管兒子死活的,而我這個當阿媽的不能不管,要想方設法救兒子的命……

      那年我家真是惹到了災星,達來剛好一些,滿都娃卻病得一天比一天重了,像得了瘟病的小雞一樣,肺子里拉著大風箱的她睜著眼睛睡,閉著眼睛還睡……都說綠度母有護持婦女幼兒的功德,我就日日夜夜念誦度母心咒。那次菩薩沒發慈悲,我想,是我這個老婆子愚鈍,心不誠吧。滿都娃走的時候身體輕得就像一根羽毛,塔巴抱著她,烏力吉趕馬車拉著他倆,往天葬坳走,他們都快走沒影了,卻見遠遠的后面跟上來一個人,隨著馬車的快慢走走停停,烏力吉想看清那人是誰,拐到山坳處隱蔽起來,等那人近前才看清,原來是一瘸一拐的達來……他是和烏力吉種下了隔閡,再不肯靠近那個冷漠的阿爸……

      我的兩個兒子,我總覺得,他倆聰明有聰明的好處,憨癡有憨癡的福。塔巴因為憨癡,他從來都聽大人的話,反倒是達來,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拿背誦度母心咒“嗡達列嘟達列嘟列梭哈”來說吧,達來打牙牙學語的時候就能說完整了,可長大后的他和很多年輕人一樣,怎么也不信這個了;而塔巴能笨到什么程度呢,到十幾歲還把“達列嘟”背成“嘟列達”,再不就是丟下兩個字落下三個字的,不過對綠度母他倒是像我一般虔誠……說來說去,其實在我這個當阿媽的心里面,也不能分清塔巴和達來誰好誰孬,只當他倆是一片樹葉的正反面,表面不同,紋理好像差不了多少。

      達來讀到初中畢業,一直是上等生,要不是烏力吉摔傷了腰,他會和哈森的兒子巴雅爾一樣,讀書肯定有出息的。巴雅爾比達來低一年級,學習出了名地好。自從我家遭了災沒了羊,烏力吉和塔巴就接了別人家的羊群,做了蘇魯克雇牧。那年冬天雪又下得不小,爺倆帶著蘇布德不得不去更遠處找雪少的山坡去放羊,不成想,有一天竟遇到了狼群。那是五六條餓癟了肚皮的嗆毛嗆刺的狼,也許是跑了太遠的路,見到烏力吉的羊群再邁不動步子,一整天就不聲不響地尾在后面。烏力吉讓塔巴把羊群往家的方向趕,自己騎馬與狼群周旋。蘇布德是一匹難得的好馬,見了狼群一點兒也不恐慌,打著響鼻閃轉騰挪的,幫著主人和那些齜牙咧嘴的家伙斗智斗勇,這樣熬到傍晚,還是不能甩掉它們。烏力吉準備給頭狼點顏色看看,三番五次地驅使蘇布德追逐它,撒開四蹄踢踹它,用馬棒打它,狡猾的頭狼每次都能閃身躲過,反倒是烏力吉自己一不小心,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一股強烈的疼痛從后背和腰部傳來,讓他爬不起身……狼這種東西不管多殘忍,都不肯輕易對人下手,就放下馬和主人又屁顛屁顛地去追趕羊群。那會兒,塔巴趕著羊群已快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卻眼見著狼群又追上來,心里怕得很,說來奇怪,塔巴平時記的顛三倒四的心咒竟一下子想了起來,清晰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樣,他就一遍一遍仰著頭對著夜空大聲念誦……

      塔巴后來和我說,菩薩真的顯靈了,幾條圍住羊群的狼像看到了什么怕人的東西,忽然間夾著尾巴蹲坐下來,對著天空一陣呼嚎,嗷——嗷——你一聲我一聲地叫,而羊群更是亂作一團,削尖腦袋往里面鉆……

      那天夜晚,天空上本來有大半塊月亮,忽然間地,一塊黑牛糞餅似的東西便給月亮遮蔽起來,嚴絲合縫的,夜空也在那一瞬間黑下來,緊接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也暗淡了,戈壁灘更漆黑得像一塊鐵,伸手不見五指……塔巴怕得要死,緊閉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陣母羊召喚羊羔的大呼小叫,那是羊群放松下來的叫聲,這才睜開眼看,戈壁灘卻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剛剛隱去的月光又出來了,照亮著羊群和眼前的一切,唯有狼群不見了蹤影……

      我雖然篤信無所不能、無處不在的綠度母,可這么神奇的事兒還是第一次聽說呢,不管怎樣,塔巴平安趕羊進圈了,又反身背回了阿爸牽回了白馬……然而,烏力吉回到家里就再也爬不起床,蘇木的醫生來看過,說他的脊骨摔壞了。

      我們查干戈壁已經好多年見不到狼,這撥狼據說是被白音烏拉草原的牧人趕出來的,它們跑到邊境又給鐵絲網攔住,最后沒處可去,才跑到我們這片又邊遠又貧瘠的戈壁落戶。烏力吉病了,我們家的日子更困難了,達來就這么輟了學,不過他可不會安心去替別人放羊,他總有自己的鬼主意。

      爐火將熄,屋子里陰涼起來,年長的往爐膛添了幾塊牛糞。他嘴角仍叼著沒點燃的煙卷。

      葛根大嬸又想起什么,斜著眼睛,緊張兮兮地問:告訴我,達來這次又干了什么壞事?

      兩人仍未回答。年輕的問,達來那時長什么樣兒?

      他嘛,個子小,可做起什么來比猴子還靈活呢。葛根大嬸說著,起身去摘下墻上的相框,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塵,指著其中一張說:這就是小時候的達來,旁邊這個高個子,就是他的伙伴鐵山。照片上,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各自做著鬼臉,圖像雖然有點折損,有點模糊泛黃,但當中抱足球的長發男孩仍能辨出達來現在的模樣。葛根大嬸撫摸著照片,笑了,說:瞧,那會兒他還愛踢球呢。

      達來做壞事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們村北邊,距離幾百公里是個大煤礦,那時來來往往拉煤的大貨車特別多,開累了的司機會在離我家不遠的公路上休息。達來就和鐵山——那個鄰村的孩子合起伙來,隔三差五去偷貨車里的柴油,做起了小油耗子。他們偷油,一輛車只偷一塑料壺,半夜趁卡車司機睡著,由鐵山騎著我家白馬,在遠處放哨,達來去打開拉煤車的油箱蓋子,伸進一根塑料管,用嘴嘬一嘬,油就咕咚咚地灌滿油壺,一旦得了手,便跨了馬一陣旋風似的卷進夜色……偶爾,兩個淘小子也會背些煤回家來,又是達來領頭,他騎馬像飛一樣,從后面追上拉煤車,攀著車廂板和棚繩幾下躥到高高的車上去,隨后,一堆大煤塊就噼哩啪啦地落在公路上,碎成蹦蹦石似的。這時輪到鐵山登場了,他提了袋子從公路邊兒露出頭來,四處跑著追煤塊……再看達來和我家的白馬,默契得就像演雜技,一個從車上嗖嗖地順著車廂攀下來,一個不偏不倚地接應他,讓他恰好落在自己的背上去。

      達來背煤回家,我也曾問過來歷,他就和我撒謊說,是拉煤車自己顛落的,我在公路上也經常見到那些星星點點散落的煤塊,便相信了他的話。有那么兩年冬天,因為達來和蘇布德的“功勞”,我再不用風吹日曬去戈壁灘撿牛糞了,天天燒那些黑金子似的東西,燃起來火苗真旺,比牛糞火旺多了。而達來和鐵山偷油是為了買他倆日思夜想的錄音機,那個東西放進不同的小盒就能播放不同的歌曲,我們村富有的人家都有這家什,達來當然會羨慕。終于有一天,他倆攢夠了錢,去鎮上合伙買來了一臺“雙喇叭”,那可是錄音機里最牛的。鐵山騎著二八自行車,后面馱著達來,將“雙喇叭”掛在車把上,音量放到最大聲,滿街游逛,天天播放一個叫邁克爾的外國男人唱的歌兒,還學他抽筋似的跳舞,走什么天空步。

      話說那天剛剛傍晚,一臺拉煤車停在路邊,正跟伙伴們踢球的達來和鐵山看到了,鐵山趁一個空當貼近達來,沖他使使眼色,達來卻連擺手帶搖頭,說:我們說好買了“雙喇叭”就洗手不干的。鐵山悄聲地說:就這一次,達來,求你了,我還想買件球衣呢。可那是我們拉過勾的呀,達來說。就這最后一次嘛,鐵山說。

      達來拗不過鐵山,只好撇下伙伴們和他去了……然而,就是那次,他倆被貨車司機發現了,撒腿逃跑時,一個迎面騎車人撞倒了達來,那是巴雅爾周末從學校回家,黑暗中,兩人都認出了對方,巴雅爾還叫出了達來的名字,達來來不及與他多說,只顧落荒逃去……

      當晚,拉煤車司機就報了警,他攔住巴雅爾,問出了偷油人的名字,后來,達來和鐵山給拘留了十幾天,他倆應該接受這個教訓……葛根大嬸嘆息一聲,說:兩個少年蹲了拘留,當然知道了自己的錯,從那以后再不敢去做那些勾當了……可是,你們不知道再后來發生的事兒呢——那個禿頭頂的司機通過案子認得了達來,隔了差不多半年之后的一個傍晚,達來一個人趕羊群橫穿公路回家,擋了一輛拉煤車的路,拉煤車沖著羊群一頓按喇叭,達來吆來喝去,好不容易將驚散的羊群趕下公路,那輛車就靠路邊停下了,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其中帶頭的就是禿頭頂司機。好狗不擋道呢!他倆罵罵咧咧地圍住了達來……

      那天晚上,達來跌跌撞撞回到家,蒙上被子一躺就是兩三天,不吃也不喝,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在夢里又罵又踢又打的。我再三問他發生了什么,他卻閉緊嘴巴一句話不肯說,后來鐵山來看他,為了哄他開心,把“雙喇叭”提到床上,笑嘻嘻地給他放邁克爾,音樂剛響,達來便受了刺激似的“呃啊”大叫,起身將那個物件狠狠摔在地上,錄音機先嗚哩哇啦出了一會兒音,接著就變成了泄了氣的皮球,癟在那里一聲不響了。鐵山呆住了,又氣又惱:這可是我倆一起買的,你怎么能說摔就摔了?達來的眼淚就是那會兒掉下來的:我再不要看到那個臟東西,快把它丟掉!丟掉……

      那事過去很久后,我才知曉他是被禿頭頂司機欺負了……達來消沉得很,連院子都不邁出一步,要不是白馬蘇布德,達來好像走不出那個噩夢了。那天達來到院里曬太陽,蘇布德見到小主人興奮得不行,走上前來又親又嗅的,禿嚕禿嚕地打著響鼻,一會兒又用前蹄砰砰地刨地,許多天來達來都沒親近過它了,伸手摸摸它的頭臉,用十個指頭當鐵刷為它梳理皮毛,從頭到尾,一點兒一點兒的,直到兩只手像擦了鍋底灰一樣漆黑。后來,達來就被白馬領出了院子,走向了深秋里像羊腸子一樣細的查干河……又過了不久,能重新走出家門的達來,就跟鐵山去了鎮上,和一幫小年輕廝混在一起,學會了抽煙、喝酒、打架斗毆。

      達來走后,我們這兒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夜里,明晃晃的公路上竟然長滿了朝天釘,讓過路的貨車個個像耷拉膀子的雞一樣靠邊站了,有一輛拉煤車還差點翻進壕溝。貨車司機們氣急敗壞,把撒釘人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那幾天,大小車輛在公路上排了一大溜,有的貨車超載過重,千斤頂根本頂不起來,不得不費盡氣力卸了車,折騰大半天,才換上備胎。烏力吉癱瘓在床,我那時正和塔巴一起放羊,就趕著羊群沿著公路放牧,順便拿了口袋到公路上撿拾朝天釘。塔巴問我:阿媽,這是誰撒的釘子?我們為啥要撿這個?我就和他說,別管誰撒的釘子,我們拾起來都沒錯,給別人行方便就是給自己行方便。釘子多的時候,怎么撿都不費勁兒,難就難在釘子越來越少,有時撿一顆釘子需要走很長的路。塔巴就說,阿媽,我們別再撿了,白天的星星有時還剩下一兩顆呢。我說,塔巴,剩下一顆釘子是不是也扎腳呢?所以我們就要撿干凈。可憨癡的人也耍小孩子脾氣,塔巴說再不去撿,那兩天他就賴在家里不動了,我以為他是累到了,就由了他,自己趕著羊群又沿著公路走了很遠,口袋里又多了兩三顆釘子。那天半夜回到家里,就聽說哈森家出了事兒……

      烏力吉剛摔傷那會兒,族人曾幫忙從查干敖包請了薩滿,來給烏力吉看紅傷。老太婆年齡比我大得多,她用酒給烏力吉的脊背捋了又捋,靠下腰的兩節骨頭卻碰不得。她又給做了法,折騰一陣兒后就和我們說,烏力吉是被一只老狼的魂靈附體了,那是過去的頭狼,它被人打斷了脊梁,一直拖著兩只后腿走路,后來是被狼群拋棄死掉的。問她有沒有什么辦法把它驅走,老太婆說,就像那條老狼,誰又能將它斷掉的脊梁接上呢。薩滿臨走時和族人們交代,以后你們誰也別去驅趕那幾條狼了,過去,草原和戈壁都是它們的家,是人們把它們的家侵占了,現如今,它們在這里產了狼崽,你們就給它們一處安身之地吧,否則它們走投無路,更會禍害人的。

      我們族人既信奉菩薩也信奉薩滿,乘船能過河,抱著一捆柴草也能過河,都是一個道理。聽了老人家的話,整個牧村的人再不去招惹狼群,狼也通人性得很,它們知道近交遠獵,每次捕獵都去遠遠的地方,從來不動近處的牲畜和家禽。有好心的牧人偶爾還會帶點肉骨頭或者病死的禽畜給它們,狼就和人越來越親近,有時甚至對近處的牧人都不設防了。但是那天,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不知是哪個人干的,竟趁著狼群外出遠獵時掏了狼窩,四五只狼崽里,那人只取了一只,弄死后,丟進了哈森家的羊圈里……回窩的狼群很快發現丟失了崽子,尋著氣味一直找到哈森家,等母狼跳進羊圈叼出小狼的尸體的一刻,整個狼群憤怒了,要知道狼的報復心是最強的,接下來,哈森家的羊群遭了殃,一只接一只被狼咬死,肉卻一口不吃……哈森因為上次丟槍犯了錯誤,槍早就上繳了,一家人只有點了火把又喊又叫又敲又打,好歹將狼群嚇退,再看羊圈里的一百多只羊,差不多被咬死了一半。

      事情發生后,哈森也曾懷疑是達來干的,他瘋了似的沖到我家,沖著床上的烏力吉大吵大嚷。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烏力吉卻說了幾句硬氣的話,他說,哈森,上次我讓你用鞭子打達來,因為他犯了錯,你往死里打他我也沒管,現在你說是達來引來的狼,但說話得有證據,你有證據,我賣房子賣地也賠你羊群,要是沒有的話,就閉上你的嘴巴。哈森一時間無話可說,指著烏力吉的鼻子:你給我等著,癱子,等我找到證據。這才氣鼓鼓地甩袖離去。所有村民都知道,那段時間,達來已經在鎮上了,沒有人見到他回過牧村,后來,他和鐵山開始收牛奶才頻繁回來,那已經是一兩年之后的事兒了。

      哈森找不到達來的毛病,但也不肯就這么拉倒,他以打狼的名義到蘇木派出所申請,特批來一支槍,就和他的幾個兄弟,騎著馬帶著一群牧羊狗,要把狼群連窩端掉。頭兩天,哈森為了麻痹狼群,特意給它們送去幾只被咬死的羊,讓它們吃得肚皮溜圓。和人一樣,吃飽了的狼也會發懶,趴在窩邊不愿動彈,大狼曬曬太陽,小狼就在大狼身邊撒歡兒,你咬咬我,我咬咬你的,哈森他們瞄準時機就開始圍獵了。先是一槍打傷了頭狼,接著又是兩槍,狼群立馬炸了窩,狼崽子嚇得麻溜鉆進洞里,頭狼受了傷眼見著逃不掉了,就留下來斷后,幾條母狼和半大公狼開始四下逃竄,哈森和幾個男人快馬緊追,隨著轟轟的槍響,又有兩條狼被打翻在地。有人調回馬頭來,手拿套馬桿去對付頭狼。那天,哈森他們打到只剩下一條狼時,就不再開槍了,為了要完整的狼皮只放馬去追,直到把那條狼追到吐血,渾身篩糠似的哆嗦成一團,再邁不動腿了,這才將它一棍爆頭。而那條頭狼是最后被弄死的,哈森把余下的仇恨都發泄到它身上,他們先把狼崽子從窩里掏出來,當它的面一只一只摔死,然后再把它團團圍住,用套馬桿挑逗它,打翻它,頭狼被逼瘋了,齜牙撕咬,咬斷了好幾根套馬桿,最后忍受不了屈辱,竟然回身咬起自己來。它后來是自殘死掉的,人們把它的尸體拖回村落時,它還睜著眼睛……

      哈森他們扒了幾張皮毛完整的狼皮,皮上有傷口的就只要了狼牙,尸體全都棄在壕溝里,那可不是葬生靈的地方,臭烘烘的落滿了蒼蠅,生滿了蛆蟲,說也奇怪,牧羊狗并不去吃它們,大概認出那是自己的同類。聽人說,《蒙古秘史》里寫的,狼和鹿是我們族人的祖先,怎么能讓它們葬尸在臭水溝里呢。我帶著塔巴,用尼龍袋子去裝殮它們。哈森的兒子巴雅爾沒參與打狼,他褲線直直的,頭發也一絲不亂,見到我做這些,問:大嬸,你要它們做什么?我說,我要把它們拉到天葬坳去。巴雅爾想了想,就彎下腰來,用他那雙白皙的手幫助我和塔巴,整個過程他都沒有掩鼻捂嘴,我們又撿來幾只狼崽,一起放在勒勒車上。巴雅爾最后和我說,大嬸,是信了佛就學會寬容了嗎?我阿爸什么都不信,所以他連狼都不原諒。我就笑著和他說,我也不懂什么佛法,只是我的心是白色的,它像雪一樣,能覆蓋那些臟污和坑洼吧。

      那天讓我奇怪的是,塔巴一直默不作聲,路上我就問他怎么了?塔巴搖頭說,沒怎么的,轉過頭來問我,他們為什么殺死了那些狼?我說,那是因為狼群咬死了哈森家的羊,他們就報復了狼群。塔巴聽了我的話,更悶悶不樂了。等我們把臭氣熏天的狼一只只顛落到山坳里時,塔巴忽然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哭得像個幾歲的孩子。我撫摸著他的頭,和他說,這個世上是有因果的,這些都是孽緣。其實我說的這些,也都是從甘珠廟里學來的,大概聽活佛和上師這么說過。塔巴聽了,哭得更厲害了,說,我只知道達來被哈森打那個因,沒想到狼給扒了皮這個果,是我害死了這些狼……我就安慰他,孩子,狼又不是你打死的,跟你沒什么關系。塔巴最后和我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塔巴說,是我把那只小狼掏了,丟到哈森家羊圈里的……孩子,你,你為什么這么做?我瞪直了眼睛問他。他打弟弟,所以我恨他……

      上師說,領受綠度母的慈悲,能解除八種障礙,其中就有“如鐵鏈一般的吝嗇”,“如獅子般的傲慢”,“如大象一般的無明”,“如森林大火般猛烈的瞋恨”,想想這些障礙仍在世間纏纏繞繞,可我們世人誰又想過這些呢。

      一切的因果還沒算完。那天,我和塔巴回去的路上,就有一團陰沉沉的云在我的心頭滾來滾去,那是一種不祥的預感,等我心急火燎回到家,只見滿屋煙氣和一股刺鼻的味道,再去看烏力吉,他已臉色黑紅睡死過去了……那是我惹的禍,為了給烏力吉取暖,我臨出門前壓了一爐灶的煤渣子,結果起了煤煙……真沒想到,那些黑金子似的煤也能害命,不像大地里撿來的牛糞,永遠也不會嗆到人的。

      烏力吉死了,附在他身上那條癱狼也隨他去了,可壓著我心頭的烏云還在翻滾。那段時間,一有空閑,我就領著塔巴去甘珠廟燒香,懺悔,不停地給佛陀磕頭,讓佛陀消除我們母子身上的孽障。我還和塔巴一起,為烏力吉和橫死的狼群、羊群,還有那條癱狼念超度經。不過,塔巴好像把什么過錯都忘記了,還和小孩子一樣,念著念著經就睡著了,歪著腦袋坐在蒲墊上,口水都流出來了。要平時我是舍不得叫醒他的,而現在我不能任他睡去,就把他從夢里拉出來,讓他用心悔過……

      戈壁開始起風了,有沙石不斷撲打在窗戶上,柴門隨之吱吱呀呀地響起來,西墻上那條裂縫也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幾只羊羔聽到了動靜,大概以為羊群歸來了,禁不住又“咩——咩——”地叫起來,聽上去像叫媽媽一樣。

      葛根大嬸說:你們聽,羊羔也會叫阿媽呢……剛生頭胎的母羊,有的還不會做母親,不認自己的羔子,我們牧人就給母羊唱勸奶歌,把它的尿液抹到羊羔身上,唱著唱著牧人自己都掉眼淚了。母羊也懂得感動呢,眼睛濕濕的,主動伸出舌頭去舔羔子,羔子就曲了前腿給母羊跪下,這時,它就可以吸吮母羊的奶水了……

      聽起來真感人,年輕的說。

      是呵,不管是人還是牲畜,誰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呢。葛根大嬸說:在我的孩子里面,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達來……

      達來和鐵山收奶子那幾年,應該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好像終于飛上天的小鳥一樣。他倆開著一輛破收奶車,滿戈壁叮叮咣咣地跑,只為賺點辛苦錢。那車本來是別人報廢的,拉到汽車修理部當廢鐵賣給了老板,達來和鐵山正當學徒,老板就叫他倆拿去練手,三修兩修,竟然還能開動,小哥倆私下商量,用學徒的工錢抵了這臺車去收奶子,兩人從小在家里都賣過牛奶,對這行當再熟悉不過。修理部的李老板做過很多買賣,是個場面人,二話沒說,就讓兩個小伙子把車開走了,還以三分利抬給了他倆一筆本錢,他拍著圓滾滾的肚皮說,年輕人做生意不容易,以后有困難找我,我會幫你們的。

      打那以后,達來和鐵山就每天吹著涼快的風,打著口哨,開始了他們的收奶生意……他倆的故事有的是達來和我講的,有的是鐵山忍不住與我說的,也有從村里人的嘴里聽來的。我這個老婆子別的能耐沒有,只是記性好,我聽過的事兒就像印在腦子里一樣,想忘都忘不掉。

      就像李老板說的,起初兩人的買賣并不好做,一是本錢少,二則干這行當的又不止一伙,大家都在搶奶源。好在達來腦瓜靈活,他倆沒錢就先和牧民賒欠,別人收奶給一元二角一斤,他倆就多出三角錢,等奶子賣給收奶站,結了錢,兩人立馬還給鄉親們。一來二去的,牧民信任起這對窮小子。那時,達來偶爾路過家門,也會回來住上一晚,他賺到了錢,每次回來都喜滋滋的,像個有錢人一樣,給我和塔巴買新衣服,還給蘇布德帶了舒適又漂亮的馬鞍子,有一次還搬回一臺大彩電。他從兜里拿出一把花花綠綠的錢來給我看,說,阿媽,你見過這么多錢嗎?我搖搖頭,說,沒有。他說,我也沒見過,可這還不是我的錢,收奶站剛給的,我要還給鄉親們,不過我剩下了一些錢呢,我和鐵山說好了,等賺夠了錢,我們要先買一臺新奶罐車。我看到他滿懷希望的樣子,也替他高興。達來還說,要是妹妹還活著就好了,我們有了錢,一定會看好她的病。我聽了心里又不是滋味,他忙岔開話題,開始和我講戈壁上的新鮮事兒,講誰家的母豬下了一只小象,哪個村的老太婆一百多歲長了滿口新牙;還講一個騎馬的牧人被雷劈到了,家人以為他死了,就拉去天葬了,三天后黑乎乎的他竟走回家來,牧人還以為活見了鬼……我就和他一起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除了這些,我也覺察到了達來的變化。他學會了抽煙,有時也會醉醺醺地回來,和塔巴拍著胸脯說大話,我就知道那個把牛都快吹到天上去的人不是達來,他正在學別人說話呢。有一次,我要給他洗洗外衣,在衣口袋里翻出了一個物件,抽出來一看竟是把尖尖的刀子。我把他叫到跟前,問他:這是干什么用的?他一把搶過去,說:這是我防身用的。收牛奶還要動刀子?我好生奇怪。阿媽,你以后不要動我的東西,達來說著,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達來還經常提起一個叫金花的姑娘,那是他在烏蘭敖包收奶子時遇到的。她可真瘦弱,病怏怏的,像一穗沒長成的玉米。兒子長大了,我以為他看上了那個姑娘,就逗他,讓他哪天領回家來瞧瞧。達來搖頭:她的阿爸,那頭“瘋牛”太兇了,能把人吃掉。達來第一次見到金花,是她提著奶桶從自家院里出來賣牛奶,因為身子弱,她趔趔趄趄地歇了好幾歇,才將奶桶挪出院門。達來站在奶車上,金花將奶桶遞給達來的一瞬竟然脫了手……一個男人聽到響聲沖出屋來,照著姑娘的頭就是一拳:敗家的東西,賣個牛奶都能灑,你還能干點啥?那姑娘用雙手護住頭,嚇得蹲坐在地,酒氣熏天的男人還不依不饒,舉手又要打,被達來叫住:不要打她,灑的牛奶算我的。那男人才住手,通紅著眼睛看達來,冷硬地說:這是二十斤的桶,把奶錢拿來!達來二話沒說就掏了錢給他。男人點了錢,回頭還不忘教訓姑娘:以后小心點兒,敗家的東西……

      那桶牛奶的錢,達來跟鐵山說好自己出,鐵山也沒怪達來。回鎮子的路上,哥倆叼著煙卷,一起唾罵那頭“瘋牛”沒人性。

      金花的爸是個酒鬼,天天只知道喝酒、打人,終于打跑了她媽,留下了三個孩子,金花是老大,就是這個風都能吹倒的姑娘,在照顧兩個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每天拼命干活兒,稍一出錯還要遭受她爸的毆打。這些都是金花后來和達來說的,那天,達來替她擔了過錯,讓她對這個收奶子的小伙子生了好感。后來,達來和鐵山再去烏蘭敖包時,總有意無意地路過金花家門口,趁“瘋牛”不在家,鐵山就在車里望風,達來會給金花和她小弟弟、妹妹帶些小禮物,教他們吹泡泡糖,吐煙圈,玩游戲機,有一次,還給金花帶了一本字典,那是金花讓他幫著買的。金花只讀到小學畢業,她爸就不讓她念書了,可她還想學寫字。不消說,達來喜歡上了那顆沒長成的玉米穗,滿都娃妹妹小時候就這么病怏怏的,許是瘦弱的金花讓他想起了妹妹吧。

      作為好伙伴,鐵山早看出了達來的意思,有天開車從金花家回來,鐵山把手搭在車窗上,問他:你小子對金花這么好,是不是想和她睡覺啊?

      去你的,你說的話真俗氣!達來說。

      快別裝正經了,你又不是沒睡過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以前那些女人,誰給錢就跟誰睡,那不叫愛情。

      我算看清楚了,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愛情……鐵山說。

      你不懂愛情!你只知道有了錢就往浴池、往按摩房里鉆,你當然不相信愛情了,我告訴你吧,愛情是,你見到一個喜歡的女人,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而且,你根本不想和她睡覺,你覺得和她睡覺就像玷污了她……金花就是那種女人,我見了她,先前連手都不敢碰她,害怕她化了似的……她那么可憐,我只一心想保護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再不讓她受委屈……

      鐵山聽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說:不想和她睡覺的女人還有什么愛情,達來你快別和我開玩笑了,哎呀,逗死我了。

      你一點兒都不懂女人!達來生氣地說,你更不懂愛情!你這輩子只配花錢去找野女人……

      這話你可說錯了,達來,我不用花錢也能找,她們說我長得又高又帥還倒貼我呢,不僅給我送好吃的好穿的,還給我花錢呢。

      鴨子!鴨子!達來狠狠地沖他說。

      你才是鴨子呢!鐵山揮手打了達來一拳,我可沒靠這個吃飯。

      那你就是吃軟飯的,達來說。

      鐵山一個急剎車,拳頭又揮過來,達來躲開,哈哈大笑著跳下車去。鐵山停了車追達來,兩個人在戈壁灘上追來打去,一邊嗷嗷喊叫,弄得塵土飛揚的。

      達來和金花后來真的好上了……

      再去烏蘭敖包收奶,達來就自己一個人開車去。那會兒,達來送給金花最貴的禮物,是一部揣在兜里隨時能接打電話的手機,這也方便了兩人見面。那次,達來又提前給金花發了短信,金花就借口要去撿牛糞,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活計,去見達來……達來把車停在背人處,兩人鉆進車里正親熱呢,半掩的車窗卻不知被什么東西猛地擊個粉碎,抬頭去看,只見那頭“瘋牛”正提著棍子站在車前……達來慌忙啟動車子,拉著金花就跑,怒氣沖天的“瘋牛”撒腿在后面追趕,好在車子很快就把他甩掉,留他一個人在那里咒罵,不斷在車后投擲石塊……

      達來那次帶走金花,她雖有不安,但很快就被快樂沖淡了。在這之前,金花還沒出過什么遠門,生下來就守著那個破爛的家和牛糞餅那么大的地方,她加入到兩個野小子的收奶隊,坐在破奶罐車的駕駛室里,望著戈壁灘上不同地方的不同風景,聽著那個叫邁克爾唱的歌,和哐啷哐啷的車箱響聲,到處與陌生牧人討價還價,直到鮮亮的牛奶灌滿奶罐,再踩著落日、頂著星星回到鎮上。達來和鐵山賣了牛奶,就會領著她去吃好吃的,然后帶她去打臺球,看電影,對著電視機唱歌,幾天下來,金花弱小的體格都有點吃不消了,她累也高興啊,特別是能和達來天天在一起。晚上,她躺在達來的懷里卻哭了。達來和我說,要不是眼淚滴到他胸上,他還以為是蜜蜂在嚶嚶叫呢。金花,你應該快樂才對呀,為啥哭起來了?我是怕失去你,失去現在,達來,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不要離開我好嗎?當然了,我倆是一對灰鶴,怎么能分開呢……

      達來他們三個在集市上閑逛,恰巧遇到了巴雅爾,他手捧書本站在一輛四輪車旁,車上拉的是山羊絨,用袋子裝著,碼得十分整齊。達來沖鐵山使了個眼色,兩人圍攏過去,從背后拍了拍巴雅爾的肩膀,等他轉過身就來與他倆握手,一副驚訝的表情。達來卻沒伸出手來,哼著鼻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巴雅爾,說,怎么大學生也來賣羊絨了?巴雅爾眼神炯炯的,說自己已經大學畢業了,這是來幫弟弟的忙。達來伸手到車上的袋子里摸一摸,說:你的羊絨倒挺干凈,就沒摻點沙子什么的?巴雅爾說,這可不敢摻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要不這些年的書就白讀了。說得倒挺好聽,看來你告密的時候,也一是一二是二啊!達來使勁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巴雅爾聽達來這么說,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臉登時紅彤彤的,說:達來,我知道你說的是上次的事兒,我跟貨車司機說出了你,那是我的原則,即便那人是我的父親,我也要如實講的。達來聽了,愣了片刻,這時鐵山仗著人高馬大,沖著巴雅爾掄起拳頭,罵道:原來告密就是你的原則,那我現在來告訴你我的原則——見到嘴欠的,我就要揍他一頓!沒等他拳頭落下,就被達來攔下來:好了,咱們不和小人一般見識,以后讓他去告哈森的密吧,我們走啦。說著左擁右抱地離去,巴雅爾卻在后面喊起來:達來,我告訴你,我不是小人,我只是作了證,我是證人……

      鐵山不解地問,就是因為他的出賣,讓咱倆蹲的拘留所,你為啥還攔著不讓我揍他呀?

      我想起來小時候,他還給過我們肉干兒呢,雖然被他阿爸攔下了,達來說。

      這個人好像挺有正義感的,金花插話。

      你沒看他的眼神嗎,他一點兒也不示弱,他的眼神里有股力量,達來說。

      力量?什么力量?狗屁力量!鐵山忿忿地說。

      那是讀書人才有的力量,應該是知識的力量……達來說。

      照你這么說,我們這些沒讀過什么書的人就沒有力量嘍?

      也不是,沒讀書的人就要有錢,有了錢就有力量了。達來說。

      這樣的日子沒過十幾天,金花卻想家了,她是惦念弟弟妹妹,沒有她會不會有飯吃?那個家又成什么樣子了?有一天她一夜沒睡,早上就和達來說,我得回家去了。為什么?難道那個家你還沒待夠嗎?達來不解地問她。金花就掉起眼淚疙瘩,說,可我的弟弟妹妹還小,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那是我媽臨走時哭著交代的……金花鐵了心要回去,達來沒有辦法,只好送她。你這么回去,不怕“瘋牛”打斷你的腿?我斷了胳膊斷了腿你就不要我了是嗎?金花噘起嘴來。達來就摟過她,說:不管到什么時候,只要你愿意嫁給我,我就娶你。達來,過兩年,我弟弟妹妹再大些,你就來娶我吧,到時我們再也不分開了……金花,等我攢夠了錢,就去買一臺新車,有了新車我們就會更有錢,到時我要風風光光地去給那頭“瘋牛”當女婿……

      金花回到家后,“瘋牛”并沒有打斷她的腿,而是上來就給了她兩個大耳光,一邊罵她:你個不要臉的小婊子,和你媽一樣不要臉!你媽那個騷貨跟野男人跑了,你也想跟野男人跑了啊……最后這句激怒了金花,瘦小的她像只挓挲羽毛的小鳥,一邊抹著嘴角的血,一邊抄起一把剪刀:你再敢罵一句,我就殺了你!“瘋牛”看看金花,又看看她手里的家伙,本來舉起的巴掌慢慢垂下來,他后退一步反倒看到了金花放在桌上的手機,就抓起來摔個稀碎,氣焰卻小了許多:我告訴你,以后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離開這個家門!

      “瘋牛”說到做到,打那以后,他從來不讓金花離開自己的眼睛,他是真的怕金花哪一天和她媽一樣跑掉了,就沒人給他干活兒了,也沒人幫他侍弄這個家了。可有什么能隔開兩個相愛的人呢?事實上也是,達來和金花從沒斷聯系,他們中間有個專門傳信的人——上小學五年級的弟弟,兩人每天寫的信,都是弟弟幫著寄出又收取的。為了寫信,金花都快把那本字典翻爛了。

      我前面說過,查干戈壁收奶子的有好多人,其中有一伙小地痞,很是霸道,經常找其他收奶人的麻煩,他們是想吃獨食,不讓別人收奶。那時,達來和鐵山兩人已經合伙買了新車,買賣越做越好,也算搶了他們的生意。一天傍晚,小哥倆剛收了滿罐奶從白音烏拉草原那邊回來,就被一輛面包車攔在了鄉村路上。路邊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叼著煙卷,乜斜著眼睛盯著達來和鐵山。小哥倆上前給他們遞煙,他們理都不理。咋了哥?達來問。咋了?你倆小兔崽子得罪人了,知道不?一個頭上留一撮毛的男人說。我倆也沒得罪誰呀?達來辯解。沒得罪誰?我問你,誰讓你們他媽的抬高奶價的?你們壞了規矩,懂嗎?一撮毛說。可市場也沒規定收奶價格呀?我們收我們的,你們收你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達來說。你們這就是犯了河水!一撮毛朝身邊的人使了一個眼色:去,讓他們知道知道,犯了河水是怎么個后果。一個剃光頭的矮胖子回手就從面包車里拿出一把射釘槍直奔過去,還沒等倆人反應過來,只聽見噠噠幾聲,奶罐車的兩個前輪胎已經嗞嗞冒氣了。轉過身,幾個男人就丟下煙屁股跳上了車。給我記住,小兔崽子,再他媽的壞我們的規矩,小心讓你們的肚皮冒氣!說完開車離去……

      這幫人可真夠壞的,大夏天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鄉村路上,達來和鐵山守著癟了胎的貨車,眼瞅著幾噸牛奶變酸壞掉。白音烏拉離我家較近,第二天中午,倆人終于找到修車的補了車胎,滿臉沮喪地回到家,我趕忙做了飯菜給他倆,狼吞虎咽后,達來一聲不吭地半臥在床上,手里掂著刀子,鐵山用拳頭不停地捶著床沿。我這個信佛的就想起公路上撒釘子的事兒,而今達來的車也讓人給爆了胎,我就勸他倆,上師說做人總要吃虧的,以后咱們多修身積德,就會少了是非。塔巴聽了,在旁邊也憨憨地說:上次在路上碰到一條惡狗,我就沒朝前走,提著棍子繞了過去。達來瞥了塔巴一眼,忽地一甩手,刀子亂顫扎在了門上,說,你們不知道啥叫江湖,就這么算了的話,以后他們會把我倆當軟柿子拿捏死,我倆就別想在這條道上混了。看他狠呆呆的樣子,我怕極了,就把刀子從門上拔下來藏在了身后,說,孩子,不管到啥時候,咱都不能動刀動槍,就因為你小時候偷拿了哈森的槍,阿爸才那么狠心懲罰你的,他還不是怕你長大惹禍。不要提哈森那個雜種了,達來忿忿地說,要是放現在,我就拿槍崩了他。

      那天他倆把一車奶子全倒掉了,白花花的鋪滿了戈壁,這些酸奶子滋養過的地方,來年牧草一定會長得旺盛。鐵山開了車到河邊洗刷,達來騎著白馬跟在后邊,這兩個伙伴好長時間沒在一起,他要好好給它洗個澡。夏天的查干河水又漲滿了河床,這會兒,悄沒聲的河岸因為兩個年輕人的到來變得熱鬧極了,于是,刷車的刷車,洗馬的洗馬,忙完這些,達來和鐵山就一頭扎進河里,像魚那樣游來游去。平時忙于生意,他倆大概好長時間沒有歇息,這下反倒有了空閑。我和塔巴是后來趕到的,守在岸邊看熱鬧,兩個壞小子就沖塔巴潑水,最后把他也拉進河里,三個人撲騰著打起水仗,歡笑聲與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那天太陽還沒落山呢,一彎月牙就掛在了天邊,藍藍的淡淡的。

      達來最先看到了那彎月亮,指著它問鐵山:嘿,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像,像一把割草刀,鐵山說。

      塔巴,你說像什么?達來又問。

      我說,像一根羊肋條……

      鐵山反過來問達來:你說說,它像什么?

      我說像一枚銅錢……

      塔巴搖搖頭說,那可不像,銅錢可是圓的呢。

      你不知道,它的一多半被我吞到嘴里了。達來說。

      我看出來了,你現在只認錢,你想把世界上所有的錢都吞掉……鐵山說。

      那又怎么樣?達來沖鐵山潑水:我還沒問你,你小子有了錢想干什么?

      鐵山捋了一把頭發和臉,大聲地說:我嘛,我肯定不會在女人身上花錢的,我會去北京上海,去香港澳門,我從小還沒走出過戈壁和草原呢,總之我有錢了,我要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你呢,達來?鐵山回頭問。

      達來扎了個很深的猛子,半天才露出頭來,吐了吐口水,說:我有了錢,第一個就去娶金花,第二個嘛,我要蓋樓,把我家快坍的房子推掉,蓋成三層高樓,阿媽住一層,我住一層,塔巴住一層……我還要給蘇布德蓋個寬敞的馬廄,和金花生個女孩兒,像滿都娃那么好看的,我要她成為世界上最健康快樂的公主……

      這回輪到問塔巴了,塔巴嘿嘿笑了,說:錢很多的話是不是得天天數錢啊?

      達來和鐵山都點頭,說,那是啊,錢多了就得天天數,沒事待著干啥呀,就得數錢玩兒,把錢鋪得滿地、滿院子都是,像數星星似的數也數不完。

      塔巴聽了,撓撓腦袋,說:那豈不是很累,我可不喜歡數星星,你們知道,我只能數到五,再多我就記不得了。

      可你自己的錢要有數才是,要不誰都會來欺騙你,最后你的錢就不是你的錢了,你又成窮光蛋了,到時,你還得提防壞人騙你的錢呢,鐵山說。

      那還是算了,我還是沒錢的好,有了錢,我還要提防壞人,還要天天數錢,會累壞我的,我還是放好我的羊吧……

      我敢說世界上只有塔巴哥不想做有錢人,鐵山笑嘻嘻地說。達來反過身來安慰塔巴:沒關系,哥哥,你只管放你的羊,到時我有錢了也少不了你的,皇上的哥哥就是王公,對不對?塔巴聽了就高興了,禁不住歡呼起來,我要做王公嘍,我要做王公嘍……

      那天傍晚,達來他們幾個直玩到把太陽撲騰到查干河里,停在西邊的源頭,金光粼粼的,也把星星叫來了,布在頭頂上。那個情景多好啊,他們像又回到了童年似的,那么歡樂。我在河邊看護羊群,聽著蘇布德在昏暗里嚯嚯的食草聲,看著三個小伙子在明亮河面的影子,那一刻,長庚星就在他們那一方眨著眼睛呢……

      第二天一早,達來走的時候,沒朝我要他的刀子,他好像忘記了這碼事,也不再絮叨那些損失,迎著朝陽甩著烏黑的頭發不緊不慢地開車駛去。事后才知道,他倆并沒去鄉下收奶子,而是回到鎮上,買了煙酒去見修車部的李老板。李老板又開了一家飼料廠,他的辦公室又敞亮又闊氣。收下禮物,李老板坐在老板椅里給達來和鐵山沏茶。我老李當初沒看走眼,干得不錯啊,年輕人,都買新車啦?達來他倆就撓腦袋。兩個兄弟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遇到啥難事了?

      李老板在鎮上確實有頭有臉,“一撮毛”的事兒就是他出面說合的,聽達來說了經過,他說,你倆算找對人了,“一撮毛”這兩年可是靠我發的財。他一邊嘻嘻哈哈地笑著,拿起手機給“一撮毛”撥過去,大著嗓門和他們說,達來和鐵山是自家兄弟,以后給老兄留三分面子,大家都為了混口飯吃嘛。“一撮毛”聽是李老板,連說誤會,誤會,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放下電話,李老板又給倆年輕人遞煙:放心吧,有我在,他們不會再找你倆麻煩了,可人家說的也對,行有行規,以后別壞了規矩才行。達來兩人忙點頭。李老板又說:再有,大哥我能幫你們這一時可幫不了一輩子,日后要想不被鷹吃,還得自己翅膀硬,像你倆這么實打實做買賣,想賺大錢得猴年馬月。達來和鐵山聽了,就眨巴起眼睛。李老板看看身邊沒旁人,壓低了聲音說:做什么買賣都有竅門,就像你們那車牛奶,其實不丟也能賣掉,你倆有所不知,“一撮毛”他們來錢可比你倆快多了……

      聽到這里,年長的接了葛根大嬸的話:你說的李老板這人我了解,他和“一撮毛”的關系不簡單,可以說是盤根錯節,“一撮毛”是他的小弟,也是他的打手,他們什么生意賺錢就做什么,賭場、歌廳、高利貸……他之所以對達來和鐵山好,也是為了利益,不過,李老板只是一條繩上中間的螞蚱……

      是呢,達來和鐵山從李老板那兒出來,便腦筋開竅了似的,又像是得到了什么秘訣。葛根大嬸說,倆人就是從那時起,賺的錢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的,沒過幾個月就又買了一輛新收奶車,轉過年來,翅膀更硬了,走路的樣子都不一樣了,抬頭挺胸的。這當中有個事兒,我還得說,那段時間,達來和鐵山總頻繁地回家來,也不知和塔巴說些什么,咕咕叨叨的。我忍不住問塔巴,你們三個人是在學蛐蛐叫嗎?塔巴說,不,我們什么也沒做。你們一定是有事情瞞著我,我說。塔巴無奈地搓著手:可……可是,弟弟就是這么囑咐我的。好吧,我搖搖頭,你們不說,綠度母菩薩也會告訴我的。

      一天半夜,達來忽然開車回到家里,他滿臉滿身都是血,我和塔巴嚇壞了,忙問他這是怎么了?達來說,沒事,只是頭破了口子。我說,那怎么不去醫院呢?他說,不用你管,阿媽,把我的刀子給我……我擺著兩只手,說,孩子,千萬不要……阿媽,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更不是過去任人宰割的羔羊,達來說著,很快在柜子里翻到了那個閃著寒光的東西……

      原來,鐵山他們為了和“一撮毛”爭搶奶源,終于水火不容了,兩伙人剛在鎮上打了一架,達來一伙吃了虧……

      那不是因為奶源,葛根大嬸你不知道,年輕的在旁邊說:那是達來和鐵山他們要競標一個沙場,動了李老板的奶酪,李老板指使“一撮毛”他們調教一下達來和鐵山,他倆當時都蒙在鼓里。

      那可是真的?葛根大嬸驚訝著……

      凌晨的工夫,鐵山也來了,胳膊上打著石膏和綁帶,帶了幾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他們怕我聽見,跑到車上去商量事兒……嚯唉,菩薩保佑……

      紅了眼睛的達來已經不聽我的,他們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走了。我望著那輛鉆進沙塵里的車子,擔心得胸口像敲鼓一樣,渾身沒了力氣,就要癱倒在地,塔巴卻不知啥時站在了我身后,他攙扶住了我,把一個物件遞到我手里,原來是達來的刀子,塔巴真有心呢,他趁達來不留神偷下了它……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塔巴皺緊眉頭納悶地問我:弟弟他們為啥又爭又搶呀?我摸著塔巴亂蓬蓬的頭發說:那都是聰明人干的事兒……

      達來他們那天去尋仇,到處找“一撮毛”他們,臺球廳、歌廳、賭場、洗澡房什么的都去過了,最后來到“一撮毛”他們常去的一家收奶站,卻見奶站里冷冷清清的,一個打更的師傅正縮在門衛室看報紙。達來敲窗問他:大叔,認識“一撮毛”不,他這兩天來過沒有?打更師傅把老花鏡耷拉到鼻子下面瞅瞅來人,說:什么一撮毛兩撮毛的,你說的是送奶子的吧?估摸都給抓起來了,別說他們,連我們收奶站的人都給帶走了。達來聽了就有點發蒙,你說什么,都給抓起來了?是不是因……因為打架?老師傅搖著風車腦袋說,是因為奶子,是奶子出了事……

      那個師傅說得沒錯,達來他們后來得到了風聲,很多收奶子的,包括收奶站管事的人都給抓了,甚至李老板的店也被查封了……

      一天后晌,兩輛閃著警燈的車開到了我家,下來一大幫戴著不同顏色大蓋帽的人,我就呆住了。那會兒塔巴還沒放羊去呢,我哆哆嗦嗦地上前剛要問他們,一個年紀稍長的警官先開了口:你是達來的阿媽?我說是。你兒子和一個叫鐵山的在收牛奶?我點點頭。那就對了,另一個警官說……

      他們把我家上上下下搜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就問我,達來的東西藏在了哪里,可我根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腦子里亂哄哄的,像飛進了數不清的蒼蠅。那個長著羅漢眉毛的警官看出了我不知情,就轉過頭來瞅了瞅塔巴,塔巴嚇得直往我身后躲。

      警官態度倒很和藹,問我,這是達來的哥哥嗎?

      我點點頭。

      家里還有什么人沒有?他又問。

      沒有了,他的阿爸不在了,有個妹妹也病死了……

      怎么病死的?

      小時候得了肺病……

      可憐的孩子,警官這時就定眼看著我和塔巴,說:可有的孩子更可憐呢,他們還是嬰幼兒,就因為吃了毒奶粉得了腎病,很嚴重的腎病……

      毒奶粉?我驚訝地問。

      是的,有一種化學東西能讓摻水的奶子提高蛋白,可用它制成的奶粉會毒害孩子……達來他們就使用了這種東西……

      那些孩子會像滿都娃一樣嗎?塔巴聽到這里,從我背后怯怯地探出頭來問,渾身抽搐似的抖著。

      警官點點頭。

      塔巴猶豫著,我,我說出來,你,你們就會放過達來嗎,你們不會用鞭子抽他是嗎?

      警官正了正眼鏡:是的孩子,我們只是想找到那個東西,不讓它再毒害人了。

      塔巴聽了,就轉身帶著他們向羊圈走去……那袋子叫做“蛋白”的東西是他埋在羊糞里邊的……

      沒錯,達來和鐵山也先后被抓了……他們弄到的“蛋白”,都是李老板售賣的……

      半年后,我和塔巴到監獄里探望達來時,達來沒臉見人似的用兩手捂著臉面,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里流下來,一再說自己該死,說他不知道那東西能害人,特別是害了孩子,李老板當初只和他說,那個東西能讓牛奶保鮮,三五天不變質,還能讓有些收來的奶子提高蛋白,過檢驗關……我相信達來的話,他的心地還沒那么壞,知道奶子里有毒,他決不會喂給羊羔的……不過,他罪有應得,被判了兩年零六個月徒刑,鐵山也是,他倆的新車統統被罰沒了,包括賺的所有的錢。不過,他倆在那些人里邊判刑是最輕的,這得感謝巴雅爾,他那時已做了律師,偶然回村從父親哈森的嘴里聽說達來被抓的,半身不遂的老哈森流著口水,歪斜著臉,和兒子說,你懂法,幫幫那、那個臭小子吧,我、我欠過他黃羊肉干兒……那天有鄰人在,看到這個事情,回頭說給我的——那天,巴雅爾替老哈森擦了擦嘴巴,把掉在地上的佛珠遞到他手里,轉身急匆匆地去了看守所,見了達來和鐵山……巴雅爾后來按沒有主觀犯罪意圖為他倆說了話,還免除了他倆的律師費用。巴雅爾在法庭上說:請法官注意,在這個事件里,我的當事人是因為無知才犯的錯,售賣“蛋白”給他們的人故意隱瞞了它的危害性……

      那些天,我不住地給綠度母磕頭,就想起上師說的,度母菩薩度人的八種障礙里,其中還有“如蛇一般的忌妒”,“如小偷一般的憎恨”,“如毒的貪心”,想想這些都在達來身邊發生了……

      那年秋天,達來和金花說好,要去娶她的,金花為此也做了準備,第一次仰起頭和她的“酒鬼”阿爸說話:那個收奶子的窮小子有錢了,我要嫁給他。什么?你要嫁人?這個家怎么辦?這些活計誰他媽的干?金花說,我的弟弟妹妹我還會照料,至于你,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放心,錢都給你準備好了。從那一天起,金花就不掖不藏地給自己做起了嫁衣……可萬萬沒想到,她等來的卻是達來入獄后寫給她的信,她還以為自己做了噩夢,等確定了消息,金花直接暈倒在地。“瘋牛”卻樂呵了,里外屋來回踱步,嘁,我就說兔子窩里長不出白蘑菇嘛,金雞可不會到咱這破窩里下蛋……

      門窗外的風更大些的時候,遠處終于傳來了羊群的叫聲,咩叫連天的。是塔巴和蘇布德回來了,葛根大嬸說。沒過多會兒,一個滿臉黃胡子的漢子牽著一匹白馬,吆喝著羊群進了院落,于是,羊群的大呼小叫聲、馬兒咴咴的嘶鳴聲,一起蓋住了風的呼嘯。那漢子看到門口停的吉普車,知道家里來了客人,像小孩子一樣好奇地扒著窗子往屋里望,玻璃上映出一張如鐵一般黝黑又結實的臉,年長的和年輕的沖他擺擺手,那張天真的臉便堆了笑,露了一口白瓷似的牙齒,轉身從門縫遞進一桶羊奶子,便忙著趕羊入圈。他腰間系著麻繩,脖子上套著兩大圈羊嘎拉哈,嘩啦嘩啦地數來數去,他是用這些羊骨節對照著羊群的數量。

      屋子里,葛根大嬸重新為羊羔喂奶,把羊奶灌進奶瓶的當兒,幾只羊羔已經歡快地騰空蹦跳開了……

      達來是一年前出的獄吧?年長的搓著大手,問。

      是的,葛根大嬸說,達來在監獄里改造得好,獲得了半年的減刑。說來也巧,因為是輕罪,他在勞改隊里做的是飼養奶牛的活計,還兼了技術員,每天除了為奶牛搭配飼料外,還專門用儀器檢測牛奶。達來做這事兒相當仔細,每天產的奶子,監獄要求整體檢驗一遍就可以,而他呢,每擠一頭牛,他就要檢驗一次,有時上百頭乳牛一起擠奶,他就要檢驗上百次。為了不讓灰塵和草棍落在牛奶里,他每天把牛舍上下打掃得干干凈凈;為防蒼蠅,他又搬來梯子爬上爬下,在椽梁和墻壁上掛滿粘蒼蠅的膠帶,風一吹,像數不清的風鈴鐺晃來晃去。

      獄警有一次忍不住問達來:有備好的蒼蠅藥,你為啥不用啊?

      達來撓撓腦袋說:那個東西不能用,誰知道死掉的蒼蠅會落到哪里。

      你小子倒挺認真,獄警背著手夸他,想想又對他說:不過凡事不能過頭,過頭會得強迫癥的。

      達來打了個立正,說:知道了,警官。

      說是這么說,可回過頭達來該怎么做還是怎么做。

      一兩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達來因為改造得好,提前幾個月釋放了,等他出獄回家來,我也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做起什么事情來,比鬧鐘還守時辰呢,而且又勤快又能干,家里除了放羊讓塔巴哥哥來,其他像起羊糞磚、劈柴、遛馬、剪羊毛、修理羊圈的活計,都由他來干。偶爾空閑下來,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最愿意做的就是給失孤的羊羔們喂奶,對了,為這個,他還特意到鎮上買來一個測奶儀器,每次給羊羔喂奶,都要測來測去的。我就和他說,兒子,這是咱家母羊剛擠出的奶子,你干嗎還要測它呀?不,阿媽,我們還是測一測為好,毒奶子會害人的。我就覺得這孩子得心病了,他還活在過去的事情里呢……這一點,從他隨身帶的一個本本里就可見一斑,那是他從監獄里唯一帶回來的東西,里面寫滿了關于奶子的事兒,和他在勞改隊時每天做的檢測結果。本子的后邊兒貼的是從報紙上裁剪下的方方塊塊,我雖然不認識幾個漢字,可上面配的圖片我還能懂,那是些躺在病床上的孩子,還有病好出院的孩子們的照片……

      有一次吃著吃著飯,達來冷不丁地問我:阿媽,念度母菩薩心咒會減輕人的罪過嗎?我說當然了只要你心誠,真心悔過,綠度母會救贖你的。也是那天起,從來都不信什么的達來,主動要我帶他去甘珠廟去,看著他跪立在菩薩面前閉目禮佛的樣子,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又有一次,達來和塔巴放羊去,他問哥哥:你為啥每天都那么開心呵?塔巴說,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沒有哪件事讓我不開心。你覺得每天放羊就很快樂是嗎?達來又問。是啊,這些羊,我雖然數不清它們,可每只羊我都能叫上名字,因為它們的名字都是我給起的,有的羊長著黑臉,我叫它包公,有的寬尾巴,我就叫它門簾,也有叫石頭、樹枝、牛糞餅的,還有叫星星、月亮的,總之,我看它們像什么就叫它們什么……有幾只肥母羊我特別喜歡,叫它們王妃、側妃、夫人……這回達來終于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我的哥哥,天下的人要是都像你這樣,這個世界就沒有煩惱了……

      這天,鐵山來看達來,與之前相比,他的背稍稍有點駝,顯得不如以前那么高大了,瘦了,皮膚也黑了不少。他來是想約達來一起去南方打工的。

      鐵山說:達來,我們一起去吧,過去我只想著有錢再去看世界,真傻,我現在不那么想了,其實看世界沒那么復雜,我們現在買張車票就可以去了。

      去哪兒?去工廠嗎?達來說,到作業的流水線上看世界嗎?

      鐵山說:哪里的話,我們到流水線上工作是為了賺錢,賺夠錢就可以去看世界啦。

      說來說去還不是得有錢?

      鐵山頓了一下:再說也不止流水線啊,我們還可以干點別的,總之我們有的是力氣,到哪兒都會有口飯吃。我有個親戚在南方打工,他們做的就不是流水線,而是在花園里干活兒,里面有假山、流水,有各種各樣咱們見都沒見過的花草、樹木,他們天天聽著啾啾的鳥叫,聞著花香和樹林的氣味,蹚著草叢里的露水干活,不對,是我說反了——那個花園就是他們建造的,他們專門為有錢人建花園。我的親戚并不比我們聰明,他只去了不到十幾年,就是一個部門的小經理了,每天穿著干干凈凈的工裝,手里拿個本子和筆,記來記去的,他還要指揮別人干活兒呢,這個地方怎么弄,那兒做得不對要重弄,他伸著一只手比比劃劃的,別人就得聽他的……他還和我說了他一年下來的工錢,要這個數!鐵山說著,伸出三個手指頭,你知道這是多少嗎?

      達來瞥了一眼:他去了就開這些錢嗎?

      當然沒,那是靠他自己才到現在的,那也可以呀,別說十年,要我說二十年都可以!鐵山兩眼放光地說,再說了,他能做到我們為什么做不到,我們也有手有腳。還有呢,也是咱們的一個老鄉,在一個大城市的中介賣房子,十幾年下來也是小主管了,想知道人家賺多少嗎……

      達來打斷了他:鐵山,和你說心里話,我現在對錢沒有興趣,特別是那些不干凈的錢。

      鐵山愣愣地瞅他,說:一個餓肚皮的人竟然和我說對面包不感興趣,面包臟與不臟,其實填飽肚子要緊,達來,我可不信你的話,過去你可是……

      那是過去,達來說,和你一樣,我現在不那么想了……

      好吧,達來,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要走了,后天一早,你要走就來敲我家的門,過了九點我就不等你了,咱們只能后會有期了……說完,鐵山把外衣搭在肩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第二天清晨,達來起得很早,回家這么長時間,他第一次洗凈了臉,也刮了胡子,在我家那半塊鏡子前照了又照,他還找出干凈的衣服,穿上后左看右看……我就伸出大拇指夸他,可還沒等我把話說完,達來就將穿在身上的東西統統脫掉了,重新疊好,放到箱子里,和我說:我忘了,今天還要和塔巴放羊去呢……

      達來那天早上沒去找鐵山,他是兩個月之后才走的。他提著行李箱走的時候已是隆冬,天上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這回我知道他是真的要走了,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就站在門里看著他。他走出院落回頭瞅見了我,我就朝他揮了揮手,他點點頭,嘴角那兒掛著一絲笑,那是人有希望時的笑……那會兒,雪撲簌簌地落在他的頭頂,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眉毛、胡子、臉上,甚至眼睛里都掛滿雪花,他邁開步子往前走,身上就落滿了雪。我眨眼的工夫,他就像融化在大雪里了似的,再也看不到了,可他的笑容還留在我眼前呢,我就想起小的時候,每次他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就是這樣和他揮手的,他也報給我這樣的笑……

      達來那次走是為了金花,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他是和金花私奔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5期)

      海勒根那,蒙古族。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白色罕達犴》《野鹿,野鹿》,詩集《一只羊》等。多篇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思南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內蒙古敖德斯爾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獎、《草原》文學年度獎等獎項。入選2020、2022、2023 年度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西班牙文、斯拉夫蒙古文并出版。現任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