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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3期 | 舊海棠:親人(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舊海棠  2024年05月21日08:03

      舊海棠,本名韋靈,安徽臨泉縣人。文學創作二級,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小說發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當代》等刊。出版有小說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見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長篇小說《消失的名字》等。

      親 人

      舊海棠

      1

      是真的老了,掩飾不住的老,特別是住院這半月,沒捯飭臉,照鏡一看好像脫了相,那個人不是她了。

      她請了護工,可護工怎么能幫她敷面膜,幫她做護膚,幫她導入玻尿酸呢。護工一看就很粗俗,穿金戴銀,長辮子到腰窩,大嗓門,大屁股,農村來的,進城多長時間也沒用,還是一副農村婦女打扮。她是很看不上這類女人的,沒頭腦。但她沒辦法,出事送到醫院就住在院里了,護士站給她介紹的護工,說是熟手,常在醫院做事,照顧什么人都有經驗。

      能怎么辦?姚橋在深圳沒有親人,說得更絕望點,她在這個世上也沒有什么親人。朋友倒是有,可那都是些什么朋友啊,領導、同事、下屬、茶友、團友,無聊寂寞時的飯友、酒友。做面部護理指望不上這些人,沒親密到那種程度。話也可以這么說,在這個世上她沒有培養出親密到那種程度的朋友,她做不到甜言蜜語,做不到讓別人來摸她的臉,碰她的身體,所以活該自己孤零零的。還好,她很早就知道這個世上的事都是可以用錢來解決的,錢掩蓋了尷尬和不適,你服務我,我付錢,這是交易,情面上誰也不欠誰,不含有討好,更不含有施予。所以她現在想做面部護理,怕是要去美容院請自己的美容師來才行。那個小姑娘,她也沒叫過小王老師,而是叫她小王。小王其實也不小了,三十出頭,但還是比自己小太多,差不多十歲,所以姚橋叫她小王。依著美容院給的定位叫她老師,姚橋叫不出來。她覺得小王就是在按程序做事,還沒到老師的份上。小王從接待手上一接到她,就稱呼她“姐、姚姐、橋橋姐”,等等。姚橋當時就覺得再叫小王老師就多余了,直接叫小王。姚橋這么稱呼,小王很受用的樣子,似乎這樣最好,就可以對姚橋用上十八般武藝了,第一次就向她推薦了產品并勸她辦了卡。然后,新項目一個接一個推薦,姚橋買不買賬都照推不誤。有次姚橋不耐煩了,說你別推薦了,我有三個項目了,先做做再看吧。小王這才住了口,但提醒續費時又開始沖她發嗲,一邊做一邊威逼利誘,說哪哪缺什么養分要再做一個療程。她只好說,好,等會簽單時就續。說完好像看見小王笑里藏刀,雖然她正閉著眼。姚橋也知道所有服務行業都這樣,產品未必真有說的好,項目未必真有多么見效,但你得買這個賬,不然就壞了關系,人家見你就不親了,更不可能真心對你好。姚橋心里想,美容、理發、服裝店,等等,哪個服務行業不是這樣?

      終歸是幾年的老會員,讓小王來醫院做一次面部護理應該不會閃她這個面子。這事她想五天了,人見好后就在想了,就是怕醫院不許,也顧慮別人怎么看。但還是得做,因為馬上要出院了,出院要回公司一趟,要見人的。可是疫情還沒過去,探望的家屬都得持24小時內核酸陰性證明才能進來。之前為什么沒有人來看望她也是這個原因,好找借口,送的花、水果,只能放到大門口的快遞架上,還都是跑腿送的。說反正見不著你,我也沒去,叫了跑腿送的,你叫人下去拿一下。特殊時期,多數人心驚膽戰,人情也就只能這樣了。但小王不同,自己是她的鉆石客戶,利益在這,叫她肯定要來的。

      小王啊,有這么個事,我出了事,左腿上了鋼板,左胳膊兩處骨折,住院兩周了,下周可能要出院,我想出院前請你來幫我做兩次護理行不?就是有點麻煩,你要說是我的朋友來看我,還要24小時內核酸陰性證明,你看你什么時候能安排出時間來?姚橋發的語音。

      喲,姐,您這是咋的啦,這么嚴重咋才說呢?早說我早看您去了。外出也不是不行,就是外出有二百的車費您看行嗎?姐的事我怎么都要安排出時間的,姐您什么時間合適?

      小王也發的語音,連珠炮一樣炸出來。

      姚橋聽完,平復一下心緒,剔去剛才聽語音升起的那陣小煩躁,耐心地說,我上午有治療,下午兩點后都行。

      行,姐,我知道了,我明天下午就去。另外,姐還需要點什么不,我給您帶去?小王的語速還是那么快,一口一個姐叫著。

      不需要了,吃的用的都有。就是護膚品我是臨時叫跑腿買的,你們那些產品都在家,你來把你們的產品帶上就行。

      姐現在的皮膚是個什么狀態,要做哪些項目?小王好像在啃玉米。

      起死皮,松弛,眼部有點塌。你來也帶不了機器,熏蒸什么的也做不了,你就挑補水、緊致的,方便帶就行。

      好的姐,您要多保重啊!咱們明天見啦!

      小王躁。姚橋知道躁的人有躁的短見,什么事都像倒豆子一樣。這挺合姚橋的意,她不想跟那些處心積慮的人相處,針眼大的事能使一百個心眼,太消耗人,平日里她已經受夠了公司的那些姑娘小伙子。

      第二天,小王來了,沒穿美容院的工服,穿的自己衣服,打扮時尚,若不是提了專業的美容箱,是不能說她是在美容院給人洗臉的,怎么也得是個設計師或高級白領才對得起她的一套行頭。臉上的妝也好看,干凈利落,細看又精致立體。

      小王還給姚橋帶了銀耳羹,美容院的免費甜品。姚橋知道這都是舉手之勞,但還是很感動地謝了小王,這樣才是她們之間那層浮在面上的感情,真實得虛情假意。說來也奇怪,這套東西她只能跟小王使,跟公司的姑娘小伙子她使不來。老同事的相處方式都定格了,中途不好破,每有新來的,她也想過使一使的,拉攏些人,但總猶豫不決,等下定決心了,新人早被其他人拉攏去了。她又收了心,做一個獨來獨往的冷酷領導。

      姚橋看著小王,說來了就做吧,下午護士也不常來病房,即便來了,就說是好朋友,他們也不能趕人。姚橋說完,小王把美容箱打開,擺出事情不簡單的陣勢。

      病房是六人間,但只住了四個人,除了她,還有一個在工地頭部受傷的女人,一個跌倒的老人跟她一樣上了鋼板,一個腰部什么地方做了個小手術。大家的床都有簾子圍著,因為小王要站床頭給姚橋做臉,只好敞開著簾子,頭部受傷的女人停在她們床前看了一會熱鬧,見沒人理,無趣地走了。剩下姚橋的護工在旁邊服侍遞熱水換溫水,忙進忙出。

      潔面,去死皮,熱敷冷敷,最后清潔了臉,又上精華提拉和玻尿酸的導入,全部弄完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姚橋坐起來,用小王帶來的鏡子一照,覺得已煥然一新。姚橋又跟小王商量是否可以每天下午都來給她洗臉和做日常護理,因為她的左手還不能動,一只右手做不了什么,之前只是護工端著水盆,她用一次性毛巾搓兩把,搓完再用一只手涂柔膚水和精華,但好像沒什么用,這樣大半月下來,臉就松弛就塌了。

      小王應約來醫院做了五天,不可能天天去死皮,死皮也沒有那么多,就是日常的補水和精華導入,大約還是產品好,姚橋的一張臉精神勁算恢復了大半。但還是有一點勁頭上不來,小王說,是氣血的問題,等你能動了,體內氣血活動起來,氣色才能上來。

      姚橋說能活動還早著呢,腿上的鋼板還得拆,不知道能好成什么樣呢。小王說姐,那你就試試水光針吧,這個項目現在是很基礎的醫美項目,實實在在把東西打到皮膚里,打一次能管好一陣子呢。你看明星在臺上光彩照人的,都是打了的,不然跟路人一樣。

      小王早就給姚橋推薦過水光針,她也私下了解過水光針,分手打和機打,機打更均勻,幾百個針眼下去,臉才微微發紅,說明針扎得不深。為了普及這個玩意,小王起初說都不能算是醫美。她不同意,無論小王怎么說,她還是認為應算是醫療級美容項目,畢竟是動了真皮層的,針都扎到肉里去的。她跟小王強調這就是醫美。小王沒有再爭論,算是默認了。人大概都是這樣,發現騙不了對方時,就只能默認事實。但也不能排除別的可能,那就是小王自己都沒有搞清楚就向姚橋推薦了。那次小王還當場找了幾個真實案例的操作過程給姚橋看,先潔面,再敷麻藥,然后洗掉麻藥全面消毒,再然后才是打針。打針后還要再敷消炎和止疼面膜,整個打水光針的過程才算完。看的過程中,沒見哪個女人叫疼的,都安詳地躺著,看上去沒有哪兒不適。小王現在又提起,姚橋還是猶豫,說考慮一下,等出院了再說。

      小王說是的,這得先跟美容院特聘的醫生約,然后去美容院做,可不是得先出院再說。

      小王走了,護工把姚橋抱回靠墻的一頭半坐起來,拿拖把拖地面。醫院的地面都是貼的地板膠皮,有點水有點東西明顯得很,是得拖一拖。護工去還拖把,姚橋看著她的背影想,做這行的是得有那樣壯碩的體格,不然怎么抱得起一百多斤的病人呢。她一米六三,一百斤,算輕的,像腰上動刀的那位,一百六十多斤,沒有壯碩的體格怎么弄得動!幸好那人是老公和護工一起在照顧,一般女護工根本弄不動她。

      2

      胳膊拆了石膏就可以出院了。姚橋在心里盤算幾天了,她一個人住,能下地前得用一陣子住家保姆的。她平時只請了清潔工周六做清潔,那個清潔工還做幾家鐘點工,怕是不能給她做住家保姆。這個護工都是在醫院打零工,若是請她做住家保姆行不行呢?

      姚橋找了機會問護工。護工問你能給多少錢。姚橋問你想要多少。護工說我在醫院一個月抽了水也落四千五千的,不能少于這個數。姚橋說好,那就五千,我家就我一人,在我不能下地前你不能休息,等我能下地了,一個月給你休兩天,你看行不?護工點頭。

      住院用的東西不是臨時叫跑腿買就是網購,她同樣在網上買了一套寬大的棉麻休閑裝,叫護工用溫水加沐浴露洗洗,她穿著這套衣服出院了。電動輪椅是租醫院的,買的東西護工用個撿來的袋子一裝,她們就打車回了家。

      護工姓崔,叫崔英紅,姚橋說你大我幾歲,我叫你崔姐吧。崔英紅說好,那我還叫你姚小姐。又說,你看著真年輕,我都以為你才三十來歲呢。姚橋一笑,沒想到崔姐看上去那么老實也會來這一套。沒做護理前的半個月臉就像一片枯樹葉嘛,那一會你咋不說我年輕?

      姚橋家三室兩廳,她住主臥,一間做了衣帽間,一直閑著的那間客房有一個一米二的床,床上用品一應俱全,鋪得板板正正,什么都是新的,沒人用過。這就是鋪著好看的。姚橋叫崔英紅從客房的衣柜里取出一套格子紋的四件套,讓她自己換上用。崔姐取出一看,也是很好的床品,說我去買一套吧,不能把小姐這么好的東西用壞了。姚橋說你就用吧……她想說那是最差的一套了,后半截話沒說出來,只好又重復,你就用吧。

      姚橋看不上崔英紅這樣的人,又接著用,她在心里想過幾次這個問題,開始是事情棘手找不到人才用她,后來住家就不是了。大約吧,姚橋心里想,大約還是因為崔姐像她那個在農村的姐姐。那是上一輩人的孽緣了。

      姚橋的父親是下鄉知青,很早下放的,二十九歲那年在大隊上找個姑娘結了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女孩,孩子生下來的那年秋收,大隊上的知青得到外面的消息,說有人返城了。大家紛紛寫信搖電話問城市里的人,回答說是聽說了,于是個個蠢蠢欲動,有兩個年底回城過年就沒再回來。姚橋的父親也給家人寫了信,表達了回去的想法,但他有個不利于回城的條件,那就是他已跟農村姑娘結婚有了孩子。姚橋的父親跟農村老婆商量,先離婚行不行,等回去了再接她們娘兒倆回去。農村老婆單純,又想將來能去城市,就同意了。姚橋的父親春上回了城,進了紡織廠當工人,再沒有回來,只寫了一封信,說機會難得,沒時間回去了,要先進廠。農村老婆接到信以為可以進城了,抱著一歲的孩子去了城里找,結果他不但沒有留她,還以影響不好為由,逼她趕快回去。說來是他進廠后不想復婚,后來只是每個月見工資了給母女寄去一點。一來二去到了年底,農村老婆抱著孩子又進城找,姚橋的父親為了徹底擺脫她們,很快跟廠里同是返城知青的大齡女孩,也就是姚橋的媽媽結了婚。等年后春上農村老婆再抱著孩子來城里時,姚橋的媽媽已經懷上了姚橋。農村老婆知道事情到頭了,無望了,討了些錢回去,把孩子給了娘家養,自己趁年輕又嫁了人。那個孩子就是姚橋同父異母的姐姐。

      姐姐還姓姚,叫姚八喜。怎么叫這個名字的,也說不清,大概是農村人覺得八是個吉祥數,喜就是喜事,所以叫八喜。也有說是因為她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為了喜慶點,才叫八喜。八喜才上二年級就會給城里的父親寫信要學費了,這行為肯定是大人教的,大概是你不仁我也不客氣。姚橋知道有個姐姐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時姐姐要出嫁,進城跟父親要嫁妝。姚八喜大約是狠了心來要的,找他們要一臺電視機,要一輛摩托車,要一臺縫紉機。然后是三金——金耳環、金戒指、金手鐲。三金一般是男方出,姚八喜說人家嫌她沒爹沒娘,她要讓人看得起。姚八喜梳齊劉海和到腰的長辮子,坐在姚橋家的客廳里,不給東西就不走,少一樣都不行。姚橋小這個姐姐兩歲多快三歲,那時在讀高二,中午回家吃飯見家里坐著個陌生人,她媽叫她不要出聲,吃完飯趕快去學校。晚上姚橋放學回來,見那人還坐在那里。這天父親不在家,聽說去奶奶家了。姚橋看了三天這個人,等她終于走了,才知道那個人是她的姐姐,名叫姚八喜。

      姚八喜如愿得了三大件和三金,是兩家出錢買的,姚橋的爺爺奶奶、姚橋的爸爸媽媽。事后,姚橋的媽說,夠狠,做人這么狠,有什么得不到?姚橋再見到姚八喜是在上大學后的寒假,姚八喜抱了孩子來送農產品,東西擱下人卻不走,孩子到處扯東西到處爬,最后還是姚橋的母親給孩子封了個大紅包當見面禮,姚八喜才帶著孩子離開。

      姚橋這時學會了冷笑,跟媽媽一樣瞧不起父親。父親好長時間在家里不作聲。父親這時已經買斷工齡,去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做技術工,還是師傅,掙兩倍多的錢,嘴上不作聲,頭抬得還是高高的。

      姚橋的母親大約是長年抑郁,得了乳腺癌,治了幾次還是去世了,那年是2005年,姚橋二十五歲,父親五十七歲,還有三年退休。過了一年,父親又談了一女朋友,女人還很年輕,但沒談兩年又分手了。

      分手后,姚橋的父親也退休了,又談了兩個,又都分了。2010年,姚八喜又找父親來了,說兒子十二歲了,要進城里上學,將來才能有出息。姚八喜帶著兒子住進了父親家。她跟兒子住的房間是姚橋的,姚橋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姚八喜進了城,老公后來也進了城,在城里找了份粗活,三代人熱熱鬧鬧生活在一起。姚橋的父親這時對姚八喜另眼相看了,他大概覺得姚橋去了那么遠,他還能老有所依,這是多么好的事。要說姚八喜來得正是時候,再早兩年,父親還在談女朋友,指定不行。反正父親挺高興,對外孫也好,什么都舍得。另外,父親的退休金比女婿工資高,一家人的話語權還在他那里,是一個天天能吃上豆腐腦,天天去公園遛鳥下棋的幸福老頭。

      姚八喜讀完了初中,是有點文化的人,城市的生活一樣過得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就是個人形象沒怎么變,還是喜歡留到腰窩的長辮子,還是壯碩身材。姚橋的小姨去幫姚橋取她和母親的東西時看到了,跟姚橋總結說,反正看著挺會過日子的。

      3

      姚橋這二十多天沒去公司,她的工作被秦主管代理著。怎么是秦主管,不是鐘經理?姚橋想想也很會意,秦主管嘛,平時都能把兩個副總裁哄得好好的,關鍵時期肯定用上了關系。說來奇怪,兩個副總裁,一個半老頭一個老頭,都喜歡秦主管,照說這種情況,兩個老頭得掐起來吧,沒有,姚橋聽說她出事后例會上談到誰代理她的工作時,他們都為秦主管站了臺的,齊心合力把秦主管抬上了代理位置。姚橋想,能把兩個對她有意思的老頭都哄好,還能讓他們齊心合力,這就是有真本事了!不然怎么輪得到她?怎么說都得是鐘經理。鐘經理雖不及自己在公司的威望高,好歹跟她平級,都是手上有著幾個省的區級總經理。最好的幾個省在她手上,她出了事,理應是鐘經理。

      姚橋坐輪椅回到公司,左手還吊著,只有右手能動,所以崔英紅跟著到的公司。老大不在,跟總公司接洽業務的兩個副總裁她都去拜訪了,都挺客氣,叫她放心養病,工作公司都安排好了,下季度市場方案照她的計劃在做,細節方面也許會稍有改變,但不影響大的布局,市場份額還是要穩住的,這是他們子公司的頭等任務。

      那我做什么呢?

      要等總裁。

      姚橋還是相信總裁的,他可是吳老板的親外甥,自己可是年紀輕輕就跟著吳老板一起打拼的人,可以說為吳老板的事業付出了整個青春。

      總裁小她五歲,她籌備這個子公司的時候他還在國外讀經濟學博士。

      她給總裁發了信息,說回公司了,一時也做不了大的事情,請總裁給她分配點小事做。

      總裁沒直接回她,是秘書回的一條信息,說林總收到信息了,方便了會親自回電話。

      “親自”二字用得好,姚橋心里安穩了許多。她打發崔英紅下去轉轉,吃個午飯,然后兩點半上來接她。

      她在自己辦公室也不能做什么,助理把辦公室打理得干干凈凈,她不在的這段時間沒積一點灰。她沒看見助理,因為助理調去給秦代理了。真是委屈了她,自己住院期間,助理曾幾次要去醫院看她,都被拒絕了,姚橋叫她好好盯著業務。這會兒助理肯定已經聽到她回來的風聲,但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過來看她,大約是秦代理那邊真忙。

      姚橋無所事事,給助理打了個電話。原來助理外派了,要兩天后才回來。姚橋又打電話給前臺,叫備上她的午餐,然后把個人私密的文件找到一堆,這些是要帶走的,無論如何不能落到別人手上。

      下午兩點半,崔英紅準時來接她,她讓崔姐在柜子里找到空的文件袋,把文件分別裝在里面,然后標上大約只有她能識別的序號。再然后,她在辦公室還備有手提袋,讓崔姐把這些文件袋裝進手提袋拉上拉鏈掛在輪椅后面。不會有人查她,林總不在,還沒誰有這個膽。即便林總在,也不可能查她。檢查公司員工攜東西出門是人事部的事,但人事部怎敢查她,她又不是離職,她只是帶點日常的私人東西出門。

      崔姐推姚橋等電梯的時候,大廳的熒屏顯示器上正在播放她年會上講話和下工廠看生產線的圖片。那些都是風光的事。比總裁都風光。

      姚橋的大腿一陣鉆痛,通過鋼板到達膝蓋,膝蓋又一陣酸楚,那酸楚再通過神經反饋到耳朵里,讓她一陣耳鳴。

      車禍后,手術后的疼痛她都挺過來了,這點痛真不算什么,只是讓她感到身上汗涔涔的。

      三個月或五個月拆了鋼板,到時走路需不需要拐杖還是個未知數。林總給她通話后,說是吳董的意思讓她好轉些再談工作的事,若不方便回公司,可以在家辦公,只要她能回,公司會另外給她配司機和助理,原來的司機已經開除。吳董就是吳老板,她還是習慣叫吳老板。

      這是她預料到的,吳董不可能不顧她,這意味著干不干活公司都會開工資給她。至于將來能干什么,那是將來的事,這個消息里傳達出的能繼續開工資給她是最重要的。她發信息感謝吳董,感謝老板老領導對她的關照。

      但是,跟了她五年的司機小陳說開就開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至今沒給她發一條信息。

      崔英紅沒做過住家保姆,以前是老公出來打工,她在家陪讀,在兒子讀書的縣城打點零工。他們租的房子在農貿市場附近,所以她打零工都是在農貿市場給人卸車裝車。這活快,干完不影響她回家給兒子煮飯。遇著大活,她就提前把飯做好蓋在鍋里,兒子回家熱熱就能吃了。兒子考上大學后,她跟老鄉來到深圳,開始干護工,這活她也才干了半年。

      姚橋平時不做飯,都是在冰箱里備點預制品,用微波爐加熱或隔水蒸就能吃。崔英紅檢查了姚橋的廚房,發現就一個涂層平底鍋,她去超市時買了個大鐵鍋回來。姚橋說那多丑。崔英紅說,小姐,鐵鍋煮飯才香。姚橋看著那口鐵鍋跟她家廚房的裝修風格實在不符,只好不看了,自己開輪椅去了客廳。醫院租來的輪椅,不怎么靈活,這幾天她常想,這樣子一時半會好不了的,拆了鋼板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不如自己買個新的,以后出門也方便。

      姚橋在網上買了輛遙控和手搖兩用的輪椅,一萬多,買回來指揮著崔姐裝好。崔姐知道了多少錢,說,咦,一萬多。姚橋說這是便宜的,好的十幾萬。崔姐說,那是小汽車?姚橋沒說話。她的車報廢了。公司給配的,公司買的車險,現在公司人事在處理保險和報廢的事。她的人身意外險也是公司買的,也是公司的人事在處理。處理去吧,她不想操那個心。她是因公出事,公司會賠償些費用,就是不知道會給多少。反正是不能少了,不然報到吳老板那怎么說得過去?

      2007年的時候,她來公司兩年多了,從市場部提到辦公室,又從辦公室做了老板助理。老板是下海的國企干部,有頭腦有魄力,干事風風火火。先是把廣東的東西往北方倒,后來有了自己的小工廠。小工廠是她跟老板一起建起來的,合作非常愉快,配合起來也是親密無間。

      姚橋三十三歲這年,公司成了集團公司,她也領了一份任務,組建飲品類的子公司。姚橋不小了,想到是時候結婚生子。她說我再干兩年,等子公司正常運作了,我就退,請老板提前物色總經理人選。吳老板沒說不行,把姚橋結婚的事交給了老板娘,讓她給姚橋物色個合適的人。這個合適是有指向的,就是不能影響姚橋的工作。老板娘哪能不懂老板的意思,多方介紹,有一個還是老板娘的親戚加海歸博士,家世、形象都合適,做技術,人老實。姚橋覺得不行,相處下來就是不對。最久的相處一年多,可以提結婚的事了,她反悔了,說過了三十六了,不想生孩子了。男方都是頂尖的條件,找能生孩子的太容易。之后姚橋又處了一個,也黃了,三十七八奔四十去,就什么也不想了。姚橋確定不想找了,她讀高中時候經歷了意外,突然有個姐姐,就覺得自己將來是不會結婚的人,母親病逝后,又想即便結婚也不生孩子。總之之前沒個固定的想法,一段時期一種感慨,直到三十三歲,想結婚也是迫于年齡壓力。三十三歲到三十七八歲,她努力過,結果怎么都不對。

      子公司成立三年后有新的資本注入,不光她主理的子公司,集團下面還有一個子公司也融了資,體系更新換代,雪球越滾越大,她的總經理頭上有了總裁。這對她也沒有壞處,她的工作輕松些了,更有針對性,且收入翻倍地增加。

      司機小陳目睹了她從談婚論嫁回到孤單一人。有一次出差,小陳隨著,晚上姚橋請區域經理和主管唱歌喝到很晚。姚橋送走了所有人后趴在衛生間的洗手臺上吐,未必是喝吐了,就是她想吐出來,不要讓第二天太難受。小陳也不是第一次見姚橋吐,也不是第一次攙扶醉酒的姚橋,自然地走去衛生間拍姚橋的背。姚橋又摳嗓子又掐虎口,終是吐不出來,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陳抱姚橋起來,把她抱到沙發上坐著,姚橋就順利躺下了。躺下還是想吐,又一陣折騰,也沒有吐出來。小陳說,后來喝的酒是當地的,沒聽說過,可能是那酒出了問題。小陳問姚橋能走不,回去酒店好好休息。姚橋是久經沙場的人了,難受歸難受,走還是能走的,于是穿上高跟鞋挎起包,穩穩當當地走了起來。

      打車回酒店,姚橋到自己房間門口跟小陳揮手。小陳終是不放心,把姚橋送到房間。小陳幫姚橋取下挎包,抱著姚橋就親。姚橋說你別胡來,工作還想不想干了?小陳說你真虛偽,明明想要的,還拒絕。說著又親上來。姚橋動真格了,雙手箍住小陳的脖子往死里掐。小陳松嘴后癱坐在沙發上,說你就是虛偽。姚橋說,你認為這是虛偽?想要和跟誰要是兩回事,你還這么年輕懂什么,滾!

      小陳說那你叫我陪你出差做什么?

      姚橋回,我就是讓他們知道身邊有個男的,別死灌我。

      小陳還要說什么,姚橋說,滾!

      小陳住她斜對面的單號房,因為房間號雙數是豪華房,單數是標準房。

      姚橋想,小陳沒有哪里不好,就是太年輕了,輕狂。他想往上爬也是對的,不想往上爬的人成不了氣候。但她不能讓他這樣往上爬,得有真本事,懂得做事,能做事,能成事。他的女朋友比他成熟些,在總部做事,她在總部時見過她。大約相同的年紀里女孩總會比男孩成熟一些。

      這次出事就是小陳明知她在加班卻沒有等她下班,她把手上的事做完已是凌晨了,只好拿出車鑰匙自己開車回家。她不應該做的事是想開夜車走一走原來工廠附近的路,繞一圈回來,上北環之前遇上排大貨車,還有泥頭車,大約白天禁行的車這會都出動了。她不想夾在集裝箱車之間,她有壓迫感,想繞出去,被后面上來的泥頭車給撞上了。她覺得只昏迷了幾秒鐘,找出電話報了警,她的意識清醒著,知道自己正在被救出,別人問什么她答什么,知道自己簽了字,正在被抬上手術臺。再醒來就是第二天了,她不是再度昏迷,是手術完成后被注射了鎮靜劑。她醒來看到的是護士,沒有一個熟人。疫情嚴管時期,沒進入普通病房之前不許人進來看望。五天后她進入了普通病房。她很幸運,內臟沒受大的損傷,有些擠壓積水能自行吸收,最大的問題是腿骨和膝蓋,粉碎性骨折,上了兩條鋼板。包扎一直到大腿根,她用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沒穿底褲。她把手繞到左邊,覺得是穿不了底褲。身上還上了管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到可能是尿路導管。也就是說她在用著尿袋。半個左邊都是痛,都是腫脹感,都是堵塞的木鈍感,好像不是自己的,又連著自己的感覺。她沒想著挺住,也沒有想著要堅強,大哭了一場又一場,多少年沒哭的眼淚都哭完了,然后就轉到了普通病房,經護士站推薦用了陪護崔英紅。

      她的手機一點問題都沒有,到了普通病房,開始為自己買東西,右手舉不動了叫崔姐舉著也要親自買,她不相信醫院小賣鋪賣的洗發水、洗面奶。

      4

      姚橋出事快一個月了,到了發工資時間,基本工資一分沒少打到了賬上。她想,還行,就看季度的了,她分管的區域市場營業利潤要給她分成才行。

      第一天煮飯時崔姐問,小姐你是哪里人,你還在養傷口,不能吃麻,也不能吃太辣,你想吃點什么?

      姚橋說是江蘇人,靠江南,還不到江南,不太吃辣,也不吃太咸。崔姐說,那我懂了,我是安徽人,也不吃太辣。

      崔姐就照著自己的設想給姚橋煮飯了,這天煮了半只雞,湯煮了面,肉剔給姚橋,自己啃的骨頭,另外給自己下了一碗清水面條。

      姚橋說,以后不用煮兩鍋飯,就咱們兩個人,一起煮一起吃就好了。

      崔姐說那哪行,我干粗活的,吃那么好干什么,吃飽就好了。

      姚橋問,你以前跟兒子怎么吃?

      崔姐說,不天天吃好的,偶爾有好吃的肯定給兒子留著,我哪舍得吃。

      姚橋大概就明白了崔姐的生活方式,買菜錢給她轉了一千元,說需要什么就買,用完了找

      我要。

      崔姐大概沒見過好看的裝修,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姚橋想,要是那個姐姐來家會怎樣呢?

      姚橋有姚八喜的電話,沒有微信,也不想加她,也不想加父親的微信。

      父親,嗯,今年多大了?七十三?還是七十四了?

      他們逢年過節也不打電話,姚八喜搬進他家后這十一年,父親大概忘了還有自己這個女兒。這十一年好像也打了幾個電話的,第一次是姚八喜打的,她帶兒子住進姚橋的房間后第一個新年,問姚橋過年什么時候回去?姚橋知道姚八喜搬進去了,叫小姨去取東西給她寄來。她回得很干脆,不回。第二個電話才是父親打的,問姚橋是否知道她媽媽一個什么繳費的密碼怎么設置的,姚橋說不知道,掛失重設就好了。后來還有一個電話說他膽結石,問姚橋回來不,要她簽字做手術,說姚八喜的戶口不在他名下,姚八喜不能簽。姚橋說你很明白的嘛,自己就能簽,不用我簽。父親說要是我死了呢?姚橋說一個小手術,死不了。姚橋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的一生,想起母親是生生地被父親的各種事氣死的,待父親的心更硬了。

      這次手術之后,父親大概怕什么,沒有跟姚橋商量,就把姚八喜的戶口遷到了名下。再然后,姚八喜把兒子的戶口也跟著遷過來了。姚八喜老公的倒沒遷,老家還有田地,還有宅基地,戶口遷走了,就沒那些東西了。土地和宅基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他們還不能舍棄。

      一個月拍片復查,三個月拍片復查,腿上大的鋼板不能拆,小的也要兩個月以后。

      三個月后,沒拆鋼板也能下地站立和練習邁腿,姚橋發現哪里不對,覺得左腿還是使不上力,一站立就生疼。她咨詢了康復科醫生,醫生說正常,鋼板跟骨肉有個磨合期,過了就不會太疼了。

      姚橋想自己出來工作這么多年什么苦沒吃過,咬著牙練習走路。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左腿就像擺鐘一樣,每抬一步就要先晃半圈才能起步。她覺得那樣子走路實在太丑了,都想砸掉客廳里的落地鏡。那鏡子還那么大,別說照她一個人,加上崔姐都能照得下。那是她以前在客廳練瑜伽時定制的鏡子。有一次司機小陳來給她送東西,小陳那么高的個子,她看到鏡子比小陳都要高很多。

      小陳至今沒給她發過一條信息。歉意總有點兒吧,總得表達一下吧,沒有,都沒有。

      人真是不經念叨,姚橋剛想起小陳,就見小陳發了一條朋友圈。是一張圖片,路燈下,很恍惚,要瞇起眼睛看才能看清一個女人扶著樹在嘔吐的輪廓。配文是“你的樣子”。

      姚橋翻小陳的朋友圈,“你的樣子”前一條還是六月底拍的一個女孩在路邊嘔吐的照片。同樣是恍惚的,同樣是嘔吐。她問過小陳那個人是誰,小陳說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嘔吐也是那個樣子。姚橋當時感覺出了曖昧,就沒有再問下去。

      人做事有時大約像決堤放水,一開口不好收住,小陳半年沒發朋友圈了,第二天又發了一段視頻,圖像是車載導航儀,聲音是網約車的錄音。這讓姚橋想到小陳現在可能是在跑網約車。姚橋一陣煩躁,順手給點了贊,很快又撤回了。小陳還是看見了,給她發了信息,不是道歉的,而是說我現在跑網約車,您要是需要使用車,可以預約我。感覺像挑釁。

      姚橋更惱火了,說好啊,我明天約了康復治療,你十點在車庫接我。一來一去就像是兒戲,也像賭氣。

      第二天小陳果然發來信息說會準時在車庫等她。就像他還是她的司機那樣。已經預約了醫院的康復治療,無論如何都要去,醫院不是私人診所,過號就廢了,不等人。崔姐打理好姚橋的出行,準時提醒姚橋叫車。姚橋說好,等崔姐陪著姚橋到車庫,小陳的車停在電梯間旁邊,崔姐照常扶姚橋下輪椅,上車,再把輪椅折疊起來放在后備廂。這樣出行已經很多次,但小陳是第一次見到,有點不自在。到醫院門口,崔姐說停路邊就行。小陳沒聽,拐進醫院車輛入口前掃了健康碼開進去,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很快地去后備車廂取輪椅,拿到姚橋在的一邊。他還不會打開輪椅,拿出后遞給了崔姐。崔姐看了他一眼,不敢說什么。小陳打開了姚橋座位一邊的車門,只是扶著車門,接下來并沒有什么動作,他只是看著崔姐撅著屁股慢慢地把姚橋托了出來。

      等崔姐把姚橋扶上輪椅,放妥,小陳討好地說我在這里等你們吧。崔姐一臉納悶,想著今天這個司機咋了?姚橋說不用,你該干嗎干嗎。小陳說那我等會再來。姚橋說要三個小時呢。小陳說好,那我三個小時后再來,就在這里等你們。小陳還說了一句話,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么嚴重。

      姚橋沒回他,有多嚴重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說清的。她還在監護室時就想,她這輩子沒生過孩子,她想這場災難受的疼痛大概生孩子也不過就這樣了。她不恨小陳,車是自己開的,與他無關。

      崔姐扶姚橋坐穩輪椅,把輪椅輪剎打開了,人都要走了,又看了小陳一眼。

      三個小時下來后,小陳果然在原地等姚橋她們。崔姐更加迷惑,等到家上了樓,崔姐還是沒忍住問姚橋,那個司機認識你?

      姚橋看了看崔姐,心里有點煩,但眼睛看著的是那個讓她嫌棄的姐姐,忍了忍,回說他是我原來的司機,我出事后公司把他炒了。

      崔姐順著話說,是得炒了他,把小姐你傷成這樣。

      姚橋說,不怪他,那天不是他開的車。

      崔姐不知道怎么答了,說那我去煮飯。

      姚橋給小陳發了信息,說,你還做我司機吧,就用你車,我讓公司按租車給你薪水。又補充一句,我說過我把你當弟弟,以前是,現在也是,你不要多想。

      小陳半天沒有回復。應該是想了好久后才回復說:我真不知道你傷這么嚴重,我就想贖點罪,為你做點什么。

      姚橋回,倒不必,你說了先回去,算是請假了,請假了就跟你無關。說完,姚橋自己也覺得這說法合情合理,長吐了口氣。

      姚橋治療的醫院出了一例感染者,門診停診,住院部不給進出,康復理療在住院部樓棟里,一時也不給進出。姚橋一周兩次的康復只好暫停。康復做不了,小王所在的美容院有按摩和艾灸,姚橋就想著讓美容院的人上門,以防肌肉萎縮。按摩是小活,小王自己不想來,給姚橋推薦了一名男技師,說是懂康復理療和經絡,技術很好。姚橋想能約到技師上門不容易,就接受了小王的推薦。

      男技師確實技術很好,不但會艾灸類的治療,還會針灸、拔罐、正骨等等。他在美容院不像小王是正式員工,是屬于外聘的技師,等于是來他們美容院賺外快的。他能在美容院做的項目也不少,因為美容院不但做面部護理,也做身體護理和調理,像女性痛經就涉及針火灸,這個操作要把火針扎到腰部上的十幾個位置,穴位在哪,哪里能扎哪里不能扎是要懂中醫懂穴位才行的,所以類似這樣的活就只能由這位外聘的男技師來。

      姚橋請了男技師上門做了幾次理療,感覺他會的東西不少,像腿的麻木感他扎幾針就能緩解一些,好像真如他說的,經絡通了,神經就靈敏了,麻木感也就能減輕些了。

      男技師正式的單位是一家私人診所,可以使用社保,姚橋覺得不如停掉醫院的理療,改男技師上門,這樣更方便,她不用每次都大費周章出門。所以后來,面部的護理是小王來做,或姚橋去美容院,身體的理療就全部交給了男技師上門。主要是他用的方法與醫院的理療方案基本不差,費用也可以走醫保,何樂而不為呢。

      姚橋有段時間沒約小陳的車,小陳發信息過來問情況,姚橋說了請男技師上門的事。小陳回了個“知曉”。

      發信息的第二天,小陳抱了花束來到姚橋家。這是他第二次來姚橋家里,他沒有東看西看,而是徑直走到姚橋身邊。姚橋自覺無趣,正在看一本名叫《為何家會傷人》的書。

      小陳把花束放在客廳的五斗柜上,放下又調整了一下位置,讓花束與五斗柜上面已經有的物件在一條線上。

      姚橋沒理他。

      小陳在姚橋的對面坐下,搓著手,許久突然說:“我跟女朋友分了。你好利索之前有什么事可以叫我做,我也可以繼續做你司機。可以不經過公司,我現在跑網約車,是自由的,時間好安排,你有事都可以叫我。”小陳又補充說,“弟弟能幫你做的事,我都能做。”

      姚橋這才抬頭看小陳一眼,說我不能私下用你,你要是想做事,我就讓公司雇你,帶車一個月多少錢你可以開價。另外我還沒有正式復工,平時事少,你抽空可以繼續跑網約車。

      小陳似乎還有話說,抬眼看了看斜對面陽臺上擦灰的崔姐。

      姚橋叫崔姐,說你出去買個什么東西,一個小時后回來就行。

      崔姐會意,解了圍裙換鞋出去。

      你沒有討厭我吧?

      你本來是要問我喜不喜歡你是吧?

      是,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現在我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可以照顧你。

      我有崔姐。她很本分,把我照顧得很好。

      你什么意思?

      我們從來沒有這么赤裸裸地聊過天。但現在這么聊未必不好。

      什么意思?是讓我照顧你還是不讓我照顧你?

      我說了我不缺能照顧我的人。

      我也說了我喜歡你。

      你剛才還說了弟弟能做的事,你都能做。那就像弟弟一樣就行了。姚橋又說,我看著你從部隊下來跟了我五年,我要在你身上動歪心思早就動了。你說你喜歡成熟點的女孩,你要的是女孩,不是女人。你女朋友是女孩,我是女人,年齡上是這樣,生理心理上都是這樣。你能理解到這一層的。你分手了,再去找人談戀愛就是,你也不小了,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即便你現在覺得可以,很快你就會覺得不可以,到時我們就成了仇人。

      你想的太多了,為什么不能就一件事論一件事?

      因為這在我看來就是一件事。只是你把它當成了幾件事。你想做大事,去找你的女朋友,她在總部,讓她把你介紹到嘉詳去做業務。這是你最好的出路,事后不會給人落下話柄。姚橋又說,嘉詳那邊的人事比興隆這邊簡單,興隆是我一手做起來的,我太熟悉這里面層層包裹的關系,你應付不來。

      你確實不能帶我?

      對。確實。照你的意思來,總有一天會壞事。

      你就這么不看好我?

      不是不看好你,是事情不對,我不能讓你從我手上上位。去找回你的女朋友吧,你們是很合適的一對。

      我不會這么做,我做網約車很好,很自由!小陳說完起身就往外走。

      姚橋未挽留小陳,也無心看書。她喜歡小陳,想過跟他培養起一種情感,但現在想來這個情感肯定不是男女關系的情感。以前她未處理好分寸,也沒明確過邊界,以致讓小陳誤會了,多少她要負點責任,因此她原諒了小陳的魯莽。

      5

      臘月初三小寒。姚橋突然接到姚八喜的電話,說父親腦梗,送醫院兩天了,她昨天去看,見父親戴上呼吸機了,這事得告訴她。姚八喜說完這一連串,問姚橋能不能回來看父親一眼,以防萬一。姚八喜還說,這個病最說不準,她知道的一個老人就沒能出院。姚橋看了看正在做家務的崔英紅,想,姚八喜倒沒把她當外人,電話一通好像跟她多熟似的。她總共只見過姚八喜兩面,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跟自己說話像一家人似的。姚橋還想,姚八喜真像崔姐一樣站在她的面前了,自己能否接受她,叫她一聲姐呢?想到這姚橋打了個激靈,頭皮發麻,不敢再想下去。但是父親還真是她的父親,要是真不行了她會不會不計前嫌回去看他呢?擱以前可能不會,這次她出事后體味到人生里很多的滋味,其中就有一條叫“如果萬一”,“如果萬一”車禍更嚴重些,她現在就沒法坐在這個家里了。“如果萬一”真是那樣,這套房子就是父親的無疑,而父親若病逝,這個房子就成了姚八喜的。所以,她多不愿意跟姚八喜有關系,多不愿意看見她,姚八喜都是她的直系親屬無疑。現在她需要重新考慮這層關系。世道無常,若她現在不回去以后真見不著那個她叫爸爸的人了,她會不會自責?母親去世十七年,多少怨恨糾結也都應該散了,是時候重新梳理一下跟父親跟姚八喜的關系了。

      鋼板還不能拆,因為一個什么原因,醫生解釋了很長時間,并叫她多下地活動,促使骨骼發力,才能更好地愈合。在家站站,扶著東西能走兩步,但那姿勢實在太難看了,要是非得那樣走路,她寧愿穿著高跟鞋端莊地在輪椅上坐一輩子。

      姚橋一時拿不出主意,她開著輪椅到崔英紅旁邊,她說崔姐,如果是你,你會不會回去看父親?

      崔姐已經知道姚橋出事沒有親人來看望的種種原因,以及與家庭關系的來龍去脈,但她還是說會回去看父親的。到底是一家人,怨歸怨,那個人是自己的親爸爸,哪能不看最后一眼。

      姚橋想說不一定是最后一眼,就是人在重癥室。她沒有更進一步解釋,沒必要。還有她用崔姐的原因是潛意識里覺得她跟姚八喜很像,她想通過適應崔姐來適應,但她沒有告訴崔姐。

      疫情期間到處管理很緊,她從深圳過去,人肯定進不了重癥室,只能隔著門看,回去看一眼真的那么重要嗎?

      姚橋終于打了姚八喜的電話,這是她第一次給姚八喜打電話,也沒有叫姐姐,只說我是姚橋,我們深圳有境外輸入病例,但是我住的區沒有,她讓姚八喜問問這情況回去要不要隔離?

      姚八喜回,說,哎呀,我天天看新聞,這我知道,不隔離,國外進來的,又沒有進你們市區,跟你們沒關系,你就回來吧。不過,就是你得做好核酸。末了又說,你可要記得做好核酸啊。小宇從西安回來就做核酸回來的,沒事!

      小宇?姚橋下意識地叫了一句。

      姚八喜說,啊,小宇不就是你大外甥嘛,學校放假早,他就回來了。也是剛回來,你還不知道,小宇明年就畢業了,到時上深圳找你去啊,你幫幫忙給你大外甥找個好工作!

      姚橋覺得姚八喜也太不見外了,不接她的話茬,問我爸現在到底怎么樣了,人還能說話嗎?她意識到說的是“我爸”,不是“咱爸”,但她不想改口。

      姚八喜說,能,就是說不清楚。他又有高血壓,醫院就讓住監護室監護著。

      姚橋說我知道了。她在心里也有了主意,不回去,看來沒多嚴重,肯定是姚八喜要搞事情。

      姚橋問崔姐,農村人最在乎的東西是什么?

      在乎什么?也看人,有人在乎錢,有人在乎面子,有人在乎誰跟誰親,誰跟誰不親。

      下午約了技師來針灸,你回頭把我房間收拾一下,在屋里扎,技師不讓吹風,客廳動一下就有風。

      男技師二十七歲,中醫專業畢業,在深圳的一家中醫院實習過,因為想留在深圳,但在實習醫院沒有關系,只好到了私人診所。技師說工作也三四年了,在考醫師證,考過了就能當掛牌醫生了,是比在醫院成長還快的。

      崔姐給姚橋的床收拾了一下,把被子折疊好收了起來,然后在床墊上鋪了一條墊毯。技師來時她在床上半躺著,技師讓她躺平,先給她全身做了放松,然后從腰上順著經絡扎了兩排針。針挺長,有幾根全扎在她的肉里,她一點也不覺得疼。但部位不同,還是有不同的感受的,下鋼板的地方沒有感覺,腳上卻酸脹瘙癢得很。技師輕輕捻著針,好讓她減輕那些感覺。然后跟姚橋說,大腿上的經絡斷了,穴位的地方就沒有經絡了,所以她沒有感覺。

      姚橋問,沒有經絡了怎么辦?

      技師說,沒有了也沒有辦法。主經絡沒有了,細脈會強壯起來。就像主水渠斷了,小水渠也能通水。只是這需要一個過程,要等等細脈強壯起來。

      姚橋問,那要怎么做才能使細脈強壯起來呢?

      技師回,就是想法讓它通達,比方你練習走路,按摩,包括現在咱們正在做的針灸,都是通脈的辦法。

      姚橋說,還要取鋼板,不知道到時還會不會再次傷到已經打通的細脈。

      技師說,肯定會的。但是總有沒傷到的,到時再打通就好了。

      技師仔細捻針醒針,姚橋看著脫去外套只留著輕薄棉衫的技師微微地出著汗,覺得年輕真好啊,健康真好。她開了空調暖氣,同樣的溫度她不覺得熱,醫師連脫了兩件衣服。

      今天只做左腿的,她的肩部也疼,但那不是出事才有的,是長期伏案工作落下的,這一出事,身上什么疼什么痛都起來了。技師說腿上不用一周兩次針灸,一周一次就好了。她要做肩部的,可以分兩次做,這樣她的精力就不會一次性消耗太多,人就不會太累。姚橋怎么看這個年輕的技師都很順眼,說交給他了,聽他的安排。

      年前是不可能取鋼板了,手術可能安排在年后。姚橋想,就是不為看父親,是不是也回家一趟呢?

      但回家看誰呢,小姨?小姨做了姥姥,一家人一起來深圳玩過一次,她招待的。小姨過得很好,女兒嫁的本地人,以前給女兒帶孩子,現在孩子大了,母女走動也很勤快,所以輪不到她關心小姨,她回去看小姨也是不成立。

      說實在的,她真不想回,她回想在那個小城的遭遇,突然有了一個姐姐,突然母親得了癌癥,突然父親帶回來一個陌生女人,每回想到這些真讓她受不了。

      或者她還是應該回去,十幾年了,回去看一看,趁年前給母親掃個墓,這次出事她越發地想念母親了。

      說回就回吧,再猶豫就折磨人了。姚橋訂了兩張高鐵票,是她和崔姐的。她也訂了酒店,她不可能住回那個家的,早不是她的家了,她的房間被一個叫小宇的男孩子住了。

      剛回到縣城的酒店住下,姚橋跟崔姐又出來做核酸,因為明天去醫院要查核酸。然后她們又去買了一個泡腳盆,她聽技師的,得天天泡腳,不能讓受傷的這條腿發涼。

      泡完腳,兩人休息,第二天一早,她精神出奇地好,于是讓崔姐陪著她在縣城走走。她住的酒店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可她沒打算回去,她只是想在熟悉的地方待一待。她跟崔姐說,那個房子是統建樓,老,沒電梯,上不去。她也不想姚八喜來她住的酒店,她們電話約好在醫院碰頭。

      姚八喜到重癥室外略停了停,打電話給姚橋,姚橋先是不接,想先觀察一下姚八喜,果然見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舉著電話東張西望。姚橋由著電話振動,直到停了,才拿起腿上的電話給姚八喜撥過去。那邊占線,她就不再打了,等著姚八喜再打來,她想那人一看就是個急性子,電話不通會一直撥的,她不可能停下來等姚橋打過去,只能姚橋這邊停下來等她再打進來。

      姚橋接起電話,說是我,姚橋。

      姚八喜問,我就在門口啊,咋不見你呢?

      姚橋說,我矮,你看不見我。我在窗子旁邊。

      姚八喜聽著電話先是向窗子這邊望來,接著就往窗子這邊走。

      姚橋都聽到姚八喜本人的聲音了,她還在向前走,還說,我咋看不見你呢。

      姚橋說,你剛才都看見我了,從我身邊走過去了。你回頭看。

      姚八喜回頭,看見輪椅上的姚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問,你是橋橋。你不是高個嘛,我揀高的看。你咋了這是?

      姚橋確實比姚八喜高,但也沒有高太多,四五厘米吧。

      哎喲,我的親妹妹喲,你咋了這是?

      出車禍了。我記得你,你不記得我,我一眼就看見你了。姚橋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些。

      親妹妹,我不是不記得你,你留在家里的照片還是梳著兩個小辮的小孩,我哪知道你現在是這個樣子。你咋出車禍了啊,什么時候的事,人家賠你沒有啊,以后還能走嗎?姚八喜一連串地問。

      不知道,還沒拆鋼板。

      喲,這是剛發生的事了?你咋不跟家里說一聲呢?說了,我肯定得去伺候你啊!

      姚橋不想這么客套下去,說你約了看望沒有,我們去看看我爸。

      喔,今天爸爸過了危險期,要從單間換大病房了,咱們只能在走廊看看,不用約,我過去一說就行。姚八喜說,我推你吧。這時崔英紅看出點門道來,忙上前說,小姐不用人推,她自己能開。姚八喜這才看到崔英紅,一看她土里土氣的,問你是誰。崔英紅說我是小姐家的阿姨。

      姚橋忙說,是我請的家政工,比我大幾歲,我叫她崔姐,你也叫她崔姐就行。

      姚八喜馬上對崔英紅另眼相看了,說你好崔姐,我妹妹有勞你照顧了啊!

      崔姐沒回聲,可能不知道怎么回。姚橋看在眼里,崔英紅到底是比姚八喜樸實的。姚八喜變化太大了,印象中的長辮子剪了個短發,染著棕黑色,耳朵上戴著跟小手指一樣粗的金耳環。不知道是不是她出嫁時找她家要的三金之一。

      姚橋說,別客套了。按照寒暄的套路,她這時應該說“都是自己人”,但她說不出口,只好說,你帶我去看我爸吧。

      姚橋一直稱她們的爸爸“我爸”,姚八喜一點也沒有不高興,說,好好,咱們一起去。

      監護室門口有一個護士查健康碼,登記了就放進去。

      進門后是一大排玻璃房門的房間,中間是走道。房間一排三個床位,一個房間就是三個人。人不給進房間。姚八喜說,橋橋你看,中間那個就是爸爸。

      姚橋坐在輪椅上有點矮,看不清床上的人,她示意崔姐扶她起來。姚橋站起來看到了中間床上的病人的臉,吸著氧氣,其他的看不出來。姚橋看兩眼低下頭,再看兩眼,像是背書要記下什么東西,然后示意崔姐她要坐下。

      坐下,又看了兩眼,有人過來催,說“看好的趕快離開,不要在走廊逗留”。

      什么心情呢?難過,陌生。像平時看網絡上的災難報道一樣,只有這些公共的情感可共情,沒有更細微的情感了。

      出了大樓,姚八喜問,回家看看嗎?

      姚橋這時才更難過,一下子流下淚來。是因為姚八喜的“回家”二字,還是對父親的不舍?一時厘不清楚。崔姐忙地遞上紙巾。

      人一流淚心就軟下來了。姚橋聲音柔軟下來說,那個家沒電梯,我這樣不方便,就不回去了。

      大老遠的都回來了,咋能不回去呢?回,得回。我背你。

      不能背,傷到大轉子骨,背不得。

      那就抬,我跟崔姐抬。要是崔姐抬不動,我就叫大黑回來抬。我給大黑打電話。

      姚八喜說著真打了電話。然后自作主張地把姚橋的輪椅往路口拉。

      你別這么拉,把輪椅拉壞了,它是自動的,能自己走。崔英紅說。

      那就是回去了對吧。

      姚八喜說著攔了一輛出租車,一掐腰說,上吧。

      崔姐看看姚橋,姚橋點了頭。

      崔姐扶起姚橋,從好胳膊好腿的那一邊架起她走了兩步,把姚橋抱到車里。姚橋更瘦了,崔姐也抱嫻熟了,她們很順利地坐上車。

      很老的小區了,還是父母單位的房子,因為疫情也有人守著大門。守門人查了行程碼把她們放進小區。到了樓下,原來旁邊是個籃球場,現在變成了兒童樂園和健身場。姚橋剛進小區時就記起是第三棟樓,可是經過第三棟樓時姚八喜讓還往里走。姚橋停下來說不是這棟嗎?姚八喜說,親妹妹啊,你這是回來得太勤了啊,不是三棟,是七棟。姚橋不悅,拉著臉繼續把輪椅往前開。七棟口,鐵門開著,姚八喜叫大黑,大黑,你在樓上嗎?下來,咱妹妹到了。

      話音剛落,樓上傳下來聲音——就下來就下來。

      然后一陣嘭嘭的下樓聲,聽著這棟樓好像是個臨時搭的模型,要被踩壞了。

      樓上人還未到,聲音先到,說你好你好,橋橋吧。說著要握姚橋的手。姚八喜忙打斷大黑,你那粗糙的手怎么能握妹妹這手,不用了,你就看看怎么把咱這妹妹弄上樓。

      大黑說,我背啊,我背就行。

      崔姐忙說,那不行,這輪椅可以折疊,你背的時候不小心折疊了會夾著小姐的。

      三個人一時愁起來。人和輪椅分開?

      崔姐說,那不行,小姐不能扶著上樓梯,只能站一會兒。

      叫大黑抱!姚八喜大手一揮說。

      姚橋忙地擺手,說不上了不上了,來到這就行了。

      姚八喜不依,說都到家樓下了怎么能不上去呢。叫大黑連輪椅一起抱。

      姚橋真不想上了,使勁地擺手,說不上了不上了。

      姚八喜命令大黑,你抱試試。

      崔姐看不下去了,要維護姚橋的立場,說怎么這樣啊,小姐都說不上了,你們還非要抱,你們這是不尊重人。

      那你抱,剛才你不是抱小姐了,你可以抱就你抱。

      崔姐看看姚橋。姚橋說試試吧。崔姐扶起姚橋,讓大黑把輪椅先往上搬,她來抱姚橋。她說,五樓,可能得兩次。但實際,才抱一層樓崔姐就覺得吃力了,因為平時只是抱一下,而現在要上樓梯,更吃力。只好歇一下。

      到二樓歇了一下,到三樓又要歇一下,這時崔姐也已經很累了。

      姚八喜看不下去了,說,哎喲親妹妹耶,就讓你姐夫抱一下有什么,他力氣大,大冰箱都抱得動,你才多少斤?

      姚橋左右為難。不上去吧,這快到她闊別十幾年的家了,上吧,心里又難以接受陌生男人抱她。也不完全因為陌生男人,還是因為他是姚八喜的人吧。她知道自己心里排斥的還是姚八喜。

      姚橋委屈了一下,在心里叫了聲媽媽。然后她咬了一下嘴唇說,連輪椅一起抱試試吧。

      大黑說,好嘞!于是大黑連輪椅一起抱著姚橋,姚八喜在大黑的背后緊跟著以防萬一。

      剩下的兩層樓,大黑一口氣抱上去了。門早已打開。大黑把姚橋放下后,姚橋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雖然依舊是兩室一廳,但房子新裝修過了,廚房和衛生間還在陽臺,兩個房間的位置沒動,客廳加寬了,可能把她的房間往后移了,那移出的位置放了一張沙發,一看就是沙發床的樣子,白天當沙發,晚上當床。

      姚橋沒去她的房間看,不敢看。她去了父親母親的房間看,還好,床還是那個木床,柜子還是那個柜子,她長吐了一口氣。

      姚橋看房間時,姚八喜忙著倒水,拿零食。

      廚房也新裝了,以前的鐵架子換成了集合櫥柜,灶臺上也是煤氣灶,看來這房子后來大改動過,連上了管道煤氣。窗臺里面的臨時木架上種著蘭花,不知是父親種的還是姚八喜種的,應該是夏天在室外養,冬天移到了室內。

      沒什么好看的了,姚橋自己帶著水杯,喝了自己帶的熱水,沒有嘗姚八喜沖的紅茶。紅茶裝在玻璃杯里,茶色橙紅通亮,是不錯的茶葉才能泡出的湯色。看來他們生活得不錯,姚橋想。

      姚八喜叫大黑出去買菜,要留姚橋吃飯。姚橋說在酒店定了飯,又說還要回酒店做艾灸,得馬上回去了。

      姚八喜說,別啊,親妹妹,咱姐妹倆才見著,怎么能這么著就走呢?

      姚橋問,那你還有什么事嗎?

      姚八喜說,沒事,沒事,但來都來了,不能就這么就走啊,這傳出去叫我做姐姐的怎么做人。

      姚橋說,不會傳出去的,沒人關心這些事。再說,我的為人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是不會亂說話的。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說什么了,反正是不能走。姚八喜揮著手叫大黑去買菜。

      姚橋說,真不能在這吃飯,真得回酒店做艾灸,大黑哥別忙了,把我抬下去吧,我真的要走了。無意識中她叫了大黑哥。她也發現了,心里跳動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是無意識中向他們邁了一步。都是事情趕的。

      哎呀,親妹妹,你真不能走,我是真有事跟你說的。

      姚橋說,那你倒是說啊!

      爸爸還在醫院,說實話我很想爸爸回來的,但爸爸要真是回不來了,我得跟你商量,這房子啊,爸爸的錢啊,這些都得跟你商量……姚八喜一時語無倫次。

      今天我認個門,我爸還在醫院,還不到談這些的時候。比方說吧,我爸要是回來了,要人伺候,你看我這腿,肯定是你伺候的多。你伺候的多你就拿得多,這個,你……明白吧。就是,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爭什么的。

      大黑人在門口,靠了一下門,門吱呀一聲。姚八喜笑了,說親妹妹,這都說什么話,知道你不稀罕。我就是,想你在家吃個飯……姚八喜有點不好意思了。

      姚橋重復她的意思,說今天就是回來看一眼,什么事都等等,看我爸的情況再談。我得先回去。

      好好好。姚八喜回。還叫大黑抱吧。

      下樓更不好走,讓崔姐跟大黑哥抬吧。姚橋想清楚了,大黑比她大,叫他大黑哥是應該有的禮貌,跟是不是姚八喜的老公沒關系。

      姚橋這么堅持,似乎都不合適再說什么了,于是崔姐上前要跟大黑一起抬姚橋下樓。姚八喜一個上前攔住了崔姐,說她抬,她跟大黑抬。

      吃力的在下面,所以大黑走在前吧,姚八喜走在后面,兩個人合力抬姚橋下去了。

      姚八喜應該也沒少干力氣活,很有力氣。她這么一使勁,樣子又跟崔英紅有點像了,只是發型不一樣,穿戴不一樣。

      到了樓下姚橋叫車。姚八喜說大黑有個貨車的,要是姚橋不嫌棄,可以坐大黑的貨車。

      姚橋謝過姚八喜的好意,還是堅持叫了網約車。

      回到酒店,姚橋說應酬真是太累了,再不去了。崔姐心疼地看著姚橋,說小姐我看你那個姐姐不簡單,你可別心軟什么都由著她。姚橋說我知道,但我真不想跟她爭。崔姐說這可不是爭不爭的問題,是公平的問題,她要是個能公平的人,你當然不爭,可你瞧她那個樣子怎么可能公平辦事,小姐你可當心點。好,我知道了。姚橋沒把崔姐的話放心上,只是想,可能崔姐比她更了解姚八喜吧。姚橋想起她問崔姐能不能做她的住家保姆時,崔姐說的話,她說抽了水也能落個四千五千時的樣子。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