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張慶國:江上有風(節(jié)選)
張慶國,發(fā)表小說等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文學著作四十部。小說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入選“2011年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十月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江上有風(節(jié)選)
張慶國
一 流水
飛機下降得越來越低,逐漸接近云南西部邊境的山峰,再往下,就能看到幾條在山谷間縱橫交錯的閃閃發(fā)亮的大河了。有一條是怒江,從青藏高原一瀉而下,流水湍急而響亮,猛烈撞擊江中的巨石,浪花像雪白的鳥,從凸起的河床巨石上不斷起飛,姿態(tài)華麗。有一條是瑞麗江,平坦溫柔,緩緩流淌,窩在大地的胸口,纏綿悱惻,不愿離開。還有一條是大盈江,盈江是一個地名,大盈江是一條江流,這條江寬闊綿長,由無數(shù)小溪和河流匯合而成。它像一支流水的軍隊,目標明確,義無反顧,浩蕩而彎曲地穿越大地,最后從群山深處峭壁聳立的峽谷中流向緬甸,再流向更遙遠寬闊的印度洋。
每隔一個月,孫曉宏就從北京飛來云南西部一次。他坐在機艙靠窗的座位上,注視著飛機下方逐漸清晰的云南風景。飛機平穩(wěn)落地后,他再次踏上了芒市機場的土地。機上同時下來的七八個攝影朋友,好奇地仰望云南湛藍得透明的天空,跟著他走到行李轉(zhuǎn)盤處,等待取裝有攝影器材的行李箱。
那是二〇一五年五月,孫曉宏又動員了幾位北京攝影界的朋友來到云南,準備從芒市乘車去盈江縣,拍攝盈江縣的鳥和山水風光。攝影作品具有快速傳播的特點,通過攝影圖片介紹一個地區(qū),能盡快見效,一目了然地展示風景之美,這種操作,中國很多地方政府做過,收效甚好。
這項工作有操作難度,找到中國的重要攝影媒體,并在全國范圍內(nèi)組織到足夠數(shù)量的優(yōu)秀攝影家,非才華和名聲都出眾的關(guān)鍵人物做不到,孫曉宏就是這樣的關(guān)鍵人物。他富有激情,樂于助人,在北京義務(wù)為盈江縣聯(lián)系上《攝影之友》雜志,策劃了一個“最美德宏最美盈江國際攝影大賽”。從二〇一五年一月起,為期一年的盈江縣攝影大賽拉開了序幕。
換了別人,牽線搭橋,再出謀劃策,已經(jīng)夠朋友。孫曉宏并未到此為止,他“執(zhí)迷不悟”,四處動員,每月帶一批中國著名觀鳥攝影家來云南,直奔盈江縣,一刻不停地奔波,忙碌了整整一年。他是軍人,面臨退休,空閑較多,但他不開公司,不要報酬,除了《攝影之友》雜志給他報銷的往返差旅費,他沒有從這個項目中獲取任何收入。
來盈江縣和再來盈江縣,很快成為孫曉宏的習慣。那天他默默站在行李轉(zhuǎn)盤處,身后有穿各種民族服裝的乘客走過,他覺得親切而舒暢。一個六七歲的女孩穿著小筒裙,尖脆地叫一聲,快步朝前跑,小肩膀一歪,撞開了孫曉宏的記憶之門,讓他想起遙遠的時光。
時間是一只老虎,強悍而無可阻擋。孫曉宏一九九一年左右第一次來云南拍元陽梯田。當時的梯田只是梯田,不是名勝景點,沉默的耕地老老實實,水面映射天光,無所修飾、質(zhì)樸純凈。拍下來的不只是風景,更是大地與人類的關(guān)系,是云朵、溪水、土地、耕種與收成、繁衍與成長,是起伏群山中綿延不盡的生命史。幾年后,云南羅平縣的油菜花名聲漸起,孫曉宏又飛來云南,拍攝爛漫黃花到天邊的盛景。
孫曉宏愛上攝影,有兩個原因,一是父親很早就有相機,二是因為愛情。孫曉宏早年當兵,二十多歲時提干結(jié)婚后,夫妻兩地分居。他在山西,妻子在東北,日夜牽掛。有一次探親,小夫妻雙雙回北京的孫曉宏父母家,孫曉宏跟妻子提議說,我們見面不容易,咱買個相機吧,見面時拍很多照片,分開后天天看,就心滿意足了。妻子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當然愛照相,馬上叫好。兩人從下個月起分別攢錢,一年后見面,用三百七十多元買了一臺理光5型相機。
三百七十元當時是一筆巨款,那年頭工資很低,每月四五十元,一般人買不起相機。孫曉宏和妻子都在部隊,工資稍高,吃穿住不花錢,憋足了勁,兩口子合力買到了相機,很高興,卻也發(fā)愁。相機除了拍夫妻團圓、拍出生的孩子、拍父母親朋,還能拍什么呢?相機有更大的意義嗎?有一天孫曉宏挎著相機出門,拍了一幅譴責傷害樹木行為的照片,投給《山西日報》,被刊登發(fā)表。這回不得了,生活熱情點燃了創(chuàng)作熱情,從此他做起了攝影家之夢。
現(xiàn)在他已不拍風景,也很少拍社會紀實照片,專拍鳥。鳥讓他牽掛和揪心,讓他驚嘆永恒地球的生命奇跡。他在云南德宏州每結(jié)識一個攝影界的新朋友,就固執(zhí)地勸人家拍鳥,他的身后漸漸跟上了一長溜追隨者隊伍。云南芒市的鄭山河和鄭彬兄妹、朱邊勇,盈江縣的小班和何海燕等,都在他的鼓動勸說下,成為中國著名的觀鳥攝影家了。
孫曉宏對我說,他二〇一四年來盈江縣,當?shù)氐臄z影家何海燕陪同外出。何海燕是宣傳部的攝影師。他極力勸何海燕拍鳥,說風光慢慢拍,傣族小姑娘永遠漂亮,不用著急,鳥得趕緊拍,拍鳥就是拍生態(tài),生態(tài)這個東西如果出了什么問題,鳥就沒有了,一個漂亮的地球生命不見了,去哪里拍?
孫曉宏拍鳥,是為了保護地球上更多的鳥,換一個角度來理解,拍鳥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價值觀。拍鳥的人與自然親近,會逐漸建立環(huán)保觀念,他們歌頌自然之美的作品讓別人看到,傳遞出環(huán)保思想,會感化更多人。
孫曉宏在盈江縣拍了各種鳥和山水地理風光,又守在大盈江邊拍了河燕鷗。河燕鷗也叫黃嘴河燕鷗,頭為黑色,身子灰白兩色,嘴是黃色。河燕鷗是鷗的一種,但與咸水的大海無緣,棲息在淡水的江河湖泊邊,在印度、緬甸、馬來半島、新加坡等南亞和東南亞西部均可見到。現(xiàn)在的中國,每年只能在云南盈江縣見到極小的一個河燕鷗種群,大約十只左右。
河燕鷗只能在盈江縣看見,在整個中國的天空,它們是一小串省略號,只有極少的幾只偶爾從云南大盈江水面的上方一閃而過。它們只在降落時迎風展翅,在空中有短暫懸停,能讓人看清其如夢似幻的姿態(tài)。更多的時間里,它們飛得極快,一晃而逝,只是水邊的一個幻影。
二 守鳥
二〇二三年,我在盈江縣結(jié)識了特殊的江邊守鳥人。這是一份奇特的職業(yè),兩位盈江縣江邊傣族村寨的老人,在每年候鳥河燕鷗歸來之際,被縣自然保護局聘為守鳥人,每天二十四小時監(jiān)護河燕鷗,保證它們不受任何侵擾。直到它們產(chǎn)卵育兒后安全離去,一家?guī)卓谠谔炜罩猩葎用利惖某岚颍秤霸絹碓叫〉仉[沒于峽谷深處的群山之中。
五月中旬的早晨九點,我離開云南芒市賓館,乘坐小倪駕駛的汽車,前往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盈江縣。厚重的烏云壓到地面,車窗外雨絲慌亂,途中暴雨猛砸,雨水潑到汽車前擋風玻璃,雨刮器以最快的速度刮動。我的心比雨更急,到達盈江縣要馬上展開調(diào)研,不能被天氣耽誤行程。
忽然雨過天晴,公路明亮。十分鐘后再次落雨,車窗前方又出現(xiàn)厚重的灰色雨幕。這次雨不大,雨景很好看,路邊粗壯的大樹及一瀉而下的濃密枝葉被雨水沖洗得清亮,我聽到了大樹和野草吮吸雨水后強悍生長的咔咔拔節(jié)聲。
兩小時后汽車駛到盈江縣城邊,雨住風停。汽車從進城的大橋上駛過,橋下的大盈江靜靜地流淌,它從烏云停歇處的遠山流出,再流向另一個方向的山谷。旱季接近尾聲,水勢仍小,江面很窄,大盈江兩岸暴露出大片沙灘和草地,狹窄的江面上漂浮著灰蒙蒙的陰郁表情,仿佛一張疲憊的臉木然注視著我再次到來。
河燕鷗歸來,已經(jīng)在江邊沙灘上筑巢產(chǎn)卵了。午飯后我立即去尋訪守鳥人。保護局的金副局長開車,用傣族語打電話約守鳥人。我坐的是橘紅色的森林消防越野車,車駛向大盈江,很多圍欄架在江邊,圍欄上張貼的噴繪廣告垮塌了,殘缺的產(chǎn)品圖和文字隱約可見,大約有人搶在雨季前,在江邊裸露的河床上搞過最后的商業(yè)活動。
江邊的土路并不是路,是枯水季的河床,巨大的水坑接二連三,汽車在坑中跳躍。越野車駛到一處干涸并長滿雜草的開闊河床上停下,灰白色的沙灘上碎石綿延,低矮稀疏的草在風中搖動,四野空曠無人,不見守鳥的村民,打電話才知守鳥人找錯了地方。
我們的車子掉頭,原路駛回,遠遠地看到公路邊停了一輛摩托車,一個人提著頭盔站在車后,他就是守鳥的村民。原來他跑來公路邊的一個水塘等候,他等在這里是有原因的。河燕鷗每年歸來,最先不是出現(xiàn)在江邊,而是先飛到公路邊的這處魚塘,長時間站在魚塘的木樁上,每天捕捉塘里的魚。這位守鳥的村民跟河燕鷗行動一致,也先不去江邊,直接就來公路邊的魚塘處等候了。
守鳥人說,河燕鷗在這里。
我問,哪里?
他告訴我,鳥就站在魚塘里。他的口音我聽不太懂,追問幾遍,才明白路邊的水池就是魚塘,魚塘的木樁上站著一只河燕鷗。我按照他描繪的方向看去,眼前只有雜樹和亂草。他從摩托車上取出一個望遠鏡,這是他的勞動工具,尼康望遠鏡,他每天就用這個追蹤河燕鷗,跟著這些鳥的移動前進或后退。我把望遠鏡舉起又放下,連看幾遍,經(jīng)他再次指點,才看清了望遠鏡鏡片上站著一只鳥。
我找不到河燕鷗,是由于把它想象為海鷗的白色了,它是麻花色,遠看約鴿子大,實際應(yīng)該更大些。魚塘中栽了一排木樁,河燕鷗凝固在一根木樁上,低垂的頭注視著水面,毛色跟木樁近似。村民告訴我,河燕鷗每年回來,先要在魚塘邊吃兩個月左右的魚,然后才去江邊交配和產(chǎn)卵。
我問,魚塘是誰的?人家不會傷害它嗎?
村民說,以前會的,會打這個鳥,現(xiàn)在保護就不敢打了。
看過鳥,村民把摩托車丟在魚塘邊,頭盔掛在車把上,坐上汽車欲帶我去他家。
我問,摩托車就丟在路邊了?
村民說,嗯。
我問,摩托車不會丟失?
他說,嗯。
汽車駛出一段路,左轉(zhuǎn)上小坡,一個高高的門框架子圍住了路,像牌坊,兩邊寫著一副對聯(lián),文字完全讀不懂,但能猜出是歌頌生活美好之類的意思。這就是寨門,頂上的門楣上有“拉猛寨”幾個字,是村名。
我們的車駛進寨門,這里不像村子,像城市居民小區(qū)。平整的水泥路向上延伸,路兩邊伸出生機勃勃的熱帶植物,植物后面是排列整齊的樓房小院。車子拐一個小彎,在一個有大棚頂?shù)脑鹤忧巴O拢@就是守鳥村民的家。他家有一幢三層樓,樓前面的大塊空地是院子,院里另蓋了一間小廚房,院子上方有大棚頂遮擋。
但這確實是村子,對面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停著一輛高大的拖拉機,輪子糊滿紅色泥土。我還發(fā)現(xiàn)另一戶人家的院里停著一輛橘紅色的小型挖掘機,厚重的小鐵鏟高高舉起。經(jīng)解釋,我才明白,這不是傳統(tǒng)的傣族老村,是二〇一一年三月盈江大地震后政府新建的村莊。
守鳥的村民叫岳小二,讓我迷惑,傣族取漢姓,竟然選了個岳字,背后定有復(fù)雜歷史。岳小二五十八歲,女兒嫁到縣城,兒子跟他生活,十三歲的孫子正讀初中。沒做守鳥人之前,他在城里的居民小區(qū)做保安,工資兩千元,干兩天休息兩天。工作很辛苦,總有小區(qū)居民很晚回家,凌晨兩點還被歸家的人叫醒。他干兩年吃不消,辭職回家了。二〇一七年后,有了守鳥的工作,他非常滿意,每天舉著一只望遠鏡,追著幾只水鳥在江邊走走看看,就可以領(lǐng)工資。
他干得很盡職,每天早晨八點去江邊看鳥,不下雨就一直守到太陽落山;下雨了,河燕鷗還沒有產(chǎn)卵,就早點兒回家。整整一天,除了中午吃飯,他一直在江邊舉著望遠鏡尋找河燕鷗,看它們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有沒有踩背。踩背就是交配,交配后就要產(chǎn)卵,產(chǎn)卵就要小心守護了。他現(xiàn)在太熟悉這個鳥了,它們捉魚吃,吃飽了蹲在沙灘上打瞌睡。產(chǎn)卵后忙碌起來,公鳥母鳥輪流孵蛋,母鳥孵卵時,公鳥去捕魚吃,換了公鳥孵卵,母親又飛去捕魚進餐。
我問,今年來了幾只鳥?
岳小二說,六只,最初只見到五只,四月中旬又來了第六只。
我問,為什么有一只鳥在魚塘邊守著?
岳小二說,它是后來的,現(xiàn)在還在魚塘邊吃魚,之后才到江邊。
我說,遠路飛來辛苦了,先吃點兒魚塘的魚補補身子?
岳小二笑著說,是啊,怕是的呀。
三 空無
岳小二帶我們出門,去看江邊的河燕鷗。橘紅色的越野車再次把我送到江邊,順著河灘下去,我看到有人在河床上放牛,戴一頂斗笠,披一塊透明的塑料布,面無表情地看著幾頭散開的牛吃草。這些牛就是岳小二要防范的目標之一。河燕鷗在沙灘上筑巢產(chǎn)卵,孵卵期間曾被牛踩爛過鳥巢。
岳小二站在江邊的河灘上,指著遠處說,看吧河燕鷗在那里。我順著他的手指搜尋,看到的只是狹窄的江面和大片裸露河床上煙霧般升起的一蓬蓬雜草。他把望遠鏡遞給我,我舉起望遠鏡一寸一寸地沿江岸搜尋,看到了江水、河灘上的雜草、河中間的沙洲、對岸的大蓬竹叢,就是沒看到河燕鷗。
天空灰蒙蒙的,干涸暴露的河床很空曠,江對岸一排茂盛的竹叢高高站立在濃云密布的天空下,朝江的上游和下游無邊無際地延伸,仿佛站滿江岸的高大士兵。有一座竹木混搭的低矮小橋從江對岸伸來,幾十厘米高,很簡陋,也很溜滑,我是不敢踏上去過江的。我對獨木橋一類的東西永遠缺乏自信,總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岳小二不用望遠鏡,抬手指著遠處說,在那里呀,還沒看見?
我抓住他的手,請他不要動,移過望遠鏡瞄準方向,屏住呼吸,仔細觀察,果然看見江心一溜窄小沙洲的邊緣處,模糊地站著一只麻色的鳥,那就是河燕鷗。它抖一下翅膀,搖了搖腦袋,我認出是一個活的生命了。
它的毛色跟沙洲上的碎石完全相同,我以為江邊空曠,沒有遮擋,容易找到河燕鷗,沒想到比在森林中找鳥更難。江邊的空曠中沒有河燕鷗的鳥影,也不見別的鳥,靜態(tài)的天空讓人很無奈,只有岳小二這個專業(yè)守鳥人憑肉眼就知道河燕鷗在哪里。
我想起芒市的鄭彬,鄭山河的妹妹,她也拍鳥,來盈江縣數(shù)十次,還去遼寧的丹東拍水鳥,去日本的北海道拍丹頂鶴。她告訴我河燕鷗很難拍,來大盈江邊根本就找不到這種鳥,找到了也看不清,它在空中一晃就不見了,沒法拍。它不產(chǎn)卵的時候,在整個大盈江流域飛動,相機鏡頭找不到它。產(chǎn)卵后窩比較隱蔽,人不能接近,也難拍。
河燕鷗似乎只是一個空無的想象。鄭彬不服氣,每次從芒市到盈江縣,立即下到江邊,去一個小沙場。那里原來有人挖江沙出售,現(xiàn)在不允許再挖,受驚擾的水鳥歸來,沙場附近可以看到灰雁鸻、金眶鸻等很多水鳥,也有河燕鷗。河燕鷗歸來的時間段里,永遠有三五成群的人架著相機在江邊等待。
鄭彬說話語速很快,思路敏捷,極聰明,開車卻是路盲。她自己獨行,永遠找不到江邊小沙場那片開闊地。她常跟朋友或哥哥一起來盈江縣,但每次到大盈江邊守候,也未必能拍到河燕鷗。拍鳥群里傳開消息,說河燕鷗歸來了,江邊卻空無河燕鷗的鳥影。昨天有人在沙場看見河燕鷗,今天它就飛到江尾了,攝影家追到江尾,河燕鷗又飛回來,停在江心的沙洲,前后十公里,怎么找呢?
河燕鷗飛來,要在大盈江邊待半年。它們出現(xiàn)了,攝影觀鳥圈里就一片吵嚷,誰都想最先拍到河燕鷗的鳥影。河燕鷗按季節(jié)從境外飛來,會在大盈江上下游的寬闊空間里活動。它落地時看不見,江邊的雜草和蘆葦遮擋嚴密,它的毛色又與河灘和沙洲的沙石相近,不容易辨認。它快速飛過,即使看到了天空中的鳥影,盯緊它落在何處,趕去拍攝時,它也許又拍翅飛走。
盈江縣兼有亞熱帶和熱帶兩種氣候,有一次鄭彬在三月中旬去拍河燕鷗,氣溫很高,江邊無所遮擋,紫外線像亂針猛刺。江邊風很大,細沙撲來,眼睛睜不開,還要護緊相機。
一整天在江邊走動,河燕鷗看到了,它的翅膀在空中畫出了一道細線,鄭彬的目光抓住了那道線的尾巴,但鳥在河岸的何處落下無法判定,仍然拍不了。風不斷猛吹,河沙在風中翻滾,晚上回酒店,嘴、鼻孔和耳朵里全是沙,相機里卻一無所獲。
江邊無功而返的經(jīng)歷太多,拍河燕鷗的攝影家想出一個辦法——去魚塘買小魚苗,投放在江邊一些小水坑里。如果河燕鷗看見了,落下來吃魚,就能拍到它;如果拍到河燕鷗銜魚起飛的鏡頭,就是重大收獲。魚苗投進小水坑,在水中游來游去,水光朝天空反射,發(fā)出誠懇的信號,卻始終不見河燕鷗落下。它是沒看見水坑中游動的小魚,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守候在水坑附近的人類?坑里的水蒸發(fā)干了,小魚曬死,仍不見河燕鷗的鳥影,令人傷心。
拍鳥的攝影家有非凡的意志力,都練出了守候野生動物的極大耐心。傷心雖然是難免的,卻不會氣餒。守半個月拍到一只野貓的尾巴,守三天拍到老鷹的一個空巢,都司空見慣。
事實證明小魚苗的選擇很正確,終于有人等來了河燕鷗。那天下午四點,江邊陽光稍弱,天空中閃出一個影子,一對翅膀越來越近地降低,朝游動著小魚苗的水坑俯沖而下。應(yīng)該是河燕鷗,黃嘴、黑頭,朝上看翅膀和腹部為白色。拍鳥人咔嚓咔嚓摁著快門追蹤。
有人擔心河燕鷗砸進小水坑受傷,他們小看了鳥的控制力,只見俯沖而下的河燕鷗蜻蜓點水一般,從小水坑狹小的水面一晃而起,精準地銜起一條掙扎的小魚。拍鳥人猛摁快門,搶到了在細小水花中銜魚起飛的河燕鷗鏡頭。
但這樣的鏡頭太少,河燕鷗吃一次魚,并不保證會每天飛來吃。有一次,鄭彬陪北京的攝影家來盈江縣拍鳥,她出發(fā)前打電話,請盈江縣的觀鳥攝影家小杜買小魚苗,放進江邊的小水坑。一車人在熱烈期待中看到了盈江縣的大橋和橋下閃閃發(fā)亮的江水,下車后直奔江邊,架好相機,遠遠地盯住那個小水坑,等待天空中出現(xiàn)河燕鷗。一個小時過去,江邊的沙塵在風中飛舞,就是不見河燕鷗出現(xiàn)。
鄭彬著急了,帶著大家,扛著相機沿江邊上下尋找。兩個小時過去,仍一無所獲。中午陽光直射,熱帶氣溫加上云南無可阻擋的紫外線,北京的攝影家吃不消,回酒店吃飯和休息,之后改道上山,去石梯村拍犀鳥了。三天后,他們從石梯村返回盈江縣城,不甘心,再赴江邊尋找河燕鷗。
小杜又買了魚苗,這次很謹慎,魚苗養(yǎng)在小桶里,讓北京的攝影家親手倒進江邊的小水坑。眾人后退散開,架起相機,再次開啟等待模式。小杜打聽好了,有一窩河燕鷗正在抱窩,巢就藏在一個沙堆之后的雜草中,很容易找到。但河燕鷗太珍稀,拍它的窩是禁忌,鳥受驚棄巢,卵就會毀掉,鑄成大錯。攝影家等河燕鷗來吃水坑中的小魚,搶拍美妙的鏡頭。
等了無比漫長的三個小時,江邊只有些灰雁鸻之類的水鳥飛來飛去,攝影家們拍下這些水鳥,也很好看,但河燕鷗始終沒在鏡頭中出現(xiàn)。攝影家們已買好從騰沖直飛北京的機票,只好遺憾放棄。
四 生死
河燕鷗每年十二月底在大盈江邊上的天空出現(xiàn),它們大約是從印度、馬來西亞或越南飛來的。最晚歸來的河燕鷗,在次年四月到達云南盈江縣。岳小二帶我去看的那只鳥,今年歸來得最晚,別的鳥已經(jīng)戀愛結(jié)婚,在江邊沙灘的新巢里育兒了,它還在魚塘的木樁上站立,不慌不忙地捕魚,保養(yǎng)長途遷徙累壞了的身子。
河燕鷗來到,岳小二就有了工作。年底將近,岳小二每天出門,去公路邊的幾個魚塘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熟悉的河燕鷗立在魚塘的木樁上,就趕緊打電話,向自然保護局報告。于是,他以守鳥人的身份,又開始了新一年的工作。
在岳小二的講述中,我知道今年的一對河燕鷗正在孵卵,前面孵出的兩窩幼鳥都夭亡了。幼鳥還沒長出羽毛,就死在了巢里。岳小二仔細觀察,認為是河床上的螞蟻咬死的。大約幾年前,大盈江旱季的河床上出現(xiàn)一種細小的紅螞蟻。岳小二在河燕鷗孵卵的巢中發(fā)現(xiàn)被紅螞蟻啃食死去的幼鳥,他的這個分析被觀鳥攝影家認可,但站在我身邊的金副局長卻表示不同意,金副局長認為螞蟻咬死幼鳥的證據(jù)不足。
我離開盈江后,曾向鳥類專家求教,他們的意見是,幼鳥死了,成鳥放棄死去的幼鳥和鳥巢,螞蟻一定會去啃食死鳥,但幼鳥未必是被螞蟻咬死。在我的調(diào)查中,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品種的紅螞蟻最近四五年才出現(xiàn)在盈江縣的江岸,常聚集在河床的牛糞下面和雜草根部,很兇猛,咬人很疼。
幼鳥死了,大鳥會馬上交配,再次產(chǎn)卵和孵卵,這是奇妙的生命秘密。繁衍是地球物種最重要的天職,鳥產(chǎn)卵并孵卵期間,不會再交配和下蛋,小鳥孵出,雌雄鳥悉心喂養(yǎng),小鳥長大后分家,獨自生活,雌雄鳥才會再次交配并產(chǎn)卵。河燕鷗也是如此,它們待幼鳥長大,一起返回緬甸或印度的某個水域邊,時間過去半年,長大的小鳥飛走不見,它們才再次返回中國的盈江邊,交配生育。
孵出的幼鳥夭亡,河燕鷗馬上踩背交配,再下兩個蛋,又孵出兩只幼鳥,可惜也夭亡了。岳小二觀察發(fā)現(xiàn),有一窩幼鳥出蛋殼一天就死了,有一窩幼鳥出蛋殼三天死了。臨死前的虛弱幼鳥爬出巢很遠,在沙灘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等岳小二發(fā)現(xiàn)幼鳥小小的尸體時,它們身上已爬滿興奮的紅螞蟻。
岳小二很憤怒,用殺蟲劑噴殺紅螞蟻,可江邊的螞蟻太多,殺不完。岳小二說話時,臉上的肌肉輕輕跳動,神色凄然。
農(nóng)民們幾千年耕種,春種秋收,最熟悉生死的更迭。耕種和收獲,就是生死的一次輪回。一窩河燕鷗幼鳥死了誰能想到第二窩也會死呢?但有一件事岳小二一定要做,觀察到河燕鷗踩背并產(chǎn)卵,他就趕緊在江岸搭起帳篷,設(shè)置固定的觀察點,對河燕鷗進行密切守護。
河燕鷗產(chǎn)卵前,活動范圍很廣,到處飛來飛去,岳小二每天追著鳥跑。河燕鷗產(chǎn)卵抱窩,岳小二就要固定設(shè)點,搭帳篷嚴密監(jiān)護。夜晚他可以睡在帳篷,也可以回家睡。他每天守在帳篷口,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看到有人接近鳥巢,馬上趕去勸說和阻止。沙灘上偶爾會有上游漂來的死雞和死豬,岸上的狗會跑去吃雞豬的浮尸,他也要趕緊把狗趕走,以防它們傷害到正在孵卵的河燕鷗。
岳小二嘗試過投喂河燕鷗,但發(fā)現(xiàn)投放在地上的食物河燕鷗不吃,要投進小水池它們才會有興趣關(guān)注。不會動的東西它們也不吃,比如死魚。不知是因為人類的保護使河燕鷗膽大了,還是它們生性兇猛,孵卵時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它們會馬上起飛大叫,趕來啄人。
據(jù)岳小二觀察,河燕鷗對穿紅色和白色衣服的人最敏感,發(fā)現(xiàn)這兩種顏色走近,馬上飛起,俯沖攻擊。它們孵卵育兒時,連老鷹也不怕,鷹靠近,同樣起飛攻擊。
五 金黃
十公里外的下游處,另有一個村民守鳥人,岳小二跟他輪替著看護河燕鷗。我也找到了那個守鳥人,他比岳小二長得粗壯,說話聲音大。我在那天的尋訪調(diào)查中,理解了河燕鷗之所以珍稀的一個原因——它的巢太簡陋。河燕鷗的巢幾乎不算巢,只是一個很淺的坑,無所遮擋,暴露在灼熱的沙灘上。卵產(chǎn)在里面,巢里沒有任何樹葉或其他柔軟細草,只有干燥的石頭和沙粒,相比織布鳥編織的精致鳥巢,河燕鷗育兒太隨意,也太無所用心。
河燕鷗的卵生在空曠干燥的沙坑里,蛇會來吃,過路的狗會來吃,過路人也可能撿走。現(xiàn)在嚴加守護,江邊的沙灘上用細木棍圍了一圈保護河燕鷗的細紗網(wǎng)欄,張貼著保護河燕鷗的海報。這項保護工作,是孫曉宏老師與北京的拍鳥攝影家一起集資完成的。
河燕鷗的生存條件有很大改善,但生存危機并未減少,在中國的種群數(shù)量仍然極少。我打電話向鳥類學家韓聯(lián)憲請教,他告訴我,印度一個水庫附近生活著幾萬只相同品種的河燕鷗,它們只是在中國很少見。
我問,為什么呢?
韓老師說,需要研究,可能水電站對河流的影響是一個原因。
大盈江水量充足,地勢落差很大,水電站建了好幾個,大約兩公里的河段上修了三個大型水電站。江水流速有改變,魚的活動就有改變,魚繁育的數(shù)量肯定受影響。江中的魚如果不夠,河燕鷗食物欠缺,生存就會出現(xiàn)危機。
幸運的是,大盈江的水電站已有很好的環(huán)保意識,對保護河燕鷗的工作非常配合。當前河燕鷗最明顯的一個生存困境是電站放水,電站為了調(diào)節(jié)水量,會定期放水,人為淹沒干涸的河床,同時淹沒沙灘上的鳥巢。
旱季河燕鷗歸來,河床干涸,它們習慣性地在江岸、河床的沙灘上筑巢,千百年如此。人類在江上修建了現(xiàn)代化的水電站,水受到人為控制,江水升降的時段被改變,旱季江水也會陡漲,滾滾而下,洪流席卷一切,幼鳥像沙粒一樣被無聲吞沒,成鳥驚飛,不知所措地悲鳴。這樣的災(zāi)難,河燕鷗可能遭遇過。
現(xiàn)在,拍鳥攝影家對鳥類保護十分看重,紛紛加入盈江縣的鳥類保護工作,提出很多辦法,協(xié)調(diào)了水電站的河燕鷗保護行動。鄭彬跟我描述過水電站協(xié)助保護河燕鷗的事,她說大盈江上游的水電站定期提閘放水的一個時間段,剛好與江邊河燕鷗產(chǎn)卵孵兒的日子重疊。從前,無人關(guān)心鳥類,水電站放水,江面水位急漲,河燕鷗的命運可想而知。
近幾年,云南西部的德宏州來了眾多外省的觀鳥攝影家,還出現(xiàn)大批本地的拍鳥攝影師,大家合議,成立了一個自然生態(tài)保護志愿者服務(wù)隊,其中有北京的孫曉宏和北京“愛鳥國際”的劉峰。經(jīng)孫曉宏提議,志愿者服務(wù)隊出面找水電站,介紹了河燕鷗的生活規(guī)律,請水電站在河燕鷗孵卵期暫緩放水。水電站被志愿者服務(wù)隊的誠意打動,停止放水,或較少放水。這樣,在密切監(jiān)護和守望中,河燕鷗能不受干擾地生活和繁殖了。
鄭彬反復(fù)去大盈江,觀賞江水與河燕鷗之美,協(xié)調(diào)河燕鷗保護工作,并成功拍過一幅最好的河燕鷗照片。那次他們先在縣城的酒店住下,中午和下午去江邊,沒拍到河燕鷗。她并不著急,第二天去盈江縣的盞達河拍花頭鸚鵡,那是很珍貴的一種鸚鵡,數(shù)量少,運氣好的話,最多能看見七八只。花頭鸚鵡喜歡在河邊的蘆葦叢中穿來穿去,她成功拍到了花頭鸚鵡。第三天黃昏時刻,她終于在江邊看見了一群河燕鷗。大約十只,整齊地站在江邊的一塊巨石上,一只接一只地不斷起飛,陸續(xù)撲向江面捕鳥。一只河燕鷗銜著魚從江面返回,另一只河燕鷗站在巨石上張開了嘴,等著同伴給自己喂魚。
那對河燕鷗可能是母子,母子深情,極美。光線極好,落日金黃,遠山歸隱,紅霞滿天。鄭彬端好相機,不停地摁快門。大盈江回報了鄭彬,河燕鷗回報了鄭杉,她的等待和辛苦沒有白費。那個日落的莊嚴沉靜時刻,鄭彬如愿以償,拍到了一幅大受稱贊的河燕鷗題材攝影作品。
河燕鷗每年歸來,在大盈江邊育出小鳥,小鳥長大,一家?guī)卓诰统惩怙w去,消失在遠方。岳小二半年多的守鳥人工作結(jié)束,回家?guī)蛢鹤臃N西瓜,每天剪藤子、施肥、除草、除蟲,等待著河燕鷗再次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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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