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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4年第3期|吳蘋:關公與桃花(節選)
      來源:《紅巖》2024年第3期 | 吳蘋  2024年05月17日08:10

      吳蘋,80后,濟南市首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小說選刊》《中國作家》《紅巖》《西部》《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當代人》《當代小說》《滇池》《中國故事》等刊物。短篇《大鳥》被推薦到2019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短篇《丟失的哪吒》被推薦到2020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短篇小說《行行重行行》獲2020年重慶市期刊作秀作品二等獎。作品多次被編入年度選本、入圍《小說選刊》舉辦的2017年汪曾祺華語小說獎。被評為首屆和第二屆“泉城實力作家”。

      關公與桃花 

      吳蘋

      晨曦的微光已經攀上窗簾,屋內的家具從夜色中浮凸出來,由模糊的灰白色漸漸還原成固有的顏色。屋內,蛐蛐時斷時續地叫著,與遠處的雞啼聲合力撕開黎明的一角。

      “不去這個公司倒好了。”在這個美好的清晨,遠峰開口說了他的第一句話,遠峰說這句話時正躺在床上抽煙,煙霧繚繞著他那張無可奈何的臉。我埋怨他不該將那些事情從公司里打包帶出來,更不該將它們運輸幾百公里帶到老家,盡管那些事情確實挺凌亂,且稀碎稀碎的,根本提不起來。

      說起來,這家名為“美滿電器有限公司”的地方目前是我倆的安身立命之所,我做督導,他做業務經理。剛入職半個月,在那群自信心爆棚的同事面前,我倆尚處于胸脯和腰桿子都挺不起來的階段,為了徹底地解放胸脯和腰桿子,我倆在工作上自然是不遺余力。屬于我們的機會果然說來就來。五一假期,產品走商超的公司都借著節日的東風搞促銷活動,我們的美滿電器公司率先搶占了商機,產品一貼上搞促銷的爆炸花,銷量便成了熱水里的水銀柱,噌噌噌地一路飆升。我們的工資是和銷量掛鉤的,我和遠峰都預見了不久的將來,我倆的錢包定會像母豬的孕肚一樣噌噌噌地往外鼓。可是,我們的競爭對手興盛電器公司也沒有閑著,他們找了兩個大媽做臨時促銷員,大媽和她們的專職促銷員一起,扯著嗓子開啟了吆喝的賣貨模式。吆喝了兩天亂子就出來了,最初因為一臺烤箱,顧客來了后,兩家的促銷員爭先恐后地介紹,誰也不肯相讓,那位顧客見此陣勢最后選擇落荒而逃。接著,兩家的促銷員為此事發生爭吵,下班后,幾個女人從爭吵升級到激烈爭吵,興盛公司專職加臨時一共三個促銷員,我公司這邊只有一個人,寡不敵眾,我公司的促銷員自然處于下風。興盛公司的專職促銷員叫江美華,眉毛濃密,眉梢上挑,目光凌厲,右眼角長了一顆綠豆大的痦子。我過去后才說了兩句話就激怒了她,她挺著個大肚子朝我大吼大叫。畢竟是個孕婦,我決定不和她糾纏,我被別人拉到了數米之外,江美華仍不依不饒地叫囂。遠峰出現后,正叫喊著的江美華突然啞口無言了,只顧瞪著眼睛看著遠峰,見此情景,江美華身邊的人趁機將她拉走。

      爭吵雖然停止,但事情并沒有煙消云散,自己公司的促銷員吃了虧,公司領導自然咽不下這口氣。三天前,部門經理給業務員遠峰說,務必平息這場風波,務必盡快消除隱患。

      風波好平息,“隱患”確實不太好消除。曾經有這方面的先例,只是成為別人“隱患”的是我公司另一個促銷員。業務員們都知道,商超里的促銷員每天輪流值日,將拆開的產品包裝袋、包裝箱運到商超外面,那些盛紙皮的大筐出大門時都要經過防損部門的檢查,如果查到其中夾帶著產品,當班的促銷員便被定為偷盜行為,一旦發現有人有這種行為,肯定是要徹底離開那座商場的。那次,我公司的人就被防損人員在廢紙筐里扒出兩盒餅干,至于那兩盒餅干是如何進入廢紙筐里的,那位促銷員大姐完全是一無所知,她看著那兩盒莫名其妙的“罪證”,又驚又氣,嘴唇哆嗦得連話都說不成了。

      領導的意思遠峰也明白,有那位促銷員大姐事情做鏡子,遠峰無須自己費腦筋,只要依葫蘆畫瓢就是。可是,遠峰的理念與此等事情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別說讓他去做,他連想一想都覺得自己齷齪。

      我和遠峰上的是一所三流大專,學的四不掛靠的電子商務。畢業之后我倆就成了兩只皮球,被各個公司的面試官踢來踢去。之前,經一個在保健品公司工作的同學介紹,遠峰做了一名保健品推銷員。入職第一周,他被那個同學帶著,在廣場上、小區里、菜市場上到處搜尋老人的身影,看他們觍著一臉笑,跟老人云山霧罩地胡吹。遠峰勉強堅持了一個星期便自動退出,按他的話說,說一些有水分的話睡覺都睡不踏實。后來,他去了一家快遞公司,卻因為送快遞時騎車太快摔傷了胳膊,養了三個多月才好。上個月,我倆一起入職了小有名氣的美滿電器公司,正準備靜下來喘上半口氣,可看現在這種情況,剩下那半口氣能不能喘上來還是未知。

      漸漸地,從窗簾透過來的天光一點一點地將房間填滿。院子里,有人在掃地,掃帚唰唰響了幾下又停止,咳嗽聲跟著響起來,掃帚的唰唰聲和咳嗽聲此起彼伏,難得有一點間隙。是遠峰的爸爸。昨天來到他家我就知道了,他的咳嗽聲一直和他的身體如影隨形。我們起床后,遠峰爸已經將院子掃好了,正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弓著腰喘粗氣,遠峰媽將一件外套遞給他:“不舒服就去屋里躺會兒。”他擺擺手。遠峰媽回頭看到我,問:“玉潔,跟姨到后面菜園看看不?”菜園子在院子后面,一圈籬笆墻營造出一個綠色世界,園子外,雞飛狗跳一覽無余;園子內,青蔥和小油菜長勢葳蕤,旺旺的綠色一直鋪到墻角。扁豆披著一身紫花爬上籬笆,慷慨地將那片芬芳送到墻外。

      我倆從菜園里各掐了一把油菜,正準備回房間時,聽到街上傳來一陣“梆——梆——”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我詫異著,隔墻望去,卻是一個賣香油的貨郎,手里拿著木頭梆子正在敲。鄉村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就連小販做生意都像是一種行為藝術。

      早餐是青菜雞蛋面和四個炒菜,蔬菜全是原生態的,顏色清清爽爽,瞬間便將人的食欲勾了起來。一家人正在吃飯,遠峰爸將飯碗放下,跑到一邊又咳起來,這次的咳嗽來勢洶洶,直咳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遠峰媽忙走過去,輕輕拍打他的后背:“你說你這大半輩子,凈遭這份罪了,當初要不是你多管閑事哪會這樣?”遠峰爸終于緩上來一口氣:“你瞎叨叨什么?”“你還不讓我說話了?”遠峰爸嘆了一口氣:“他兩口子這都出去十幾年了,說著說著都老了,到現在也不回來,在外面哪有家好?!”“咋,你就這么想他們?”“吃你的飯吧。”

      我的心里生出諸多問號,但看他們個個一臉凝重的樣子,我只得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此時,外面響起一陣鞭炮聲,我看到遠峰父母身體一震,兩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今天應該是農歷五月十三,單日子,竟然有人結婚?”我問。

      “不是結婚。”遠峰說

      “這都多少年沒人搞這種事了。”

      “新換了個村主任,年輕人嘛……”

      氣氛驟然降了下去,猶如冬天的河流,正處在凝結成冰的臨界點。遠峰媽似乎怕我誤會被冷落,不停地給我夾菜,不一會兒,我碗里的菜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關公像在村口,被一層淡藍色的煙霧裹挾著,煙霧里夾雜著沒有消散的火藥味。關公像前已聚集了一群人,仍有人陸陸續續地往那里走。我問遠峰那么多人聚集在那兒干什么,遠峰說:“在搞活動,今天是所謂的‘關公磨刀節’。”我被這個從未聽說過的節日勾起了興趣,要拉著他過去看看,他說:“沒什么看頭,一幫老頭老太太閑得沒事,尋找點儀式感,與其跟著他們瞎湊熱鬧,倒不如去田野里轉轉。”田野里阡陌縱橫,阡陌四周是大片大片的麥茬地,放眼望去,猶如一片汪洋大海。麥壟里,花生苗和玉米苗從泥土里鉆出來,像在拼命掙扎著上岸。小路兩側,打碗花與狗尾草相互纏繞,頗有相依為命的架勢。

      轉了一圈兒再到了村口時,鞭炮聲已經止息,煙霧卻還沒有消弭,高大的關公像坐在淡藍色的煙霧里,遠遠望過去,竟有了在云端的感覺。我對遠峰說:“我真要去看看了。”他說:“真沒什么看頭,去了你就知道了。”“好奇嘛。”“我就不過去了,在前面等你。”

      那是兩棵桃樹,都有碗口粗細,一左一右佇立著,為關公像撐起了傘。真是兩棵好樹!種在這里,沒有比它更合適的樹了。兩棵桃樹枝葉相纏,遮天蔽日,生出一大片濃蔭,枝杈間綴滿了毛茸茸的青色桃子,密密麻麻的,看著讓人口齒生津。桃樹下置著一張鋪著紅紙的幾案,一柄系著紅綢的大刀躺在其上。過了片刻,兩個年輕人從人群中走出來,將幾案上的大刀抬到場子中央,有人提來一桶清水,一個膀大腰圓的年輕漢子往刀片上灑了一些水,接著拿起大刀在場內揮舞起來,刀越舞越快,在漢子的身體四周,刀光綻開一朵銀色的花。漢子停下來,旁邊早已有人抬來一塊特制的磨刀石,漢子再次撩起清水灑在磨刀石上,而后,手持大刀在石上霍霍地正磨三下,又反磨三下。

      此時,歡呼聲響成了一片。

      “你總該說點什么吧。”我對遠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真希望有些事情像果核,被時間一層層地包裹起來,包裹得……越厚越好,永遠不要去剝開它。”

      “如果是個癤子倒不如咬咬牙捅破它。”

      這是兩個家庭的故事,要追根溯源還得從兩個男孩子說起。那兩個男孩子生在同一個村子里,一個叫大偉,一個叫志堅。大偉比志堅大一歲,兩人輩分相同,自小便以兄弟相稱。大偉活潑外向,志堅溫和內斂,盡管他倆的性格一動一靜,但不妨礙兩個人成為好朋友。兄弟兩個上學一塊兒走,放學一塊兒回,白天在一張桌上寫作業,晚上擠在一個被筒里睡覺。后來,兩個男孩子都長大了,大偉先結了婚,老婆叫紅菱,大偉為了幫志堅,將紅菱村上的杏蕊介紹給了志堅。婚后,大偉家先是有了一個女孩,兩年后,杏蕊家有了一個男孩。平日里,兩家相互串門,兩個孩子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兩個女人在一起織毛衣,風吹著樹葉子嘩啦啦地響。日子如果一直這樣,也挺好。

      杏蕊的丈夫志堅會畫畫和雕塑。他從小在這方面有天賦,上中學時很認真地跟著美術老師學過幾年,加上這些年一直苦練,到底練出來了。他畫一朵花,引得蝴蝶會落上去;他雕一條狗,公雞見了都不敢上前。經他的手出來的東西總是顯得活靈活現,因此,他的手藝很受周圍人們的認可和稱贊。大家有了類似的活都找他干,比如,給哪個鎮子的廣場上塑一匹奔馬,給哪個村子中心塑一頭耕牛,給誰家畫個影壁等。每次有了活志堅總是叫著大偉,在實際工作中手把手地教他,完工后,再將錢分給他一部分。兩個人都認為,這就是友情該有的樣子。

      某日,村主任找到了志堅,說為了傳承傳統文化,弘揚忠義精神,準備在村口塑一座關公像,這個事別人也干不來,還得讓志堅辛苦辛苦。志堅一聽欣然答應。志堅照例找來大偉,兩人買來水泥和所需的各色顏料,開始雕塑。弟兄兩個配合默契,志堅塑關公正面,大偉塑關公后背,志堅塑顏面部,大偉塑手和腳。雕塑剛成型還沒有晾干,村里人都跑過來參觀。大伙兒正在交口稱贊,冷不丁聽一位小孩兒說,這關公怎么六個手指頭?眾人一看可不是,關公的左手正是六個指頭,眾人一起大笑。志堅和大偉兩個也跟著笑,臉上卻是訕訕地。那個小孩兒看大伙兒都在笑,登時感覺自己立了一件大功,幾步跑到關公像跟前,眾人還未來得及阻止,小孩兒抬手就將那根多出的指頭掰了下來。小孩兒一揚手,那根手指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

      (節選自《紅巖》20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