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3期|王奕凱:氣味
婚后第二年,我開始頻繁地去酒吧喝酒,最多時一個星期要去兩次。酒吧老板是本地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但實際上可能要更年輕一些。他蓄著很長的胡須,衣著也很干凈。秋冬時大概每兩天換一次衣服,身上總是帶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想來是個注重生活細節的人,我得出這樣的結論。一般來說,我很容易對這類人產生好感。
外出飲酒的男人總是會被問起生活上的瑣事,我也不例外。每當友人問到我頻繁光顧酒吧的緣故時,我總是用其他男人或許也會用的說辭作出答復:“煩,出來坐坐?!睂Υ?,友人通常都會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而后恍然大悟道:“難怪!以前你都不喝酒的,嘖嘖,結婚的滋味不好受吧?”
通常情況下,在男人眼中,此等語境下的“煩”總是和“妻子”掛鉤。然而,我的“煩”卻與此不同。老實說,我的妻子是個很安靜的人,或者說是個沒什么脾氣的人。妻子的文筆很好,從高中開始,她便立志成為一名暢銷書作家,但由于靈感的匱乏,很少能寫出大賣的文章。不得已,妻子只好退居幕后,畢業后進了一家不知名的出版社,擔任起圖書編輯的職務。一方面,同形形色色的作者——尤其是和她歲數相仿、甚至更年輕的作者——打交道能使她獲得滿足;另一方面,在同他們相處的過程中,妻子也會生出一種類似妒忌的心理,而這種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對妻子的創作大大有利。所以,在工作之余,妻子總是窩在她自己的角落里寫作。她有一個單獨的書房,一張精心挑選的桌子,和一臺小巧輕便的筆記本電腦。換句話說,妻子擁有一個我無法進入的世界,我想這也是她幾乎不同我發脾氣、吵架的原因。面對我頻繁的夜出、飲酒,妻子從來不會詳細地過問。當然,這也與我對“分寸”的精準把握有關——我總是會在十一點之前到家,控制飲酒的量,從不醉酒,也不會把自己搞得臭氣熏天。我想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那頻繁出來喝酒的原因是什么呢?”某次閑聊中,當我對老板談起“飲酒”與“妻子”之間的關系時,他這樣問道。
當時是晚上十點三十五分,店里除我以外還剩下三桌客人,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男女各占一半,在輕柔的音樂聲中哄笑嬉鬧著。外面下著秋天罕見的大雨,在離門很遠的位置都能聽見雨流墜落時發出的嘩嘩鳴響。我和老板坐在吧臺旁,手里各點一根香煙。杯中是老板精心調制的雞尾酒,色澤鮮艷,回味無窮。
眼看就要到回家的時間了,現在走的話,無論打車還是乘地鐵,都能在十一點之前到家。但碰上這樣大的雨,或許晚一些也無妨,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繼續同老板聊了下去。
“因為氣味。”我回答說。
“氣味?”老板不太明白地看著我。
“沒錯,我是個對氣味極其敏感的人。”我說,“大概從初中起,我便對身邊一切好聞的人或物充滿好感,我會憑借氣味交朋友、識仇敵,在氣味的指引下無論做什么都順風順水,從學生時代到進入職場,再到婚后的生活,無一例外,從不出錯?!?/p>
“這么說,是我店里的氣味吸引了你?”老板笑了起來,他左右看看,而后瞧向身后偌大的酒柜,嘴里嘀咕著,“是哪種酒?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不是酒,是人?!蔽宜α怂︻^,眼睛瞄向吧臺盡頭的那張空蕩蕩的座椅。
大概半年前,就在春天剛剛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進了這家酒吧。當時我剛入職不久,為了和同事搞好關系,不得不經常參與他們的酒局。碰巧這家酒吧離公司不遠,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我們日常小聚的地方。酒吧的空間不大,人多時難免嘈雜,而我卻喜歡清靜。這一點我同妻子一樣,所以時常一個人坐在吧臺的位置飲酒。而那個女人就坐在吧臺盡頭的位置,當她第一次從我身邊經過時,我便被她身上的氣味深深吸引住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氣味?。≈两裎叶紵o法將其準確地描述出來,可以說它很淡,也可以說它濃,可以說它像輕輕從耳邊吹過的風,也可以說它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它不同于任何一種香水,而是來源于皮膚之下,來源于身體內部的某種物質。它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卻散發出對我致命的吸引。我從未聞過這樣好聞的味道。
在我的敘述下,老板想起了那個女人。的確,她也是在半年前開始頻繁出現在這里的,從最初的每月一次,到現在的每周一次或兩次,但她出現的時間并不固定,周一到周日的晚上都有可能。
“那個人啊,好像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崩习逑肓讼耄f,“印象中不是多么出眾的長相,至于氣味嘛,站在這里我只能聞見酒味?!?/p>
“我能聞得見?!蔽覍⒈械木扑倘ヒ话?,篤定地說。
“那找個機會認識認識?”老板朝我挑了挑眉毛,“我可以幫忙?!?/p>
“不用麻煩,我們已經認識了。”我笑了笑。
從春天起開始頻繁來酒吧喝酒的女人,我稱她為M——年紀小我五歲,在附近的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大概是設計師一類的職務。正如老板所說,無論怎么看,M的長相都不算出眾,她的五官都是極為普通的類型,是那種丟入人海就再也找不見的存在。初次見面時她留著一頭棕色的長發——我總是對留長發的女人抱有好感。她坐在吧臺的盡頭,臉上鋪滿了忽明忽暗的幽藍色燈光,仿佛置身于深邃的海底一般。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數秒,繼而向下,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頸下及雙臂的肌膚雪白而又耀眼。但最吸引我的還是她身上的氣味,她就坐在那里,奇妙的氣味便從她全身各處散發出來,無影無形,穿過空氣中繁雜的酒氣,最終鉆進我的身體。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想要聞得更多一些。
回家后,我將自己鎖在衛生間里,翻出妻子所有的化妝品——尤其是那些包裝精美的香水,一一噴涂在手臂上,用鼻子去聞它們的味道。但遺憾的是,沒有一種氣味與M身上的接近。那到底是什么呢?人為何會散發出如此美妙的氣味呢?
從那天起,我開始頻繁地去酒吧喝酒,拋開所有同事,獨自一人坐在吧臺旁,等待M的出現。幸運的是,她每次也是獨自一人,雖然不曾交談,但這多少給了我一絲安慰,或許她還是單身也說不定。當然,這話從一個已婚男人的嘴中說出或有不妥,但這確實是我的真實所想。
到了夏天,M來酒吧的次數少了一些,但還是獨自一人,坐在固定的位置。這天,大概晚上九點左右,M喝掉了最后一杯酒。離開時,她不小心將錢包掉在了地上。錢包里只有兩百塊的現金,一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我翻看了兩次,一邊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一邊起身追了出去。當晚的天氣很好,沒什么風,也不顯悶熱。她沒有走遠,而是在附近的路口等車。夜里的車不好等,尤其是周末的時候。我緩緩向她靠近,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蛟S是因為喝了酒,M的身形有些搖晃。她時不時會低頭看兩眼手機,時不時又會盯著街對面看,一看就是好半天。街對面有什么呢?我望過去,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樹立在那。不過也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了M身上除了氣味外其他吸引我的地方——她的腳踝,那兩只裸露在裙擺之外的腳踝。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我并沒有將錢包還給她,而是目送她坐上一臺出租車,從我面前緩緩離去。第二天,我早早就去了酒吧,等了差不多快兩個小時她才從門的另一邊走進來。我迅速起身將錢包遞了過去,至于當時說了什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先是露出一個很詫異的表情,幾秒鐘后才緩緩展開笑容,對我說了一聲“謝謝”。
那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也是我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感知到她身上的氣味。
后來我們成了“酒友”,見面時會禮貌地點頭、打招呼,但我們從未進行更加深入的交談,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就在這附近上班,更不知道我已經結婚。與之相反的是,我對M的了解卻在與日俱增,這主要得益于我細致的觀察,和其他不可言說的途徑。
有時,我們會在同一時間離開酒吧,一前一后,各自攜帶一身的酒氣,走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我喜歡走在她身后,這樣就可以好好地欣賞她苗條的身姿,以及那兩只我格外鐘意的腳踝。有時,我們會去看同一場電影,坐在同一間影廳。這對我來說,既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煎熬,我需要一邊嗅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一邊努力抑制自己體內不斷傳來的燥熱。有很多次,我都想撲在她的身上,吻她的嘴唇、脖子,吻她光滑而又潔白的小腿和腳踝,將自己與她融為一體。但我不能,有那么一條邊界是我絕對無法容忍自己跨過去的。
聽完我的講述,老板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他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對我說:“這種抓心撓肝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自然不好受。”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再抬頭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店里除我以外只剩下一桌客人,一男一女,都醉得厲害,煙頭扔了一地。外面的雨勢尚未停歇。我向老板結賬、道別,披上大衣離開了酒吧。雨下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大。我躲在附近的公交站臺里,二十分鐘后才終于有一臺出租車緩緩朝我駛來。
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妻子早已睡下。我脫下衣服,簡單地沖了個澡,然后從衣柜里拿出厚睡衣換上,鉆進了溫熱的被窩里。妻子穿著去年生日時我送給她的紅色睡袍,大半肌膚都露在外面。我輕輕摟過她,從靠近我的這一側開始撫摸她的身體。她剛剛才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散在枕頭上,身上是好聞的味道。
關于我頻繁去酒吧喝酒的緣由,其實還有一點,我沒有對老板講明。而這一點同樣與氣味有關。作為對氣味極其依賴的男人,妻子身上自然也有一股好聞的味道。不過,這種味道與M的不同,它要稍普通一些,也要更加清淡一些,甚至可以說是若有若無,更加貼近自然。但當時的我也確實因此而著迷。
然而,這種氣味最近卻發生了變化。它不再那么清淡,而是變得濃烈了起來,就像是混入了其他的氣味,兩相結合,生成了一種我從未聞到過的、陌生的氣味。對此,我感到驚慌不已。
感知到妻子的這一變化,是在幾個月前,也就是我意外得知M姓名的那個夏天。那段時間,我曾偷偷觀察過妻子,想從她的表情或日常的行為中尋得蛛絲馬跡,結果卻一無所獲。妻子表現得實在是太過尋常,尋常到沒有瑕疵,但我想這正是問題所在。有時,趁妻子不在,我會打開她的衣柜,試圖探查其中的秘密。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她有這樣多的衣服,光是款式不同的內衣就有數十件,它們都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躺在衣柜第二層的抽屜里。我不記得她是否穿過這些,又或者說這些是她打算穿來給其他人看的?我不得而知。
接著,我打開她的電腦,想看看她最近寫的東西。在剛確定戀愛關系的那會兒,妻子很喜歡給我看她寫的東西,那是戀愛初期至熱戀期時難以克制的分享欲。那段時間里,我們總是很樂意去和對方分享自己身邊的一切,小至有一架飛機從高高的樓頂飛過,大到夜里做了一個想他(她)想到流淚的夢。妻子給我看的文章里,以小說居多,一部分寫于高中,一部分寫于大學,總體來說還是以戀愛題材為主。再看妻子現在的作品,涉獵范圍明顯寬泛了不少,懸疑、科幻,各種題材都有。這其中,有一篇名為《飛鳥》的小說在網站上的點擊量最高,講的是一個妻子被丈夫家暴的故事。雖然文章中的丈夫,其年齡、外貌、工作等方面的敘述都與我截然不同,但那種隱藏在字里行間的特質,似乎又是我身上所共有的,但家暴一事又從何說起呢?我多次想就此事詢問妻子,但想到多半會被她一句“小說嘛,都是虛構的嘛!”給打發回來,于是只好作罷??傊以谄拮拥奈恼轮幸参窗l現我想要找到的東西。
時值冬日,我去酒吧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同M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天氣漸寒,M不再穿她喜歡的長裙,而是換上了厚厚的大衣,腳上則是當下時髦的長靴。大半年過去,她仍獨自一人,有時喝威士忌,有時喝龍舌蘭,但喝得最多的還是當地的啤酒。或許是因為上次談話的緣故,老板對M也格外關注了起來,時常會喊我們兩個一起聊天,為我創造機會。我對此表示感謝,也因此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活力,仿佛年少時的那股沖勁兒又再次回到了身上。
M的話不多,卻叫人心安。同樣話少的妻子,對我而言卻更像是一塊將化未化的冰,一塊永遠也暖不熱的冰。我時常在心里將她們二人進行比較,也無數次想要跨過那條邊界。我相信M也有這樣的想法。我們一起喝過酒,一起走過夜路,一起看過電影,雖然她從未問過我的名字,我卻知道她叫什么,在哪里工作,甚至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那是臨近秋末的一天,我們照常在酒吧見面,但她沒有喝多少,還不到九點鐘就早早離開了。我同她一起出門,乘上那輛開往城南的公交。車上的人很多,我只好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時不時瞧向窗外,時不時瞧向她梳理整齊的頭發。和春天相比,她的頭發明顯短了許多,我并不知曉其中的原因,但或許這與情感有關。
細細想來,自從地鐵遍布城市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坐過公交了。在妻子還沒畢業時,我經常乘公交去她的學校,有時也會和她一起乘公交去往城市周邊的景點。有些景區很遠,在大山里,需要經過很多條隧道,所以花在公交上的時間就要長一些。妻子從小就有暈車的毛病,成年后雖然擺脫了暈車藥,但坐在車里難免還是會昏昏欲睡。妻子喜歡倚著我的肩膀睡覺,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像個孩子一樣。可那樣美好的時光卻再也沒有過了。如今的我們,會說話,會親吻,也會坐在陽臺上一起喝酒發呆,但從不交心。
下車后,我和M穿過一條鋪滿落葉的街道,隨后走進一座老舊的小區。她家位于很靠里的位置,在兩棵老樹的背后。我目送她上樓,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六樓左手邊的那間。進屋后,她先是打開了客廳的燈,然后脫下外套,站在窗前朝樓下張望了一會兒。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她是在朝我的方向看。不過下一秒鐘,她就迅速拉上了窗簾。
立冬后的第二周,連著下了三天的雪。雪下得不大,斷斷續續的,地上只積起薄薄的一層。氣溫逐步降到零下十度左右,酒吧里的人比立冬前足足少了一半。
M來酒吧的次數也突然變少了。我不免為此感到心煩,但真正令我困擾的是她身上的變化。這種變化同妻子身上的變化如出一轍。雖然我尚未找到妻子出軌的證據,但我幾乎可以斷定M在這段時間里有了交往的對象。
自從發現這一點后,來酒吧喝酒也成了一件難以放松的事情。我既期盼她來,又期盼她不來,既希望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又害怕那氣味中混雜了旁人的味道。我仿佛陷到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怪圈之中。
為了不讓自己越陷越深,我下定決心要找她問個究竟。這天,我提前半個小時離開了公司——心中的焦慮讓我無法安心工作。我穿過樓下的天橋,直奔熟悉的酒吧而去。這時,我收到了妻子發來的微信,字很多,大意是她近期寫的一篇文章在一本她很喜歡的雜志上發表了,話語中難掩激動的心情。然而我卻想起那篇叫《飛鳥》的小說,文中那些關于家暴男的描述一一浮現了出來。我感到一陣惡心,似乎那股我所討厭的氣味正源源不斷從屏幕上散發出來。我厭惡地回復了一個“嗯”字,然后收起了手機。
M抵達酒吧時是晚上八點,她先是四下環顧了一圈,然后坐在了那個專屬于她的位子上——似乎除她以外,很少會有人坐在那里。她沒有看見我,因為我坐在稍稍靠里的位置,不斷閃爍的燈光為我做了很好的掩護。在M來之前,我已經連續喝了五六杯酒,因為喝得急,很難說頭腦能有多清醒。
大概十點鐘的時候,M起身結賬,還不等大衣穿好就匆匆推門出去了。老板一邊收拾杯子,一邊朝我使了個眼色。我點了點頭,快步跟了出去。
外面很冷。白花花的雪在城中各處悄悄地融化著,奪取著我們共同享有的溫度。我出門時,M已經站在了我們經常等車的路口。我吸了吸鼻子。但還不等我走出多遠,一個穿著長款羽絨服的男人就從街道的另一邊走了過來。他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看不清臉,大概一米七的個頭,體型不胖不瘦,揣測不出年齡。他一只手提著購物袋,另一只手牽過M的手,放進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我目視著他們二人,心中生出一團難以抑制的怒氣。我感受到了一種背叛,一種來源于氣味上的背叛,那本應屬于我的、被我所珍視的氣味,此時正被眼前的男人所污染著。不僅如此,我還想到了我的妻子。我想起妻子的臉,想起每晚入睡前妻子對我的輕視,想起那個被寫入《飛鳥》中、擁有我身上的某種特質的家暴男……我站在原地愣了數秒,像一條掉了骨頭的狗,站在冷冷的寒夜里。
M和后來出現的男人并肩往前走著。他們沒有叫車,也沒有乘坐公交和地鐵,而是不緊不慢地走著,像這世間任何一對情侶那樣無憂無慮地走著。我緊隨其后,穿過平日里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和天橋,完全將時間拋諸腦后。這期間,男人手中的購物袋在左右手之間來回交換了數次,遠遠看去,大概是瓜果蔬菜一類的東西。不難猜測,他們此時正要前往M位于那座老舊小區的家中。這樣想著,我逐漸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他們準備轉到另一條街道的時候,M忽然回頭,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那一瞬,她的眼神冰冷而又陌生,甚至還帶有一絲錯愕,仿佛眼前的我只是一個令她感到惶恐的陌生人。
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你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我呢?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M?我們幾乎每周都坐在一起喝酒的??!我們一起看過電影,一起走過夜路,還一起說過話。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的工作,甚至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關注你了,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熟悉并迷戀你身上的氣味了。可你為什么要背叛我呢?難道就是因為這個男人?你不認識我了嗎,M?我不斷在心里重復著,可直到最后,也沒能得到一個足以安慰自己的答案。我低下頭,不再與其對視,而是對手里突然多出的磚頭發出了質疑: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到底想做什么?風從街對面吹過來,卷來冬夜刺骨的嚴寒。我好冷。我想象著M那張又漠然又惶恐的臉,感覺一切都變得恍惚了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嗅到了那股來源于我自身的氣味,竟然如膿血般腥臭。
回到家時,妻子已經睡著了。她睡在客廳里,身上只披了一件單薄的毛毯。茶幾上是她的電腦。沒有關機。上面顯示著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說。我簡單地看了看,不是《飛鳥》,但主人公的名字卻是一樣的。只不過,在這篇小說里,妻子將視角放在了女人的身上,即《飛鳥》一文中的妻子。她在某一段中寫道:“其實,妻子一直都明白他的想法。她知道他喜歡各種各樣的氣味,知道他追求新鮮,也知道他迷戀著外面的一切。可她仍然抱有一絲希望,盼望著丈夫能夠做一只迷途知返的飛鳥……”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一句時,我的眼睛竟變得滾燙起來,就好像是有什么東西快要流出來了一樣。我閉上眼,又睜開眼,而后再閉上,再睜開,可不論怎樣掙扎,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滾落了下來。妻子她什么都知道。而《飛鳥》和眼前的這篇小說也并非完全虛構。是啊,只有我才是虛假的那一個。我轉向妻子,一面嗅著她身上的氣味,感到心如刀絞。
這時候,妻子醒過來了。她眼睛紅彤彤的,仿佛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兔子。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她慌張地問。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說不出話來。我趴在妻子身上,不顧一切地大哭著。妻子也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她不斷晃動著我的肩膀,問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每晃動一次,我便哭得更加厲害。到最后,我甚至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妻子身上的氣味。像是云。像是霧。像是晴空萬里下我能感受到的每一縷陽光。而我則是一只迷路的飛鳥,在這股氣味的包圍與吸引中,努力尋找著家的方向。
【作者簡介:王奕凱,1995年出生于遼寧盤錦,畢業于商洛學院,曾獲第二十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入圍獎,《氣味》系作者小說處女作;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