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3期|杜涯:隱秘的樹林
時間深處
在時間深處,綠楊依舊是春天的高度
桐花到底爛漫。林木深邃,最需幾聲黃鶯贊美
法桐垂下濃郁思維,在上午九點,它們
成為秘密長廊,在遠處建造無盡,建造風煙
風問訊柳樹,風去問萬家房屋
在時間深處,風徑自走在濃陰的堤岸、路途
風過后,一些事物向著杳遠處淡去、飄散
那是逝去的世代、繁華、春年,永不回返
仍有人相信樹陰下的漫步,有人坐擁綠陰
有人擺攤在街邊空氣中,有小販在深巷里蹉跎
搬家者沉著于幫人搬家:正當海棠花的飄落
在時間深處,人們生活得深情、癡情、渾然
而,紛紜的、層疊的世代終究逝去了
如今,我們已恍恍來到了時間深處
在風中,在時間深處,我時常思緒如霞:
為了什么,世代來,世代去,在此生死、浪跡?
有時我向身后回望,看見來路已遠
有時我望向前方,只見風煙迷蒙,云空無際
頭頂的蔚藍深處,在幽渺深空里,群星所居
那更高的世界,也在肅穆地離我們遠去
而在我們地面上,時間深了
時光已深如煙渺,已如蒼茫
滄海正在變換,桑田已日暖
我們人類漫漫,將去向何方?
時間深了,已不允許我有太多憂悵
來自深空的提示也如往常沉定:
“去杳邈,去無窮,去尋找永恒之鄉。”
我的所來、使命、承當。我永記那所向之光
在我們人世上,時間深了
我們已來到了時光深處,蒼茫如煙
世代如逝水,總要東去。風無蹤
唯留時間,在到來的無數永春里會愈來愈深
而在時間深處,一切都仍在被庇護、安撫
一切也都會持續著,渾然、平安、晏晏
在時間深處,煙城煙郭都仍有無限煙路
煙田日暖,在到來的永春里生光,并且廣布
春日頌
盛開著的高大、繁茂的紫楝樹
盛開的是茂密的桐樹、槐樹、濃李樹
環繞著我的是滿城的繁花盛事
環繞我的,是四月城外的深春、陌上花錦
今日定然是紫楝樹的節日
在街的兩旁,在公園中、園林邊
上午十點,它們齊刷刷地盛放了,風來后
紫楝花便在滿城的上空搖蕩,如一場盛典
飛絮是這場盛典的清高傳揚者
風中,它們和飄落的槐花比較著白和輕
當白粉蝶、黃粉蝶飛過薔薇花叢
滿城風絮已成為文學、美學、風花雪月
而西城的海棠,東城的碧桃
北城的丁香,南城的晚櫻
城河邊的人們,公園中、廣場上涌動的人群
樹陰下的老年、少年是這座城市的往昔和來日
繁茂樹叢中,黃鸝和杜鵑鳥清亮地啼著
仿佛在說:“有我在,定不教人世空落,
不讓人世寂寞、空曠、無息無聲。”
樹叢與風商榷,深喧或輕喧,表示贊同
法桐、楊樹與柳樹永遠是高大、寬和
上午十點,它們持續著各自繁茂的春天事業
上午十點,它們已成為春深處的濃郁、長廊、垂落
風中,它們已成為一場繁花盛事的背景、映襯、守護者
永寂之地
時常,那里林木森嚴、茂密,安寂地
陳列。樹梢,整體地高聳,幾乎
抵達崇高,抵達深空。它是靜穆的
與深邃的。而在另一些時候,它則是
雪意彌漫,所有的事物都在雪中
深深地沉寂,深深地靜立著。當我
從人世上望去,它在遙遠與杳邈里
迷蒙、隱約,蒼茫一片,又深邃地高聳
那是一帶永寂之地,森嚴、杳秘
至今,并沒有人見到過它
也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沉默之地
它一直在世界朦朧里深深地藏匿
我曾觀察此在生活的經驗、本質
曾探察此處生活的原由、目的、意義
我曾經懷想:楊柳寧和,萬物平安
人世的長河永遠在我身邊存續、流轉
但那永寂之地卻總是在邈遠處閃現,有時
我仿佛聽到它隱隱、低沉的召喚:“到這里
來吧,這里可以接納你的飄零、凋敗,
安撫你心。來吧,來這里長久地安眠。”
沉寂之地,永遠的森嚴、杳秘之境
它在塵世之上,也在塵世之外
它在世界朦朧處,也在時間盡處
無人能到達那里,就如無人能到達天際
我沒有動身去尋找那永寂之地
透過人世的煙嵐,我時常望向那里
但我不會去尋找它。只因寬廣、浩蕩
只因我有要轉向的彼在、磅礴、無際
四月,物安
藍色的婆婆納閃爍。叢叢的、片片的,當它們
閃動,碧綠的麥田是遼闊錦緞,也是平展的星空
麥田的深綠季、無邊季,無論望向東南、西南
麥田都在天際處。它要去向哪里,當天空無際?
清涼的風中,梨花學習雪花,漫飛漫卷
落花路上,有人走過,這是當年望花人的第幾代?
樹叢深處,布谷鳥漫聲啼著:“是否回,是否回來”
風吹來,樹叢安詳搖動,從容輕喧,回答著問話:
“世代已逝去了,逝去的又怎能回來。”風住,一切
歸于沉寂。良久,風來,鳥啼,樹喧,問答繼續
公園里、城河邊,晚櫻盛放,浩蕩。花樹下
人們漫步,安坐,懷想。流年,深情、癡情、綿長
園林中,楓樹與杉樹錯落、聳立。天空下
它們搖動,它們安靜。一年一年,終要歸去
我在地面上,聽見風中問語:“這里仍有持續的芬芳、平安,
為何你卻仍要不斷地離去,向著天邊的無盡、無際?”
我在地面上徘徊、站立;身邊,時間深沉,眾物平安。人世
不息。蒼蒼里,我身邊滾滾走過了世代、青山、風塵云煙
隱秘的樹林
常常地,當我想起它:樹林
它開始在遼遠處出現、閃耀
當我透過遙遠的距離,望向云際
它開始在杳邈里、在風中起伏、轟響
我知道在遙遠的某處,在曠野上
有一片茂密、無邊的樹林
它幽深、沉寂,綿延數百公里
但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它在哪里
我常常想:神秘的樹林
若我能去到,若我能找到它
我就會走進去;走進去,也許
就能找到長久的寧鄉、安寂
我知道,在樹林的深處,有一扇
通往幽暗世界的門,有一條
通往幽明世界的路,有一個方向
通往彼岸世界,通往夢想和永生
沉默的樹林,它每天生長在曠野上
它的頭頂,云空遼闊,深空無際
一年一年,它幽暗、無聲,又閃耀、光明
一年年過去了,它始終在世界上隱跡、深藏
如今,歲光仍在我窗外無情無常
但我知道有一片樹林,它在遠處幽寂、神秘
當我透過杳邈,望見它在云空下的幽暗、綿延
我知道我已在那里,馳騁、飛翔、安棲
重臨:湖邊之秋
濃林在湖邊寫生,陳列太多的靜物
筑夢之湖,它的湖面有理想的形狀,映襯著
寬廣的密林,涂畫自然。幽曲小路關切于
向前伸延的湖帶和河帶,于是濃郁地并行
熟練于寂靜,它經年的湖岸線也被
法桐、楓樹、樟櫨和櫻花樹層層環繞
在過去的年代,我的孤獨常在湖邊踟躕
或站立,風推送著我,和頭頂的樹木
一年年地,我練習春來冬往
盛開的花木錦簇,掩映在河帶上
秋天繁茂交錯的斑斕枝葉也被我看作
平常,我站在石橋上,盡看雜林遮蓋了兩岸
如今,這湖邊的色團是多么寬闊
生活的美,生活的斑斕
平常的光亮,總是要到多年
以后才發現:要到重臨之秋
這是多年后我重新歸來,湖邊的
秋天,有多少美學就有多少寬泛
林木處處斑斕交錯,安撫我心
站在重返的樹林邊,一種安靜指向廣闊
在多年的顛沛中,我認出了那至尊者
世界的常在、世界的光輝,被我重新尋回
現在,在那湖岸樹林邊,在層疊的斑斕處
那事物之華、事物的光亮,我已再次確認
遠處,天空之下,一帶深光又隱隱
閃現。世界的盡頭,在那無窮里,誰還在
等著我?而我徘徊在湖岸,覽看彩繪秋林
留戀著美,留戀著世界景象、眾物平安
我知道,在這里,在這湖邊秋林
我終究是一個暫留者。重返的秋
且讓我沉入這美,沉入這景象的深瀾
當我還是居留者。秋天,在排布它節日的華筵
杜涯,女,1968 年生,曾從事醫院護士、雜志社編輯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