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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3期|周齊林:氣生根
      來源:《草原》2024年第3期 | 周齊林  2024年04月30日08:28

      1

      落日的余暉灑落在山頂上,陣陣山風襲來,樹葉嘩嘩作響。柔和陽光映射出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他穿過叢叢荊棘,爬到山頂,在一塊巨石上喘息片刻,起身把不遠處兩棵半枯萎的老樹砍倒在地。山林寂靜無聲,人跡罕至。父親一腳踹下去,樹干順著山坡滑到山腰。父親艱難地把兩棵枯樹拖到山腳,放在板車上。把兩棵枯樹放至院落時,夜幕已完全降臨。

      枯樹在烈日長久的曝曬下慢慢失去水分。如水的月光下,父親用鋒利的斧子把樹劈成一截截,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落的一隅。

      父親給母親備好了過冬的柴禾。臨行前一天下午,他去跟老屋的幾十只雞鴨告別、跟滿園的蔬菜、徹夜流淌的禾水河一一告別。

      次日,微涼的清晨,母親顫顫巍巍地堅持把父親送上車。母親患有幾十年的風濕性關節炎,手腳都腫得變了形,走路搖晃,走一段要停下來喘息片刻。父親走至大巴前,把行李放置好許久,母親才走到他跟前。

      大巴車終于啟動了,晨風吹動著父親鬢邊的白發。母親叮囑父親在外面保重身體。這四個字母親說了幾十年。年幼時,每次父親扛著木工箱外出打工,出門前,母親總要叮囑好幾次。隨著時間的流逝,父母日漸蒼老,這四個字變得愈加沉重起來。

      2014年,祖母身患老年癡呆癥,在外漂泊近三十年的父親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鄉。父親照顧祖母之余一刻也不閑著,他養雞養鴨,荒蕪的稻田在他的細心打理下結滿沉甸甸的稻穗,偌大的菜園子里種滿了瓜果蔬菜,一年四季滿眼翠綠。一臺無形的時鐘安裝在他體內,他拉緊發條,每天清晨去菜園子里摘青菜,黃昏則去老屋的雞圈里取雞蛋,按部就班,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前段時間,在母親的不斷勸說下,父親終于愿意來東莞幫我帶孩子。在外漂泊了大半輩子的父親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背井離鄉去討生活了,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背上行囊。

      車窗外的風景迅速向后退去,父親探出頭,叫母親早點回去。母親站在馬路邊,晨風吹亂了她鬢邊的白發,看著車直至消失在馬路盡頭,才轉身回去。

      土有生土和熟土之分。熟悉的土壤、稻田、屋舍,故土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如此熟悉,熟悉到浸入骨髓,一聲咳嗽、一個腳步聲在耳畔響起,就能知曉是誰從身邊走過。故土埋葬著先祖,他們的靈魂在這里永存,血脈在這片土地上傳承和延續。

      父親在東莞沒有朋友。

      父親對這座城市是陌生的,他在深圳做木工十多年,而在東莞只短暫地停留過一夜。

      在老家,父親的一天是忙碌而充實的。現在,父親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菜店和家連成的繩索纏繞著他。買菜、做飯、遛娃是一天生活的全部。

      偌大的小區,每到上午十點和下午四五點,許多老人帶著一兩歲的孩子在小區溜達著,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來自五湖四海,四川、江西、湖南、河南、廣東、安徽等地方,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呼——“老漂”,人到暮年背井離鄉,奔赴異鄉,只為了照顧子女的孩子。年過六旬的父親因為我成了老漂一族,成了全國一千八百萬老漂一族中一員。

      他推著女兒繞著小區不停轉圈,偶爾停下來跟他人聊幾句,直至筋疲力盡,腳跟發酸,才推著女兒回到屋子里。他在小區用腳步畫下的一個個圓圈,此刻成了他生命的活動半徑。

      每天我和妻子去上班后,家里只剩下父親和女兒。日復一日。

      2

      那日,父親右手推著女兒,左手提著一大捆家里一兩個月積攢的硬紙殼來到小區東門的廢品收購站。

      父親在廢品站看見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老人也正在賣廢品。

      中途,老人接了個電話。熟悉的鄉音落到心里,父親一驚。是老鄉。相同的方言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父親變得興奮起來,他疾步上前走上去,說道,你也是永新的?老人很是驚訝。繼續聊,得知老人家在縣城,距離我家四十分鐘的車程。

      有了輝叔這個老鄉,父親在異鄉帶娃的孤寂生活多了一抹亮色。他們一起去逛家樂福,在小區的石桌上下象棋。飯后,他們又彼此相約帶娃去附近的超市或者公園轉轉。看著父親每天開心的樣子,我懸著的那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2016年盛夏,輝叔收拾行囊踏上了小鎮通往東莞的大巴。臨行前的半個月,他把菜園里的白菜、辣椒、豆角一一摘下拿到墟上賣掉。雞圈里的六只母雞則托付給了老鄰居暫時養著,六只母雞每天能下好幾個蛋,他不忍心賣掉。把房子里外清掃一遍,他細細打量了一番,而后緊鎖大門,一步一回頭地踏上了遠行的路。

      這是一場謀劃已久的遠行。

      2013年的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輝叔卻感到十分寒冷。年過六旬的老伴兒因肺癌去世,他從此陷入孤獨的深淵里。老伴兒在時,雖時有拌嘴,日子卻是熱乎乎的。老伴兒走后,陪伴他的只有那條養了近十年的老黃狗。半夜,犬吠聲驚醒了寂靜的村莊,他常產生幻覺,起身走到窗外,誤以為是老伴兒回來了。

      大兒子怕他一個人在家孤單,幾次勸他過來,他都以沉默拒絕。后來大兒媳生下個大胖小子,他沒理由再拒絕。

      他以為頂多待半年就可以回到老家,沒想到一待就是六年,孫子也到了即將上小學的年齡。

      孫子去上幼兒園的空當,他就在偌大的小區四處打轉,在各個垃圾桶旁邊轉悠。他戴著手套,把垃圾桶里的紙殼、塑料瓶、破鞋子一一撿起來,放進蛇皮袋中。他把撿來的垃圾放到家里陽臺隱蔽的地方。撿破爛兒讓他有事可做,消減了漫長的時間給他帶來的壓力。

      他不敢讓兒子兒媳發現。那天中午還是被發現了,兒媳把臭氣熏天的垃圾都扔了出去。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敢吭聲。此后,他把撿來的垃圾放在一樓一個隱蔽的地方。隔兩三日再統一拿到門口的廢品站賣掉。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六七百塊錢。他數著一張張錢,懸著的心踏實了許多。自己掙的錢才花得帶勁,直至暮年,自力更生依舊是他這輩子不變的信條。

      “我快解放了,老周,孫子下半年就上小學,我就可以回老家了。”他經常在我父親面前念叨著這句話,仿佛歸心似箭。父親聽了這話總會有意無意地看著我。

      回去的日子越來越近,輝叔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歡快了許多,臉上時常露出燦爛的笑。

      他甚至買好了回老家的火車票,卻最終還是沒有如愿回去。

      那日,他正在小區撿破爛兒,褲兜里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熟悉的鈴聲在耳畔響起。是小兒子打來的電話。小兒子說媳婦懷孕快四個月了,讓他幫忙去上海照顧一下。輝叔放下電話悲喜交集。喜的是結婚五年的小兒子終于有了孩子,悲的是歸鄉之路變得遙遙無期。

      爸,你已經給哥帶了六年孩子了,也該過來幫幫我了。我一個月房貸要一萬多,你來帶孩子,燕子她就可以去上班。小兒子的話一直回蕩在他的耳邊,如緊箍咒般。他怔怔地看著蒼茫的夜色,嘆息了一聲。

      周末,臨近中午,父親說輝叔買了點涼菜和啤酒,我要過去和他喝幾杯,給他送行。父親和輝叔在小區附近的亭子里一直喝到下午三點多才回來。父親進屋時臉色緋紅。他一喝酒就紅臉。父親說輝叔晚上九點的火車。怕孫子哭,輝叔說只是暫時去上海玩幾天,過幾天就回來。滿臉稚氣的孫子以為在騙他,硬要和他拉鉤發誓。柔和的燈光下看著可愛淘氣的孫子,回想起這六年來的點點滴滴,他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

      父親沉默不語,仿佛從輝叔的身上看到自己未來的宿命。

      輝叔走后,父親又陷入孤寂之中。父親如一條年邁的魚,魚鱗上鐫刻著的那無數個寬窄交替的圈,暗示著它已步入暮年。父親艱難地擺動魚尾游入異鄉的河流中,直至與江水融為一體。

      3

      故鄉的寂靜映襯出城市的喧鬧和嘈雜。

      每天晚上十點,把女兒哄睡后,我開始靜下心來坐在客廳的電腦前寫作。女兒易醒,通常睡下半個小時就會醒過來大哭不止。漆黑的房間里,看著身邊無人,她哭得愈加傷心。好幾次,她站起來,緊抓著護欄,朝門口哭泣著。哭聲如一把鋒利的刀刺疼我。我迅疾跑過去,把她緊抱在懷里。如此醒來兩三次,一直到深夜十二點,她才漸漸睡得踏實起來。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我產生嚴重的幻聽,耳邊時常回蕩著女兒的哭泣聲,如此清晰,匆匆跑進去一看,卻見她睡得很香。

      房子緊挨著東莞大道。東莞大道車流量密集。深夜,疾馳的汽車摩擦地面發出的刺耳的轟鳴聲匯集在一起,撕咬著人的耳膜。夜幕降臨,周遭安靜下來,只剩下汽車在馬路上疾馳發出的轟轟聲。

      父親最怕噪音,他有偏頭痛的舊疾。一絲異響都會驚動他,此刻屋外的噪音鉆入他的腦海里,仿佛一只只螞蟻在撕咬著他,讓他頭痛難忍。故鄉的夜靜謐無聲,屋外不遠處零落的幾盞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小巷深處的犬吠聲由遠及近傳來,寧靜而悠遠,父親一般九點就上床睡覺,在故鄉的風聲和犬吠聲中滑入夢鄉,很快響起陣陣均勻的鼾聲。

      屋外汽車的轟鳴聲透過窗戶的縫隙不斷傳到房間里,撞擊著父親的耳膜,躺在床上的他輾轉反側。我問父親怎么了。父親卻說沒事。見父親每日睡眠不足,精神萎靡,我心底頓覺心酸。幾日后,我找人在每個房間安裝了隔音玻璃。每塊隔音玻璃很厚很重,尖銳的噪音頓時被阻擋在外。

      隔音窗關閉后,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很悶。父親悶得慌,心跳加速。午夜,我抱著哭泣的女兒從房間里走出來,驚訝地看見父親睡在客廳的木沙發上。“這里涼快,透風。”父親笑著跟我說道。屋外清涼的月光透過陽臺灑落在我和父親身上。這一幕讓我想起許多年前的盛夏時節,屋外如銀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深邃的天空繁星點點,無數只螢火蟲在半空中劃下優美的曲線。院落里彌漫著靜謐的氣息,父親帶著我們哥倆睡在清涼的竹席上,耳邊響起不知名的蟲子匍匐在草叢里發出的鳴叫聲。在陣陣晚風的吹拂下,我們迅疾進入夢鄉。一晃多年過去,同樣的情境,父親卻已年邁。

      年邁與疾病如影相隨。

      半個月后,父親忽然吞咽困難,發低燒。吞咽疼痛的父親是在擔心自己會像祖父一樣患食道癌。2010年年底,祖父查出食道癌晚期。食道,這條世界上最小的一條道路,意義卻最重大,它事關生命糧草的運輸,一天也不能耽擱,祖父生命的糧草被擱淺拋錨在半路。不到半年,祖父就撒手而去,原本健壯的他在疾病的侵襲下瘦骨嶙峋,去世時只有六十多斤。

      巨大的恐慌下,父親漸生退意。

      那天中午,父親好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在我的詢問下,最終說出了想回家的意愿。我聽了一時不知所措。我打電話給身邊的幾個姑姑和姨媽求助,詢問她們是否有空兒來幫忙照顧孩子,月薪四千。姑姑和嬸嬸都委婉地拒絕了,她們也需要帶孫子和孫女。

      為了打消父親心中的疑慮,我帶他去了附近的莞城人民醫院。醫院掛號窗口排著長長的隊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氣息。在醫院,父親顯得心事重重。喉鏡檢查室門外的走廊上彌漫著福爾馬林的氣息,父親戴著口罩坐在門外的長椅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兩只手微微顫抖著,不時朝遠方欄桿的天空抬頭望一眼。父親微微顫抖的雙手讓我想起了過世多年的祖父。當我從思緒中回過神兒來,診室里在叫父親的名字。父親看了我一眼,起身走了進去。

      一墻之隔傳來父親張大嘴巴發出的痛苦的呻吟聲。十幾分鐘后,結果出來了,是扁桃體發炎。拿著檢查單,細細看著上面的診斷結果,父親臉上一連多日的陰霾似乎消散了許多。

      【周齊林,籍貫江西吉安,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第四屆培根工程入選作家,廣東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草原》《作品》《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山花》《青年文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第五屆廣東省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年與河流》《大地的根須》《跪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