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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夏煢:慈善晚宴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 | 夏煢  2024年04月30日08:28

      夏煢,譚惠文,女,1996年出生。先后在《創作與評論》《中國社區報》《湖南工人報》《長沙晚報》等報刊雜志發表短篇小說《一曲悠揚》、散文《寫意》《女紅》等。短篇小說《白鶴》曾獲“知音故事寫作大賽”銅獎。

      慈善晚宴籌備進入尾聲時,租用的燈光器材壞了一部分,不得不緊急聯系供應商發貨。

      管玉妗和嘉爾謨不知道為什么吵了起來,雖然并未耽誤工作,出于人情世故的考慮,我也不得不和盧菁督促他倆的工作流程,盡量避免這兩人的尷尬。

      嘉爾謨卻斜睨著眼道:“倒是越來越有個樣子了。”

      “什么樣子?”

      “徐家女主人的樣子。”他盯了我好一會兒,才笑道:“你可別告訴我,你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該怎么回答呢?我的確沒有想過——確切地說:我考慮過和徐范寧作為愛人相攜到老,考慮過作為康之的繼母好好去經營和他的關系,也考慮過徐范寧扛著的這份產業或許會為我們的感情附上陰霾……但直到嘉爾謨如今提起,我才把徐范寧和他背后龐大的徐氏家族聯系在一起。

      是的,徐氏集團這份產業不僅歸屬于徐范寧個人,他身后的徐家人也共同享有。盡管母公司上市后,徐范寧在集團董事局仍有一票否決權,董事局中其他徐姓董事的力量仍然不可忽視,更不用說這個龐大的家族這些年在政商各界生根發芽。徐范寧的一舉一動都事關徐家的命脈。

      “這算我的友情提示,徐范寧算是個傳統意義上絕佳的婚戀對象,但你最好想想:他的溫和與耐心是在掩飾什么?我認識徐范寧多年,據我的經驗,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少死亡和意外。”

      “你在說什么?”他的話莫名其妙!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在中傷他的好友嗎?這樣亂七八糟、沒頭沒腦的話該從何說起?

      好在,慈善晚宴的籌備工作也及時完成——當然,直到順利走完最后一場彩排,所有人的心才放下一半。

      周嫻雙手合十道:“信女愿一生葷素搭配、身體健康,換今晚慈善晚宴順利舉辦……”

      我只覺得好笑:“你誠意這么足,老天爺一定聽到了也當沒聽見吧?”

      她白了我一眼:“別瞎說,我周嫻今天言出法隨:本場晚宴必將圓滿完成!”

      “那就承你吉言啦!”

      一切準備就緒,晚上六點正式開放主場地迎接客人們入場;但因為此次晚宴還有不少政商界名人及明星到場,不管是時政板塊還是娛樂板塊的記者都早早來酒店后場。我不得不帶著公關組的同事們去招待周旋。

      好在他們也都是懂規矩的,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各自單位的官方賬號也及時轉發了我們的實時宣傳文案。隨著晚宴開場的時間逐漸接近,各條宣傳文案下民眾的討論也越來越多,再加上幾位明星的粉絲團助力,“徐氏集團慈善晚宴”的各條動態開始輪流上熱搜。

      我打開對講:“玉妗,你那邊文案審核還順利嗎?”

      對講機那邊回答:“文案審核還算順利。”

      為了保證晚宴的順利進行,除了在主會場的后臺設置一個場地控制辦公區,我們還在客房部訂了幾十個房間,一部分用來接待遠道而來的賓客,一部分作為慈善晚宴工作組的辦公室及休息區。

      徐范寧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他牽起我回到他的套房,又神神秘秘地從柜子里掏出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遞給我。

      “這是什么?”我打開小盒子,“一雙鞋?”

      “再看看這個。”

      順著徐范寧的指示,我打開較大的盒子,卻見一個紫羅蘭色絹布包,上面放著一張淺灰色卡片,上書行書“傾情為你”,落款“封氏手作”。

      再打開那個絹布包,我不禁倒吸一口氣:“這是要送給我的嗎?”

      即使這條裙子的美麗暫未能全然表現,僅僅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展示考究的做工,也足以驚艷——不!說“驚艷”顯然為時尚早,因為直到我真正穿上了它——應該稱“她”——我才真正領略到封先生的才華。

      紗料過于涼爽且稚嫩,緞料優雅從容卻難免驕矜,故而選了普魯士藍薄款絲絨作為禮服的主材,正好在深秋里穿著不至于太過清涼;又以銀色絲帶掐牙、細細勾勒出凸顯身材的省道及齊肩的收邊,與之相配的是在肘關節處結束的中袖,相對長袖的嚴肅與距離感更顯親和。

      鏡子里的徐范寧從身后摟住我的腰,我看著鏡子里的一對璧人——女人被絲絨質地的精致禮服襯得大方且優雅;男人則穿著顏色更深的子夜藍西裝,只用黑色絲帶點綴領緣,更凸顯出他的威嚴坦蕩;但當這份威嚴坦蕩壓在我的肩上,我也著實覺得肩上的擔子沉重了許多。

      “你的衣里……”燈光明滅間,我注意到徐范寧衣服里閃爍著的藍色光芒,轉身揭開他的衣領,卻見西裝外套的里料用的是和我的裙子相同的面料。“這是……”

      抬頭只見他臉上寫滿了小心思被發現的靦腆,喃喃道:“你不是說不想大張旗鼓嗎?我跟封老師說,這塊絲絨面料如果還有余量,就作為我的禮服的里料。”

      當知道自己也是被對方悄悄在心底珍惜的人,難免心頭一暖。

      “哦,對了!”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個首飾盒,“打開看看。”

      手掌大小的盒子揭開,看到一條項鏈,以藍寶石鑲嵌的鳶尾花作為主體的墜子,鉑金框架延伸到同樣材質的蛇骨鏈上,我伸手阻擋:“這太貴重了。”

      他笑著堅持:“來,它只配得上你。”

      項墜落入心口,正如我落入他的瞳孔,眼神漸漸迷亂,溫潤的唇落了下來,清冷的竹木香也撞進了嗅覺范圍內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淹沒理智。

      手機鈴聲響起,終止了一切不合時宜的情緒,一接通,那邊管玉妗道:“心佩,快過來吧,我們再過一遍流程。”

      “好。”

      掛斷電話,看著一旁頗為委屈的徐范寧,我理了理他的衣領:“準備迎接你的客人吧。”

      按照流程,這場晚宴在晚上六點到八點迎賓入場,同時完成賓客的紅毯走秀和簽名;在晚上八點李玉璣完成開場演講后,由主持人發布上年度慈善晚宴籌得款項使用情況總結,并對其中的優秀項目和優秀個人進行表彰,隨后便是拍賣環節,拍得款項作為善款捐往慈善機構。順利的話,趕在午夜之前宣布下一年度的慈善活動方向,這次晚宴就算是圓滿完成了。

      為了保證這一切順利進行,整個慈善晚宴籌備組都活躍在后臺;好在任務分攤到個人身上,便也沒有那么累了;只需要每隔十分鐘確認一下流程,保證每一步都走在正確的節奏上,慈善晚宴的員工用餐區也足以讓我們自娛自樂。

      周嫻攬過我正要說點什么,卻聳了聳鼻子道:“小姑娘幾天不見,味道都變了。”她壓低嗓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徐范寧為著最近康之找幼兒園的事給你開的小灶?”

      “算是吧。”

      并不是不想告訴她我和徐范寧的事,是真的還沒想好該怎么跟她說。周嫻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只是拍了拍我的肩道:“他對你好是應該的,你當時病得那么嚴重,病剛好就給他的康之聯系幼兒園,整個人都忙得團團轉,阿姐看著真擔心你。”

      舞臺上宣讀著公司去年的“春芽”計劃資助貧困山區的學生完成義務教育情況,門口的迎賓組發來消息。我和周嫻一起來到門口,只見原本進場的媒體們紛紛出了門,舉起相機沖著門口一片閃光;那片閃光的中央,是那張僅見一面,卻足以讓我銘記于心的臉——

      “尹博恩先生,據說此次晚宴您并未受邀在列,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出現在晚宴現場的呢?”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辛辣!作為東道主一方,我很該主動上前接下記者這一問;可想著他那樣高傲的態度,想著他對我毫無保留的算計,憤怒足以讓我止步不前。

      “心佩,你怎么了?”周嫻看看尹博恩,又轉頭看著我,“你認識他?”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盯著尹博恩,而后者確認過我的神情后笑答:“我既然來了這里,自然就是這里的客人。”

      那名記者顯然不死心,追問道:“請問您請柬上印的花是什么花?”

      徐氏集團慈善晚宴的請柬向來以封面印花的獨特設計的著稱,由于每一封請柬的印花都有所不同,在某種程度上也起到了防偽標識的作用。這名記者這般提問,顯然是要挑明了尹博恩和徐范寧的不和。

      尹博恩也不是那種愿意被人置于尷尬位置的人,面上雖還笑著,嘴里卻說:“什么時候《今日財經》這種財經大媒也會提出這種三流娛樂小報才能問出的問題了?”

      記者不甘示弱,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隨著眾人的注意力轉向了我的方向。待那一股夾著竹木香的清冷氣息漸漸濃烈起來,我終于得以稍稍安心,轉而對周嫻說:“你快去跟玉妗說,準備一篇通稿十分鐘之內發出去,內容就是‘神秘嘉賓光臨慈善晚宴,徐范寧舊友前來會面’。”

      “好。”周嫻轉身走了進去。

      “博恩,好久不見!”徐范寧張開雙臂走向尹博恩,后者同樣敞開懷抱打算接下一個久違的擁抱,卻被徐范寧轉為握手而弄得場面有些許尷尬。

      “還是愛開玩笑。”尹博恩評價。

      “別在外面站著啦,先進去吧!”徐范寧攬著尹博恩朝里走,原本是將我與尹博恩隔開了的,不想尹博恩還是越過他站在了我的面前:“好久不見,傅小姐。”

      近期的交鋒不想提及,五年前的傷痛太過遙遠,我裝作回憶的樣子接下他的話:“你好,尹總,我們……見過嗎?”

      他的笑容僵了僵,卻很快調整過來:“傅小姐在范寧身邊待久了,也學著他貴人多忘事了?雖然上次因緣際會過了許久,但不至于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吧?”

      我強迫自己的嘴角也帶上笑容:“尹總和我們徐董不愧是好友,都是一樣愛開玩笑呢!我一個打工仔,算得上什么貴人?”不給他當眾抖出更多細節的機會,我連忙讓道:“尹總快進去吧,否則徐董怪我招待不周了,我可承受不起!”

      尹博恩一邊隨著我往里走,一邊嘴上仍是不饒人:“傅小姐玩笑了,我們范寧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苛待員工的人。”

      躲開了記者和相機,就不需要那樣遮遮掩掩了,只是在外人面前,徐范寧和尹博恩并排前行,看起來倒真像是許久未見的摯友,幾乎要手挽著手了;在另一側,徐范寧仍舊把我隔離在尹博恩的能力范圍之外。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不加掩飾地防備一個人,他的煞有介事使我越發覺得尹博恩危險。而那邊被防備的人對此一目了然,只是輕笑。

      他看起來如此志得意滿,似乎他才是東道主,這里的一切都由他說了算。與之相匹配的是他的隨行者,個個骨子里透出雍容華貴。他們的氣勢我及不上萬分之一;要不是身前鎮著徐范寧,我恐怕已經落荒而逃了。

      但這樣亦步亦趨朝著前排的席位走去,我才察覺他們帶給我的壓迫感并不來源于他們外在的精心雕琢,而是他們由內而外散發出的令人心生絕望的氣息——不論是衣料裝飾用色的沉重,還是他們表情中的寒冷。

      繞了幾個彎后,徐范寧指著前排的幾張空座位道:“請坐吧。”

      尹博恩顯得有些驚訝:“你真舍得把這個位置給我?”

      “當然。”

      很快,我就知道尹博恩的驚訝有多做作了。他問:“不是為了方便監視我?”

      徐范寧壓低聲音道:“倒不如說是在避免你做出一些會讓你后悔的事。”

      “謝謝。”尹博恩欠了欠身,對待這樣赤裸裸的警告也神色自若,甚至還有心思朝我下功夫:“傅小姐不一起入座嗎?”

      “我哪兒有那個福分,這不還得處理宴會的事嗎?”我趁著徐范寧在他身邊坐下,說:“我們徐董陪著您,您有什么需求都告訴他——這里畢竟還是他在當家呢!我還有工作,恕不奉陪啦!”

      直到徹底轉入陰暗中,我才放下滿臉的緊張,收起我違心的笑容,好不容易趕走心中的憤怒與煩悶,才走到先前管玉妗和周嫻待過的桌前,卻只看到周嫻一人正百無聊賴地吃酒心巧克力。

      “老管呢?”

      “她說通稿她來寫,這里太吵,她回房間了。”周嫻又拈起一塊餅干,卻突然轉向我:“話說這人什么來頭,你一看到他就變得怪怪的了?”

      我從路過侍者的托盤上順走兩杯起泡酒,不顧周嫻的阻攔將其中一杯一飲而盡,惹得她幾乎要大叫:“喝這么急,你瘋了?”

      “不這么喝我才要瘋了!”我握緊另一杯起泡酒,又抓起一塊司康餅塞進嘴里。

      周嫻一時語塞,我補充道:“上次我突然得了那個怪病,就是他搞的鬼!”

      聞言,周嫻也豎起眉毛:“這不得找他算賬?”

      “算什么?你有證據嗎?沒頭沒腦問起這樣荒誕的事,人家只會覺得我神經病。”

      周嫻閉上嘴,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隔著人山人海,死死盯著尹博恩入座的方向,也是和我一樣的無能狂怒。

      我卻覺得好笑,又放松情緒逗她:“好啦好啦別想啦!你看今天晚上的活動舉辦得這么順利,正遂了你的心愿,還不趁機好好玩玩?”

      “好,那你也答應我別喝得這么兇了。”

      的確不能多喝——畢竟今晚有要事在身,玩樂到底是客人們的事,我得盯好接下來的流程。

      舞臺上,主持人驕傲地宣布本年度新對接的兩個貧困縣及配套崗位落地政策,既有對戶助學金,又減緩了當地老人空巢和兒童留守的現象。在文藝領域,徐氏集團今年的“影子”計劃扶持了一百名新人導演,雖然投入僅限于小成本電影,卻也在一些大學生電影節獲得了不錯的成就,偶爾還有些拿到了可觀的票房。

      這些榮譽集于徐范寧一身,站在舞臺上方為眾人頒獎的他顯得熠熠生輝,同時也變得遙不可及。

      可我呢?正如此時此刻的我站在未打光的舞臺之外,我也只是光庇佑不到的蕓蕓眾生。我既沒有他那樣好的出身,也沒有他那樣強的能力。我又何德何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佩佩,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

      “佩佩,我……”周嫻突然一臉欲言又止地湊近我,咬著我的耳朵說:“我怎么感覺你最近和徐董有些不對勁,你倆有情況?”

      “嗯,在一起了。”

      周嫻倒吸了一口涼氣,雙眼也瞪大了幾分:“天哪!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們都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在一起了。”現在回頭看去,才發現一切情愫早已融入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千頭萬緒,再難整理。

      “周嫻,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么?”

      我想了想,還是說:“你之前不是挺崇拜徐范寧嗎?所以說……人家就是擔心你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啦!”

      周嫻眨了眨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怎么可能?我崇拜徐董只是因為他很厲害。你看,他才三十多歲,就能游刃有余地管理這么大一個集團,聽說他不僅股份占比高于董事局其他成員,在董事局幾乎所有決議上也把他們壓制得死死的。”

      “這樣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們華子哥不是在風控部嗎?”周嫻稱起了李硯華的諢號,“他跟我說,集團內部很多涉及高層的決議,只有董事長或總裁簽字了才能執行。你也知道——他可是董事長的鐵桿,是當年董事長力推上位的。”

      我不由得捂住嘴:“這樣的事也是我們能討論的嗎?”

      “嗐!這不是在給咱們老板娘做崗前培訓嗎?”

      “什么崗前培訓?”一個高大的身影短暫遮擋住舞臺上遠遠投射過來的光后,拉開椅子坐在我們身邊,手里晃動著一個威士忌杯,隨即仰頭將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嘉顧問倒是真的清閑!”周嫻說著,雙手以夸張的動作幅度用手機快速回復籌備組群聊里的疑問。

      嘉爾謨放下杯子,說:“我只是一個策劃顧問誒,老徐都不給我發工資的,你們執行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周嫻翻了個白眼,似乎是懶得用他在項目執行過程中的指手畫腳來反駁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后起身道:“拍賣流程上出了點問題,他們找不到李硯華了,我過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我正要起身,又被她按住:“你酒量不好,剛剛喝了這么幾杯夠你受的,先歇會兒吧,實在不行了我再叫你。”她又轉頭對嘉爾謨說:“幫我看著我們家心佩,算我謝謝你的。”

      嘉爾謨揚起兩指算是致意:“遵命,長官!”

      周嫻離開后,雖是在茫茫人海里,我心底仍然生出一種獨處的尷尬。自從上次聽到嘉爾謨在辦公室里對徐范寧的詆毀后,我還沒和他獨處過,也不知該如何直面這個用言語在我面前傷害我愛人的人。

      猝不及防被他吃掉一塊我盤子里的小蛋糕,我下意識阻止,卻對上他那雙大眼睛——擺出一副純真如水的神情,似乎早已忘卻過往的不愉快。

      “怎么了?我的小、嫂、子?”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樣的稱呼,使我不得不想到我和徐范寧的關系,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沒叫錯吧?我真把老徐當我的兄弟,叫你一聲小嫂子不過分吧?”

      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雙手抱頭、以一種極為放松的姿勢倚在椅背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實意希望你倆能好,何況有的事也不是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你也不用太緊張,我過來是帶著任務的——畢竟尹博恩來了,他得盯著尹博恩,只好安排我來守著你。”

      我將起泡酒換成果汁:“那你現在又替周嫻守著我又替范寧守著我,同時打兩份工,辛苦你啦!”

      他怔了怔,轉而大笑起來,好容易止住才道:“謝謝小嫂子體恤!”

      不知想到了什么,嘉爾謨突然很認真地說:“講真的,如果你們能走到最后,我也為你們高興。”

      “謝謝你。”

      他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老徐他……他這些年來一直過得很苦。他身邊好像一直熱熱鬧鬧的,但我確切地知道:他的心還在獨自漂泊——就算是他早年一些經歷帶來的后遺癥吧。”

      我心頭一緊,喉頭也開始發澀,只好等待嘉爾謨的下文。

      “……也是最近,他告訴我你倆在一起了,他的心才真正定下來了。”他認真地看著我,“傅心佩,我看不出來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但我能肯定:你是他的心頭愛,是他決定共度余生的人。他會與你共享一切,包括……這一切!”

      我隨著他抬手示意的方向望去,正是這幾個月以來我親力親為籌劃的整場晚宴;但晚宴不過是表象,這場繁榮景象背后,是徐氏集團的財力、技術和人脈;除此之外,還有更多人——那些素未謀面、同樣活在這條產業鏈上的人,都是徐范寧的家族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的龐大商業帝國的分支、延伸。自晚明以來,一家名為“毓慶樓”的酒樓在亂世與治世中跌跌撞撞,終于成長為現在無可撼動的徐氏集團。

      這就是徐范寧作為徐氏集團現任掌門人擁有的一切。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這一切都是他的,不會有所改變。”他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恕我冒昧,傅小姐,你跟徐范寧比起來幾乎一無所有。只站在世俗的角度上,你覺得你擔得起‘徐夫人’這個名號嗎?”

      “不,只站在世俗的角度上的問題反而是最容易解決的。”嘉爾謨又拿了一杯新的酒,“老話說:有得必有失。在擁有這一切的過程中,我們也失去了很多;每一次失去單獨提出來說事,都是你們承受不來的。說實話,能走到現在,我們所有的人都比你們中最殘缺的人還要殘缺……”

      那些人,那些客人,他們在說些什么?嘴唇上下翻動,吐出來的是基金股票、商業規劃,還是象牙?宴會現場富麗堂皇,這是我們一大群人的工作成果,卻不是我的成果。宴會結束后,大眾會記得徐氏集團,會記得年輕有為的徐范寧和李玉璣。我的名字,生來就不是用來銘記的,生來就是該被忘卻的。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能失去什么?

      “傅心佩,你和我的這位兄弟一樣被愛情蒙蔽了雙眼,正因如此我才更為擔心——隨著時間的流逝,你們會更為熟悉彼此,尤其是你們這樣特殊的關系,如果日后你發現他的本質有別于你的認知、而你的選擇是就此離開他,我只怕他一旦失去了你,這一切都將分崩離析。”

      會嗎?我和徐范寧會有分開的那一天嗎?即使就我能肯定的我自己的想法而言:我期盼和他相守一生,但不得不承認:我們關系尚淺,在沒有牢不可破的紐帶牽制的情況下,始終存在關系破裂并從此分道揚鑣的可能性。

      仔細想來:雖然我進入徐氏集團已有五年之久,早早在各類宣傳資料中見識到了集團董事長徐范寧之名,但真正和他近距離接觸僅限于最近幾個月,遑論對他深入了解,只恐怕他不為我知的地方尚多。正如我十分確定我和他的感情并不牢固,我也十分懷疑徐范寧會因為和我分開而毀掉自己的生活。愛情不是任何人生活的全部,即使再痛苦,刮骨療毒、壯士斷腕,自會有一番新的天地。

      我直視他的雙眼,坦然道:“不管我和他的感情如何收場,只要我們彼此珍惜、經營好當下,就算以后分開了,也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不是嗎?”

      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是我小看你了——在這一點上,你和他真的很相像。”

      適逢手機來電,我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周嫻的聲音:“心佩,你……你快點來風控組這邊,有客人臨時申報增加拍品,但是……”聽得出來她有些慌亂,“李硯華……李經理聯系不上了。”

      實際上,在一場慈善晚宴上臨時申報拍品的事很常見,因為多數有能力提供拍品的賓客不一定能排出時間提前申報,只有來參加晚宴的同時攜拍品臨時申報。為了應對這種情況,我們集團的慈善晚宴不僅與世界級的拍賣行達成長期合作,同時也會邀請三五位高級藝術品鑒定師以保萬全,更有法務部保駕護航。

      因此,我很難理解周嫻此刻的慌亂——她的經驗應對這一切理應游刃有余。

      可當我到了后臺風控組辦公區,也幾乎穩不住情緒,卻也努力鎮靜道:“尹總有什么珍藏之物要義賣嗎?”

      尹博恩笑道:“我好歹有一點薄產,買點兒喜歡的東西也不在話下。只是這件小寶貝比較特別,覺得傅小姐也會喜歡,就想請傅小姐也來看看,省得東西賣出去了、傅小姐見不著了也是個遺憾。”

      “心佩。”一個身影劃過眼前將我護在身后,并反手握住我的手,“博恩,怎么有東西要捐贈也不告訴我?這樣臨時安排讓底下人也難做。”

      尹博恩擺出一副有些委屈的樣子抱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記性不好,才想起來帶了東西來拍賣。我怎么說也是來獻愛心的,大家也能體諒吧?”

      “既然記性不好,有些前塵往事是不是也該忘一忘、放一放?”

      不知徐范寧的話觸動了什么機關,尹博恩那副玩世不恭的輕佻相幾乎是瞬間收斂,連帶周圍的氣氛也沉了下來,整個房間陷入詭異的安靜。

      風控部的法務主管遞了一份協議給尹博恩,后者將協議遞給身邊的隨行人員,又從對方手上接過一個首飾盒遞了過來。見徐范寧仍然擋在我身前,尹博恩又笑著說:“一條項鏈而已,范寧,別太護著她,她也要長大的。”

      他說得對,何況他頻頻點名著實讓我好奇,什么東西會讓他覺得我會為之擺脫徐范寧的保護?

      首飾盒打開的瞬間,那條項鏈的真容也盡收眼底,我的心跳幾乎為之漏了一拍!

      “這是……”我還想再細看看,卻被尹博恩收了回去:“既然傅小姐喜歡,范寧,不如以你的名義拍下來,也算你為慈善奉獻的一份力量?”

      徐范寧笑了笑:“心佩如果想要的話,拍下來也不算什么。”

      尹博恩簽過協議,項鏈就遞給了拍賣行的工作人員,接下來的工作應由他們和風控部處理。只是當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周嫻已經不見了;解鎖手機正想聯系她,才發現她的留言:“我去找李硯華。”

      走出辦公區,走廊上的燈光不如房間里炫目。徐范寧問:“心佩,你怎么了,那條項鏈是怎么回事?”

      “我……”我要怎么說?那條項鏈是當年寧康送給我的——這樣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我如何告訴現任:我仍會因前任的禮物有所觸動?

      “算了,如果你暫時沒想好怎么說也不用著急,你只要告訴我你想不想要,想要的話我就去爭取,反正也是花錢做慈善嘛!”

      我想要嗎?怎么可能不想要?那是寧康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卻在寧康離開后被我不小心弄丟了,我曾為此后悔不已;如今有機會取回它,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可我不應該要——我現在是徐范寧的愛人,又怎能流連他人的情意?可在我否定之前,已經情不自禁點了頭,只好面對徐范寧的笑容,聽他愉快地說:“只要你想要,付出多大代價我都為你拿到。”

      正是他這樣的坦誠——我才越發覺得愧疚;可心里的惡鬼在作祟,分外想找回我的項鏈,我也并不開口阻止,只是跟著徐范寧入座觀眾席。

      不多時,尹博恩也回到徐范寧身邊的位置,一臉坐等好戲開場的表情,端著新取來的飲料不停搖晃,在聚光燈的照耀下折射出詭異的光。

      按照流程,現在拍賣的是之前就已經登記好的拍品,尹博恩新加入的項鏈得排在這些之后。但我絲毫無法關注這些拍品的品相、美丑,只聽著身后的人們為了這些沒有生命力的器物抬出一個又一個大額數字,緊繃的神經也漸漸麻木。

      “心佩,如果覺得不舒服的話,要不要先回房間休息?”

      “不了,我只是之前喝得有點多,過會兒就好了。”

      話雖如此,等到大屏幕上開始展示那條項鏈,我還是不由得握緊了徐范寧的手。他回握住我的手,說:“你放心,你想要,我會為你爭取到的。”

      隔著徐范寧的尹博恩倒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不知道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這是由恩晴盛世總裁尹博恩先生提供的拍品:藍寶石鳶尾項鏈,它以鉑金作為主體框架,形象地勾勒出一朵鳶尾花綻放的狀態……”盡管主持人繪聲繪色地將項鏈夸得天上有地上無,我只關心它的起拍價。終于,在略顯冗長的介紹詞后,主持人說:“起拍價五萬元!”

      五萬?我連忙附到徐范寧耳邊說:“五萬不值得,這條項鏈當時的售價也不到一萬……”

      徐范寧神色有些異樣,卻還是笑著說:“沒關系,重要的是你能開心。”隨即舉牌。

      只聽臺上主持人唱道:“15號先生,五萬。”

      “7號女士,五萬!”

      “18號先生,八萬!”

      “15號先生,十萬!”

      “23號女士,十五萬!”

      “2號女士,二十萬!”這是李玉璣的編號!

      “15號先生,三十萬!”

      “41號先生,四十萬!”手機亮屏,嘉爾謨發來消息——41號正是他以自己工作室的名義參拍的編號。

      雖然覺得欣慰,可越來越高的出價也讓我越來越不安。我是想拿回我的項鏈,可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代價,更何況這樣的代價將由他人來付出。

      項鏈的叫價水漲船高,不少人已自行退出這場離譜的競價,我這才發現除了徐范寧、李玉璣和嘉爾謨,另外還有兩個熟悉的編號仍然在抬價。正對上尹博恩越來越得意的神色,我才意識到:“他們是你安排的?”

      “游戲嘛!當然是人越多越好玩。何況……”尹博恩偏頭笑道,“我不過是禮尚往來。”

      他話音未落,臺上主持人唱道:“7號女士,八十萬!”

      觀眾席開始議論紛紛,大意無外乎討論這條成色和用料并不算十分出色的項鏈、何以引得人們付出如此代價爭搶?

      見徐范寧又要抬手叫價,我急忙握住他的手:“范寧,別爭了,不值得!”

      他卻拉開我的手舉起號牌笑道:“沒有什么不值得的。”

      “15號先生,一百萬!”

      全場嘩然。

      “7號女士,一百二十萬!”

      很顯然,尹博恩沒有叫停,這場無意義的競價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只好再拉住徐范寧:“別爭了,他知道你勢在必得,不會罷手的!”

      那邊尹博恩開口:“傅小姐,別把我想得那么壞嘛!何況咱們范寧又不是出不起這個錢……”

      “你閉嘴!”這樣的態度著實讓我憤怒,不禁壓低聲音喝止尹博恩;他顯然有些意外,但我沒有時間去在乎他的意外——徐范寧再次舉牌!

      “15號先生,一百五十萬!”

      不出所料,那位7號女士再次舉牌——“7號女士,一百八十萬!”

      我立刻按住徐范寧正欲舉牌的手:“范寧,我不要了,我不要那條項鏈了!這樣沒有意義!”

      “一百八十萬第一次……”

      徐范寧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與一旁尹博恩意味深長的笑容形成了鮮明對比。我不禁猜測他此時此刻的想法:他是在憤怒自己即將錯失這條允諾給我的項鏈?還是被尹博恩的挑釁激怒?抑或是因為我的過分在意、他猜到了什么?

      “一百八十萬第二次……”

      徐范寧嘆了口氣:“心佩,你真的愿意放棄嗎?”

      我回望他的雙眼,認真地說:“我不要那條項鏈了,我不能總為無法挽回的事耗費現在的精力。”

      徐范寧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他終于不再打算舉牌了。

      “一百八十萬第三次!恭喜7號女士拍得藍寶石鳶尾項鏈!”

      一錘定音,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卻也悵然若失——真的再也無法得到那條項鏈了。

      可我沒有時間悵然若失,我必須馬上將我知道的部分內情告知管玉妗——這篇關于尹博恩提供的項鏈在本場慈善晚宴激起一片風波的通稿和預案必須馬上備好,省得外面那群媒體突然來一招,弄得我們的公關工作措手不及。

      徐范寧仍是在原位上守著尹博恩,我站起身來走員工通道從后臺上客房部,正巧在電梯口遇到嘉爾謨和管玉妗。不知嘉爾謨的和好計劃進展幾何,但就剛剛嘉爾謨參與拍賣時管玉妗守在一旁的表現,想來這位情場浪子的目的快要達成了。

      “剛才……謝謝你。”我說。

      他怔了怔,轉而大笑道:“能聽你嘴里一句‘謝謝’,這輩子算是值咯!”

      卻聞管玉妗不咸不淡地說:“要這么說,我都值好多輩子了。”

      嘉爾謨氣不過,憋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那么多‘被子’,蓋得過來嗎你?”

      “諧音梗扣錢!扣錢扣錢扣錢!”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偌大的客梯只站著周嫻一人。她直直望著前方,卻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電梯門已經開了;仔細看,才發現她滿臉的僵硬下是驚恐與悲痛。

      “周嫻,怎么了?”我問。

      按理說,她應該是聽到了;可又是過了一會兒才如驚弓之鳥搬一抖:“啊,心佩……玉妗……還有嘉顧問,你們在這里……”

      “周嫻,你到底怎么了?”管玉妗將手上的筆記本電腦交給嘉爾謨,和我一起扶著周嫻從電梯里走出來,輕撫著她的背,說:“你別著急,有事慢慢說。”

      “有事?對,有事……”周嫻來回看著我們倆的臉,滿面痛苦、幾乎是從喉管中擠出一句話:“快告訴他們——李硯華出事了……李硯華死了!”

      警察到的時候,徐范寧、李玉璣和任總都已經就位;安瑟懷帶人和公關部的人一起把媒體都攔在門外,消息才不至于泄露出去。

      由于李硯華的尸體是在四樓客房部的布草間被發現的,布草間自然被圍上了警戒線,酒店的客房部經理也在和附近幾間房的房客溝通后為他們免費升級了房間,那一片區域就此空了出來,正好由勘察人員來來去去地忙碌。

      警方的意思原本是帶著我們一起回所里調查,在任總交涉后,警方同意我陪著周嫻和幾個工作人員先回所里,其他相關人員在晚宴結束后再一起去派出所協助調查。

      警車里,周嫻仍然是呆呆的樣子;我輕輕撫摸她的頭,她便順勢靠在我肩上。一手握住她自然垂下的右手,才發現她的手涼得厲害,甚至連呼吸都凝滯住了。

      周嫻和我說過:李硯華曾經是她齊云分公司的直系上司,雖然年長我們好幾歲,卻從不端著,更因為和大家都能開上玩笑,人緣一直都不錯。這樣一個人猝然離世,換作是誰都很難接受。

      不過,再難接受,也不至于這樣悲痛。我不禁猜測:或許在與李硯華的關系上,周嫻對我也是有保留的。

      到了派出所,和周嫻依偎著坐在大廳里看著警察們來來往往了好幾趟,才有一位女警帶著我們進了一間調解室;等記錄的人員也到了,女警才開始詢問,問的無非是我們和李硯華的關系,以及案發時間段我們的動向。由于我們全過程中有微信的聊天記錄和帶時間水印的照片,再配合其他警員拷貝過來的監控,很容易就洗脫了我們的犯罪嫌疑。

      等到晚宴結束,其余人也都過來了。先前對接的女警原本要安排我們簽字先回去,周嫻提出:“我可以再看他一眼嗎?”

      女警有些疑惑,建議道:“現在尸體還沒有清理,或許不太方便。理解你作為朋友的悲痛,但恐怕你還是等之后葬禮上再瞻仰遺容比較好,畢竟我們也要體諒被害人親友的感受……”

      “如果朋友的身份不方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以女朋友的身份可以嗎?”

      調解室里沉默了一會兒,周嫻見我們沒有反應,又連忙說:“之前我不是故意要隱瞞這層關系,是因為他雖然告白了,我暫時還沒有答應……我也不是不喜歡他,我喜歡,真的,我真的很喜歡他。其實我之前是想好了的,我這樣的條件,就不去打擾別人了。我們做了那么多年的鄰居,搬家后也沒有斷過聯系,他喜歡過我很多年我怎么會看不出來?……不,不是我要招惹他,我自己也是在泥潭里的人,怎么可能還要把他拉下水?可是他那么執著,我……我怎么狠得下心說‘不,李硯華,我討厭你,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討厭你……’”

      她突然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直到淚水潤濕了她的手背,才試探一般輕輕松開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他,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他,從他每一次無限包容我的壞脾氣開始,從他每一次強行在我無助的時候想要安慰她的時候開始,從他在暑假每一個午睡起來都給我送脆皮甜筒的下午開始,我就已經……非常非常喜歡他了。”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她幾乎要跪倒在地。我趕緊扶住她,任由她栽倒在我懷里。原想她能安靜下來好好平復一下心情,她卻還是努力抬起頭望向女警:“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他的女朋友,我能再看他一眼嗎?”

      女警若有所思,還是給了回復:“你克制一下情緒,我去和領導申請一下。”

      周嫻如愿以償地進了停尸間,我卻無法進去陪著她,只是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明明只有十分鐘,卻因為胡思亂想而覺得十分漫長。

      原來除了是關系特別好的上下級,他倆還有這層聯系。既是青梅竹馬,又算得上十分有緣。只可惜有緣無分,他靠近她那么多次,卻從沒親耳聽她說過一次“喜歡”。人死不能復生,這樣的遺憾,周嫻要多久才能消化呢?

      “走吧。”出來的周嫻一洗之前的悲痛,只剩下滿臉木然,連走路的姿勢都像是抽離了靈魂一般,只剩下機械的重復。

      “我今天過去陪你吧?”我建議道。

      周嫻的腳步頓了頓,隨后點點頭,依舊是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走,我只好快步趕上她的步伐扶著她,以免她的悲痛招惹來路人的不理解。

      來到大廳,徐范寧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他見我們出來,也站起身,卻是走到周嫻面前問:“你受到了驚嚇,要不要先來我家住著?心佩也方便照看你……”

      周嫻聞言如臨雷擊,卻也只是將眼神挪開,木然說:“徐董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還是不麻煩徐董了。”說著,將胳膊從我的攙扶中抽出。

      我仍是環著她的臂膀:“你干什么?我說了今天過去陪你就要過去陪你。你跟我還見外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尷尬的徐范寧,建議說:“要不,還是讓范寧送我們回去吧?來都來了……”

      “不用了。”周嫻斬釘截鐵地拒絕,從包里掏出手機就要打車,卻因雙手不停顫抖,連解鎖屏幕都變得十分困難。我只好搶過她的手機:“我來打車。”

      可怕的沉默在我們三人之間持續了五分鐘后,終于等來了車。徐范寧囑咐“注意安全”后,便默默開車跟在我們后面。透過后視鏡,我可以清楚地確認跟車的保時捷的位置;轉頭看看周嫻——她的眼神也正對著駕駛位的左后視鏡,大概也發現了徐范寧一直跟著;黑暗中,那只一直牽著我的手驀地松開了。

      我不知道她和徐范寧之間發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可以如此決絕地推卻徐范寧的幫助,我也無意在她尚未恢復的時候就開啟一些會讓她難受的話題,我只知道:我的周嫻現在需要一個依靠,我更應該支持她。

      即便她在黑暗中松開了我的手,我突破黑暗仍舊牽住就好了。

      守著一聲不吭的周嫻睡下后,徐范寧發來消息:“我到了。”

      帶上鑰匙出了門,到了地下車庫,徐范寧的車就停在距離單元出口的不遠處。他下車從后座上掏出一個行李包遞給我:“你的換洗衣服和化妝品都收拾好了,另外還放了一些常用藥,你的胃藥也在里面。康之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他,你想住這里就先住著,有什么事隨時聯系我,平時要記得好好吃飯,不然你也沒辦法照顧好周嫻……”

      我忍不住扎進他懷里:“絮絮叨叨的,真像個老媽子!”

      頭頂的聲音一時止住了,深嗅一口熟悉的竹木香后,我抬頭看著他,只見一張寫滿擔憂的臉委屈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只是住在周嫻這里照顧她,又不是深入龍潭虎穴。”

      “可這是我們在一起后你第一次離開我。”

      “我過幾天就會回去啦!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就好了。”接過徐范寧手上的行李包,卻被他一把抱住:“我都忘了:在你人生的前二十七年里,你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的;只是我舍不得你而已。”

      我不禁笑道:“我們范寧現在是成熟的大人啦,也要學會自己乖乖在家里等我啦!”踮起腳在他臉上印上一吻,我這才跟他道別。

      他說“我看著你上去”,然后打開了車大燈。

      我踏著暖黃的燈走進單元門,只一轉角,在大燈照不到的地方,陰冷侵襲著我,我恍然想起樓上才失去愛人的周嫻,油然生出一種背叛她的罪惡感。

      我最好的朋友正在受苦,我如何心無掛礙地享受幸福呢?

      回到屋里,客廳仍是關著燈的,臥室門縫透出的光在黑暗中也就格外顯眼。我該開門進去幫她關上燈?不,我不該——我該留一些時間讓她獨自消化悲傷,只要在她徹底沉淪之前將她拉出來就好。

      和衣躺在沙發上,我始終難以入睡。驚心動魄的一晚過去了,可它留下的影響還在繼續。不管是李硯華的離開還是尹博恩的到來,抑或是冥冥之中感覺到的徐范寧的隱瞞——我想,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總該弄清其中一兩件事情。

      原本很晚才睡著,卻又是聞著雞湯味早早醒來。一看時間才不過八點——在周末,這個時間的確算早起了;但周嫻的盛情難卻,我只得快速起身,換下一身頗有些違和的晚禮服,穿上包里寬松的休閑裝。

      周嫻看了一眼:“昨晚徐董還來過嗎?”

      仿佛被她戳中心里的鬼,我有些慌亂道:“啊……對,我看你睡下了,就沒讓他上來。”

      周嫻問:“我一會兒去機場接李硯華的父母,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搖搖頭:“我陪著你。”

      她眼眶又紅起來了,哽咽了一會兒才道:“好。”

      對照航班信息,飛機顯然是晚點了。我拉著周嫻坐在候機大廳,按著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她照做了,不多時便就著嘈雜的人聲睡去。

      類似的事我是經歷過的——深藏在心底的人驟然離開,任誰也無法立刻接受,大概率要經過一些時日的失眠和厭世,才能勉強走出這層陰影。

      如今看來,彼時的我相對現在的周嫻或許太過幸運——可以仗著自己年輕不懂事、任性地沉浸在悲傷與失落中,無須勉強自己打起精神扛起生活的重擔,假裝自己金剛不壞無須喘息。

      我們最終還是在下午四點接到了李硯華的父母。他們顯然是和周嫻闊別已久的樣子,無須多言,只要為著同一個人相顧無言并不住流淚,便確認了即使多年不見,對方仍然擁有自己熟悉的情感。

      我勸道:“叔叔阿姨請節哀,我們還是盡早去派出所簽了字,硯華在等著我們呢。”

      在晚高峰之前趕到派出所,陪著李硯華的父母傷感了一陣后安頓好兩位老人,周嫻總算得以抽空長吁一口氣。

      “心佩,謝謝你。我其實特別后悔。”她慘然一笑,“我總是忍不住去想:我還有那么多擔子,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承擔。但是現在想來,我的不答應和不拒絕對他而言,或許也是一種折磨……不過現在好啦!他解脫了,折磨轉移到我身上了。這大概會成為我一輩子的遺憾吧?”

      她低頭,垂淚:“乖乖心佩,你要聽我的話:有什么想說的一定要盡快說出口,不要憋在心里,不要留遺憾。”

      我看著她,沖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阿嫻,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就算留有遺憾,也不要被遺憾牽絆住。”

      她也把頭靠在我肩上:“你也是。”

      夜里,月光隔著紗窗與柵欄打在地上,偶爾被風揚起,如粼粼波光,洗去一室晦暗。周嫻終于在房里安睡下,我也舒展心結,打開手機,給那個人發去消息:“徐范寧,我愛你。”

      放置一會兒,那邊回復了一個開心到原地轉圈的小人,并附上一句:“傅心佩,我也愛你。”

      “幫我轉告康之:我愛他。”

      “康之說他也愛你。”

      “好好好,我愛這個世界,但是……”想到即將說出口的話,臉頰居然有些發熱,“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特別的。”

      聽筒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傳來徐范寧幸福的聲音:“其實,今天我過得很糟糕。不管是董事局的事還是李硯華的死帶來的影響,還有,徐家的事……但是,今天有你對我說‘我愛你’,我突然覺得今天是很棒的一天!”

      我從沙發上爬起來,走到遠離周嫻臥室的陽臺邊:“范寧,你知道嗎:我很慶幸今天能跟你說這個話。我很慶幸我直接說出了我想說的話,很慶幸你還聽得到,更慶幸你會為此感到高興。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沒辦法接受李硯華死了這件事——在我印象里,他在昨天之前可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徐范寧嘆道:“世事無常,這誰能想到呢?我們只能接受這一切……”

      “可我不想接受,我討厭世事無常,更討厭留下遺憾。所以,我想告訴你我愛你,我就一定要馬上告訴你,不要你去猜,不要你為意想不到的心思惴惴不安。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們以后會怎樣,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此時此刻,我和你的期待是一樣的。”

      “我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我也愿意傾盡全力守著我們的期待。”

      李硯華的雙親在這座城市守到了尸檢結束。任總代表公司出資,為那名英年早逝的員工辦了一場不算隆重但較為體面的追悼會。他的朋友們遠道而來,在靈柩前攢起了一片白色菊花,隨后帶著摯友的影子,擁抱因失獨而悲痛的老人們,并自發地許諾:要代替逝者在年節時表達問候,聊以慰藉。

      周嫻也往逝者靈前送上了一朵菊花,猶豫了一會兒,不知她在想什么,突然用右手接了一個吻,隨后覆在李硯華的唇上。

      見此情景,短短幾天內被悲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李硯華的雙親像是遭受到什么刺激,驀地大哭。失去愛人的女人和失去兒子的女人抱頭痛哭,平地乍起的嗚咽感染了整個靈堂,即便尚未垂淚,也已紅了眼眶。

      我鼻子一酸,只好捂住嘴強行把眼淚憋回去。有清冷的竹木香靠近,隨后頭頂傳來聲音:“別太難過了。”

      我抬頭,逆著光,看不清徐范寧臉上的神色;只是從他攬著我的臂彎中感受到了他的鄭重,稍微安心了些。

      致哀結束,沒有葬禮。按照老人的意思,落葉歸根是必需的。周嫻婉拒我繼續陪伴的意思,攙扶著李硯華的雙親上了去往機場的車。徐范寧趁機遞來一只臂膀,我見四下無人,悄悄挽了上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傅小姐何必遮掩?”

      背后突然冒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轉身——是尹博恩。他穿得不如晚宴上那樣花枝招展,卻仍是用料考究的筆挺套裝,分外契合寒風蕭瑟的肅殺秋景。

      徐范寧向前一步,將我隔在他身后:“你來干什么?”

      “追悼會還能干什么?默哀唄。”他隨手取來一朵菊花,如同撫摸嬰兒臉頰一般細細撫摸花瓣,卻猛地一把扯下大半花瓣、將殘骸往地上一擲。在我還為這突如其來的轉折驚詫時,他卻又笑道:“既然有過一面之緣,我來追悼也無不可吧?”

      一面之緣?可我記得那天晚上,尹博恩應該是沒有機會見到李硯華的,除非……“是你殺了他?”

      “無憑無據,傅小姐可別信口雌黃。”他抬手指著墻角的監控攝像頭,“否則,我將依法追究傅小姐的責任。”

      “心佩!”徐范寧攔住我,“和他糾結這些毫無意義,我們回去。”

      我望向徐范寧,這時嘉爾謨的聲音突然從腦海里跳了出來:“他的溫和與耐心是在掩飾什么?據我的經驗,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少死亡和意外。”即使心有不甘,但我也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徐范寧離開。

      真相仍舊晦暗不明,生活卻已沒有那么可怖。明天還能怎么樣呢?無非是順著應有的節奏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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