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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鳥》2024年第4期|戎禹:游向月亮(節選)
      來源:《啄木鳥》2024年第4期 | 戎禹  2024年04月26日09:10

      小編說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廠草”田生跌落人生巔峰;一次不經意的信用卡透支,面館服務員甄真誤入電詐圈套;一種不愿被看輕的自信,卻令反詐民警吳虞防不勝防,依舊被套路……他們是推理故事《游向月亮》中一起電信詐騙案的犯罪嫌疑人、受害人和執法者,也是我們身邊的普通人,他們的遭遇耐人尋味。

      湯面上一層厚實的蔥花就像北山公園湖里的浮萍,粗細均勻的拉面來回折了三折躺在碗底,清湯紅油,小壺順著碗邊畫個圓,米醋傾斜流出,就算大功告成了。

      新疆烏魯木齊和吉林大約兩個小時的時差,吉林的六點就相當于那邊的四點。時值深秋,寒風一吹,吳虞懷里涼颼颼的,該掉的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剛剛見亮的大街上總能聽見沙沙聲。走進面館,吳虞心中感慨,一路上老天爺都沒這么眷顧自己。

      他下嘴唇貼在碗邊,上嘴唇微微噘起,小心翼翼地呷了口湯,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覺得輕松多了。

      新疆之行源于一個月前,吳虞在所里值班,后半夜突然跑進一個女人報警。

      “我被騙了。”女人叫甄真,三十不到,皮膚有點兒黑,五官很端正,套了一件灰色的抓絨外衣,略顯舊,深藍色的牛仔褲也洗得褪了色。“大概一萬……不……九千多,九千八,我有一個手機軟件。”

      “電信詐騙?”吳虞打斷甄真,讓她這樣語無倫次下去毫無意義。

      甄真瞪著眼睛朝吳虞點頭,由于用力過猛,兩鬢的頭發都被甩到了眼睛前面。

      “有沒有對方銀行卡號?”

      甄真又用力搖頭,下巴把上衣拉鎖碰得“嘩啦嘩啦”響。

      完了,吳虞心一沉,恐怕遇上最棘手的情況了,被害人在沒有對方任何可靠信息的情況下就轉賬了。

      “但是……”女人吞吞吐吐,“我手機里有個APP,你看看不?”

      “在哪兒呢?”吳虞一把奪過女人的手機,女人湊過來指了一個紅色的圖標,叫“金滿滿”。

      “咋用的啊?”

      “你給這APP存一筆錢,它就返回一筆錢,再存一筆錢,它就繼續返錢。你存得越多,返得越多,然后……”

      “行了行了,你別說話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吳虞制止甄真,自己搗鼓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個可疑的銀行賬號。

      “距離你最后一次轉賬多長時間了?”

      “應該是十二點半轉的。”

      “不到半小時,也許還有機會。”吳虞有點兒緊張。

      “不,是昨晚十二點半。”

      “二十四個小時了!”吳虞本能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感到絕望。

      吳虞準備申請凍結可疑卡號,但是他清楚以現在電信詐騙發展的態勢,專業的跑分團伙十分鐘之內就能讓犯罪所得消失得無影無蹤。凍結銀行卡需要嚴格的審批程序,他常常屁顛屁顛地拿著手續去凍結,結果只是一張余額為零的廢卡。而犯罪分子只需要五百到一千塊錢就能隨時再收購一張新卡。今天的情況也必不例外。

      “要不……我先給你立個案吧。”吳虞猶豫了一下還是這樣說了。他感覺,立案會給被害人一種破案的希望,實際上這種希望又很渺茫,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破滅常常會滋生怨恨。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對他們雙方都是。他不止一次被人指著鼻子數落了。

      騙子的套路太常見了,毫無新意,百試百靈。公安機關的反詐宣傳做得夠到位了,可謂鋪天蓋地,卻仍有人置之不理。弱小和無知不是滅亡的根源,自大和貪婪才是。甄真是一家面館的服務員,辦了張信用卡買新手機,結果沒法按期還款,就在網上查信用卡逾期的后果,剛好看到有人發布的信用卡延期方法。甄真問方法好使不?對方說這方法得私聊。甄真感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添加了對方的QQ。對方讓甄真下載個APP。甄真照做了,還把身份證號、銀行卡密碼都填進APP里。對方果然幫甄真辦理了信用卡延期。甄真感恩戴德。對方又告訴甄真以后沒錢了就用剛下的APP貸款,放款快,額度又高。有多余的錢也可以存到里面,收益非常高,一個月掙幾千塊錢跟玩似的。甄真動了心,想想自己累死累活才掙三千塊錢,覺得還是有錢人會玩。對方還透露了一個內幕,這軟件是美國華爾街一個十六歲的天才少年開發的,主要利用各國匯率變化賺錢,又多又快。某寶、某東啥的都用這款軟件發家的。

      甄真來了興致,在騙子的遠程指導下,存了一百塊錢,五分鐘之后,APP里的金額變成了一百一十塊。她又從花唄借款一千元存進去,二十分鐘不到就變成了一千一。

      她心里盤算著,投資一千塊錢賺一百,一萬塊錢賺一千,投資一個億就是一千萬,十個億凈賺一個億啊!這么干半年不就把花唄收購了,連花唄的借款都不用還了。

      甄真一狠心,從信用卡里透支了五千,又從花唄里借了四千八,全力以赴投進去,喝著剛點的“蜜雪冰城”,期待著輝煌人生的第一桶金。結果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返錢。她問對方,對方解釋道,后臺客服說受俄烏戰爭影響,金融系統不穩定,全球都出現了返錢延遲問題。如果能湊出一萬塊錢保證金,這筆錢就會優先到賬。甄真說拿不出一萬了。對方說那也不要緊,二十四小時之內一定會到賬。甄真在百般煎熬中挺過了二十四小時,錢還沒到賬,她再聯系對方,卻被拉黑了,這才想到報警試試。

      汽車飛馳在烏魯木齊到吐魯番的高速公路上,司機似乎很享受這種暢通無阻的快感。窗外是灰色的山巒,沒有植被更能顯出棱角與脈絡,山與山之間的溝壑觸目驚心。吳虞斜靠在椅背上,回想著來之前所長跟他的對話。

      “不然,你去一趟新疆吧。”所長撂下筷子看著他,那時所里正在吃午飯。

      “啥?去新疆?”吳虞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所長點點頭,他面前的白瓷碗里沒有一粒米,卻沒抬屁股,顯然有話說。吳虞知道今天甄真又來所里了,連哭帶說在所長辦公室里待了一上午。

      “你上周立的那個電信詐騙案,被害人轉賬的銀行卡戶主叫田生,技術部門發現他在烏魯木齊出現過。”

      “我一個人去?”

      “你先去踩踩點,看看線索準不準。”

      “準了能咋樣?”

      所長點煙的手停住了,像是在下決心,不一會兒火苗從機蓋的小孔里冒出來。“準了,我辦手續,再安排個人過去把他抓回來。”

      “抓回來也就是個卡奴唄。”吳虞打算把話說破,他當然清楚所長知道卡奴在實際辦案中啥用沒有,他們屬于犯罪鏈條的最底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紫泥,卡奴就是蝦米。大魚就像狡猾的巨齒鯊,潛伏在深海里,伺機撞翻游船吞掉那些無辜的人。

      “好歹抓回來一個。”所長說得不太自信,吳虞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知道的,即便走運把他抓回來,那女人也不會滿意的。”一年接待上百個電信詐騙被害人,吳虞清楚他們真正關心的是什么。

      “總算有個交代。”所長的臉也皺得跟新疆大棗似的。

      “你別把我交代了啊。”吳虞還想再抵抗一下,破案可不是老漁夫圣地亞哥保衛大馬林魚的英雄故事。現實中,如果不夠幸運,偵查員只能面對大海,只有大海,茫茫人海。

      “你不去難道我去?”

      好吧,所長還是拿出了撒手锏,你去或者我去。吳虞要回答所長你去,所長就說那你把家里的事處理好,今年要求打擊電詐人員多少、繳獲毒品多少、收繳槍支多少,還有單位的窗口建設、“三實”人口落實、“警地融合”推進……最后,吳虞只能說我去吧。

      在烏魯木齊待了三天,一無所獲,找到了嫌疑人之前出現的海龍泉酒店,但沒法確定房間號。吳虞只好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便宜的賓館住下。每天起床唯一的事就是坐在海龍泉大廳喝著街邊小販榨的石榴汁,看著入住和離開的人。他找烏魯木齊同學幫忙查了酒店入住登記,結果可想而知。

      線索只是說在這兒出現過,也許根本沒住酒店,吳虞判斷。可不住酒店來這兒干啥呢?總不會坐在大廳看人吧。難道田生和他一樣,從小就有著極強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他喜歡觀察身邊的每個人,打聽發生的每件事。他無法掌握的信息就通過想象把它們補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他考警察的原因。他能通過案件了解當事人的經歷,也能通過他們的人生經歷推出案件的細節。但讓他遺憾的是,案件會改變很多人的人生,多數是不好的方向。

      海龍泉酒店的人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吳虞羨慕他們個個有著方向。每天天黑都有四五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穿著灰色或深藍色的毛呢大衣,拖著輕便的行李箱,登記入住。吳虞猜他們是空乘。

      或者田生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他搞了一張假的身份證或者買了別人的,畢竟現在戴口罩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可是人臉識別糊弄不過去。吳虞琢磨他如何從吧臺蒙混過關的,是謊稱自己病了,比如劇烈的咳嗽——這個方法恐怕不行;還是買通吧臺的人,但不能確保每回都是同一個人登記。最可能的還是找一個第三者辦好入住后,田生再住進去。

      吳虞很快打消了這些想法。一個卡奴不會住這么高檔的酒店,田生不是真正的主犯,沒有犯罪分子會傻到用自己的銀行卡去收錢,那和掛著身份證搶銀行沒什么區別。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者是錯判了方向。吳虞再次觀察著海龍泉酒店的大廳,他的位置正對吧臺,往里走是電梯,電梯對面是一條通往宴會廳的走廊,紅木的壁柜,大紅的地毯。從電梯門前走過,就到了多功能會議室。宴會廳很高檔,可以辦婚宴,但田生一個四川人顯然不會來新疆辦婚宴,參加婚禮的概率也不大。多功能會議室舉辦的都是商務會議,電詐團伙也有所謂的公司,這種見不得光的東西總不至于開個商務會議,那真是豬鼻子里插蔥——裝相了。

      酒店門外放起了鞭炮,新婚的車隊快要到了。吳虞看向玻璃轉門,突然,他注意到門右邊玻璃上貼的海報,上面寫著新疆旅游路線的時間和價格。一個奇怪的想法浮現出來,難道田生是來旅游的?

      沒人會在機場的門店吃飯,甄真看著散發紅光的大字。雖然它叫“康師傅私房牛肉面”,但和超市里一塊五的方便面沒啥區別。甄真覺得她也能干廚師,水開加粉包、醬包、面餅,不能用脫水蔬菜包,不然就露餡了,面裝碗之后擺兩葉青菜。唯一的難點就是荷包蛋不能煮飛,這個甄真在十歲時給農忙的爸媽煮面條時就會了。只是聽說廚師是經理小舅子,她才打消這個念頭。

      店里的環境很好,白色的餐桌,淺藍色的餐椅,餐桌之間有屏風樣子的木制隔斷,寬大的收銀臺后寫著一個大大的“面”字。

      要說一個人沒有也不對,但這里的顧客不是來吃面的,甄真覺得他們是來顯示優越感的。就像那個空姐,她只吃半個荷包蛋,卻點四個小菜。照片必須拍九張,然后配上很不情愿的文字:又要去新加坡了。甄真很羨慕空姐,她從沒去過新加坡,她只去過馬家坡,那個村在半山腰,一半人姓馬。她的記憶里只有長滿玉米稈子的故鄉和初中畢業就來打工的城市。不過,她的新手機是托空姐從新加坡免稅店代購的,那曾給她一種漂洋過海的優越感。

      不過現在,想到手機就上火。因為她擁有了好手機就需要個好耳機,買了好耳機就還想要個好平板,免稅店的東西真便宜,比實體店少一千多。空姐還給她爭取到了店里的會員福利,消費后有積分,積分在下次消費時抵現金,這不就是商家給你發錢嘛!可無論多便宜,她的錢包終究是承受不起。她辦了信用卡,成了銀行會員,結果就遇上了那個不得好死的騙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甄真捂著左半邊臉想,她的牙齦腫得厲害。

      昨天,甄真碰到那天接待她的警察。當時,她一路小跑去廁所,看到他在飲水處接水泡面,好像是康師傅紅燒牛肉的盒子,她覺得這個警察挺節約,也挺精明。

      “警察同志?”她停下腳步決定說上幾句。

      “啊,是你。”警察停頓了兩秒才想起關上快要溢出的水,“你在這兒工作?”

      “就在那邊的康師傅私房牛肉面。”她指給警察看。

      “不錯。”警察把面從右手換到了左手,“你趕緊忙你的吧。”

      “你是要出差嗎?”

      警察點了點頭,似乎不太想說話。

      “是去辦我的案子嗎?”

      “只是有了點兒線索。”警察的目光越過她,看著她身后的方向,“也不能確定跟你的案子有關。”

      “你們一定能幫我找回錢,對吧?”甄真靠近了一步,希望聽到肯定的答案。

      “我們一定會盡力。”警察舉了下泡面,“我快登機了。”

      警察的話說得很官方,沒有給她任何答案,她側身讓警察過去。

      “我該怎么辦?”她低聲問,也像自言自語。

      警察停住腳步,轉頭看她,大概有三秒鐘,那是世界上最長的三秒鐘。“先想辦法把信用卡還上吧。”

      警察的登機口是39號,就在面館對面,那是飛往烏魯木齊方向的。跟警察說完話,甄真莫名地感到慌張,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辨別不清,接下來的生活讓她感到恐懼。甄真看到警察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匆匆跑向登機口。

      會不會是那個人在給他們下達命令,甄真努力往好的方向想,不管怎樣,警察已經開始行動了。按照那人的說法,上面打過招呼的案子,總會破的,只是錢能不能返還就不一定了。不行就按他的要求做,絕不能被別人搶先!

      ......

      (未完待續,更多精彩內容請關注《啄木鳥》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