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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2期| 於可訓:龜證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於可訓  2024年04月23日09:02

      毛伢那天把我從水缸底下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水缸底下待了好幾年。

      幾年前,毛伢的爹從鎮子的下街頭弄回來一口水缸,說今年的黃豆收成好,快過年了,要做桌豆腐給寺里的師父送過去。

      水缸弄回來的時候,放在毛伢家的灶屋里,毛伢家的灶屋不大,就搭在正屋邊上。灶屋里原本有一口日用的水缸,再加一口,就沒有一塊平整的地方可放,毛伢的爹站成騎馬樁,扒著水缸沿,左扳過來,右扳過去,硬是放不平穩,就想找塊石頭墊一下,左看右看,一時又找不到石頭,灶屋被毛伢的娘清理得干干凈凈,連塊土坯都找不到。

      毛伢的爹正急得抓耳撓腮,忽然發現毛伢走了進來,就叫毛伢到外面去撿塊石頭來。毛伢在外面野了半日,肚子餓了,正想回來找點吃的,見他爹又支使他去撿石頭,心里老大不高興,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毛伢的爹見叫不動兒子,就想動粗,無奈手腳都被水缸占住了,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毛伢的爹忽然發現毛伢手里拿著個東西,黑乎乎的,像塊石頭,就換了個口氣,和顏悅色地對兒子說,那就把你手上的東西給我吧。

      毛伢見他爹要他手上的東西,老大不情愿,又拗不過他爹的眼神,只好上前一步,把手上的東西遞過去。

      毛伢的爹接過東西,看都不看,就往水缸底下塞,毛伢見狀,大叫一聲,烏龜,烏龜,我的烏龜。

      毛伢的爹一點也不理會毛伢的叫喚,一邊塞一邊說,我曉得是烏龜,又不是么事珍珠寶貝,過幾天我下田去跟你捉一只就是。

      碰上這樣的爹,毛伢也無可奈何,只好賭氣跑出灶屋,找他娘說理去了。

      我就這樣成了毛伢家水缸底下的墊腳石。

      這以后幾年,毛伢家的這口水缸,也只在過年做豆腐時用一下,平時只放些麩皮谷糠之類的喂豬飼料,做豆腐時也不用挪動,只把冷漿熱漿來回往缸里倒動。我在水缸底下,也就像打皮寒一樣,一時冷一時熱地跟著缸里的漿水變化。

      自從有了這口水缸之后,毛伢的爹每年過年都要做一桌豆腐給寺里的師父送過去,后來寺里的師父自己動手做豆腐,不用毛伢的爹往寺里送了,這口水缸就成了毛伢家專用的飼料缸。

      我當這口水缸墊腳石的這幾年,毛伢家出了不少事。

      起先是毛伢的娘失足落水死了,后來,毛伢家的豬娘又生了一頭五爪豬,毛伢的爹覺得不吉利,怕克了毛伢這根獨苗,成天到寺里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久而久之,就變得有點神神叨叨,總說自己前世造了孽,今生要來償還。漸漸地,家里的幾畝薄田也荒廢了,原先爺倆還有個溫飽,后來就一頓趕不上一頓了。

      毛伢有個叔伯的嬸娘,見毛伢的爹這樣神神叨叨的,有一天,就對毛伢的爹說,五爪豬雖說是人變的,長著人的手腳,你不殺它,就沒有罪過,你要是怕克了你家毛伢,我給它找個去處,保管它像人一樣,活足陽壽。

      毛伢的嬸娘給這只五爪豬找的去處,就是毛伢的爹送豆腐給師父吃的那家寺院,毛伢的嬸娘是后山人,她兒子就在后山的那家寺院出家。

      毛伢的嬸娘是個寡婦,毛伢的堂叔死的時候,他嬸娘肚子里的孩子還沒有出世,是懷了幾個月沒出懷,還是剛下種,還沒來得及發芽,誰也不清楚,他嬸娘自己說了也不算。周圍的人都想有點故事,哪能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放過去,風言風語就傳開了。有的說,毛伢的嬸娘過門后,毛伢的堂叔得了病,行不了房事,哪懷得了孩子;有的說,毛伢的嬸娘出嫁前有個相好的,一定是那個相好的下的種。總之說什么的都有,都想往偷人養漢上靠。

      只有毛伢的娘為他嬸娘說話,說毛伢的嬸娘跟他叔圓房,第二天早上,是她去收拾的新床,她親眼看見床單上見了紅,又說,毛伢的嬸娘跟她就像親姐妹,毛伢的嬸娘身上那點事,她點點滴滴都知道,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無憑無據地嚼舌根,也不怕爛了舌頭。

      話雖是這么說,要是毛伢的嬸娘生個濃眉大眼的小子或眉清目秀的女兒,倒也罷了,毛伢的堂叔長得俊俏,有什么種出什么苗,好種出好苗,自然沒得話說。偏偏毛伢的嬸娘生的孩子長相奇丑,頭顱碩大,前額突出,襯著額頭下的小鼻子小眼,就像屋檐底下掛著一串蔥頭大蒜一樣。

      這還不說,外加一生下來就啞,不哭也不笑,不叫也不鬧,活生生的一堆鮮肉坨子,穩婆又拍又抖,見沒有動靜,就要往床頭的尿桶里丟,毛伢的娘見了,趕緊接過來說,好歹是一條命,你不要我要。就把他抱回自家去喂養,直到滿月,才送回毛伢的嬸娘身邊。

      毛伢的嬸娘一個寡婦人家,本來就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生個兒子又這樣奇怪,更感此生無望,幾次動了輕生的念頭,都被毛伢的娘勸下來了。毛伢的娘嫁過來,多年沒有生育,也就把毛伢的嬸娘生的這個兒子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兩個女人養著這么一個怪孩子,旁人想嚼舌根也不忍心說。

      毛伢的娘給毛伢的嬸娘生的這個兒子起名石砣,意思是說他像一個石頭做的秤砣,看上去是實心的,放到秤上卻能稱得出輕重。

      石砣長到十幾歲還不會說話,但跟會說話的孩子相比,他什么也不少知道,有些事一點就通,比別的孩子領悟得還要快些。別的孩子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連連點頭,還指指畫畫地說出他的看法,看他指畫的人都覺得這孩子是烏龜吃螢火蟲—心里亮。

      有年夏天,外湖漲水,湖里的大魚小魚都跑到湖灘上來吃草,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趁機提著趕網到湖灘上圍魚,有條大鳡魚沖出人群的包圍,在湖灘上到處亂竄。圍魚的人就提著趕網,跟在鳡魚掀起的波浪后面追趕,追了半天,這條鳡魚的動靜不見了,眾人都很失望,提著趕網站成一圈,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知道這條鳡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在這時,人圈外突然起了一陣響動,跟著就聽見有人大喊,啞巴,啞巴,啞巴趕到鳡魚啦。

      原來就在眾人圍追這條鳡魚的時候,石砣一直站在人圈外面觀察動靜,見這條鳡魚跑得不見影子了,就知道它已經跳出了包圍圈,藏在外圍的湖草里面。

      有人看見就在眾人呆望著的時候,石砣卻提著趕網悄悄地朝他發現的目標走去,走近了以后,一手猛拍趕趟,一手急按趕網,就把這條鳡魚穩穩當當地兜在網里了。

      毛伢五六歲的時候,石砣已經十來歲了,這些故事都是我在毛伢家那口做豆腐的水缸底下聽到的。沒事的時候,村里人都喜歡在毛伢家的灶屋里說閑話,灶屋有水喝,點煙方便,還能順手搞點零食吃,毛伢喜歡在人群里湊熱鬧,有時候,毛伢的娘聽高興了,也揪著毛伢的耳朵說,你要是有你石砣哥一半的靈醒就好了。

      我就這樣在水缸底下聽著石砣的故事,直到他那年出家當和尚。

      說起石砣出家當和尚,也是一段奇緣。

      也是村里人在灶屋里說的,有一次,石砣跟別的孩子下湖弄魚回來,走到半路上,碰見一個化緣的和尚。和尚不知在哪里化到了幾個紅苕,他用苕藤子系起來掛在腰上,這群孩子見了紅苕,就上前去搶,搶來搶去,卻怎么也搶不到手,和尚左躲右閃,不讓這群孩子近身,只有石砣一個人站在旁邊偷笑。和尚問他笑么事,石砣指指和尚腰上掛的紅苕,又指指這群搶苕的孩子,依舊在笑,和尚便琢磨這孩子的意思,覺得他的意思是說,一群苕在搶一串苕,用這樣的辦法搶苕是搶不到的,就是搶到了,也還是個苕。

      當下便覺得這孩子有點意思,便向這群孩子打聽這孩子的姓名,家住何處,緣何成了啞巴。等得知這孩子的身世和境況,更覺得這孩子是個異數,日后便格外關注,出門化緣的時候,彎也要彎到他家門口,口念佛號,以杖杵地,盡量弄出點響動來,好引起他家人的注意。

      就這樣過了好些日子,有一次,這和尚來村里化緣的時候,正碰上石砣跟他娘在菜園里摘葫蘆,他娘手邊沒有吃食,便隨手摘了一個青葫蘆遞給和尚,和尚正伸手去接,石砣卻搶上一步,用一個舀水的葫蘆瓢換下了他娘手中的青葫蘆。他娘正要呵斥他無禮,和尚卻歡天喜地地接過葫蘆瓢,說,這個好,這個好。

      后來村里人知道了這件事,便問和尚,為何不能吃的葫蘆瓢反倒比能吃的青葫蘆好?和尚笑笑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孩子是說,能吃的一次就吃完了,不能吃的卻能久用,他用個能久用的東西換下個一次就吃完的東西,你說哪個好?問的人頓時大悟,覺得這未必是啞巴的意思,和尚到底是和尚,么事都能夠說出個道道來。

      再以后,石砣就跟著和尚出家了。

      起先,和尚勸石砣的娘把石砣舍到寺里當和尚,石砣的娘還有些舍不得,說我兒啞是啞,好歹手腳齊全,也有些心竅,日后不靠他傳宗接代,撐門立戶,老了有個三病兩痛,身邊總還有個端茶倒水的人吧,舍出去了,到時候,我到哪里去找他。

      和尚笑笑說,大嫂此言差矣,你兒子能侍候你三病兩痛,不能保你無病無災,你把他舍到寺里去侍候菩薩,把菩薩侍候好了,菩薩一高興,保你兒子修成正果,又保你衣食豐足,無慮無憂,豈不更好。

      石砣的娘就讓石砣跟著和尚去了。

      石砣跟和尚去了沒多久,毛伢的爹送走了五爪豬,也落水死了,還是毛伢的娘失足落水的那口水塘。落水的地方,也是毛伢的娘從上面掉下去的那塊跳板,這跳板原本是村人挑水洗菜用的,塘邊水淺,搭塊木板伸到離岸遠一點的地方,水深了,挑水洗菜就不會攪起渾泥。

      毛伢的娘落水是個冬天,跳板上有冰,洗菜的時候腳沒踩穩,就掉下去淹死了,毛伢的爹從跳板上掉下去也是個冬天,不是洗菜,是來挑水的。

      看見毛伢的爹落水的人后來說,毛伢的爹在彎腰舀水的時候,忽然在水里看見了毛伢的娘,就大叫一聲,丟下水桶,撲通跳了下去。等看見的人來救的時候,就救不起來了。村里人后來說,是毛伢的娘在那邊孤單,要毛伢的爹過去跟她做伴。

      毛伢的爹死了以后,毛伢就成了孤兒,石砣的娘本想把他收養在身邊做個伴,毛伢不愿,也吵著鬧著要出家當和尚,說石砣哥和他家的五爪豬都在寺里,他要到那里去跟他們做伴。石砣的娘無可奈何,只得著人把他送去后山的寺里。

      臨出門的時候,毛伢忽然對送他的人說,他家灶屋的水缸底下,還壓著一個小烏龜,他以前要取出來,他爹不讓,這次他一定要取出來帶到寺里去。

      送他的人說,這都好幾年了,壓在水缸底下,不餓死怕也閉死了,取出來也沒有用。

      毛伢見送的人不肯幫忙,就自己動手去搬水缸,送的人無奈,只好幫他把水缸移開。

      水缸一移,我眼前一亮,就伸出腦袋晃了一晃,毛伢見我還活著,一把把我從水缸底下抓起來,塞進他肩上背的包袱里,跟著送他的人歡天喜地地往后山去了。

      那時候,后山的寺院很多,最大的是東山寺,東山寺的弘忍大和尚很有名,四面八方的人都來修行問道,后山就建了很多寺院,像山上的樹林。這些寺院有大有小,大的紅墻綠瓦,很有氣派;小的就幾間茅屋,跟住家的一樣,有的建在山腰,有的建在澗邊,山深林密,坡高路險,怪石崢崢,泉水清清。

      毛伢跟著送他的人一邊走,一邊玩,一點也沒有出家的樣子,倒像是清明節去踏青上墳。我在包袱縫里看著這滿山的美景,也覺得好玩,難怪人家說天下的名山美景都讓和尚占盡了,這話真是不假。

      送他的人把我們帶到一處寺院,這處寺院建在一個山洞口上,半邊就著山洞,半邊砌著土墻,像山里人家的豬圈牛棚一樣。

      出來迎接的,就是帶石砣出家的那個和尚,和尚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說,我早知與施主有緣,今日緣到,歡喜不盡,寒寺清貧,施主且將就歇息。說著,就從送毛伢來的人手里接過行李,又讓同出迎接的石砣把毛伢帶進洞里。

      毛伢見了石砣,十分高興,拉著石砣的手又說又笑,又蹦又跳,石砣卻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只把毛伢帶到一個住處,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讓毛伢把帶來的行李安放下來,就轉身出去了。

      山洞里很暗,四壁潮膩膩的,頭頂上還時不時有水珠滴落下來,沒有桌椅板凳,也沒有床鋪,只在三面靠壁的地方,各有一個石臺。石臺上鋪著些谷草,就是睡覺的地方,正面和一面側壁的石臺上,是和尚和石砣的睡處,毛伢就睡在石砣的對面,三個石臺成品字形擺開,三個人也就睡成了一品睡佛。

      修行的日子很枯燥,早上天不亮就得起來,石砣和毛伢起來的時候,和尚已在石臺上打坐念經。兩人臉也不敢洗,尿也不敢屙,胡亂把衣裳扯在身上,也跟著和尚打坐念經,直坐到肚子里打鼓,念得舌頭冒煙,才去方便漱洗,準備用齋。

      方便漱洗的地方都在洞外,洞外就是山泉,泉邊就是菜地,菜地邊有個豬圈,豬圈里有個茅廁,扎著籬笆,無人看見。

      寺里的齋飯很簡單,早飯是一碗細米粥就腌菜,外加一個蒸熟的芋頭或紅苕,有時也有糯米粑或高粱粑,細米是大戶人家施舍的,大戶人家吃米講究,籮篩里漏下來的細米多,自己不吃就施舍給寺里。

      腌菜是自制的,頭年冬天,把收下來的芥菜晾蔫,用鹽揉了,筑進壇子里密封,第二年取出來切碎了炒著吃,又香又下飯。

      中午是一頓干飯,糙米或高粱米,下飯的還是腌芥菜,或者腐乳豆豉,偶爾也有一點竹筍豆芽或豆腐干子,那還要等到佛祖生日或過年過節才有得吃。

      和尚守著過午不食的規矩,晚飯么事也沒得吃的,就靠打坐念經壓餓,雖說過午不食,睡前的打坐念經和飯前一樣,一點也不能馬虎。

      毛伢在家里自由慣了,哪里受得了這等約束,早上好不容易被石砣拎著耳朵從被窩里扯出來,按在石臺上打坐。打坐的時候,不是摸頭,就是挪屁股,好像頭頂上罩著紗網子,石臺上長著羊毛刺一樣。

      坐了一會兒,不是揮手趕蒼蠅拍蚊子,就是欠起身子去抓飛到洞里來的蜜蜂蝴蝶;要不,就把我從床頭的罐子里摸出來,放在腳板心上,看著我在上面爬行。

      和尚打坐講究五心朝上,毛伢的年紀小,骨頭嫩,沒幾天工夫,就練得兩個腳板心都能翻過來朝上擺平。我在他的腳板上慢慢爬著,他時不時朝我吹口氣,催我快爬,爬得他的腳板心癢了,就把我一腳踹到地上,又假裝閉目念經。

      和尚聽到響聲,不睜眼也不說話,繼續半閉著眼睛在石臺上坐著。石砣卻從他坐的石臺上站起來,輕手輕腳走到毛伢身邊,忽然舉起他手中握著的禪杖,朝毛伢的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又輕手輕腳走回去打坐。

      禪杖頭包著舊絮,像個棉球,打在頭上不疼,毛伢吃了這一杖,只好收回心來打坐念經。

      毛伢和石砣都沒上過學,兩個人都認不得書上的經文,就靠和尚口對口地傳授,和尚念一句,他倆念一句,聽沒聽明白,懂不懂意思,都不要緊,只要和尚聽得到念就行。

      和尚也沒上過幾天學,識不了幾個字,他念的經文,也不是從經書上學到的,是從一個老和尚的口里聽到的。

      和尚原本是個砍柴的,有一天挑著一擔柴下山,半路上鉆到一個山洞里歇息,忽然聽見有人在山洞深處說話,山洞很暗,摸近了一看,原來是個老和尚在對著山洞的石壁念經,他聽了幾句,覺得心有所動,便在旁邊坐著不走。

      老和尚念了一會兒經,忽然扭過頭來,問他為何坐在這里不走。

      他說,我喜歡聽你念經。

      老和尚問他,為何喜歡?

      他說,不曉得為么事。

      老和尚說,不曉得為么事喜歡,為何還要聽?

      他說,想聽就聽,管他為么事不為么事。

      老和尚忽然問他,想不想出家當和尚?

      他想都沒想就說,想。

      他便丟了扁擔,跪下磕頭,拜老和尚做了師父。

      老和尚收下這個砍柴人之后,才知道他是個孤兒,從小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長大后就跟人放豬放牛,砍柴推磨,風餐露宿,鶉衣百結,原本就沒嘗過人世間的溫暖。聽老和尚念經,讓他覺得渾身舒坦,像泡在溫水里一樣,用不著老和尚問,出家當和尚的心其實已經有了。

      自此以后,這個年輕的砍柴人便跟著老和尚住在山洞里,一邊侍候老和尚的飲食起居,一邊陪伴老和尚修行。

      山洞里不供菩薩像,不打鐘敲磬、焚香點燈,老和尚也不看經書,每日里只是對著山洞的石壁打坐念經。念經的時候,老和尚也不刻意教他,多半是他做完了雜事以后,自己坐到旁邊聽老和尚念,日子久了,也聽明白了幾句經文,或沒明白意思,卻能學著老和尚的聲音,唱念下來。

      老和尚對他說,出家修行就像老牛吃草,吃的時候,來不及細嚼;咽下去以后,得空了才有工夫倒回來再嚼。人生要受百種苦,遭千般難,受苦受難的時候,來不及想,出家修行才能把受過的苦、遭過的難,回過頭來倒嚼一遍。這時候你才能嘗得出酸甜苦辣的滋味,你才曉得人生是么樣回事。懂不懂書上的經文,都在其次,你只要一心念叨就行,念著念著,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念化了,你的本心也就清凈了。

      老和尚原本是后山一座名剎的得道高僧,只因與眾人的道見不同,才一個人躲到這山洞里潛心修行。過了幾年,老和尚見這個年輕人已有所悟,也到了剃度的年齡,就趁朝廷在常度之外,額外發放一批度牒的機會,為他申領了一張度牒,又邀了幾位高僧大德,親自為他削發剃度,還送了他一個法號—意得。

      又過了幾年,老和尚圓寂了,老和尚圓寂之后,意得就把這個山洞叫作意得寺,自己也便做了這個一個人的山寺的住持。

      意得寺沒有幾多人曉得,曉得意得和尚的人也不多,意得有時候也出去化點齋米,那也是從施主手里取了便走,無人問他的寶剎法號,也不必自報家門。

      意得不認得別的寺院的和尚,也不講別的寺院的那些規矩,他沒見過別的寺院做佛事,別的寺院做佛事也沒人邀他。寺里缺吃少住,連游方的和尚也繞著走。

      意得一天到晚在山洞外的一塊山地里勞作,早中晚守著老和尚的習慣,對著山洞的石壁打坐,念著他從老和尚那里聽來的幾句經文。后來收了石砣和毛伢兩個徒弟,在地里勞作的時候,就有兩個幫手,打坐念經的時候,也有兩個人陪著。

      有一天早上打坐,意得看看石砣和毛伢,又指指石砣腳下的五爪豬和毛伢罐子里的我,說,我等五個活物,不管是人還是非人,是魚鱉還是畜生,是胎生還是卵生,我師父說,眾生平等,皆有佛性,成不成得了佛,證不證得了佛果,都在于各自的修行。說完,就閉上眼睛,嘰嘰咕咕地念經。

      這是我進意得寺第一次聽意得和尚說修行的事。

      意得寺周圍的山坳里住著十幾戶人家,都像意得寺這樣依山而居,傍著溝溝洞洞、坡坡坎坎搭建幾間草房,就是一戶人家。意得寺是這些人家的近鄰,意得和尚和石砣、毛伢,也就成了這些山里人的鄉親。

      山里人都信佛,信佛不為別的,只為保家人平安,平日里也不上寺里燒香磕頭,只在年節的時候,給先人辭年,才順便帶上些吃食到寺門前上供。

      供品就擺在寺門前的一塊條石上,有曬干的豆絲,蒸熟的糯米粑、高粱粑,也有竹筍干、豆腐干、腌芥菜、干豆角和腐乳豆豉之類的,都是些家常的素食,說是給菩薩上供,其實是給寺里的和尚布施,省得師父爬坡上坎,上門化緣。

      意得是個心細的人,也懂得鄉親們這樣做的心意,他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干貨掛在寺門前的一個竹筐里,要水泡的糯米粑、高粱粑,找口水缸泡起來,腐乳豆豉就讓它在山洞里繼續發酵,山洞里濕氣重,壞不了,有這些供品,加上園子里的出產,寺里一年的菜品副食都有了。

      這年有一天,意得在收檢這些供品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堆糯米粑有點特別,就從條石上撿起一塊來,拿在手上仔細觀看。只見這家的糯米粑雖然跟別家的一樣,也是純白的糯米做成,但白色的米粑中心,卻嵌進一尊紫紅色的觀音像,觀音像的頭上,還有些長長短短的線條,像罩著半輪光圈,觀音像和光圈用的都是高粱米粉,大約是做粑的人做粑時起意捏成的。

      看到這里,意得心生感動,覺得這做粑的人不但心細,還有慧根,日后是可以修行成佛的,就問身邊的毛伢,這是哪家供的。

      毛伢這時正用一根樹棍子逗我在地上爬行,見師父發問,就隨口一答,說,哪家的,秋姑家的,除了秋姑,沒人捏得了觀音,秋姑會用黃泥巴捏觀音像,她家里就供了一個觀音。

      意得就問毛伢,哪個秋姑?

      毛伢說,就是黃泥洼的秋姑哇,還有哪個秋姑。

      一說黃泥洼,意得忽然想起,意得寺上邊的山坳里確有一個叫黃泥洼的水洼,水洼不大,像山下灣子里的一口水塘,水洼邊確實有兩間草房,住著一家人,單門獨戶,只是不知家主姓甚名誰,有幾口人過日子。意得每次化緣從水洼邊經過,總是有意避開這戶人家,怕人家拿不出齋米來,讓施主為難。

      毛伢對這戶人家卻了如指掌,見師父還要細問,就把我從地上撿起來,托在手里,把秋姑家的事,對師父說了一遍。

      毛伢說,秋姑的娘死得早,是她爹把她養大的,除了父女倆,家里沒有別的人,秋姑的娘死后,父女倆守著這片水洼,就靠秋姑的爹在水洼邊種些莊稼為生。

      水洼又深又陡,周邊沒有淺灘,只能貼岸種些稻子,在高處山邊有土的地方,種些高粱、玉米、紅苕、洋芋。山里常發山洪,山洪一來,高處的高粱、玉米、紅苕、洋芋被沖得七零八落,低處的稻子也淹過了脖頸。遇上好年景,好不容易收了一點糧食,也只夠父女倆勉強度日。

      自己都吃不飽肚子,還有心禮佛,意得在心生感動之外,又禁不住對這父女倆生了幾分敬意,就對毛伢說,你好好把這窩豬兒喂著,長大了,賣幾個錢,買點糧米去幫襯人家一下。

      毛伢說,這窩豬兒真要賣出錢來,就該分一半給人家,要不是秋姑幫忙,只怕這只五爪豬早就死了。

      意得說,你這是何意,不是叫你喂豬嗎,你怎么去麻煩人家秋姑?

      毛伢說,師父有所不知,山里放豬和我在家里放豬不一樣,我在家里也放過豬,一早把豬趕到湖灘上,讓它自己找食吃;晚上又趕回來,自己吃得飽飽的,不要人喂。可山里沒有湖灘,找不到吃食,就靠人喂,春夏還有些豬吃的野菜,可以挖回來喂;到了秋冬,野菜枯了,就沒得挖了,有野菜挖的時候,也不是所有的野菜豬都能吃,有的野菜豬吃了,不是中毒就是拉肚子。秋姑不帶著我,我就不曉得哪些野菜豬能吃,哪些不能吃。沒野菜挖的時候,秋姑就把她家切碎的紅苕藤子分一些給我,讓我拿回來喂豬,紅苕藤子在她家平時當菜,沒吃的時候,也當飯吃。要是豬兒賣了錢,那還不該分一半給人家。

      意得連連點頭說,應該,應該。

      毛伢說,這窩豬兒出生的時候,還多虧了秋姑幫忙,豬下兒的時候,秋姑怕有晦氣,沖了佛祖,叫我把豬趕到她家去,在她家里下。秋姑在她睡的床鋪面前鋪了一層草灰,草灰上又墊了一層谷草,臨產的時候,讓豬娘躺在谷草上,秋姑守在旁邊,把伸出頭腳的豬兒一個一個用火鉗往外夾。有的豬兒在娘胎里橫住了,秋姑還要伸手進去拉,一窩豬兒下了大半夜,等豬兒都落地了,趴在豬娘肚子上吃奶,秋姑滿身草灰,滿手血污,也歪在地上睡著了。

      說起秋姑來,毛伢就像說自己的娘親,點滴巨細,知熱知冷。意得起先聽得連連點頭,而后便好像心有所動,望著毛伢,一聲不吭,再后來便干脆閉上眼睛,雙手合掌,嘰嘰咕咕地念經。

      一直站在旁邊看著的石砣,見意得閉目念經,就輕輕地走過來,彎下腰,把我從毛伢手里拿起來,又輕輕地走到意得身邊,把意得合著的手掌輕輕地掰開,把我輕輕地塞進意得的兩個手掌之間,然后,也坐到意得旁邊念經。

      意得不止一次把我捧在手掌之間念經,毛伢把我帶到寺里來的時候,意得問過我的來歷,聽說我在毛伢家的水缸底下待了好幾年,覺得稀奇,當下便說,烏龜外能負重,內有忍勁,我等要能修得烏龜這樣,離成佛也就不遠了。

      我聽意得講過抱物修行的故事,說他師父在念經的時候,就喜歡把一塊白石捧在手掌中間。老和尚說,修行是內求心專,外得物性,抱石得石,抱珠得珠,抱玉得玉。石砣也聽意得講過這個故事,就讓我做了意得念經時的抱物。

      以后除了每日三朝,遇到什么煩心的事,意得就坐下念經,念經的時候,常常叫毛伢把我放到他手邊,一邊念一邊用手指在我背上敲打,像敲木魚一樣,念急了的時候,干脆把我拿起來,放在兩個手掌之間,像捧著一顆佛珠一樣捧著我。

      我在意得的兩個手掌中間,一邊聽他念經,一邊吸著他掌心的熱氣,有時候,好像還聽得見他的心跳。意得念經的時間久了,我就像長在他的手掌心里一樣。

      意得念了一會兒經,就站起身來,撿起那堆糯米粑,一個挨著一個地在條石上擺成一排,然后又對著這一排觀音在地上打坐,合掌念經,直到天黑,才起身離開。

      這以后,意得就常向毛伢問起秋姑家的事,毛伢不是說秋姑幫他挖豬菜、喂豬兒,就是說秋姑幫他補衣裳、納鞋底,還說,秋姑問寺里有什么縫補漿洗的事,她幫得上忙的,只管說。

      意得本不好意思麻煩秋姑,奈何寺里就這三個男人,縫縫補補的事,有的還真拿不下來,沒辦法,有時候還是不得不央秋姑幫忙。秋姑每次都有求必應,像自家人一樣,有秋姑幫忙拾掇,意得寺的三個男人出個門趕個集,穿的戴的比別的寺里的僧人都要體面一些。

      轉眼間大半年就過去了,秋姑接生的那窩豬兒也長大了,意得正想叫毛伢石砣趕到集上去賣了,好買些糧米給秋姑家送去。出門的那天早晨,卻見寺門前的山溝里,一股洪水裹著枯枝敗葉從上邊的山坳里直沖下來,毛伢一看,就知道昨夜發了山洪,難怪炸雷響了一夜,山洞里聽不到雨聲,只聽見炸雷像開山炮一樣,差不多要把山洞劈開了。

      意得和石砣也看見了洪水,意得正合掌念經,祈禱平安,毛伢卻大叫一聲說,不好。一把把我塞到意得手里,就沖出寺門,朝上面的山坳里跑去。

      過了一會兒,毛伢回來了,滿頭是水,滿身是泥,意得問是么回事。毛伢說,昨夜的山洪把秋姑家的茅屋沖了,洪水下來的時候,秋姑的爹正在屋頂上壓石板,怕茅草被風刮走了,結果連人帶屋都被沖到水洼里了。

      意得問,秋姑呢?

      毛伢說,秋姑當時不在屋里,在她家的苕窖里堵漏,躲過了山洪。

      意得又問,秋姑現在何處?

      毛伢說,正坐在洼邊上哭,她爹已從水洼里撈上來了,幫忙的人正在張羅買棺材安葬,我怕師父著急,就趕回來了。

      意得說,你回來得正好,快,快,快,快跟石砣把豬兒趕到集上去,不論貴賤,速速賣了,把賣豬的錢都送到秋姑那里,讓她買副像樣的棺材,把她爹好好安葬了。說罷,便坐在寺門口,合掌念經。

      秋姑家的茅屋被洪水沖走以后,幫忙的人在旁邊搭了一個茅棚,她爹的靈柩就停放在這個茅棚里面,秋姑滿身孝服,在棺前守靈,意得帶著石砣和毛伢,在靈前念經,三天三夜,衣不解帶,粒米未進,口念干了,就喝口水潤一下喉嚨,困了,就在原地打個盹兒,三個人就像定在地上了一般。

      念經的時候,意得把我緊緊地捧在兩手之間,兩個拇指頂著我的腦袋,憋得我都透不過氣來。我聽不清意得念的經文,只聽得他口里念念有詞,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不知道是經文,還是替秋姑今后的日子擔心。

      過后,意得又帶著石砣和毛伢給秋姑的爹做七,從頭七到七七,每逢七日,意得就備下香燭紙錢,師徒三人早早地來到水洼邊坐下,合掌念經,超度亡靈。做七本來是家人的事,有錢人家才請和尚道士,秋姑請不起和尚道士,意得師徒是和尚,也是秋姑的家人。

      七七這天,意得除了照常為秋姑的爹念經超度,晚上還在水洼里為秋姑的爹放了一場河燈。河燈是意得帶著石砣和毛伢親手做的,燈盞用的是水洼里剛長開的荷葉,燈芯是用舊棉紗蘸上一點野蜂蠟,超度水中的亡靈要見綠。山里的土話把綠叫露,露出水面來就有救。

      這天晚上有風,風從山上的樹林子里吹過來,水面上一浪一浪的,推著河燈向對岸漂去。河燈的光忽明忽暗,忽隱忽現,把水面照成了一鍋黃漿。

      河燈漂的時候,意得師徒一直坐在水邊念經,秋姑在棚子里守著她爹的靈牌。后來,河燈熄了,毛伢和石砣也到棚子里歇著了,意得一個人捧著我,還在水洼邊念經。

      夜半時分,月亮升起來了,涼氣也從水洼里升到岸上,秋姑悄悄地走到意得身邊,把她爹的一件舊布褂子輕輕地披到意得肩上。閉著眼睛念經的意得睜開眼,看著眼前的秋姑,想起身站立,又站不起來,秋姑正要伸手去拉,意得的兩手一松,我便從他的手掌心里掉了下來。

      送走了秋姑的爹,回到寺里,意得的魂好像還留在水洼邊,還在水洼邊坐著念經。

      往日里打坐念經,石砣和毛伢都聽不清意得念的經文,就算聽清了,也不懂經文是么意思,只跟著喊幾句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就了了一日的功課。

      從秋姑家回來以后,意得念的經文,石砣和毛伢都聽得分明,有時是念叨秋姑家的房子被水沖了,到哪里去住;有時是念叨秋姑家的莊稼沒得收成,靠么事吃飯;有時又念叨秋姑一個人住在山里,遇到野獸么辦;這些年山下鬧兵,山里來了很多亂兵和跑反的,又怕秋姑遇著了歹人。

      石砣像意得一樣細心,聽師父這樣念叨,知道師父是為秋姑擔心,有一天,就拉上毛伢,跑到秋姑那里去,指指畫畫地說要幫秋姑蓋房子。

      秋姑知道是意得師徒的一片好心,本不想再麻煩人家,見他們來了,又不好推卻這個人情,只好讓石砣和毛伢幫忙把她家的苕窖拾掇出來,暫且安身。她家的苕窖本來是就著山洞挖成的,門口打個圍子,就可以住人。

      石砣怕秋姑一個人住著孤單,又指指畫畫地讓毛伢留下給秋姑做伴,自己回寺里去陪師父,于是毛伢就帶著我在秋姑家的苕窖里住下了。

      白日里,秋姑帶著毛伢到山邊挖地,到洼邊開田,石砣有時候也過來幫忙,不久便在水洼邊開起了一壟秧田。在山坡上整出了一塊平地,到了栽秧下種的季節,石砣又過來幫忙把育好的秧苗栽下去,把剪好的紅苕藤和切成塊的洋芋種插進地里,就等著老天爺賞口飯吃了。

      這年年成好,收了一季莊稼,秋姑有地方住,有飯吃了,她爹留下的日子又過起來了。

      毛伢跟著秋姑,比寺里的日子過得好些,秋姑有時候也讓毛伢請石砣過來吃飯,意得不方便過來,秋姑就讓毛伢和石砣帶些吃食過去,寺里有些縫縫補補的事,做不來的,還是秋姑出手,日子久了,這僧俗兩處人家,你幫我襯的,漸漸地過成了一家人。

      秋姑的生活有了著落,意得就不用操心,念經的時候,也不再念叨秋姑的事了,毛伢時不時回寺里看望師父,也說些秋姑這邊的日常,意得聽了都很歡喜。有一次,毛伢說,有個說媒的上門來跟秋姑說親,秋姑不肯,說她要跟她爹守孝,一輩子不嫁人。意得聽了后沒有作聲,只合起手掌來嘰嘰咕咕地念經。

      山里的天,斷黑得早,天黑了以后,秋姑和毛伢閑來無事,就坐在松油燈下說些閑話解悶。秋姑跟毛伢講山里和水洼的四季景色、各種見聞,說,春天,滿山的野花開了,香得人鼻孔發癢;夏天,水洼里的荷葉綠了,綠得人眼睛發暈;秋天,樹上的葉子落了,房頂上像鋪了一床棉絮;冬天,水洼里的水結冰了,像屋門口擺著一面大鏡子。

      秋姑說話的時候,兩只手像彈棉花一樣,不停地在動,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裝了機關,也跟著在動,松油燈的光照在她臉上,隨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停地晃動,像天上的星星在閃。

      秋姑也跟毛伢講些山上有狼,水洼里鬧鬼的故事。秋姑說,狼的眼睛是綠的,鬼的眼睛是紅的。遇見狼要學鬼叫,喔喔喔;遇見鬼要學狼叫,嗷嗷嗷。狼怕鬼,鬼怕狼,一叫,就都跑了。

      秋姑說,鬼她沒遇到過幾回,狼卻經常碰到,每年冬天,山里都有狼出來找吃的,門前屋后,都有狼在打轉。

      秋姑說,有天晚上,我出門倒水,剛把門打開,就看見兩點綠光像燈籠一樣在閃,我趕緊把門一關,躲在門后,嚇得喔喔亂叫,我爹聞聲趕來,開門一看,狼卻不見了,我問我爹是么回事,我爹說,你學鬼叫,把狼嚇跑了,從此我就曉得狼怕鬼叫。

      秋姑膽大,講這些故事一點都不害怕,毛伢卻緊緊抓住我,嚇得渾身打戰,毛伢小時候在家里也聽他爹講過鬼的故事,一聽就嚇得往他娘身后躲。秋姑見毛伢害怕,就坐到毛伢身邊,攬過毛伢的頭說,莫怕,莫怕,有我在,莫怕。毛伢靠在秋姑身上,就像靠在他娘懷里一樣。

      毛伢在寺里很少出門,除了放豬,就是念經,沒什么好玩的事講給秋姑聽,秋姑就要他講講他們師徒三人的事。毛伢就把他們師徒三人的經歷講給她聽,見他們師徒三人都是孤兒,秋姑就說,你們師徒三個像我一樣,都是可憐的人,可憐的人才出家,出家的人心都善,我要是男人,也跟你們去出家修行。

      毛伢說,是呀,我師父心善,我師兄心也善,你不曉得,你家遭了難之后,我師兄急得嗷嗷亂叫,我師父天天坐著念經,念經也不念別的,就念菩薩保佑,給秋姑個住處;菩薩保佑,給秋姑口飯吃;菩薩保佑,莫叫野獸進屋;菩薩保佑,莫叫歹人上門。

      毛伢一邊說,一邊學著他師父念經的樣子,嘴唇緊閉,眉頭緊鎖,像吞咽一大口苦水。秋姑看著毛伢學的怪樣子,眼淚汪汪的,想笑笑不起來,想哭又哭不出聲。

      哭笑過了,秋姑又向毛伢問了許多他師父的事,從飲食起居到脾氣習性,都問個遍,毛伢都一一跟她說了,末了,秋姑要毛伢下次回寺里去,留心把師父和石砣的鞋子量個尺寸,她要跟他們做雙襪子。

      毛伢說,我也要,你也要幫我做。

      秋姑用手指一點毛伢的鼻子說,你腳上穿的不就是我做的嗎,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沒跟你做嗎?

      毛伢就笑,說,是,是,是,還是秋姑最疼我。

      這年冬天,山里進了一隊亂兵,到處搶東西,到處殺人,意得怕秋姑和毛伢遇到亂兵,就叫石砣去把秋姑接到寺里來住,世道不太平,意得也顧不了別人的閑話,講不了男女授受不親。再說,山里的寺院也有僧尼同修的,秋姑一個人在寺邊搭個棚子單住,就算收個俗家女子來做居士,也無不可。

      把秋姑接到寺里來之后,有一天念過晚經,意得突然跟石砣和毛伢講起了一個俗家女子的故事。

      意得說,從前山下有個大戶人家的丫鬟,名字里也有一個秋字,名喚秋菊,秋菊是這戶人家的粗使丫頭,在廚下干些洗洗涮涮之類的雜活。這家有個舂米的長工,是個孤兒,常在廚下出進,跟秋菊相熟,一來二去的,兩人就好上了。秋菊見他是個孤兒,常跟他做些縫縫補補、漿漿洗洗的事,有時也從廚下拿些東西給他吃,遇到過年過節,舂米的后生也到廚下幫忙掃地刷碗,兩個人相約過年后就成親,成親后還在這戶人家幫傭。

      這家主人見這兩個年輕人相好,也樂意成全,還說他們的親事,他要幫忙操辦。

      只是天不遂人愿,這年藩王作亂,叛軍搶了這戶人家的財物,糟蹋了這戶人家的女眷,秋菊也未能幸免,還和幾個丫鬟一起被擄去了叛軍的軍營。舂米的后生有幸逃脫,就暗中盯住一個縱兵作惡的叛軍頭目,趁這個叛軍頭目有天晚上喝得爛醉,歪倒在酒家門口,就從暗中出來,用一個舂米的石碓,結果了他的性命,事后逃入后山,再也沒有回去。

      聽完師父的故事,石砣和毛伢都目瞪口呆,毛伢還要問秋菊和那后生后來么樣了,見石砣對他直眨眼睛,就轉過身去,拉開被窩,倒下睡覺。

      秋姑住進寺里以后,果然招來不少閑話。有一次,意得在集上碰到他認得的一個施主,說起這事,那施主說,佛家救苦救難,積德行善,人人都懂,只是秋姑在寺里這樣一住,往后還有誰敢上門提親,豈不是要誤了人家的終身大事。

      意得想想也是,等風聲稍緩,就讓石砣和毛伢把秋姑送了回去,依舊讓毛伢留下跟秋姑做伴,只是叮囑他們多加小心,一有風吹草動,就趕快回來報信。

      山里的亂兵越鬧越兇,附近已有幾處人家遭劫,也有良家女子受辱的傳聞,石砣來看秋姑和毛伢的時候,說師父生怕秋姑這邊出事,一天到晚膽戰心驚,地里的活也沒心思干,就知道求菩薩保佑,在石臺上打坐念經。

      俗話說,怕什么來什么,意得怕秋姑這邊出事,秋姑這邊果然就出了事。

      這天上午,秋姑在水洼里摘了一籃子蓮蓬,叫毛伢送到寺里去,讓他師父和石砣嘗嘗鮮,毛伢提著籃子就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剛翻過山坳,毛伢就碰上了幾個衣衫不整,扛著長槍,提著板刀的亂兵。這幾個亂兵見毛伢提著一籃子蓮蓬,其中的一個就上來搶過毛伢手中的籃子說,嗬喲,蓮蓬,新鮮蓮蓬,老子們可真是有口福哇,剛嘗過一個小娘們的鮮,又有新鮮蓮蓬吃,真是福分不淺哪。一邊說,一邊把籃子里的蓮蓬分給同行的幾個亂兵,然后又一揮手說,你們幾個去那邊,我到前面的山坳里去轉轉,說不定還能撞上點好運。

      見那個亂兵往前面山坳里去了,毛伢不敢上前阻攔,就趁他們不備,撒腿往山下飛奔,想回到寺里去搬救兵。

      意得聽毛伢這般一說,知道大事不好,當即操起一根蔥擔,就往山坳里跑,石砣和毛伢跟在后面,跑得氣喘吁吁。

      等意得師徒三人趕到秋姑住的窖屋,就見那個亂兵罵罵咧咧地從窖屋里出來,手上還提著垮了半邊的褲子,窖屋里隱隱約約地傳出秋姑的哭聲。

      正在這時,我看見意得突然橫過手中的蔥擔,對準那個從窖屋里出來的亂兵,像過年殺豬一樣,用蔥擔頭朝那個亂兵的胸口直刺過去,那亂兵沒有防備,當即就四腳朝天倒在地上。

      刺倒了亂兵,意得就和石砣毛伢到窖屋里去看看秋姑,只見秋姑披頭散發,衣衫零亂,兩手抱胸,窩在屋角里,像篩糠一樣渾身打戰,肩膀上有幾處漏肉的地方,還在流血,下身的衣服已扯得稀爛,連雙腿都蓋不住。

      意得讓石砣和毛伢照顧好秋姑,自己從窖屋里走出來,看了一眼倒在門口的亂兵,丟下蔥擔,扯起那人的雙腿,把他拖到水洼邊上,撲通一聲推進水洼里,又從地上撿起蔥擔,也不等石砣毛伢出來,就一個人回寺里去了。

      秋姑遇到亂兵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周圍的鄉鄰都說,幸虧意得師徒搭救,要是那幾個亂兵轉回來了,還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搞不好真要鬧出人命來,只是秋姑遭這一劫,叫她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那日意得回寺之后,石砣和毛伢等秋姑從驚嚇中清醒過來,幫她燒了一鍋熱水,讓她梳洗一下,整好衣衫,就把她接回寺里,讓她在寺里住下。

      秋姑住進寺里之后,意得每日進山采些草藥,幫秋姑療傷,意得從前跟著老和尚,常進山采藥,懂得幾種外敷內服的藥草,意得把藥草采回來之后,搗成碎茸,供秋姑敷用,又煎些湯藥,讓秋姑服下,這樣調理了半個多月,秋姑的傷痛就漸漸好了。

      秋姑傷好之后,意得留她在寺里暫住些時日,幫忙燒火弄飯,做些縫補洗涮之類的雜活,一日三朝,也讓秋姑跟著他們師徒三人一起打坐念經。秋姑不曉得么樣念經,意得讓她跟著坐坐,聽他們師徒念誦,就為她求個心安。

      這樣過去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秋姑忽然對意得說,她要搬回去住,意得問是何故,秋姑卻閉口不答,意得問急了,秋姑就當著意得的面哭了起來,意得不明緣故,又不便強求,只好讓石砣和毛伢送秋姑回家。

      秋姑回家之后,意得還是不明白到底是么回事情,還以為是石砣和毛伢哪里得罪了秋姑,就問毛伢。毛伢說,沒有哇,秋姑跟我們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師父是秋姑的哥,石砣和我是秋姑的弟,比一家人還親。

      意得就呵斥毛伢說,胡說,亂了輩分,你和石砣充其量只能算秋姑的侄兒,你們要做了秋姑的弟,豈不與師父同輩?

      毛伢就笑,說,師父說得對,我和石砣只能做侄兒,師父跟秋姑才是一輩人。

      石砣見師父和毛伢在說秋姑的事,也走過來聽,聽完了后,就對意得比比畫畫,那意思是說,秋姑最近吃不下飯,常常嘔吐,有一次還到洞后去取壇子里的腌菜吃,不曉得是么事緣故。

      意得見石砣比畫,頓時恍然大悟,當下就叫毛伢去把壇子里的腌菜都取出來,給秋姑送去,還叮囑毛伢不要轉回,就留在秋姑家跟秋姑做伴,順便照顧秋姑。

      日子久了,秋姑的肚子漸漸出懷,一天大似一天,意得聽毛伢回來一說,急得在寺里團團打轉,一個出家人,遇上這種事,想幫忙,又無從下手,除了不停地念經,求菩薩保佑,什么事也做不了。

      終于等到臨盆的日子,意得請了個女施主去給秋姑接生,那女施主知道秋姑肚子里的孩子的來歷,臨去前,問意得說,求師父發個話,這個孽種要也是不要?

      意得說,阿彌陀佛,好歹是一條性命,當然是要。

      那施主說,要了也是野種一個,我看不如不要,就在尿桶里捂死算了,省得秋姑日后不好做人。

      意得趕緊打掌說,莫,莫,莫,施主切莫動這個心思,佛家以慈悲為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施主發菩薩善心,把這個孽障接到這個世界上來,讓他自去了結這段孽緣。

      那女施主只好搖搖頭嘆口氣往秋姑那邊去了。

      秋姑的孩子生得很不順利,那女施主一探胎位就知道是橫生,費了好大氣力,在秋姑的肚子上又是揉又是推,好不容易把胎位扳正,出來的時候又有一只腳卡在里面,女施主只好把伸出來的一只腳推進去,又揉了一陣,兩只腳才一齊伸了出來,從中飯后直到點燈時分,孩子才生了下來。聽到孩子哇地哭了一聲,女施主一屁股坐到地上,口里罵了一句,真是個孽障,喘了口氣,又從地上爬起來,剪斷了臍帶,用布擦了一把,見是一個一頭黑發、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女施主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一邊把帶著血污的孩子遞到秋姑手里,一邊說,真是個冤家呀。

      女施主接生的時候,毛伢在窖屋門外幫忙燒水,窖屋里的動靜,毛伢在窖屋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女施主在秋姑的肚子上使勁,毛伢就在我身上使勁,我被他緊緊地攥在手里,頭和尾巴被他的手指頂進身子里,都快憋出尿來了,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毛伢的手一松,我也咚的一聲掉到地上了。

      意得聽說秋姑生了個女孩,歡喜不盡,當下又坐在寺門口,對著后山念經,念完了經,又叫石砣送些化來的碎銀子過去,讓秋姑買些吃的。佛門不沾葷腥,只能讓秋姑自己料理。

      轉眼間,孩子就做了滿月,秋姑讓毛伢請意得賜個名字,意得想了一下,對毛伢說,就叫水月吧,人生本如鏡花水月,從虛空中來,到虛空中去,秋姑這個孩子,也是水洼中的月亮,這孩子日后要是有緣,成了意得寺的俗家弟子,水月還可以做個法名。

      水月長到一歲的時候,那年冬天,后山下了一場大雪,大雪填滿了山坳,封住了山林,也斷了進山出山的大路小徑。秋姑家窖屋的門差不多被大雪堵住了,水洼上結了厚厚的冰,田里地里沒事可干,秋姑只好和毛伢在窖屋里逗水月解悶。

      但凡大雪封山時節,山里的野獸都要出來找食,小獸靠偷,大獸靠搶,遇到餓急了的狼,連活人都敢咬。

      這些日子,秋姑和毛伢白天黑夜都聽到狼叫,往日里聽到狼叫,秋姑一學鬼叫,狼真的就跑了,這幾日不論秋姑在屋里怎么學鬼叫,圍在窖屋周圍的狼群依然在外面嗷嗚嗷嗚叫個不停,秋姑沒辦法,只好跟毛伢一起,把桌子水缸都推到門后,用木杠把門頂死。

      這天天氣放晴,路凍硬了,踩得住人,毛伢跟秋姑說要去寺里拿些吃的,就提了根打狗棍,翻過山坳往寺里去了。

      一路上,毛伢時不時聽見林子里有狼叫聲,有時還看到林子深處,有點點綠光在閃,毛伢怕狼群圍了上來,就一邊喊著佛號,一邊用棍子敲打路面,給自己壯膽。

      到了寺里,意得聽毛伢說了秋姑窖屋外和路上的狼群,也很著急,意得對毛伢說,狼的鼻子比狗的鼻子還靈,十里八里之外就能聞到奶香,大約秋姑給水月喂奶,讓狼聞到了,就從四面八方跑來,圍住窖屋,想伺機叼走吃奶的嬰兒,你和秋姑要格外小心。

      叮囑過了毛伢,意得又轉身對石砣說,你帶上吃食,跟毛伢一起去,我隨后就來,狼這畜生沒耐性,看這架勢,等不及了怕是要沖進去硬搶,你們先去,我帶上蔥擔就來。

      石砣和毛伢就帶上吃食往山坳那邊去了。

      剛進山坳,毛伢就發現不妙,雪地上滿是野獸的腳印,都是朝秋姑的窖屋去的。石砣也知道大事不好,拉著毛伢高一腳低一腳,連滾帶爬地往秋姑的窖屋那邊跑。

      好不容易跑到窖屋門口,毛伢和石砣卻發現窖屋的門是敞開的,門口的籬笆圍子被踩得稀爛,野獸的腳印把雪地攪成了一團爛醬。兩人沖進窖屋一看,秋姑不在屋里,搖窩里也沒有水月,毛伢當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石砣也急得嗷嗷亂叫,一邊叫一邊把毛伢從地上硬扯起來,又指指門外,意思是到外邊去看看。

      這時候,意得也提著蔥擔趕到了,見到只有他倆從窖屋里出來,不用進屋,就明白了大半,立即跟毛伢和石砣說,快,快,快跟我走,秋姑一定是追狼群去了,門口沒有血跡,看樣子,頭狼還沒有咬傷孩子,頭狼不咬獵物,狼群是不會去頭狼口里搶食的,走,快點追上去還來得及。三人就順著腳印朝山上追去。

      追到半山,果然看見了秋姑,秋姑披頭散發,正在手腳并用地往山上爬,意得問秋姑是么回事。秋姑說,她到水洼去提水燒飯,冰還未砸開,就聽見窖屋那邊狼群亂叫,等她丟下水桶,跑到窖屋,就見有只狼口里叼著包被里的水月,朝山上沖去,后面還跟著一大群狼,她來不及拿棍子,就這樣空手追上來了。

      意得叫石砣和毛伢陪著秋姑,自己提著蔥擔,朝狼群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追到山頂,意得忽然發現前面有個斷崖,適才還聽得見吼叫的狼群都不見了,那只叼著水月的頭狼也不見了蹤影。

      意得正在四處搜尋,秋姑和石砣毛伢都趕了上來,三人跑近斷崖,朝下一看,卻見包著水月的包被掛在斷崖半腰的一根樹枝上,隱隱約約地還聽得見孩子的哭聲。

      意得說,一定是那畜生跑急了,到斷崖邊剎不住腳,摔下去了,孩子的包被卻被樹枝掛住了;要不就是那畜生剎腳的時候,剎得太急,包被從他口里摔出去,落到了樹枝上,總之這孩子的命大。

      當下便在山上扯了一些青藤,扭成一根長索,意得把長索的一頭系到毛伢腰上,另外一頭系到斷崖邊的一棵大樹上,自己把住長索,讓毛伢下到斷崖邊上,扒著斷崖的石壁,一點一點慢慢地把毛伢放到斷崖半腰。到了掛住水月包被的那根樹枝旁邊,毛伢一手抓住包被,一手攀著斷崖的石壁,意得又慢慢地把他拉了上來。

      見水月在包被里完好無事,秋姑意得和石砣毛伢都松了一口氣,下山之后,意得便叫石砣送秋姑和水月回窖屋,順便幫秋姑把窖屋收拾一下,自己和毛伢在窖屋后再守候些時,防止狼群卷土重來。

      入夜時分,窖屋的燈亮了,窖屋頂上的煙囪也冒出了青煙,大約是秋姑和石砣收拾好了,開始燒火弄飯,意得和毛伢也在雪地里撿了些枯枝,打著火鐮,燒起了一堆篝火。狼怕火,有這堆火,可保秋姑母女今夜的安寧。

      意得和毛伢坐在火堆邊上,望著窖屋的燈光和炊煙,都對著窖屋在雪地上盤腿打坐,念起經來。毛伢把我從荷包里取出來,從身邊撿起一根小樹枝,一邊在我背上輕輕地敲打,一邊喊著佛號,求菩薩保佑。過了一會兒,意得忽然伸出一只手來,把我從毛伢手邊取過去,捂在掌心,像往日那樣捧著我念經,只是越念越快,越念越急,好像腦子里有個什么念頭攪得他心神不寧,想讓它安靜下來,卻又安靜不了。

      念了一會兒,意得突然停下不念了,對著窖屋,像自言自語,又像跟身邊的毛伢說話,我若是走出這一步,就心無掛礙,心無掛礙,無有恐怖,無有恐怖,我也就清凈了。

      毛伢聽不懂師父說些什么,正望著師父的樣子出神,意得突然問他道,你說是也不是?

      毛伢聽師父突然一問,不知如何回答,就說,我不曉得師父說的么事,也不曉得是也不是,我只曉得跟著師父。師父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師父走一步,我也走一步。

      意得看著毛伢,搖搖頭說,我的個傻徒弟呀,你哪里曉得師父走出這一步有多難。

      數年后,山外來了一個年老的婦人,向住在黃泥洼的一對中年夫婦打聽去意得寺的路怎么走。那對中年夫婦帶著一個小女孩,正坐在屋門口剝蓮蓬,門邊有一群豬兒趴在豬娘肚子上吃奶,不遠處有個少年在水洼邊放牛。

      那男的用手往前邊一指,說,前面有一個山包,翻過去,下到半山,有一條溝,順溝走不多遠就是。

      說完,又坐下剝手里的蓮蓬。

      這老婦人看看男子,點頭道謝,正要離開,忽然又轉過身來,對那男子說,請問大哥,你我可曾相識?

      男子道,不曾。

      老婦人道,大哥可認得一位叫意得的師父?

      男子道,認得,原是意得寺的住持。

      停了片刻,又道,世間已無意得其人,意得寺也不叫意得寺了。

      老婦人道,那寶剎現改何名?

      男子道,意得寺已改名石砣寺,如今的住持法號石砣。

      老婦人哦了一聲,瞟了一眼門邊喂奶的豬娘,又望了一眼水洼邊放牛的少年,就轉身走了。

      【於可訓,男,1947年生,湖北黃梅人。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著有《於可訓文集》(10卷),中篇小說集《才女夏媧》,短篇小說集《鄉野傳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