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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4期|曹婷婷:精衛
      來源:《朔方》2024年第4期 | 曹婷婷  2024年04月24日08:03

      黃月季掉了花瓣,被風一吹,落在了水泥門堵上。我走過去,褲腳帶起微風,花瓣打著旋兒,順著門堵往下滑。院子泛著新水泥才有的灰白光澤,原本的黃泥地已了無蹤跡。

      這里的每一塊水泥都是撿垃圾撿出來的。金嬸和金叔用三輪車運著紙箱、廢沙發和舊電視,穿越鄉鎮的石板道和城市的紅綠燈,讓廢舊物各自去往該去的地方,而這里鋪上了水泥。

      以前黃土院子雜草叢生,噴了農藥打盡雜草,最后就只剩下黃月季野蠻生長。天氣陰晦或極晴朗時,月季花會散射出淡金色的光暈,在半荒廢的院子里尤為打眼。每次看到月季花變成金色,我都會想到他們的女兒金月,不由緊張起來。

      金嬸從房子里走出來,微瞇著雙眼,眼尾溫順地耷拉著,有些羞怯地沖我笑。金月也有一雙三角眼,只是金月的眼睛里很少會有羞怯,要么冷漠堅定地板著,要么熱情活泛地舒展著。

      “金嬸。”我打完招呼,才發現自己一時疏忽,忘記改口。

      “亮,你什么時候回家的?”金嬸的聲音依舊悠長盈耳,蓄滿偶遇的熱忱,幾乎讓我忘記,是他們夫婦拜托我媽叫我回家的。

      我說:“昨天才回來。”

      我跟著金嬸進了老樓房,樓里的地面也是水泥鋪的,舊水泥上覆著一層新水泥。金叔坐在老式木桌邊,人曬得漆黑,顯得藍色襯衫發白。

      我放下了手上拎著的禮盒,金叔笑瞇瞇地打量我,也不說話。

      金嬸旋開了墻邊的吊扇開關,老式吊扇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吊扇還是二十年前那臺,三片大白葉子插在蝶形機頭上,葉片上有瓣狀黃漬。猛然間,我以為時間在吊扇底下沒有走動。我心虛地將目光移開,又看到板凳也沒變,木頭露出了干枯老態。

      金叔終于開口:“以后你就是我們的干兒子了,要改口。”

      我已經滿二十八歲,年底就要和女友結婚,計劃明年生孩子。比起我,似乎我的孩子會更適合認干爹干娘,但我還是喊了一聲“干爸”。

      那幾年的夏天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陽光毒辣,曬得鄉下到處干拉拉的。熱烈的蟬鳴撕開每一個午夢,一覺醒來,風扇還在嗡嗡地轉。等熬過了最熱的正午,我們這些小孩就會出門找地方玩,路走急了,就會滑掉塑膠涼鞋,被鵝卵石燙了腳。到了村頭,路邊小賣部里的冰箱轟隆隆地響,我們總要饞一下里面的冰飲料。

      幾枚硬幣就可以換一瓶冰飲料,但我平時虧心事做多了,不敢找父母要零花錢。金月卻沒什么不敢的,她帶著我,伸手找金叔要零花錢,金叔哼了一聲說,怎么老要錢。說完又打開舊茶葉罐,乒呤乓啷倒出一把鋼镚。每次金月要零花錢,金叔都會往多了給。金月把多出來的錢存起來,這樣我們便總是有錢買冰飲料。但狡猾的金月會掐著時間去要,理直氣壯,就好像金叔每隔一段時間就欠了她的錢。

      有了新的錢,金月就會安排哪天喝冰飲料。通常那一天會比較晴朗,家里只有我和她。我們抱著冰飲料躺在她家大竹椅上,胳膊貼著胳膊,擠在一起。她個頭比我稍大一點,最后總是把我擠到了竹椅扶手上。一掌寬的扶手托住我的脊椎,我晃著腳,自在地用飲料冰著肚子、胸口、腦門、胳膊。

      冰飲料喝來喝去也就那么幾種,加了香精的果汁、水果味的汽水,還有仿造的“可樂”和“雪碧”。飲料瓶的花樣比飲料的味道還要多,玻璃瓶、易拉罐、塑料瓶,圓柱形、長頸形、勒腰形、圓錐形。每次從小賣部冰箱里挑飲料時,我都對著五花八門的飲料瓶束手無策,最后還是金月幫我選。她總能翻出最大的塑料瓶,果斷地遞給我。

      我們搓著塑料瓶解凍,一口口吮吸冰水,從午飯過后一直喝到金月準備晚飯。時間一到,她就突然放下飲料瓶,我也把我的瓶子挨著她的放下。我幫她洗青菜,剝毛豆,納豇豆,她墊著一張板凳爬上灶臺,往大鐵鍋里倒米和水。等她蓋上鍋蓋,只等金嬸回家炒菜時,我才拍拍衣服,洗洗手,回家吃飯。

      我喊了干爸后,金叔讓我自己泡點茶喝,茶葉就在臺幾上。

      臺幾也是水泥砌的,附在墻上。茶幾,紙杯和托著它們的圓盤,放在臺幾的第二層,圓盤黑亮亮,映出紙杯的倒影。這種圓盤是路過超市時隨手買的,很多長年在外務工的人家都有它。

      我很難想象金叔金嬸在外的樣子,在那些蹬三輪車收廢品的人中,他倆顯得太年輕了。我還很怕他們收廢品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回應二十年前的金月。也許金叔已經通過收廢品理解了當年的金月,或者他一直都比我更了解金月,我不確定。

      那個夏天,我和金月一起消磨了太多時光,日子細碎地交疊在一起,很難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還要幫她隱瞞些什么,但究竟要隱瞞什么,她卻沒來得及告訴我。到最后,只有我了解整個夏天的金月,也只有我篤定她落水了。

      我想象她變成了精衛鳥,為此畫了一幅小有名氣的畫。畫面中心是一只展翅的精衛鳥,長了溫順的三角眼,姿態卻很高昂,它嘴里銜著一只塑料瓶,翅膀下面是銀白色的水面。

      我抽出一個紙杯問金叔:“那我不是得泡兩杯茶,敬敬你們?”

      “我們家還講那些禮數?你以后回家,要是遇到我們也在,你過來吃飯就行。”

      “也行,待會我給你們敬酒,喝點兒。”

      “都長大了。”他嘆了一句。

      只有金月沒長大。我還沒準備好談論金月,于是我談起別的事情來,我說:“聽說這幾年你們賺了不少錢,以后是打算在鄉下住,還是去城里買房子?”

      金嬸的聲音從廚房里飄了出來:“哪賺了錢?沒幾個錢,縣城房子都買不下一個,市里就更不行了。”

      我接過話頭:“不如以后在鄉下養老。”

      金叔點點頭,臉瞥向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你過兩年要是生了孩子,記得帶來鄉下玩,我們給你帶。”

      小賣部的不遠處有一個廢品站,廢品站的大門緊緊挨著石子路的邊沿,大門柱子粗壯,鐵門薄薄一扇掛在柱上。門經常洞開著,院子里圍著大片荒地,一堆堆物什堆在深處,高的高低的低,有些插滿了金屬條,像動畫片里的怪物,有些堆滿了塑料瓶,如一團團巨型泡沫。它們吸引孩子們進去尋寶,但我一次也沒進去過。每當金月帶我賣廢品時,都對我說:“你在外面等我。”

      我們收集鄉下的飲料瓶,賣給廢品站,換了錢再去買飲料,這個點子是金月想出來的。于是我們每天早上順走家里的燒火鉗和編織袋,用細長的燒火鉗夾路邊的飲料瓶,一個個塞進編織袋里。中午悄悄將燒火鉗放回廚房,吃過午飯后又順走。到了傍晚,我和金月拖著編織袋去廢品站換錢。金月讓我在門口等,我探頭望著里面高高低低的廢品堆,琢磨那些支棱出來的長條,到底是椅子腿,還是舊欄桿。

      金月去的是廢品站里的平房,很快她就拖著空蕩蕩的編織袋,拿著幾張毛票子,踏著和身高不相稱的沉穩步子,回到我面前。她將皺巴巴的毛票子理好,分我一半。

      我們為了撿飲料瓶,將整個村子翻了個遍,又走上了舟口街。街上連瓶蓋都沒有。于是我們又回村子里翻找,村路錯綜復雜,每一條不起眼的小路都有人走,積年累月地就藏了許多瓶子。瓶子總裹著一層薄薄的土殼,也會在雨后陷進泥里。晴天四處干出了塵,瓶子灰頭土臉地藏著,塑料、玻璃、金屬的光澤一閃而過,像是寶物,被我們挖走。

      金嬸端上了海帶湯,我急忙起身,跟進廚房去端菜,金嬸的圓臉舒展出笑意,說:“你坐著,不用你端。”

      菜齊了,盤子擠得快從木桌上漫出去,金叔笑瞇瞇地晃著腳。等我拿來了碗筷,他轉身從臺幾柜子里拖出一瓶茅臺。我按住盒子說:“今天不喝這個,喝我拿來的酒。”

      我不敢喝他們的酒。老舊的房子里擺滿了二十年前的家具,連一把新椅子都沒有,卻藏著嶄新的茅臺。我擔心這對夫妻失去女兒后,其實一直過著混亂的日子。也許他們像苦行僧一樣忍受喪女的痛苦,又像酒蟲那樣及時行樂。

      金叔眼里閃過一點狡黠,兩道稀疏的眉毛飛了起來,笑逐顏開。他撥開我的手說:“我總算看著你長大了,不喝這個喝什么。”

      金嬸附和道:“對,今天是個好日子。”

      他們是特地回來認我做干兒子的,還找人查了吉日,說是挑了一年中最合適的日子。好日子不等人,三天前我媽打電話催我回家,火急火燎,吞吞吐吐,最后才說是給我認了金叔金嬸做干爹干娘。掛電話后,我整夜睡不著覺,凌晨時分翻出布滿灰塵的顏料和調色盤,又畫了一只精衛鳥。它銜著一根樹枝,盤旋在煙囪上方,煙囪里冒出縷縷白煙,迷了它的眼睛,一雙三角眼霧蒙蒙的,往煙囪里瞧,雙翼高高揚起。

      金叔拆開方形盒子,提溜出白瓷酒瓶,眉飛色舞地擺出小酒盅。我給他敬酒,他怪我多禮似的,隨意一碰,噙一口就放下。他興致大好,介紹起菜來:“鹵菜是舟口街上的老手藝,羊肉是農戶家養的,青菜是隔壁人家送來的,魚是昨晚進籠的。”

      等酒香菜香攪和在一起,飄得滿屋子都是,老舊房子就一點點恢復了昔日模樣。

      我和金月貓在木桌底下商量對策,因為我們撿瓶子的“事業”遇到了競爭對手。那些本來就愛溜進廢品站的小孩,發現了金月撿瓶子換錢的事,就成群結隊地在鄉野間尋摸瓶子,連農藥瓶都不放過。他們領地意識很強,只要碰到我和金月,就對我們做鬼臉,讓我們走開。里面大點的孩子還是我和金月的同班同學,看起來很不喜歡金月。

      附近的瓶子被他們搜羅一空,金月說她要氣死了。我說我們的錢已經夠喝很多次飲料了,金月卻有我不知道的想法,她單方面結束了對話,從木桌底下躥了出去,像只敏捷的貓。趁著金嬸洗碗,她再次順走家里的燒火鉗和編織袋。從那天起,她帶著我搜尋被遺棄的塑料袋,我們將搜瓶子的路再走了一遍。

      撿塑料袋的感覺和撿瓶子不一樣。鄉下被草木和泥土覆蓋,搜尋瓶子,就像尋找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特異物品,是一種尋寶游戲。而塑料袋飄得到處都是,隨處可遇,撿個不停,就有了做環衛工的勞作感。塑料袋掛在草梗上,陷進泥土里,我跟著金月吭哧吭哧地拔除它們,用燒火鉗夾住,抖干凈,塞進編織袋里。我們像馴服鴿子那樣,馴服一只只散落的塑料袋。

      大人們見我們最近曬黑了,叮囑我們不要頂著太陽出去玩,也沒想到我們在外面是撿塑料袋。直到有一天,金叔得到消息說,村里小孩撿破爛打起來了,為了搶幾個瓶子,打得很兇,每個孩子都拿著燒火鉗,還拖著編織袋,打成了一團,滾了一身的灰。

      那天金叔半下午從田里趕回家,看到我們都在家喝冰飲料,轉了兩圈才說,我就知道不太對,最近家里編織袋怎么那么臟。金月不理他,蹺著腿喝飲料。金叔又圍著我們轉了幾圈,跟我們描述了一群小孩打架的場面,他們拿著燒火鉗互相戳肚皮,痛得滿地打滾,還好沒人捅眼睛,瞎了可怎么辦。

      他說的好像親眼看見似的,逗得我和金月忍不住笑。講完后他沉了口氣,拖著聲音警告我們,不要和小來搶飯碗。小來是舟口街上的流浪漢,也許街上的瓶子就是被他撿走的。金叔說,撿破爛是小來的事,你們要是和小孩們打起來就算了,別惹得小來追著你們罵。

      金月突然就不笑了,她直起脖子,說她沒打架,我們根本就沒離開家。金叔說,那意思就是你們也撿了破爛。我和金月啞口無言,我們不僅撿了,還是頭一個撿的。

      金叔又轉了幾圈,拿起他的舊茶葉罐掂了掂,里面的硬幣嘩啦響。他把它送給金月,讓我們不要再去撿破爛換錢。金月不接茶葉罐,推開了他爸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氣死了。”

      她不喜歡金叔存的硬幣,老實說,我也不喜歡,我們想要的不是這個。

      廢品站第二天就不讓小孩進出了,薄鐵門被鎖了起來,上面掛著一張瓦楞紙板,歪歪扭扭寫著“不收小孩廢品”。我張著嘴巴望著廢品站里的小山堆,金月踹了一腳軟趴趴的編織袋,里面的塑料袋滑了出來。金月干脆將編織袋倒得干干凈凈,紅的白的黑的塑料袋散落一地。她讓我也倒了,趕緊回家洗澡。我們的拾荒游戲就此結束了。在接下來的一段夏天里,金月不愿意出門。我們每天在她家捉迷藏,她玩什么我就玩什么。我不是在老家長大的孩子,沒有別的玩伴。

      金叔突然起身回房,拿出了一沓一元硬幣,是用膠帶裹起來的,裹得很緊。但灰塵還是進去了,膠帶內部沒了黏性,只剩一個完整的膠帶殼子,套住了里面的硬幣。金叔將那沓硬幣推到我跟前,透過灰蒙蒙的膠帶,我隱約看見硬幣上刻著一朵牡丹花。

      “這是做什么的?”我問。

      金叔擠了擠眼睛,讓我自己猜。我看向金嬸,她只顧夾菜吃飯。我捏了捏膠帶,發出酥脆的聲響,這得是多少年前裹的。我猛然想起金月就是用膠帶收納硬幣的,冷不丁一顫,默默放下那沓硬幣。

      “想起來啦?”金叔拿回硬幣,握在手里摩挲,又給我倒了酒。

      “你們這些孩子真是鬼機靈,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就卡在你背后那個鐘后面,鐘早就停了,前兩年我想著給它換個電池,一取下來,就掉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以為是零件掉了,撿起來才發現是錢。”

      我喝干了酒,轉身看那口鐘,圓鼓鼓地掛在廚房門頭上,鐘面已經發黃。

      “那是怎么放上去的?”想到金月個頭只比我大一點,我懷疑當時她墊了兩個凳子。

      金叔用力搖搖頭:“不知道,哪個能知道她是怎么放上去的。”

      “那孩子怎么那么喜歡錢,命里缺了嗎?”金嬸抬起頭,臉上還有一點笑意,“按理說,姓金應該能補金啊。”

      我嘴比腦子快,反駁說:“她不是喜歡錢。”

      金叔等著我說下去,但我像二十年前那樣,說不出口。金嬸虎了他一眼,他樂呵呵地說:“多吃點菜。”

      我和金月再也沒去賣過廢品,另外幾個孩子卻學會了托哥哥姐姐幫他們賣瓶子。每到傍晚,他們就故意拖著咯咯響的編織袋,從金月家門口走過,朝我們做鬼臉。我這時候會表現出小男孩淘氣無賴的一面,也沖他們吐舌頭,一直吐到他們走遠。金月故意不去看那些孩子,等人走遠了才說:“氣死了。”

      奇怪的比賽也許早就開始,那些孩子好像是故意刺激金月的。連續很多個傍晚,編織袋的拖曳聲和瓶子的咯咯聲,都會準時響起。那個時間我和金月總坐在她家院子里剝毛豆,一抬頭就能看見他們做著鬼臉,大搖大擺的樣子。在一次次咯咯聲和鬼臉的刺激下,金月帶我開辟了另一項活動:鉆進樹林里面撿干柴。

      很快,她家門前的小樹林就被我們撿干凈了,里面只剩下半截枯木,我們搬不動。奇形怪狀的樹枝和草梗,堆滿了金月家的院角,最終讓金月和父母產生了矛盾。

      金嬸說那些干柴下雨了會長蟲,院子里最近飛蟲變多了。金月腦筋一轉,挑出沒有干透的草梗扔回了樹林,第二天又拉著我把樹枝折斷,堆得整整齊齊,然后拆開編織袋,蓋在了漂亮的干柴上。我們用了一整天做這些事,完成后金月開心地跟我說,等到了秋天,她會把干柴送給奶奶。我被這個想法鼓舞了,但又羞于提出,我也想把干柴送給我的奶奶。

      后來我才意識到,金月總是渴望變得“有用”,是那種渴望帶動著我,追隨她的腳步,把勞動變成了游戲。

      那天傍晚金叔提前回了家,他在院子里打轉時,像是突然發現了那堆干柴,疑惑地踢了一腳,問我們:“這是誰做的鬼事?”金月從我身邊沖了起來,抱起干柴,往馬路對面樹林里跑,扔下,又跑回來抱干柴。金叔一腳絆倒了她,唬著聲音說:“小心車撞了,你一點也說不得嗎?”

      金月說:“路上又沒有車!”她說完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抹眼淚,眼淚掉得比手抹的快,兩條腿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蹬。金叔用腳輕輕撥了一下金月,金月哭得更大聲,兩條腿蹬得更用力。金叔虎著臉,一把提起了金月,往家里拖,嘴里說:“你明天就在房里關著,不許出門,好好想想。”

      我正好剝完了最后一顆毛豆。其實這樣的場面我已經見過數次,莫名其妙生氣的金月和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的金叔。我拍拍手,追上了金叔,我說:“月不是生你的氣,她是被小孩欺負了。”金叔一把放下了金月,用一種悠閑又古板的語調,抱怨似的說:“這村里還有孩子敢欺負她嗎?你真會鬼扯啊。”

      我說:“是真的,他們連撿瓶子都要跟她搶。”平時我沒有腦子去想,只知道跟著金月,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剝毛豆時,我聽著金月的哭聲,突然就想到了她發脾氣的理由。我說她整個暑假就只有我這一個玩伴,我還是從外面轉學回來的。那些對她做鬼臉的,跟她搶飲料瓶的,都是學校里臉熟的學生。他們看不慣她,也許是因為金月是勞動委員,經常催他們干活。

      金月哭得更厲害了,她尖叫著讓我回家洗澡。我離開她家院子的時候,只聽見金月的哭聲比蟬鳴還要喧噪,十分賣力,好像這輩子只會哭這一次了。

      但是八歲的我很少記得前一天發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我吃完早飯,如常晃進了金月家。大門虛掩著,我進去感到里面很涼快,好像一天的日光還沒來過這里。我聽到金月房里有動靜,就像平時那樣去敲她的房門,問她起床了沒。她很快就打開了房門,板著臉讓我等她一會兒。我轉回客廳,旋開了吊扇按鈕,搬了凳子坐在吊扇下等她。吊扇離我很遠,我抬頭望著它,試圖數清扇葉的虛影。很快金月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跟她走。

      金叔將那疊硬幣收了回去,等他再回到桌子邊,手上又多了一個紅色相冊。沒等我說話,他就將那個相冊塞進了我手里,紅色封皮上全是細小劃痕,是經常被翻看的痕跡。

      我翻開相冊第一頁,是金月站在黃月季旁的照片,人還沒有月季高,板著臉,皺著眉頭,抬頭望著相機后面的攝影師,那神情好像是不理解自己為什么要站著不動。照片里的金月比我熟悉的年紀要小很多,還扎著麻花辮。她拍這張照片時,我應該還跟著父母在城市里游蕩。后來我回家上學,才認識了金月,那時她一年到頭總是留著齊耳短發。

      金叔提醒我:“你往后翻,怎么只看一頁。”

      往后翻,發現金月每年都會和黃月季合影,一共有六張相似的照片,頭發逐漸變短,表情從疑惑變成了習以為常,還有幾張笑得很開朗。金叔催著我往后翻,后面依舊是“金月”的照片,她們都是相似的長相,但膚色、發型、身高和年齡有明顯差異。她們身邊站著我不認識的人,看起來是朋友和親人,照片背景多是景點,湖泊、山峰、清泉、老式庭院、花叢、噴泉、寶塔。

      我來來回回翻了兩遍,跌入所有“金月”的照片里,每一個“金月”都有著相似的長相和神態。

      金嬸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抽走了我手里的相冊,送回了房間。

      我問金叔:“怎么回事?”

      金叔笑著搖頭,說:“你干媽發昏,老說月是被人拐走的,跑了好多地方,給人拍照,遇到長得像的就免費拍,對人家問東問西的。”

      我心虛地抿了一口酒,將注意力放在了別的地方,我說:“干媽還那么會拍照啊。”

      金嬸說:“我家弟弟教的,他常年在照相館里上班。”

      我們又說了幾句閑話,語言的鋒芒再一次從意外事件的邊緣滑過。金叔總勸我多喝點,他自己的臉已經通紅,絮絮叨叨地說起他的奶奶會釀青梅酒,又談論起奶奶和爺爺關系不好,金嬸也說起她的爺爺奶奶。我想象著那個年代的事情,一不留神就醉了過去。

      我的兩根筷子合不起來,金叔就將菜輕巧地夾到我碗里,說了句:“我奶奶是生病走的,走之前還念叨著要喝青梅酒。人走之前說的話都是發自內心的,她那一輩子是真的喜歡喝酒。”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亮啊,月最后有沒有說什么?”

      我脫口而出:“她說‘氣死了’。”

      金叔搓了搓臉,拖著鄉音調子,悠長地罵了句什么。金嬸皺起眉頭,讓金叔少說幾句。

      金叔反問金嬸:“你聽到沒有?月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氣死了’,亮以前都沒告訴我們。”

      金嬸說:“聽到了,聽到了。亮從小就說不清月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只覺得渾身輕盈,腦子里有很多云朵,腳上也踩了云。

      我不知道金月要帶我去哪里,也許只是四處走走。我們走過了金月奶奶的家,又走過了小賣部、廢品站,到了舟口河邊上。寬闊的河流匍匐在兩道土壩中間,土壩上長著綠瑩瑩的草皮。我們的父母從來不讓我們到這里玩,因為很久以前,有小孩在草皮上滑上滑下的,滾進了舟口河里。

      金月爬上了舟口河的閘口,那上面有一個瞭望臺,我摸著銹跡斑斑的鐵扶手,跟著她上去了。金月指著閘口下奔涌的河水讓我看,河水爭先恐后地擠著出閘口,翻出了花。我們咯咯地笑了起來。有個爺爺扛著鋤頭路過,呵斥了我們,讓我們不要爬閘口,趕緊回家。

      金月又帶著我下瞭望臺。我們沿著舟口河瞎晃,河水絲滑,泛出銀灰色光澤。金月摘了一把黃蕊白瓣的野花,我說那些野花看起來像一個個小煎蛋。金月笑得很開心,讓我別瞎說。我們一直走到了土壩的盡頭,再往前,舟口河河口大開,水流行到了寬闊處,變得平緩了許多。還有一片濕地,野樹灌木駁雜。我們走到這里就沒有路了,往后看去,瞭望臺的一根根欄桿還很分明。

      她嘆了口氣,望著舟口河的遠處發呆,眼神跟著河水一直鋪到天邊去了。這時候,我看到了河面有一個閃光的東西。

      我問金月:“那是不是一個瓶子?”

      我們下到河邊,看見那個塑料瓶在水面搖晃,它被一團水草困住了,我們伸手夠不到它。瓶身光溜溜的,薄薄的塑料在陽光底下熒熒發光,讓瓶子看起來像巨大的鉆石。

      金月扔了一朵野花砸向塑料瓶,那朵野花順著河水,晃悠悠飄走了。

      我們腳下是大石頭壘砌的河岸,河水拍在石面上,沉吟低吼,那動靜讓我害怕。

      我說我們回去吧。她沒注意到我的恐慌,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水面的“鉆石”,還讓我去折根棍子來。

      我往壩上走,先抽了一根狗尾巴草,草梗軟軟的,不能算作棍子。我往濕地的邊緣去,正好有個矮樹被人砍了,一根樹枝已經裂開,我使勁掰下那根樹枝。

      我回身舉起樹枝,想問金月夠不夠用。河岸邊空空的,已經沒有人了!

      “金月!金月!”我喊了起來,“有人掉水里了!”

      我沖進陌生人家里,跺著腳喊:“有孩子掉水里了!”

      急切的聲音在那戶人家的小樓里回蕩,一個奶奶拖著鋤頭,從后院踩著碎步跑了出來,她問我:“多大的孩子啊?”我看到有人,就哭了起來,我說:“和我一樣大。”奶奶放下了鋤頭,抽走了她家門口晾衣服的竹竿,衣服掉了一地,她讓我趕緊帶她去撈人。我手腳并用爬上了土壩,又下到了河邊,野花還散落在原地方。

      奶奶望著平靜的水面問我:“孩子呢?”

      我賴坐到地上,抹著眼淚說:“就在這里,她要那個塑料瓶,我去那邊折樹枝給她。然后,然后,她掉下去了。”

      奶奶將竹竿探進水里,攪起了水草。她讓我去找月的爸媽,讓我一路跑一路喊:“有孩子掉進舟口河了!把人都喊過來!”我照她的話喊,一開始我還能喊清楚,后來我跑不動了,哭聲和喊叫聲摻和到了一起,在石子路上回蕩。我一直跑到小賣部,遇到隔壁康哥在小賣部買冰棍,康哥拽住我問:“怎么了?”我說:“月掉水里了。”

      康哥騎著自行車帶我去田里,遇到了我爸,我說:“月掉舟口河了。”他一把將我從自行車上拽了下來,又拖我上了摩托車。摩托車開得很快,我聽到我們的心臟在追趕發動機。

      那天人們從上午一直撈到傍晚,但沒撈著金月。夜晚人都散了,金叔和我爸坐在岸邊,一聲不吭。我媽和金嬸追問我:“是親眼看見金月掉河里了嗎?”我又哽咽了起來,我說她讓我去折樹枝,我去那邊折樹枝,人就不見了,她去不了別的地方,她掉進去了,肯定是掉進去了。我媽一巴掌扇到我腦袋上,說我腦子壞了,話都說不清楚。她掐著我的胳膊,把我提回了家,關進了房間里。

      連續很多天,金叔和我爸沿著舟口河搜人,最后也沒找到金月,她消失了。我媽反復問我:“到底有沒有親眼看見月掉河里?”我說:“我看見了,我一轉頭她就不見了。”每次我這樣說,她就會擰我的耳朵,說我前言不搭后語,讓我以后再也不許提金月。

      很多天后,金叔問我:“月讓你去折樹枝,樹枝呢?你扔哪兒了?”

      我不知道怎么圓謊,于是哇的一聲就哭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夢見金月和我都掉進了水里,我們被巨大的網撈了上來。大網晃悠悠的,我們笑得很開心,她說:“別告訴我爸媽。氣死了。”

      我驚醒了,發現自己躺在金月家的竹椅上,天色已晚,天光泛著金色,腦子昏沉。金叔還坐在原地方,桌上的酒菜都撤了,只剩下兩杯茶。金叔遞給我一杯,說:“我算算你也該醒了,喝點茶,醒醒酒。”

      我接過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問:“干媽呢?”

      “買蚊香去了,這個天兒了還有蚊子。”金叔抬眼看我,眼睛里閃過一點笑意,“正好,我有事問你。”

      “啊?什么事?”我心里顫了一下。

      “沒什么大事,我早就猜出來了。你說謊了吧。”

      我搓著臉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

      “你喝酒的時候說,月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氣死了’,但你小時候明明說,是月讓你去折樹枝,然后你一回頭,人就不見了。哪句話是真的?”金叔癟著嘴看我,“你當時那么小,怎么就確定月一定掉進了水里,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了?”

      我使勁搓著自己的臉,沒有否認。

      金叔搖搖頭,嘆了口氣,拖著聲調說:“你從來都不敢來我家,我們也就不去找你。我們知道金月比你淘氣,是她自己掉進水里的,你怎么就不告訴我們整個經過呢?”

      我望了望門口,確認金嬸還沒回來,于是我急切地講完另一個故事。

      “我去折樹枝,折好了,回頭看見她拿著野花,夠那個塑料瓶。我就急了,我說我要告訴你爸媽。我拖著樹枝下去找她,她讓我自己回家,說她現在看到我就生氣,讓我也別陪她玩了。我也生氣了,我說你跟別人玩,別人就會跟你玩。她說我鬼扯,說我什么都不懂。”

      我小心地抬眼看金叔,補充道:“好像,她還說你們也開始討厭她了,我說不可能的。”

      金叔笑了,說:“我家月還是比你成熟得早,你哪里懂她的心思。”

      “我們大概就只說了這些話,我還沒走到河邊,她就掉進了水里。我嚇壞了,抖著腿,拖著樹枝去撈她,她在水里撲騰,我伸出樹枝讓她抓。她抓得很快,一把就折斷了樹枝,她浮出水面的時候,只說‘快去叫人’。”

      我頓了一下,琢磨這次我能說些什么,然后感嘆道:“月太聰明了,她什么都懂。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固執,非得去夠那個塑料瓶。”

      金叔點點頭,讓我接著說。

      “她讓我叫人去,我拔腿就跑,手腳并用,爬上河壩,模模糊糊聽到她喊‘氣死了’。我不敢回頭,連滾帶爬下了河壩,找到了那個奶奶家。我們一點時間都沒耽誤,可到了岸邊,河里一點動靜都沒了,好像沒人掉進去。奶奶問我,你看到人掉進去了嗎?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我當時就開始想象月根本就沒掉進去。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別的都是真的,我只隱瞞了我是親眼看見她,”我抹了抹臉,“掉進去的。”

      金叔沉默了一會兒,“你自己可能忘了,你小時候根本講不清楚月的事,一提起來就只知道哭。”

      我搖搖頭說:“那時候我膽子小,只敢跟著月跑。她掉進水里,我一時很難接受,人就糊涂了。”

      金叔嘆了口氣,“你這一次說的可是真的?”

      我想了許久,說:“我不知道。”

      金叔唉聲嘆氣:“真就是個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干媽找月找了二十年,就因為你說不清楚!”

      我沒有說話,我在這件事上已經有了經驗。從我去折樹枝,到我和奶奶趕到岸邊,這段時間,對于金叔金嬸、我和金月,都有太多可能性。果然,金叔追問:“月要是掉進水里了,那瓶子不也被她撲騰走了嗎?你和那個奶奶都看見了瓶子,我趕過去的時候,倒是沒看見瓶子。”

      我說:“奶奶用竹竿一攪,瓶子就飄走了。”

      金叔問:“你看見了嗎?你不能想當然。”

      “你折的那根樹枝呢?斷了后扔河里了嗎?”

      我和小時候那樣,陷入了沉默,只是沒再用哭來逃避。

      那天她落水后,在水里撲騰,讓我不要告訴她爸媽,但沒有告訴我具體要隱瞞什么。從此我獨自落入了女孩的整個夏天,不斷琢磨和想象,關于她那不被理解的個性,還有落水的過程,到底哪些是能說出去的,哪些是她想隱瞞的。這讓我感到孤獨,時間久了就開始逃避這份孤獨。她并沒有消失,而是化作了精衛鳥,日日夜夜去填那舟口河。

      太陽很快就下山了,金色余暉落在院子里的黃月季上。干媽走進了院子,我們默契地起身,假裝沒有說過話。我問干爸:“能不能剪兩枝月季帶回去養?”他讓我剪回去養養看,養不活再來剪。我拿著月季離開了院子,有花瓣飄落,我想精衛鳥飛起來應該比這些花瓣還要輕盈。

      【曹婷婷,90后,安徽安慶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媒體與創意寫作碩士在讀,獨立設計師。有作品發表于《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