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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4期|海勒根那:野鹿,野鹿
      來源:《草原》2024年第4期 | 海勒根那  2024年04月23日08:40

      那些年還沒有禁獵,沒有封山護林,漫山遍野還轟轟隆隆地響著“爬山虎”,血管一樣密集的公路上到處是運材車輛。山嶺除了北部僅存的幾片原始林保護區,余下的只有稀稀矮矮的次生林,根本遮不住天空,到了夜晚,滿天的星星比禿頭上的虱子看得還清。那時候,林子里的鳥獸似乎也瞅不見了,瑪卡作為族人里有名的“老獵”,進山一趟,背夾里也只能帶回幾只山雞或者灰鼠,為此,沮喪不已的他瞪著黃濁的眼睛,天天罵罵咧咧:

      “這林子完蛋了,毛都沒有啦!”

      “毛都沒有”這句話,瑪卡是和運材車司機小孫學的。那天他和幾個同伴從貝爾茨河邊又空手而歸,一輛運材車路過他們,歪戴帽子的小孫扒在車窗上,嬉皮笑臉地問領頭的瑪卡:

      “怎么?又毛也沒打到啊?你們還叫什么獵人?還是回家喝馴鹿奶去吧。”

      要不是他放完臭屁一溜煙跑掉了,瑪卡非拿槍崩了他不可。

      “連盲流子都敢嘲笑我們啦,”瑪卡嘟囔著,“人要倒霉了,老鼠都咬你的腳趾頭。”

      瑪卡這么說是有原由的。那年春天,他家的馴鹿產仔,竟然接連生下了幾只沒毛的小鹿,你沒見到那小怪物的丑樣,因為沒毛,裸露的皮白慘慘、皺巴巴,像剛孵出的雛鳥肚皮一樣難看,而且它們的叫聲也怪聲怪氣,黏黏糊糊,仿佛粘到哪里都摳不下來似的。瑪卡生來還沒怕過什么,可當看到幾只怪模怪樣的小家伙沖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來時,他竟不由自主地躲到了樹后去,一邊狠唾了幾口,覺得好不晦氣。

      幾天后,灰頭土臉的瑪卡用馴鹿馱來了紐拉薩滿,他要請瑪魯神去去自家的邪氣。紐拉薩滿已老成了一截枯朽的木頭,但她的一對眸子仍炯炯有神,像夜森林一樣幽深。三十多年前,因為“運動”,紐拉把自己的薩滿服連同槌鼓一起埋進林子里,后來卻再也找不到了,打那時起,她就像丟了魂魄似的犯了瘋癲病。瑪卡把紐拉薩滿帶到自家馴鹿群,指著那幾只沒毛的鹿仔給她看,老太婆就咧著空洞的嘴巴笑開了鍋,“這些小東西,它們怎么也把衣服弄丟了呀……”

      傍晚,紐拉薩滿披掛了一身松樹枝充當薩滿服,在一堆篝火旁,老人家像風吹樹葉似的抖動一陣之后,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問瑪卡,是不是多年前獵殺過一頭長著白脖頸的野公鹿?它有著七個岔的大鹿角。瑪卡呆滯著眼睛,不安地點點頭,問:“那又怎么樣?”老薩滿說,“那時你年輕不懂事,還沒等公鹿死去就剝了鹿皮,掏了它的鹿腰……這頭公鹿的靈魂沒散,它在報復你呢,是它給你的馴鹿群下了詛咒……”

      紐拉薩滿裝神弄鬼的時候,十六歲的格拉就在一旁瞅著呢,他是瑪卡的兒子,剛剛初中畢業。篝火噼啪作響,火光把一個巨大的晃來晃去的身影投在四周的森林上,那呼呼亂竄的濃煙引來了夜鶯的叫聲。冷眼旁觀的格拉就在老薩滿跌倒在地抽搐一團那會兒,禁不住咯咯樂了。

      當晚,紐拉薩滿就在旁邊的帳篷里住下了。

      “要我說,別信那個老太婆的,”格拉躺在床上,屋子里黑漆漆的,沒有一點月光,他和瑪薩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山都沒有衣服了,鹿有毛才怪呢。”

      瑪薩打了個“噓”的手勢,好像隔壁的紐拉能聽見似的。

      “我看早晚會禁獵,總不能把野生動物都趕盡殺絕。”格拉又翻了個身。

      這話真不中聽。瑪卡在黑暗里白了格拉一眼,讀了幾年書就懂得多啦?對于兒子,他越發看不慣。

      二半夜的時候,睡夢中的格拉忽然睜開了眼睛,他望到了一張被火把照亮的恐怖的面孔,要不是轉瞬認出了她,格拉差點驚叫。

      “別怕,孩子,我看出了,你是天神選定的人,你有先知,以后會做薩滿的……”

      “不,我可沒有先知,更不會做什么薩滿,有時,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紐拉薩滿走后,瑪卡開始寢食難安,要不是妻子阿伊莎阻攔,他就要開槍打死那幾只“雛鳥卵”。越是病弱的小崽,越能激發母愛,“就是一只螞蟻,也不能說踩死就踩死呀……”阿伊莎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找來幾件破衣爛衫,一針一線地為鹿仔縫制起花花綠綠的外套來,以此為它們遮風擋雨,防蚊叮蟲咬。等幾只鹿仔再出現于營地時,那稀奇的、來路不明的模樣著實讓人啼笑皆非。

      這年剛剛入冬,獵人的營地真的傳來了禁槍的消息。上邊傳達的意思和格拉說的一樣,從今以后,野生動物一只也不讓再打啦!而且沒過多久,鄉里就開始派人收繳獵民的獵槍。

      那天早上剛下過一場清雪,鄉長老布的吉普車車轍就壓到了瑪卡家營地。瑪卡正在帳篷里用獾子油擦拭他的獵槍,客人進了門他也不搭理。老布遞過一根香煙,瑪卡伸伸舌頭,表示自己嘴里含著口煙。

      老布說:“什么年代了,還吃口煙?”

      “咋的呀?這個年代你就不吃肉啦?”瑪卡撇撇嘴。

      “肉得吃,”老布說,“我現在最愛吃山下買來的豬肉。”

      “你早就不是獵人啦,”瑪卡說,“可我不吃那東西,一股臭飼料味兒。”

      “可這是上邊的規定,以后野生動物咱只能看不能吃了!再說山上也沒什么東西了。我說老瑪,不讓打獵,槍留著也沒用,還不抵一根燒火棍呢。”

      “沒有獵槍我們還是不是獵人啦?”瑪卡望著一旁的兒子格拉說。

      “你說對了,咱不是獵人啦!”老布說,“老瑪你還不知道,咱們鄉馬上就要搬到鎮子里去了,上邊都把房子給咱們蓋好了,這叫‘生態移民’,以后咱們都是城鎮居民了!”

      格拉在旁邊一直立著耳朵聽呢,這時就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問:“鄉長,這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老布望著格拉亮閃閃的眼睛說,“嘖嘖,那房子可帶勁兒了,設計師都是從歐洲請來的。所以格拉,我們不能老在林子里呆著,我們要走出森林去,歐洲人能大老遠來我們這里,我們就要到歐洲看一看。”

      “我還要去南美洲呢,我要去阿根廷看梅西踢足球。”

      “踢足球好,干啥都比打獵強。”老布講的道理已經很多了,最后,他說:“老瑪,把槍交給我吧。”

      話說到這份上,瑪卡再倔強也沒啥用了。他拿過自己的獵槍,調了調準星,對準老布的腦袋。

      “你,你這是干啥?”

      “聽著,老布,怎么的我也要再鉆一趟林子,再打一次獵,完事也不用你費油跑腿,我讓格拉把槍扛到鄉里去……”瑪卡一字一句地說。

      “你瘋了嗎?還要去打獵?”阿伊莎說。

      “我要去找那頭野公鹿,它陰魂不散呢,昨晚它還來我的夢里,蹲在烏力楞里叫我的名字,瑪——卡——”他兇巴巴地學著野鹿叫。

      阿伊莎瞪著眼睛瞅丈夫:“真是這么叫的?”

      “它就是這么叫的,”瑪卡肯定地說,“它存心要和我過不去,我就得和它較量較量,看它的魔法強還是我的獵槍響,我可不能眼瞅著咱家的馴鹿仔都沒毛。”他回頭問格拉:“獵人的兒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去獵一只鹿的影子嗎,甚至連影子都沒有,我不會去干那種傻事。”格拉說。

      “世界上你看不見的東西多了,可它們就在那兒,”瑪卡說,“別說一頭野鹿,就是一根小草也有魂靈,你別不相信。”

      “好吧,瑪卡,你就拿回證據來給我看一看,魂靈到底長什么樣。”格拉不屑地說。

      “等著吧,格拉,我會讓你見到它的。”

      第二天一早,瑪卡就備上兩頭馴鹿帶上干糧上路了,他要去的方向是多年前他獵殺野鹿的那片林子,沒記錯的話,那該是貝爾茨河下游的原始林區,他要去那兒碰碰運氣,否則又該到哪里去找那個鬼東西呢。阿伊莎沒有和他告別,那會兒她在給那幾頭沒毛的鹿仔加厚棉衣。天氣太冷了,樹林凍得嘎巴嘎巴地響,樹上掛滿了銀色的霧凇。這么冷的天氣,格拉懶得鉆出被子,他的頭發亂得像烏鴉窩。

      “格拉,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你想睡一個寒假嗎?”阿伊莎在帳篷外喊他。

      “我本來要呆在鎮上的,是你們偏要我回來,到山上遭這份罪!額寧,我待會兒就下山去,我要和我的伙伴去鎮上踢足球,看電影。”

      “你得幫我照看這個家啊,瑪卡回來見你不在,又會生你的氣。”

      “咱家的發電機壞了,我可過不慣沒電燈的日子,我要去鎮上修一修,瑪卡回來你就和他這么說。我還要去看看歐洲人給咱們設計的房子,告訴他們網線布在哪里。”

      格拉早有預謀,早飯還沒來得及吃,一輛運材車就來接他了,幫他抬走了發電機。臨走他趴著車窗和阿伊莎說:“我還需要一雙球鞋,瑪卡答應過我的。”

      “等他回來,賣了鹿茸就給你買。”

      運材車司機就是那個嘲笑瑪卡“毛都打不到”的小孫。“聽說你們獵人都要失業啦?”他幸災樂禍地。

      “你們不也一樣。”格拉沖他笑嘻嘻的。

      “我們又不打獵……”

      “林子也快不讓砍伐了,”格拉說,“有天不砍樹了,你還運什么木材呀?”

      “千萬別亂說,”小孫轟大油門爬坡,“臭小子,我可不想失業,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著我運木材養活呢。”

      “早晚的事兒,”格拉說,“總不能讓山嶺也光了身子。”

      格拉走后沒幾天,阿伊莎遇到了麻煩,沒毛的鹿崽還是沒耐過嚴寒,阿伊莎發現它們時,其中兩只凍掉了耳朵,一只成了冰坨。阿伊莎拿來自己的圍巾,給沒了耳朵的馴鹿包裹在頭上,凍僵那只,她拎著它的一根后腿拖到了林子里去,以防獵狗將它吃掉。就在這時,瑪卡風塵仆仆地帶著馴鹿回來了,他挎著獵槍披著一身霜雪,馴鹿背上和他的手里都空空如也,這足以說明一切。阿伊莎上下瞅瞅丈夫,禁不住掉下了兩顆眼淚疙瘩。

      “賴皮(鹿仔的綽號)死了,”阿伊莎抽泣著,“你把它弄到樹上去,風葬了吧。”

      “又不是什么‘神鹿’,丟掉算了。”

      “不,那是我飼弄大的。”

      樹上的積雪不斷落在瑪卡的頭頂和肩膀上,他努力拖拽著鹿仔爬到那棵水桶般粗的松樹上,直到把它卡在樹杈間,安置妥當。此時,紅彤彤的夕陽正照著黑黝黝的森林,耀眼的光亮從樹隙里散射出來,讓阿伊莎有點睜不開眼睛。

      “瑪卡,我怎么看不清這林子了,好像一切都那么陌生……”

      “是你的眼睛花了,我看哪兒都好好的。”

      冬晝短暫,夫妻倆回到住處時,太陽已沉沒了。帳篷里昏昏暗暗的,唯有爐火將熄的光亮,阿伊莎往灶膛里添了幾根木段。

      “怎么沒見格拉?”

      “他去鎮上修發電機了,你沒見帳篷里熄著燈嗎?”

      “我看他就是不想在山上呆,他的心野了,不屬于這片林子了。”

      “還是說說你自己吧,”阿伊莎說,“別告訴我你又白遛了幾天狍子腿,什么也沒找到。”

      “不,阿伊莎,我正想給你看這個。”瑪卡拿過自己的獵槍,一邊打開手電筒,在明亮的光柱下仔細摸索著槍管,終于,他用手指小心地夾了一根比松針還細弱的東西,舉到阿伊莎的眼前,“瞅瞅,這是什么?”

      “一根毛?”阿伊莎回答。

      “嗯對,就是一根毛,一根野鹿的毛!”瑪卡鄭重其事地說。

      “嘖嘖!”阿伊莎翻著白眼,不屑地轉過頭去,“你真的瘋啦,一根毛,嘖嘖嘖,還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毛呢!”

      “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我褲襠里的,你聽我說,阿伊莎,我先在一片灌木叢里發現了一坨鹿糞,我當時還捏了一小塊,放在嘴里嘗了嘗呢,那可是一坨新鮮的野鹿糞,它還沒有凍僵,里邊還有三葉草的味道呢。我后來四處找了好半天,直到鉆進一片樺樹林,在一棵樹的樹干上我看到了這撮獸毛,沒錯,這是一頭野鹿的毛,是它在樹干上蹭癢癢時留下的。阿伊莎,別的不信,你要相信我這雙‘老獵’的眼睛,當時我就用槍管挑了幾根……”

      “所以,你只帶回了幾根毛?”

      “是我的干糧不夠了,要不我一定會覓到它的……”

      “你認準那是你要找的野鹿嗎?”

      “這個我可不確定,可有什么關系呢,要是一頭別的什么鹿那不是更好,我們冬天就有鹿肉吃了。”瑪卡把鹿毛收好,放進他的皮口袋里,仿佛那是一根金絲。“阿伊莎,你今晚多給我準備些列巴和奶坨子,豆油和圓白菜,還有洋蔥,我明早還要去追攆那頭野鹿,不能再延遲了,我答應過鄉長要盡早交槍的。另外,等格拉回來,你轉告給我兒,和他說,林子里不是毛都沒有啦。”

      瑪卡這次出行帶上了獵狗西尕,這是一只老掉牙齒的四眼狗,它已經追不上任何獵物了,只能給主人做伴。瑪卡滿載著行裝,仿佛去西天取經似的。當他牽著幾頭馴鹿迎著冬日的陽光鹿鈴叮當地走去時,不知怎的,阿伊莎竟無緣由地傷感起來。

      “瑪卡!”她在后面喊了一句。

      男人回過頭來,“怎么啦,阿伊莎?”他的狍皮帽子四圈因哈氣結滿了白霜。

      “沒什么,我想讓你早點回來……”

      “放心吧,阿伊莎,我不會住到山里不回來的。”

      “要是真的找到了那頭野鹿,你把它趕走就是,別再傷害它了。”

      “別婆婆媽媽的了,我知道自己怎么做……”

      原始林區已是白茫茫一片,沒被雪完全遮蔽的森林密密匝匝,勾勒著山巒的輪廓,一條冰凍的河床泛著鐵皮似的清冷的白光,蜿蜒在莽莽蒼蒼的山嶺間,沿著這條河道,雜沓著一行獵人和幾只馴鹿、獵犬的足跡。瑪卡尋著上次做的標記重新找到那坨鹿糞,和林中那撮鹿毛,獵狗西尕的鼻子還沒老掉,還能嗅出獵物的氣味,它用低嗚的犬吠告訴主人,此地確曾有個大家伙出沒,這驗證了瑪卡之前的判斷沒有錯。他絆了馴鹿,帶著西尕繼續前行。老獵犬雖然走路有點遲緩,但一股神秘的氣息正刺激著它的天性,讓它昏花的老眼又放出光亮。

      兜兜轉轉不知爬了幾道山嶺,在一片落葉松和白樺的混交林里,終于,瑪卡聽到了那個久違的他想要的聲音,沒錯,那是一頭野公鹿的叫聲,遙遠地從山那邊傳來,卻像一束微妙的光,穿透著重重森林,“呦——”“呦——”那一聲聲鹿叫,真讓人心顫……

      那一刻,瑪卡的呼吸也不均勻了。按道理,作為一個狩獵大半輩子的“莫日根”,他什么樣的獵物和場面都該見識過,可這次不一樣,原因他也說不清,總之心里很不平靜,以至于再走路時兩腿都有點打抖……在一片冷霧沉沉的林間空地,逆風匍匐的瑪卡將看到那頭野公鹿——它個頭高大,身子是灰褐色的,七個岔的犄角像大樹的枝干一樣高高地舉向天空。瑪卡安撫下西尕,獵人的本能讓他迅速抓起獵槍,借著灌木叢的遮掩,他不斷地接近野鹿,找到最佳射擊的角度。在給準星里瞄準之前,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為啥來追蹤這頭野鹿,更沒想它從哪里來的,只帶著一個獵人尋見獵物的極度興奮,可是,等他在瞄準鏡里看清野鹿的那一瞬,他執著的意念忽然被撩撥了一下,就像一塊火炭被勁風猛地吹醒——這頭雄鹿他認得!它脖子上那條白色的頸毛太特別了,就像一團雪落在上面不曾融化,那是別的野鹿所沒有的,因而顯得那么扎眼,任誰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再看它的左耳,瑪卡的頭皮酥麻起來,是的,當年那只闊葉般的鹿朵曾被他的獵槍打穿了一個洞,而今那耳缺還赫然在目……“噢——”瑪卡驚叫了一聲,那是被什么東西重擊之下不由自主的哀叫,為此,他閉目喘息了好一陣兒,再睜眼去望那頭雄鹿時,只見它已警覺地竄入林中,右側臀部有一處黑洞洞的槍傷,瑪卡知道,那也是他口徑獵槍的“杰作”……

      這是叢林里的一頭鹿王,很多年前——瑪卡的頭發還像狗尿苔一樣烏黑時遇到的它……瑪卡不能再往下想了,他精神恍惚地往嘴里塞著口煙,是的,那頭雄壯的鹿王撞到他槍口上了,這是它的命數,要知道瑪卡的槍法,還沒有什么獵物能逃過他的槍口。那次同樣,瑪卡追蹤這頭鹿王足有三天之久,在它身上種下了三顆槍子,最后不出意外地征服了它,把它獵殺在一片河灘上。年輕氣盛的瑪卡用獵刀剝了它的皮,摘了鹿腰子充了饑……做這些的時候,瑪卡其實也曾感到野鹿沒有死透,它鼓冒冒的眼珠還翻來翻去,嘴里吐著沉悶的口氣,發出“吭哧”“吭哧”的呻吟……直到剝掉了鹿皮,它的后腿仍在抽搐,偶爾用盡全力蹬踹一下;特別是摘取鹿腰子時,腔子里的血還滾熱燙手呢,等他把那顆拳頭大的東西拽出來,它還在勃勃跳動……可那會兒的瑪卡什么都不怕,不消喝一碗奶茶的工夫,他就把它肢解了,大卸八塊。當他用幾頭馴鹿馱著戰利品回來,整個烏力楞都轟動了,野公鹿的肉像石頭一樣結實,頗費了一番族人的牙齒呢。那時兒子格拉還沒出生,沒見過當時的場面,否則他就曉得做一個獵人的榮耀和驕傲了……

      瑪卡抖著手重新摸起槍,決定跟上這頭雄鹿,他要弄個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頭野鹿死而復生?那它究竟想干什么?獵狗西尕指引著瑪卡鉆過一片又一片林子,前面是一座帽子狀的山峰。就在山腳下的松樹和樺樹混交林里,西尕突然停住腳步,立起兩耳,發出窺見獵物的警示——不緊不慢的,那頭野鹿在不遠處的一排松樹后閃現出身形,仿佛它一直在等待著瑪卡,此時便靜靜地毫無畏懼地觀望著眼前的獵人。一時間,野鹿和瑪卡就這樣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瑪卡端著槍,此時已不知所措,沒有哪個獵人會這么近距離地直面獵物,而且那個獵物正咄咄逼視著自己。瑪卡心虛著,鼻尖上滿是汗水,西尕吠叫起來,搖搖晃晃地,就要撲咬上去,被瑪卡喝住。這頭鹿看上去那么雄奇,犄角能把天托起來似的,多么漂亮又高貴的野物,卻被他獵獲了,殘忍地殺死了……它在仇恨他,它要以牙還牙!可是,它那對珍珠似的眸子里為什么沒有寒光,沒有兇惡的怨恨,反而充滿了一種寬容的溫和,平靜得像潭深水,這使瑪卡感到了奇怪,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莫名地羞愧起來,他低垂下眼睛,赤紅了臉面,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接連后退了幾步……

      ……瑪卡舉起了獵槍,對準野公鹿,他的手臂像亂顫的樹枝,一邊惡狠狠地吼道:“別裝相了,野鹿!我看到了你心里藏的刀子……”

      “我沒有什么刀子,瑪卡,”野公鹿甕聲甕氣地,“那個東西,只有你們獵人才有。”

      “你會說話?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親人,瑪卡,”野公鹿慢悠悠地說,“很久以前,你們族人和我們野鹿、熊、狍子都是近親,我們都在一座小山里嚼食山果、苔蘚、青草和樹葉,相處得就像一家人。后來,在太陽升起的那邊,來了一個老太婆,她渾身金光,長著巨大的乳房,人間的幼兒都歸她哺乳,她就是你們的創世薩滿。對,就是她,把山嶺拓展開,弄成現在這樣,然后把人和我們也區分開了。可那個薩滿并沒有讓她的后人殺戮我們,后來,是你們把什么都忘記了,把我們這些親人都當成了獵物……”

      “別廢話了,野鹿,我們是獵人,兩只手生來就是為拿獵刀和獵槍的,就要吃你們的肉,這沒什么過錯!”瑪卡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我多年前殺死過一頭和你一模一樣的野鹿,你是它的魂靈嗎?”

      “是的,瑪卡,你沒看錯。”此時,天近黃昏,高大的野鹿背光而立,剪影像一座雕像。

      “所以,你報復我!”

      “不,是‘白那恰神’(山神)在懲罰你們,不是我,我只是一頭被你們生剝了皮的鹿,尸骨無存……”

      “既然這樣,我就再剝一次你的皮,讓你連魂靈都不復存在……”瑪卡的眼睛閃著血紅的光,那光只有狼眸才有,就在那一瞬間,他扣動了扳機——“咣——”那槍響太震耳了,整個林子都被震蕩開來……

      “咣——”“咣——”

      格拉就是被這三聲槍響驚醒的,他驚愕地抬起頭,眼前電腦的屏幕仍頻閃著,電子游戲還在連珠炮般地繼續。剛剛他夢到了瑪卡,阿爸正在山林里與一頭野公鹿對峙,并且對著那鹿開了槍。“啐!”他往地上唾了一口,夢到槍聲可不是什么好事兒,怕是自己玩“森林獵人”的游戲過了火,一天一夜沒睡覺,打個盹兒的工夫,夢見的都是瑪卡在狩獵。格拉提著可樂瓶走出游戲廳時,司機小孫正巧來找他。

      “你小子不好好踢球,跑到這里來了。”小孫叼著煙卷。

      “我這是踢球累了,休息休息,”格拉的頭發剛剛理過,染成了樺葉黃,他仰脖灌了一口可樂,“發電機幫我修好沒有?”

      “修好了,我幫你拉回去?”

      “你把我也拉回去吧,我有好多天沒回山上了,‘老獵’沒準嘮叨我呢,我剛才夢見他啦。”

      “我的小祖先神,你怎么才回來?你快把我急瘋啦!”阿伊莎轟開幾只搶鹽吃的馴鹿,一邊和跨下車的格拉說,“我就等你回來,一起去林子里找瑪卡呢。”

      “他走了多久了?”

      “和你前后腳走的,按理說早該回來了,他鉆林子從來沒走過這么長時間。鄉長都來找過他兩次了……”

      “他沒準找到那頭野鹿了,正走在路上馱它的肉回來呢。”

      “‘白那恰’神保佑!可我等不了了,格拉,明早咱們就去找他吧,他帶的列巴和菜早該吃光了。”

      “可我們去哪兒找他呢?山嶺這么大。”

      “他和我說過他要去哪里,我認得他留在樹上的記號……”

      阿伊莎和格拉是舉家遷徙的,拆卸了帳篷、吊鍋,把所有家當都放在馴鹿背上,每人各騎一頭馴鹿,其余的馴鹿拴成一長串。他們出發了,吱吱呀呀地趟著沒膝深的積雪。

      “阿伊莎,我夢到的那頭野鹿會說話,它說,過去咱們和它們,還有熊、狍子什么的都是一家人。”

      “也許是呢,到現在,我們還管公熊、母熊叫額替坎、額沃(爺爺、奶奶),不是一家人,怎么會叫這個稱呼呢?”阿伊莎用木棍驅趕著走得慢的馴鹿。

      “可是夢里的瑪卡還是朝那頭野鹿開了槍。”

      “他瘋了,但愿這一切不是真的……”

      第三天中午,遷徙的一家來到了貝爾茨河下游,并且找到了瑪卡在叢林中用獵刀留下的“樹標”,他們就在這里扎下營來。接下來的那些天,母子倆每日碼著“樹標”四處尋找,扯著脖子呼喚瑪卡。一周后,就在倆人快喊破喉嚨時,他們來到了一座帽子狀的山峰前,腳步踏進了那片松樹和樺樹的混交林,樹隙透下來的陽光掩映著樹木的暗影,使林間雪地看起來斑斑駁駁的。再往縱深處,格拉的眼睛就被一個物件吸引了,那是一桿歪斜著的、被雪掩埋半截的獵槍,它的旁邊有一處隆起的雪包。格拉拽出槍來,認出那槍的槍號是瑪卡的獵槍。阿伊莎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她跪下身來,迅疾地扒開那個諾大的雪包,隨即,里邊露出一具赤身裸體的東西,像似一頭被剝了皮的野鹿,等阿伊莎拂去那物頭上的積雪,不禁失聲驚呼——

      “瑪卡!”

      ……

      “他身上沒有傷,”格拉說。

      “可憐的人……”阿伊莎啜泣著。

      “他是光著身子死的,是誰扒光了他?是那頭野鹿嗎?”

      “不,格拉,在山上凍死的人,臨死前都會感到燥熱,自己會脫得光光的……”

      重重疊疊的山嶺已有了春天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林木即將發芽的清香,似乎還夾雜著一股海風才有的腥味兒。寒假臨結束,格拉又搭上了小孫的運材車,這次,拖車沒有拉運木材,車廂里除了一袋子鹿茸,那是格拉要拿到鎮子上賣的。沒有載重,運材車在彎彎繞繞的山路上哐哐當當地響。

      “春天的味兒真好聞,我就愛聞這個味道。”格拉背著書包,懷里抱著瑪卡的那桿獵槍,他要順道到鄉政府,把槍給老布送去。

      “可惜我就要聞不到這個味兒了,”小孫說。

      “怎么呢?”

      “都怪你臭小子的烏鴉嘴,”小孫瞥了瞥外面的山巒,“林子要禁伐了,山嶺上的樹一棵也不讓砍了。”

      “咴,我就說嘛,早晚的事兒,山嶺總不能光了身子……”格拉沉默了一會兒,“聽說了嗎?紐拉薩滿死了。”

      “當然,聽說是刮大風那幾天死的,那幾天風刮得可真大,快把林子掀翻了,我躲到小工隊的地窨子里避風,就聽說她死了。這個老太婆一直沒找到薩滿傳承人,走時也不安心。”

      “嗯嗯,這大風就是她刮起來的……”

      “天!她要干啥?”

      “她臨死前在翻找自己的薩滿服呢,就用風掀翻了林子里的一切……”

      “她最后找到沒有?”

      “在牛耳河的一個儲木場,大風把山那么高的原木垛搬掉了,在它的底下冒出一個裝像章的快爛掉的木盒,紐拉的大女兒認出來,這就是母親過去裝薩滿服的箱子,可是那上面的鎖頭是打開的,里邊什么都沒有……”

      “那是怎么回事?”

      “族人說,是紐拉薩滿的魂魄把它穿走了……”

      根河鎮的街頭可比林子里熱鬧多了。格拉賣掉了鹿茸,便一頭鉆進了體育用品店,他要買一雙球鞋,這是阿爸生前答應他的。格拉在一排塑料釘鞋的貨架前停下來,選了一雙尺碼合適的坐下試穿。這時,他注意到了鞋子的標志,那是一頭鹿的剪影,長著七岔犄角,情景像極了夢中瑪卡與之對視的那頭,對,就是它在黃昏中背光那一刻的剪影,一點沒錯,格拉的心微微驚著。標志下有一行字母——wild deer,格拉讀出了這個英文單詞,為了確定無誤,格拉問店老板:

      “這鞋子的品牌是……”

      “野鹿。”店老板回答。

      “哦,野鹿……”格拉恍然地望向窗外,時當傍晚,樓群林立的小鎮街燈初上,車水馬龍,人流熙攘……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白色罕達犴》、詩集《一只羊》等;多篇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思南文學選刊》等選刊選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內蒙古文學敖德斯爾獎、民族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榮登2020、2022、2023年度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西班牙文、斯拉夫蒙古文及各種少數民族文字。現居呼倫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