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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巖》2024年第2期|任林舉:釣風
      來源:《紅巖》2024年第2期 | 任林舉  2024年04月19日08:26

      天空遼闊,大地廣袤,沒有人能夠猜測風隱藏在哪里,也不知如何評估它的體量,如何描繪它的身形,但每一次來臨它都能帶給人不同的感覺和感觸。有時,它溫順如貓,靜靜地伏在不為人知的某處,瞇起眼睛曬太陽,一動也不動,偶爾伸伸懶腰或邁動輕柔的腳步,也悄然無聲,只有穿過樹叢時才把樹上的葉子碰得微微顫抖;有時它像一群飛鳥,呼啦啦掠過天空,留下了一片猝不及防的聲響;有時它又像一個奔跑的牛群,在大地上卷起遮天蔽日的煙塵。

      風已經千百次地與我們擦肩而過或并肩而行,但風總是依憑它的無形把一切作為成功地轉給別人,于是我們對風的存在和所做的一切便始終保持著視而不見和麻木不仁。我們總是以為季節改變了人間的冷暖,改變了所有生命的狀態,卻不知道是風改變了季節。

      當北方的天氣在一天天變冷,地上的小草一天天枯萎,樹上的葉子由綠轉黃或變為鮮紅、深紫,我知道寒秋將至,但一切還都完好無損,甚至呈現出某種華美的質感。這并不是傳說,也不是謊言。如果沒有風的刻意拆毀,把樹葉一片片或一把把從枝頭掠去,讓小草在莫名的驚恐中瑟瑟發抖,我不會徒然地悲嘆時光的流逝,也不會相信生命的衰敗。

      正對我書房窗口的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紫李,葉子是深紅發紫的顏色;一棵是杏樹,葉子透亮亮的金色。我說不好這深紅和亮金都代表著什么,但每天都有風來,將樹上的葉子吹落。先是稀稀拉拉地落,眼睛的余光中偶爾就會有紅的或黃的葉子,流星般倏地滑落,像有一只行竊的手,很麻利地將那些美麗的葉子偷走藏在自己的口袋。抬頭望望樹,依然如火如荼般美麗,并沒有因為風的這些小動作而變得不堪。時間就這么無聲地過去,突然有一天,發現兩棵樹都已經“毛發稀疏”,裸露出光禿禿的枝條。從此,我的心就失去了原有的安寧,每有一片葉子落下,就忽悠一下,仿佛有一個好日子逝去或一件美好的東西丟失。

      就這樣,隨著樹上的葉子漸漸稀少,心就漸漸空了起來。空了的心如秋天的天空,空空蕩蕩的空曠里除了冷,除了空,就只有來去無蹤的風。那天,風突然停了下來,原有的空里又少了一些真實的感覺。什么也做不下去,連讀書、寫字都感覺這顆心是空的,輕飄飄,不踏實,如沒有著落的樹葉,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跑。幸好還有一些零散的記憶,閃閃爍爍地彌補著內心的虛無。

      突然就想起那些年常在一起玩耍的朋友。那時大家都還年輕,每個人都像一棵不會倒下的常青樹,水分充足,活力四射,似乎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有消耗不盡的精力。業余時間,常常一起去打球,去釣魚,去郊外野餐,常聚的五人中如今只剩下我和老郎兩人,其中有兩人的生命之樹已經被命運之神徹底從大地上拔起,另一個人也因為生命枯萎活力盡失,不知殘喘于生活的哪個角落,久無音信。想起過往的事和過往的人,內心就有無限感念。于是,便突發奇想,約老郎去郊外的某片水域釣魚。

      為什么要選擇釣魚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受到了懷舊情緒的鼓動,想借此重溫一下往昔時光;或許釣魚可以滿足深藏于人們內心的征服和獲取的欲望,想借此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或許在垂釣過程中可以感受到某種與運氣、機緣有關的神秘力量,借此玩味一下命運的含義;或許我就無心與任何身外的一切爭強斗勝,僅僅是為了淡淡的懷舊,僅僅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排解內心空虛。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天我和老郎誰也沒有提起當年的幾個兄弟。

      那天,我們又遇到了風。準確地說,又有風從身后追擊而來,它已經成為今秋以來最讓我煩躁不安的一種事物。

      出發時,晨曦初露,天空寧靜,路邊的樹梢都不曾輕輕搖動。一路上的心情如想象中平展如鏡的水面,平和而平靜。就在那一片平靜之中,我還浮現出了浮漂在靜水中緩慢下沉的美妙情景。這樣的想象和期待讓我平靜的心稍微起了一些波瀾,但小小的激動之后,我還是把目光投向東方微紅的天空,使起了波瀾的心重歸平靜。因為波瀾都是由某種風引起的,所以我也不喜歡波瀾。我不喜歡風,不管是具體的風還是抽象的風。

      趕到湖邊的時候,風已經從四面八方而來,占據了所有的水面和所有的岸。但這時的風似乎還不算密集、兇猛,習習而進,時緩時急,還保持著溫和、理性的節奏。我們選擇一邊背風的岸坐了下來,懷著僥幸的心態布線、調漂,并在心里暗暗祈愿,這一天風的規模和力量不要再進一步加大。布設完畢,投餌入水,雖然遠處的深水區已經有大浪涌起,但不遠的浮漂站立處,還保持著一片微瀾不興的平靜。

      在水邊坐定不多時,便有風從身后躍起,夾裹著塵土,帶著鳴響,像埋伏在農田里的尖兵一樣,不失時機地襲來。之后便有連續不斷的風斷續跟進,越過我們的肩、我們的頭,躍入前邊的水中。原來,水里的波浪都是風跳入水中的瞬間砸出來的。轉眼之間,湖上已經不再有一寸平靜的水面,到處都是密集的浪和稀疏的浪,快節奏的浪和慢節奏的浪。浮漂在風浪里忽隱忽現,忽高忽低,卻始終沒有明顯、明確的下沉或上升,也就是說始終也沒有魚兒來吃餌、上鉤。長久地枯坐于水邊,看波濤洶涌的水域,忍不住要想象水底的情景。在這樣動蕩不安的環境下,那些魚兒能做些什么呢?可能都被波浪推搡著,像懸在水中的落葉一樣不由自主地蕩來蕩去吧?或者,成群地躲在某一個隱蔽處等待平靜時刻的到來?

      突然,面前的浮漂瞬間就隱沒于水底,呈現出大魚咬鉤的典型漂像。我不由分說地抬竿刺魚。奇怪的是,手上并沒有感覺到刺魚時瞬間的震動,只覺得竿頭沉重,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壓下去,竿子是彎的,竿梢是低沉的,我用了很大的力才將魚線緩緩拉出水面。等魚線和魚鉤全部出水時,才發現并沒有魚兒上鉤。不過是風,怪叫著緊緊地拉扯著魚線。這時,我轉頭看看坐在右側的老郎,他也在很吃力地控制著魚竿,他也和我一樣,只看到了魚兒咬鉤的漂像卻沒有釣到真正的魚。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同樣的事情重復了許多次。在一次次的吃力操作中,我終于明白,那些漂像都是風“咬”出來的。每當風突然加速沖來,魚竿和支架就會被吹得劇烈搖擺,正是魚竿大幅度的橫向位移,才造成了魚兒咬鉤的漂像。原來,我們一直在釣風。我們的直觀視覺和所謂的理性判斷一直都受風的引誘和左右,我們一直將虛無當做真實。

      又一陣強風夾雜著塵土掩來,頓覺自己被濃厚的疲憊感和虛空感充滿,仿佛已經在這岸邊枯坐了一生,身上也積滿了一生的風塵。沒有力量再堅持下去了,我和老郎簡單地交換了一下意見,決定早早收竿回家。

      一場游戲,就這樣悻悻地結束了。收抄網時,才發現,這個抄網大半天也沒有發揮過任何作用,但這時卻盛滿了風;收魚護時,魚護里空無一條魚,可魚護里也裝滿了風。風在這些盛放魚兒的漁具里鼓鼓蕩蕩,擁有了很重很重的重量。說來奇怪,就在我把那些漁具折疊入包,準備裝車時,風竟然小了,小到幾乎安靜。老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從側面大聲問我,風消了是否繼續垂釣。我只是不無失落和遺憾地搖搖頭,并沒有停止裝車的動作,嘴上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或許吧,可是風哪能真消?”心里,卻無端地想起了經書上的一句話:“一切如風。”

      【任林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西塘的心思》《虎嘯》《他年之想》等20余部作品。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