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4期｜沙冒智化：屋脊
沙冒智化，原名智化加措。自由撰稿人，藏漢雙語詩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增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十月》《章恰爾》《達賽爾》等刊物發(fā)表藏文和漢文作品。出版詩集《廚房私語》（藏語）《掉在碗里的月亮說》（漢語）、《重生拉薩》（意大利文，F(xiàn)iori Picco翻譯）等八本詩集。2017年獲首屆“吐蕃詩人獎”、2020年獲意大利金筆國際文學(xué)獎、2021年獲西藏“新世紀文學(xué)獎”、2023年獲第10屆意大利國際阿波羅·狄奧尼索斯詩歌獎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意、西班牙等語種發(fā)表。
拉薩街頭
在一家餐廳的墻上
我看到圈養(yǎng)在山上的一匹馬
在馬的影子中
我找到一頭驢
驢把嗓門放在白天的嘴里
喊著明天的路
我又在驢身上撿到一只麻雀
放在手里喂了幾粒種子
麻雀吃完
掉進一碗深不見底的時間中
我翻開水的臉尋找麻雀
看到了困在眼里的一個人
在他的身體里有種子
回到種子的體內(nèi)
突然發(fā)現(xiàn)夾在筷子上的一粒米，在叫我
我把耳朵和眼睛合并一看
在那一粒米的反光中
我像極了
一只被脫掉羽毛的鴿子
屋 脊
西藏的山力氣很大
幫我們背著每一座山頂?shù)拇蠛?/p>
太陽都要繞著雪山走
西藏的水很快
亮閃閃地數(shù)著喝它們的嘴巴
修復(fù)著大海的藍
西藏的土地很沉
幫人們壓著黃金里流淌的欲望
抱著地球的頭
這里除了我老去的樣子
是最年輕的一個空間
這里的時間像灰塵一樣可以擦掉
西藏的天空很薄
一滴雨能刺穿彩虹的脊梁
讓花朵笑到極致
旋 轉(zhuǎn)
徹底放開的各種希望和期待
都在這里生存
這里的湖泊、江水和開門聲
都在她的骨頭里旋轉(zhuǎn)
對接著她生命的這個村子
在一張紙上開著一把鎖
波密像是所有山的故鄉(xiāng)
很高傲地居住在這里
你松開停在路中央的耳朵
四處都是回家的河流
這里一句話的沖動
能讓風停下一場雪
所有傳說講述的故事
美不過她
明 亮
黑色的眼洞里裝下一盞燈
住在最底下的
紅色的心是黑乎乎的一塊肉
藍和白兩種顏色
柔到極致
拿到光底下，看不出純度
用另一種顏色給你表達
只能是你看到的顏色
光伏吸收的太陽是一種顏色
夜里倒進五顏六色的瓶子里
像一塊黑布上跳動的心
黃和綠都不能代表時間
咖啡色和粉紅色打上一個結(jié)
滴入河流中
一個小時后
又變回自身
剩下的
是眼睛本來的顏色
背著雅魯藏布江的一頭牛
一頭牛馱著雅魯藏布江
舔著被水鍍過光的石頭
陽光被人熏得堵在心頭
時間固化的牛角對著大山
我的喉嚨突然過敏
沒有說完一句瘋了的語言
心在胃的饑餓中控制欲望
壓在脊背上的陽光
天空中倒出一層厚厚的熱
在夢避開的另一個空間里
不要觸碰自己的臉
讓那頭牛卸下兩角中間的太陽
讓沖向天空的雅魯藏布江
舉著太陽
走向雪的內(nèi)部
遠 處
皮肉和四肢是假象
感官和知覺是假象
心臟里起浪的聲音越來越小
血管里盛開的花朵如此寧靜
體能和數(shù)字的交叉
在一棟樓里像一個階梯
視覺和遠處是假象
味覺和美感是假象
有的要變成沒有
沒有的要變成有
所有的時間裝進袋子里
我是透明的
呼 吸
放縱不是自由
克制才是自由
我想破解死亡的想象
一顆天珠在占卜
正如你所說那樣
每一顆星星和它都有聯(lián)系
它的大腦像個腳鐐
它的眼睛是生在玫瑰叢中的機械
它站在大街上救我
雙手伸到山頂
一只手要抓住祖先
另一只手當一座山的拐杖
留下
快要寫完大腦程序的幾頁紙張
給神說一句再見
回 家
一步走出家門
到了合作市
一步走出家門
到了當雄縣
一步離家很近
一步離家很遠
我從拉薩回家
要經(jīng)過那曲
我從沙冒村回家
要經(jīng)過蘭州
我的身體
馱著拉薩到蘭州的鐵路
背著沙冒村到拉薩的路
日子像個輪子
把我推來推去
誘惑著一面鏡子
我的父親跳出日子之外
已經(jīng)二十五年
我的身體繼承父親已經(jīng)四十年
在拉薩的日子
擠壓著我的青春
頭發(fā)上有一群鳥的巢窩
從拉薩出發(fā)
到了唐古拉山口
從沙冒村出發(fā)
到了西寧
沙冒村的群山往上長
拉薩的群山往下看
我把自己釘在格爾木
擰緊了身體
不想拔掉拉薩
不想擰開沙冒村
撕掉心里有聲音的一張紙
扣在一個碗下面
舌頭卷起來
煮上一鍋太陽
喂給夜里的拉薩和沙冒村
沙冒村的很多老人
帶走了沙冒村
拉薩的很多時間
蛻變了拉薩
我到了格爾木
腳步往下滑
滑到每一個老人的腳印里
我能撿回半個沙冒村
我到了格爾木
心往上爬
在拉薩的峭壁上能爬到
拉薩剩下的夜里
跳過云層的崎嶇和廣闊
都是屬于天空
屬于時間和雜事之間的距離的
我就在家里想家
在家的心臟里打開自己
守著一把火
我給拉薩到沙冒村的路上了把鎖
我給沙冒村到拉薩的路修了枚鑰匙
打開
時間就會停下
你的眼睛會看到
一輪干干凈凈的太陽
回家之前
我在一塊病了的石頭里
刻了一位哲學(xué)家
送給了一路想回的家
空空的我
裝滿了我
滿滿的我
抽完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