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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時序里的南朝戀歌
      來源:文匯報 | 孫華娟  2024年04月15日07:46

      南朝清商小樂府輕便好讀,大多五言四句,《樂府詩集》里收了五百來篇,整個讀下來也花不了多久,其中主體集中在吳聲和西曲兩塊。這些短篇樂歌內容很多集中在寫相思愛戀方面,情辭新切,古艷斑斕,出自佚名作者的居多,而且因為是配合新聲的伎樂歌辭,跟通常讀到的文人詩歌風格感覺不大一樣,很容易給初讀者以新奇鮮明的印象。

      吳聲歌曲中著名的如《子夜歌》,所說最早創自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當然后來陸續加入后人的作品,主要還是情歌,有的相當可喜: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第一首描述了瀑發如云的女子在情人面前的嫵媚,第二首是明月下的嬉游唱和,后兩首則是嗔怨口吻,埋怨對方不答理自己,或者以自己像北極星一樣不動搖的真心,反襯對方的心思如同太陽朝東暮西。當時語言中常把情人稱作“歡”,自稱多曰“儂”,也帶來不一樣的閱讀感受,如同親見市井小兒女的親昵情態。吳聲中還有不少別的組歌,像《歡聞變歌》《讀曲歌》等。總之,吳歌主題是相思愛戀,襯以易逝的青春與人生,歡樂少而哀情多,常常呈現出綺麗又憂傷的情調。

      有些歌曲是對歌的形式,像以下兩首《歡聞變歌》:

      金瓦九重墻,玉壁珊瑚柱。中夜來相尋,喚歡聞不顧。

      歡來不徐徐,陽窗都銳戶。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

      第一首是男子埋怨對方高墻深戶,自己晚上去找她,她卻不答理自己。第二首就是女子的答詞,說你來得太早了,光天白日的,爹媽都還沒睡呢,你這時候來真是叫我心里動蕩。這兩首一來一去,活畫出約會瞞人耳目的情侶聲口。類似的表現如《詩經·鄭風·將仲子》《西廂記》中的逾垣攀墻,還有《晉書》中韓壽和賈午的私會(《西廂記》可能受此影響),莎士比亞筆下羅密歐為見朱麗葉不惜翻陽臺,與此也如出一轍,都代表了愛情中沖破父母的管束、跨過種種障礙。有意思的是,湖北至今還流傳一首民歌,跟這兩首《歡聞變歌》異曲同工:

      白天喊你你不來,半夜三更來打巖(“巖”讀若ái,石頭的意思,跟后面的“柴”押韻)。爹媽問我么事響,屋后老樹掉枯柴。

      女子埋怨對方白天不來半夜來,爹媽聽到動靜,問這女子什么聲音,女子說只是屋后老樹的枯枝掉下來了。這就像把前兩首五言四句小詩的內容濃縮到同一篇七言歌謠當中了,而都具有幽默和喜劇意味。

      如果只有單純的戀歌,閱讀者也可能很快覺得單調,從初始的新奇轉覺厭倦。而從《子夜歌》來的《子夜四時歌》則既有情歌愛戀,又加入了四季物候和山水,讓單純的情歌呈現更多的華彩,豐富、新異,不單調。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子夜春歌》)

      暑盛靜無風,夏云薄暮起。攜手密葉下,浮瓜沉朱李。(《子夜夏歌》)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愿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子夜秋歌》)

      春天的歌寫得好看不意外,因為春天本身就是詩篇。《夏歌》就很新鮮,寫到炎熱盛暑季節,傍晚在樹蔭下把瓜果湃在井水里取其涼意,這個微細的場景中有戀人的身影,但并不著意去渲染戀情本身,像一幅夏日明艷的風俗畫,比單純的戀歌豐富和耐讀。《秋歌》選取的物候是桐花,但不知是梧桐還是泡桐,后者春末開花,前者夏末秋初開花,十月結籽,那么應該是指梧桐。桐花可憐,可憐即可愛。“梧子”諧“吾子”,是對對方的尊稱。諧音是南朝樂府常用的技巧和手段,這在后世的很多民歌中也還很常見,六朝樂府中多用諧音雙關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王運熙先生對此作過深入研究。總之,由頭上的桐花而及梧子,希望梧子長在枝頭,聯想及于對方——“梧(吾)子”,既有季節風物,也仍屬于戀歌,并且有巧妙新異的效果。

      《子夜四時歌》里有關冬天節令的歌謠常常十分特別。

      《冬歌》中有的直接取用前人成句,如“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這首是截取西晉左思《招隱詩》的句子。有的完全寫冰雪之景,不涉情艷:“寒云浮天凝,積雪冰川波。連山結玉巖,修庭振瓊柯。”這跟晉代以后山水審美的興起分不開。這也使得四時歌較為豐富多態,不只局限于戀愛歌謠。

      冬天似乎不容易產生情詩,但關于冬季的戀歌一旦出現,往往特別美妙。

      涂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子夜冬歌》)

      “涂”即途,指道路。因為下雪,道路上少有行人,自己沖寒冒雪前往相尋。如果你不相信我,請看我雪地上的足印。這是歌者向情人表白心思。17世紀藏族詩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譯倉洋嘉錯)有一首情詩,寫的是類似情景:夜里去會情人/早晨落了雪了/保不保密都一樣/腳印已留在雪上。(《倉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資料匯編》第323頁,另參222、282-283、298頁,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漢譯有不同版本,此為王沂暖譯本,是將三首不同的詩捏合成為一首,成為更精煉的表達,后人的譯法大多據此而來。據說此詩背后真有其本事,倉央冒雪去見情人,雪地卻把他的蹤跡泄露給了政敵。倉央詩就像不羈的宣告,對他而言,戒律與愛情的矛盾也正如雪地上足印一樣無所隱遁。譯者可能熟悉前引這首《子夜冬歌》,不過原歌是要用腳印向情人證明和剖白心跡,與倉央此詩有所不同。

      另一首和雪有關的《子夜冬歌》也甚為生新別致:

      朔風灑霰雨,綠池蓮水結。愿歡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北風灑下雪籽,蓮花池水也凍結了,但愿你擼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我們一起去玩這冬天的第一場雪吧。冬天的第一場雪總是令人欣喜,尤其對年輕人來說。雪把平時天天看熟了的場景改換模樣,好像可以帶來另一個時空,而時空的改換經常是浪漫的緣起,不在此時,不在此地,只要一場雪就可以做到,戀人們對之期待已久。這首小詩可能是男子的口吻,因為“皓腕”常常用來形容女子,這里的“歡”是稱呼這位女子的。一起去初雪中戲耍吧,男子發出的這個邀約看起來相當打動人心,流露了一種少年心性。聽說韓國至今還有類似的民俗,每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情人們會一起去玩雪。但把戀人們期待初雪說成某個民族特有的風俗,可能又太拘泥了一點,這應該是一種普遍的人情。雪當然帶來了視覺與觸覺的浪漫新奇,但從根本上來說,人們對它的歡迎可能主要緣于對“冬令”的迎接,雪就是冬令明白無誤的宣言。

      除了雪景,《子夜冬歌》中也有溫暖靜好的室內之景:

      炭爐卻夜寒,重抱坐疊褥。與郎對華榻,弦歌秉(一作炳)蘭燭。

      爐中熱烈的炭火抵擋了嚴寒,又坐在層層疊疊的錦褥上,溫暖愜意,“重抱”一詞意思并不清楚,可能是當時俗語。后兩句描繪情侶對坐在華麗的座席上,在芳香明亮的燈燭下,一個彈起樂器,一個唱起歌來。這里的“秉”有一個重要的異文“炳”,“炳”指點燃,點起燈燭,比執持燈燭(秉燭)要合理。總之,這是一對真正的知音愛侶。后來宋代周邦彥《少年游》(并刀如水)一詞上片“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幾句,其實隱隱化用了上面這首《冬歌》,而下片“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顯然所寫是妓家場景,這是把《冬歌》原本沒有明言的東西挑明了,寫到題無剩意,但也損失了一點《冬歌》中的含蓄之趣。我們也應注意,南朝的清商曲辭中很多并非原生態的民歌,而是伎樂歌辭,其中不少女主角是歌舞伎,樂器、歌舞就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些歌伎、樂戶不僅知音識曲,而且本身就有能力對采自民歌的作品進行改編,或者自己創作。弦歌就是依琴瑟而歌,這首《子夜冬歌》中所表現的弦歌場景,與儒家所說弦歌中常包含的禮樂教化之意沒有關系,他們所演的樂應該就是當時流行曲調,是俗樂。這也是歌伎們難得地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寫入作品的例子,冬夜在溫暖的室內以音樂惺惺相惜,也是戀人們神往的情形和境界。好詩不過近人情,像這樣去寫真實的、切近的,常能引動人的普遍共鳴,并被記住和傳誦。

      《子夜四時歌》托意于節候景物,又非純然比興,含思宛轉,相思愛戀之意皆蘊于對物象的描摹中,所以豐富而動人。

      南朝樂府中關乎時序的也并不都是短篇。南朝樂府中的名作、雜曲歌辭《西洲曲》就長達32句,相當于八篇五言四句的短詩。著作權歸屬雖然有爭議,但它通常還是被視為南朝作品。主題是流動感很強的四季相思,每個季候里都有女子看似不起眼的最細微的動作與近乎無動作的動作,開門出門,低頭抬頭,置蓮,上樓,垂手,卷簾……從細小的動作里去表達她微妙的情緒。而各個季節的物候,無論春之梅、夏之伯勞、秋之蓮、深秋鴻雁,既標志她外在的細小行動,也與她含蓄深切的心情有關,同時串起流動的季節。從體式來說,《西洲曲》同時串連起四季時序和情艷歌謠,其中對《四時歌》的熔鑄是很明顯的。從對后代作品的影響來說,無論主題、情調還是寫法上,《西洲曲》都對《春江花月夜》有開啟之功,不過,《春江花月夜》不是四季戀歌,單寫春季的相思,就像《子夜春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