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的視聽美學與哲學深思
三年前,丹尼斯·維倫紐瓦執導的科幻巨作《沙丘》在全球掀起了一股“沙丘浪潮”,瞬間讓這個半個多世紀前的IP引起廣泛關注。《沙丘》改編自弗蘭克·赫伯特的同名小說,自1965年首次出版以來,便憑借其復雜的人物關系、橫跨5000年之久的時間跨度、豐富的哲學思想被譽為“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但影史上對它的多次改編,均以失敗告終。
維倫紐瓦以“集大成”的功力,將空間造型的視聽手段發揮到極致,成功將小說的“魂”呈現在大銀幕上,從而打造了一個擁有獨特氣質的沙丘世界——“厄拉科斯”,里面有著無數瑰麗宏大的想象與創構。《沙丘》就此一炮打響,并拿下了六項奧斯卡大獎。
而今年的《沙丘2》,在延續未來世界古典廢土美學的風格下,繼續為觀眾提供了一種特殊的審美體驗。影片改編自首部小說的后半部分,更為緊湊地凸顯了小說中的對手戲,同時也并未丟失其寫意戲和心理描寫。
提莫西·查拉梅主演的男主保羅·厄崔迪,在這部續集中,從一個家族的年輕繼承人,轉變為被弗雷曼人尊為“天選之人”的領袖。隨著保羅能看到越來越多未來的圖景,他終于走上了一條原本不愿走的路,召集、鞏固他的權力,并應對日益復雜的政治挑戰。
《沙丘2》的科幻魅力首先在于其世界觀在美學層面的展開。維倫紐瓦對場面的設計無疑是影片的最大看點。作為好萊塢目前最會挖掘場面特質的導演之一,他曾經提到,自己希望在電影中探究的,是景觀場面對于人類靈魂的影響,以及自然場面如何喚起人心中的內在情感。也就是說,他電影的主角,除了演員飾演的角色之外,更重要的是場面設計,它決定了創作的先決思路。
在維倫紐瓦的電影中,人物心境的轉化往往不以對白、話語的方式流露,而是以場景驅動。如《降臨》中,巨大的黑色飛船登陸地球,幾何線條、黑白色調簡化的未知空間,營造出人們對未知的恐懼;抑或是《銀翼殺手2049》中,壯觀的工業末世被鋪展于觀眾眼前,沙塵席卷的巨大景觀靜默如謎。
《沙丘2》在這點上同樣做到了極致。從紅外攝像機拍攝的哈克南母星的黑白影像再到浩瀚的沙丘景觀,每幀畫面的精心構圖都有目共睹。維倫紐瓦對于色彩高度統一的敏銳運用,如哈克南家族的黑白場景、帕迪沙皇帝宮廷的歐式風格,不僅增強了視覺沖擊力,也巧妙地通過色彩傳達了不同權力陣營的氛圍和內在特質。這種對細節的極致追求,使得《沙丘2》在視覺上達到了新的高度。與此同時,維倫紐瓦對于空曠空間與秩序感的迷戀,在電影中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顯現。
他在談到創作方針時曾提到:“空曠景象與靜默場面的沖擊,都成為保羅內化的、潛意識的旅程。當人物走向沙漠的更深處時,我們也走到了他內心更深處。”視覺敘事的手法不僅賦予了電影藝術性,也使原著中的哲學思想得以更好地體現,暗示出了保羅的成長歷程。
角色發展、權力關系的不斷對調,則是《沙丘2》的另一個亮點,也是它迥異于大部分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內核所在。
在權力和復仇的雙重驅使下,保羅必然要直面自己的內心掙扎。他對于救世主的身份極其抗拒、抵觸,不愿意成為宗教狂熱的催化劑,不愿引發弗雷曼人的復仇之火。但為了更大的目標,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初衷。這條貫穿全片的核心線索,即是對常見的好萊塢大男主電影“救世主敘事”的解構。
在《沙丘2》中,我們看到了個體的神話是如何被造就的——它源于對集體的意識操控,鼓吹“神秘性力量”的反復策劃、言說,才最終將傳說落為現實。在弗雷曼人的傳說中,救世主將會來到厄拉科斯解放他們,給他們造出一個綠洲。而實際上,這是由姐妹會在多個世紀里精心制造的迷信。
影片“拆穿”了這一現象的制造全程。比如杰西卡夫人飲生命之水而不死,是因為她受過特殊的解毒訓練,而這卻被視為上天的神示。保羅被認定為救世主,原因除了一次次神跡外,更關鍵的就是他配合了自己的母親,上演一出飲用生命之水后復活的行為。當他選擇順應所謂的“人造神話”,坐上救世主的位置時,他也真正擁有了控制他人命運的權力。
也正是在此刻,他由一位少年轉變成一場戰爭的發動者。盡管在電影的節奏以及某些情節的發展上,保羅的心理變化呈現得還不夠充分;但可以從中看到的是,保羅的整體成長并非是簡單的黑化,而是在命運的重壓下逐漸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面對自己看到的預言中那些不可避免的悲劇,保羅的選擇是一定程度的自我犧牲。他深知自己的每一個決定,都將牽動無數人的命運,這種重擔讓他不得不在個人幸福和更大的責任間做出抉擇。他的行為看似冷酷無情,實則是無處掙扎。預計在下一部電影《沙丘3》中,他也將最終成為一位悲劇性人物。
除了保羅的變化軌跡之外,其他角色如杰西卡夫人、契妮、鄧肯及反派角色哈克南男爵、菲德-羅薩,也都有更復雜和立體的表現。電影通過這些角色之間的沖突,展現了權斗、信仰、家族倫理與仇恨的多重主題。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動機,他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權力網絡。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暗線的女性角色塑造。杰西卡夫人的角色在這一部中有了全新的轉型,她不再只是一位堅強的母親,更是一位在政治和宗教間暗中游走的復雜人物,提供給影片很大的解讀空間。而對女主契妮賦予的當代女性獨立思想的改編,讓她擁有自由意識和反抗精神,也為這個科幻故事增添了現實的溫度和批判的底色。
通過上述提及的一系列沖突強烈的大群戲,維倫紐瓦將他長年累月思考的科幻觀植入到了《沙丘2》中。
在《沙丘》系列的未來世界中,科技的發展并沒有帶來烏托邦式的美好生活,反而加劇了權力的斗爭和人性的扭曲、權威的迷信。《沙丘2》中的科技元素如飛行器、蒸餾服、撲翼飛機等,雖然先進,卻被用來服務于更加原始和殘酷的目的。這種對科技的反思,是《沙丘》系列一直以來的核心議題之一。維倫紐瓦通過電影向觀眾提出了一個問題:科技的進步,是否真的能帶給人類幸福?
《沙丘》系列中,原著的特殊設定,即是其所處的“后科技”時代。曾經高度發達的科技文明,在經歷了人工智能的反噬之后,被迫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反思和重置。科技的發展不再是無限制的,而是受到了嚴格的道德審視,自動化和智能設備也遭受全面禁止。在這里,人工智能和電腦被摒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原始的交流方式和決策機制。
這種設定實際上也是對現代社會中技術依賴和信息過載的反思。在追求科技進步的同時,我們是否會因為發展速度過快而失去很多別的東西?甚至如《沙丘》中一般,復歸到歐洲中世紀的狀態?這一重轉變為影片的科幻元素增添了一層現實意義。
影片的深思還體現在對自由意志與宿命的探討上。保羅的先知能力讓他能夠預見未來,但這種能力同時也讓他陷入了深深的困境。他能夠看到未來的無數種可能,但卻無法改變那些不可避免的悲劇。這種對命運的無力感,在宿命與自由意志之間難以平衡的艱難過程,是維倫紐瓦在這部續集中突出的另一個主題。
總而言之,《沙丘2》的科幻魅力,除了科幻美學、世界觀之外,最終還是對科技與人類文明的反思,以及對自由意志與宿命的探討。維倫紐瓦將兩者交織結合,讓我們看到了人類在面對宏大命運時的掙扎。這同時也是對人類未來可能面臨狀況的一種預示。科幻作品的意義即在于此,通過探索未來的可能性和超越現實的想象,激發我們對科技、社會問題的思考,推動自我反省,亦打開探索的欲望。
(作者系影評人、電影宣發從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