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2期|渡瀾:等待成績的日子(節選)
小伙子阿馬太專注于某事了,這種固執的美麗在過去可能會引起共鳴,現在卻只能被歸納到花哨的商業氣息里,很多人喜歡他,因為他有他獨有的魅力,可惜阿馬覺得沒人喜歡他,有人向他示好,他就認為對方的愛羞辱了他。窩在被子里,借著月光,阿馬將自己的金戒指套在了香料卷上,卷紙開始泛黃發潮,他的身心也皺巴巴的,他心煩意亂,他的記憶在下沉,積壓在肚子里,他的被褥也在下沉,壓得他喘不過氣……最后,阿馬只能將此煩悶歸于虛無,歸于愛,還有口渴。下午所有的科目都考完了,他答得最認真,是最后一個出考場的,現在他腦子里還有些疲倦,一下子就倒進了被子里,本以為可以睡下了,誰知臨近傍晚,他的心結反倒變得更加清晰:他想起大衣還得干洗,又想起她的話,她說:如果我年輕時不尊重弱者,誰會跟著我?她真了不起,阿馬承諾為她移山倒海,也想和她談戀愛。他決定去告白,這幾乎成了他的夢想。
宿舍的門敞開著,外頭人多得讓他頭暈。他聞到篝火燃燒時散發出的煙熏味,西邊的香夜林中也彌漫著些許香氣。阿馬掀開被子,套了一件蛤蜊色的外套。沙子被遠處的篝火烤得發燙,學生們于沙灘上漫步,談天說地,與火花和酒泡一起旋轉,他到時,雜音還在輕輕回蕩。大家怎么都變了副樣子?他們原本又瘦又木訥,總是面面相覷,現在卻歡歌笑語。只有他衣著正式,被這玩樂的場景襯得不倫不類的,人群擠著他,把他推得東倒西歪;他嘴唇緊閉,雖然是用腿走路,但看起來就像是枕著手臂睡覺,人家都覺得他真是個小孩子,他腰太細,屁股太輕,牙齒太小,沒什么人搭理他,這把他搞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還在處理遲到的念頭,戶外的涼意也讓他耿耿于懷,他聚攏衣袍,踩著沙子繼續走著。
突然間,阿馬看到了一個人,這人應是生活委員,他頭禿了,手持一折疊椅,面帶著駭人的甜蜜笑容,眼睛滴溜溜地轉,黑得發亮,仿佛在放電影;他沒有食欲卻四肢豐腴,兩條大腿像是充了氣一樣,當他盤起腿坐于榻上,或交錯著雙腿走來時,同學們只覺得胸口發悶,不得要領。這人與眾不同,他們就說:“您看起來懵懵懂懂,是個好心腸的人,也許只是假象,沒有人會像翻口袋那樣將自己的壞心腸掏出來給人看,您裝模作樣,好像是為了我們好,其實我們忙活了一天,您不可能沒看見,沒準兒您以為我們干完活就走了。”那男人什么都沒說,他是一顆靈丹妙藥,人們湊過去偷喝他杯子里的酒,趁著他醉醺醺的時候去親他的臉蛋和厚厚的耳垂。姑娘們都樂瘋了。她們嘻嘻哈哈好一陣兒,所有人的魂兒都被這男人勾走了,她們三四個人圍著他,任何呼吸的人都朝著他那個方向張嘴,要咬他的舌頭。這么多人,可那生活委員聞起來最香,他像是芳香的木炭,像油,像洗過的動物。人們往他嘴巴里灌酒,他就吐出甜言蜜語,他給她們唱歌聽,她們看著他面露喜色,大膽地摸索他,摸他結實的雙臂,摸他毛茸茸的雙腳,尤為可怕的是,她也在他身旁,阿馬一眼就看見了。
她喉音熱情開朗,她和那男人聊著,進出他的耳朵,對著他的嘴念咒,并遮住他的眼睛:您心里有什么苦?您有非凡的才能,您有非凡的才情和一種精神氣質,盡管不那么張揚,但為何要選擇平凡之路呢?您渴望的自會來,您厭惡的也會離去。取笑那些自認為自由的人吧——隨意取笑一番吧。生活哪有這么嚴肅,只是您把它想得太嚴肅了。聊著,在一次機會、一次徒勞的討論、一個欺騙、一個遲到、一次神魂顛倒的模糊時刻,他們擁抱在了一起,耳鬢廝磨。怎么回事?他們在談戀愛嗎?她撫摸和愛撫那美男子,他也撫摸和愛撫她。她親吻著他,他吻她的眼睛,他們像是猛獸,也像是水流一樣纏繞在一起。他挨個咬她們的臉——哎呀,阿馬渾身抽搐,這是在打仗呢!
阿馬只是在遠處窺視,他恨不得自己就此瞎了,他可不敢看了,他倒是希望他們雙雙倒在地上,然后骨頭斷掉,腸子糾纏在一起。阿馬知道自己得拋開一切,投身于靈感與奉獻,可他耐不住寂寞,總在自憐自恨,抱怨自己做不好一件小事。就比如這次,他又遇見她,卻總覺得她要對自己冷言冷語,于是沒有開口打招呼。他明白他的心是妥帖的,他認為自己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力量,這個長處只有他一人有。不知道為什么,阿馬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她,但他咒罵他的膘肥,咒罵他給大自然帶去的肥沃。他冷血地嘲笑他的美麗,田野里的煙霧散去,只剩下一切粗心大意的建筑,而那男人簡直就是個開心果,非凡的力量潛藏在他身上,任何詛咒都無法撼動他富有的心。
后來這美男子走了,他才敢靠過去,想聽聽她在說什么,她們還在討論他。因為追趕著假日玩鬧,同學們早就將學習等事拋在了身后,偶爾臨近新年,他們像是被凍醒了似的,突然說,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為這空虛感到震驚,學校里好些人都無主見地隨著她思考,也幸而接觸到了一些堅忍不拔的思想。聽說她在畫素描,他們就去畫素描。她在研究天牛,他們也去研究了。她摘下帽子和同學們說:“咱們在小本子上給自己定一個目標,也許是一年后的,也許是五年后的,甚至可能是十年的目標。但我們要知道,我們定下這些目標不是為了去追逐我們沒有的,而是為了享受我們已經擁有的。”她話語清晰,極富魅力,阿馬也紅著臉悄悄聽著。她開口提議道:“咱們湊錢給他買個金戒指吧。”
她說要給生活委員買個戒指,阿馬站在旁邊,原本想著至少有一人拒絕,誰知同學們竟然都在點頭,且他們沾沾自喜,仿佛給生活委員買金戒指是占了他的便宜似的。阿馬認為自己是思想的主人,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但很多人放棄了權利,而去當思想的奴隸。另一件事,阿馬認為自己的外殼不堪忍受時間的流逝,這是軀殼的退化——他等待靈魂的回應——當然,靈魂必須回應,但當外殼即將擊敗靈魂時,它已經在地面上了。該死的性感人士,該死的臭皮囊!他想:我缺少什么,我是獅子,獅子瞧不上牛羊。路過的同學好奇地看著阿馬,還以為面前的是一只幽靈呢。阿馬縮著肩膀,似乎他周圍有幾只嗡嗡叫的馬蜂。他蒼白又疲憊,眼下發青,嘴唇也干燥,臉上有兩顆發紅的豆子,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腐爛的臭味。他幾乎快要死了。他走路,心不在焉,甚至絆了自己一下。
“哎,你到了,什么時候來的?”她仿佛才看見阿馬,她大口喝著水。她的臉叫阿馬發抖,他提醒自己是有多么崇拜她,多么喜歡她。這又為他增添了幾分勇氣,他想,死亡和衰老可以征服那個男人,但征服不了他自己,因為他彈琴唱歌不隨俗世,心也純凈得像金子和新鮮的百合。他自認為看破了死亡的偽裝,他明白同學們已經陷入了幻象的行進之中,于是他說:“你們喜歡他,是因為沒有看透死亡呢。你們要是看透了,就不會想著愛他了,因為他和那些金銀首飾沒什么區別。你們沒看透,就要吃苦頭啊……但也別太擔心,因為死亡證明不了什么,你們說,我死了后,才能說明我是正確的,這是謬論。死亡并不比我偉大,至少在此時此刻,我渴望做這件事情,我比死亡要偉大。死亡證明不了的我證明了,我不需要死亡來篩查我。你們要在我死后評判我,恰好說明我本身已經超越了死亡的品位。我不需要死亡來篩選我。我的生命已經證明了一切。甚至你們對我的敵意與污蔑也證明了一切。我自己并不完美,是你們使我變得完美,同學們,我心中少不了你們的愛與恨,當然,也正因如此,我也不亞于你們的愛與恨。”
“我們污蔑你什么了?”她細問。
“你們覺得我比不上生活委員。”
“我們可沒那么說。”她聳了聳肩。
“你們或許沒說,但你們的確那么想了。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想臣服于他,我不要,他只是想要我說,我比不上他,可我死都不會那么說。我不能被你們看不上,還被他瞧不起。”他們挖種子和小蟲子的小鏟子在沙地上輕輕搖,這是提問的好時機,他汗如雨出,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他們之間的對話不了了之。“你想多啦!”沒人談論金戒指的事情了,也沒人談論究竟是阿馬好還是生活委員好了。因為舊校舍拆建,騰出了一塊地,班里決定養馬,同學們討論要養什么品種的馬。提議養賽馬的是她,提議養短腿馬的是班長。阿馬總覺得她們話中有話,這賽馬一定是生活委員,而短腿馬就是他阿馬。聽到她說要養賽馬,阿馬痛苦極了,他剛剛經歷了一次痛苦的自我審視,他說了很多潦草的話,心里空落落的:她們嘴巴里說愛他,可最后還是要選擇膘肥體壯的好馬。討論到一半,她突然轉頭問阿馬,你是個才華少年,你覺得什么馬比較合適?
恐慌攫住了他,讓他昏厥。他屈服于醉人的憂慮,阿馬想,要是他說賽馬,她一定會高興,大家也會高興,養賽馬才是滿足了所有人。他只有嘴巴里吶喊賽馬,才是忠誠的體現,他甚至坐在地上,學習馬的嘶鳴聲才更得體。她主動邀請他,說他是什么“才華少年”,夸獎他的聰明頭腦,就是用槍瞄準他瘦弱的身軀,決定將他壓倒。她嘴里的“才華少年”只不過是她精神打壓的預備,如果他犯錯,她可以咬住不放……她主動召喚他,對他的呻吟聲充耳不聞,現在她盯著他看,將一根小導管插入他的心臟,譏諷他無憂無慮的也可以務實的孩子氣。我在您心中是一只小羊,還是一坨小屎?我知道您是在乎我的。您為什么要喜歡那禿頭?您覺得他不會奴役您嗎?您認為天才不會奴役人?不,天才最會奴役人。您要是因為他們感到廢寢難耐了,才是真的被奴役了。他死了,您才會寬心,被死了的天才折磨可好過被活著的天才折磨。誰叫她瞥見了個貓一樣令人厭惡的男人,他帶著一條斷尾巴上樓來,火烤著他,沙子翻騰不寧,可風已經不痛不癢地停了下來了。她說,“因蜂蜜美名遠揚,你便把鮮花插在籠子里,真是個糊涂蛋。”他無疑是一個精神上的孩子,一個身體上的病人。她沒有置之不理,甚至借機將他淹沒在痛苦的議論中,叫他打破自己的頭。
因此,他要真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就得說,“矮腳馬更好”。一句話最好,就說一句話,干脆利落,什么都不解釋,這才是一個素直的人該干的事,這才是一顆樸素的心該下的決定,然后他轉身離開或是坐下干自己的事情——這是最干凈利落的結果,顯得他勇敢可敬。他們會佩服他,覺得他是個“真正的人”,覺得他有思想,有遠見,將來要當教授或是大夫。他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真人,因為只有真人才能創作出最偉大的作品。他想成為真正的人,向所有人展露笑容,一個人的笑容。他想堂堂正正地告訴所有人:他不想從人的歡愉中脫離,他想跪在地上,從塌陷的水管里喝冷水。他希望成為人的一部分,成為我們,你們,它們的一部分。他希望他融合而不是散開。他想在人里面而不是在人外面。阿馬希望自己才華橫溢——人們睜大眼睛,也找不出一個與他相似的人,可當人們閉上眼睛,卻發現他和每個人都一樣。腳注要比內容多得多,他不認為這是杰作。當他將自己想要成為“真正的人”的心愿分享給朋友時,對方只評價他為“好馬逐夢”,可把他氣得不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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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瀾,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內蒙古通遼市庫倫旗人,武漢市文學院簽約專業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青年作家》等發表作品二十余萬字。曾獲第六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第十八屆十月文學獎、第二屆“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獎、《小說選刊》新人獎、第十三屆索龍嘎文學獎、第二屆草原文學獎等獎項。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1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年度新銳青年作家榜。曾出版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