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2期|韓東:救狗(節選)
車上坐了四個人。盛敏開車,我坐在副駕,后座上坐著她媽,也就是我的岳母和岳母的老同事、老鄰居、老朋友鐘阿姨。我們開車去陳橋鎮,鐘阿姨當年插隊的地方,據說那兒的河邊開發了一個新景點。到了地方一看,不過是一條商業步行街,因為是初四幾乎沒有游人。臨河的老房子改造成了門面房,一概關門閉戶。街邊有幾棵百年老樹以及一些新栽的花木。再就是新辟出來的一塊大草坪上豎著一個說不上來是什么的難看而抽象的金屬雕塑。
盡管如此,岳母和鐘阿姨還是玩得很開心,拿出手機自拍,又讓盛敏給她們合影。又是比心,又是蹦起來三尺高,以便留下凌空飛躍的瞬間。考慮到都已是年過七十的老人,也的確不容易。
只要她們高興,我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過年開車回來(從南京到寶樹整整800公里)不就是為了帶岳母去周邊轉轉嗎?也算是盡到了一份孝心。
我們是午飯后出來的,也就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岳母和鐘阿姨玩盡興了,我們往回開的時候大概是五點多鐘。
回程走的仍然是來的那條國道,路面寬闊,兩側沒有護欄。來的時候兩邊沒有什么可看的,回去時從相反的方向我們又看了一遍,仍然了無所得。總算看見了一枚夕陽(完全是意外),一只紅氣球似的懸停在灰蒙蒙的天際,大家一陣驚呼,兩個老太太又拿出手機拍照。盛敏特意為她們打開了一側車窗。“太好看了,真是太美了!”她說。她讓我也拍一個,甚至有停車的意思,想用她的手機也親自拍一把。
這之后就再也沒有高潮了。兩個老太太唧唧呱呱地議論著廠子里的人和事,注意力轉向車內,甚至轉向了歲月深處。再后來聲息全無,岳母和鐘阿姨大概睡著了。我和盛敏也不說話,目視前方,盛敏專心開車,直到看見了那條狗。
它蹲坐在公路中間,和我們迎面,看見車過來也不避讓。我們前面的車都從它的邊上繞了過去。狗的眼神里充滿驚恐。它似乎想挪動一下,但已經動彈不得。是一條白色的草狗,胸前有一片紅色,顯然是被車撞了。
盛敏一面驚叫,一面減速,將車停到路邊。我們分別從車的兩側下去,狗看見我們過來就躺倒了,四肢伸直,呈現出僵硬的狀態。鮮紅色的血不斷從它的牙縫里涌出來。我動了一個念頭,得把它轉移到路邊,但也只是這么一想,并沒有真的去抱狗。盛敏做出了抱狗的動作,狗齜起獠牙,盛敏猶豫了。正在這時,后面那輛車上下來的男人(我們眼睛的余光看見他停車、下車)走了過來。那男的說,“我來。”彎下身就去抱狗。那狗沒有反抗,眼神里的歇斯底里和驚恐似乎也平復了很多,任憑那人擺布。男人將受傷的狗抱到路邊。
這一側的路邊是一片草坡,下面是一條水溝。草坡上長滿了雜草,狗被放下后幾乎看不見了。好在距此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家單位(工廠?公司?或者是機關),單位的大門有條水泥路通向國道,大門前面也有一大片水泥地。我對那男的說,“抱到大門口去,容易被發現。”對方遲疑了一下,聽從了我的建議,再次彎腰抱起那狗。
這時盛敏已經返回車上,拿來了一件她的搖粒絨外套,鋪在那單位門前的水泥地上。我在邊上指揮,讓她把外套挪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不能正對大門,那樣會被進出的車輛軋到,也不能太靠邊上,不容易被發現。剛剛調整完畢,那男的就把狗抱了過來,并放了上去。我們(我、盛敏、那個男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可以說是一氣呵成。現在那狗躺在軟和的搖粒絨上(除此之外光禿禿的水泥地上什么都沒有),只要是個長眼睛的人,走過去時都會看見。
男人沾了一手血,去草坡下面的水溝邊洗手。盛敏再次返回車上,開始拆一個靠墊。她把靠墊套子拆了下來,跑過去蓋在狗身上,這才和我一起回到車上。停在我們后面的那輛灰色小車(男人駕駛的)已經先于我們開走了。
救狗的過程中,岳母和鐘阿姨始終待在車上,沒有下來,也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直到我們上車,問起寶樹有沒有寵物醫院,兩個老太太一致認為,即使有寵物醫院,過年期間也不會營業。
我則是懷疑當地寵物醫院的醫術。寶樹是一個小城市,有寵物醫院大概也不能拍X光片、進行外科手術。那條狗傷得很重,八成內臟已經破裂了,非得極為專業負責任的醫院才能救治不可。此外我還想到,即使聯系到了合格的寵物醫院,這血淋淋的狗怎么運過去啊?我們的車后備廂是滿的,后座上坐著二老,那狗少說也有二三十斤,且四肢僵直,抱上車得占多大一個地方?副駕所在的空間顯然不夠,放后座,就算可以委屈一下岳母,可鐘阿姨是客,總不能讓她倆抱著一只到處滴血隨時可能咬人的狗吧?除非她們主動提出來,與那狗同舟共濟。
盛敏的想法大概和我一樣,所以半天沒有開車,也可能是對那狗戀戀不舍(通過車窗,她一直在看單位門前的狗)。岳母和鐘阿姨也不催促,只是一個勁在說,寶樹的寵物醫院如何不成氣候,就曉得掙錢。
我的敘述似乎有一點因果倒置。我們把狗安置在單位門口在先,而考慮是否送寵物醫院在后,但事實就是如此。很可能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情急之下、一瞬之間我們已經把所有的因素都考慮進去了:送寵物醫院會導致二老的不便和阻攔,影響到岳母和鐘阿姨的友誼。而岳母孤身一人待在寶樹,全靠這幫老朋友的陪伴、照應了。在她們看來,狗就是狗,又不是人,救狗她們不會反對,但如果是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地去救,就沒有那個必要了。給了那狗一件幾乎是新的搖粒絨并拆了一只靠墊布套,她們什么都沒有說,已經是對“年輕人”的極大理解了……
就這樣,我們的車繼續停了十幾分鐘,然后啟動了。再次上路時那枚夕陽已經沒有了,落山了。進了寶樹市區天完全黑下來。
把鐘阿姨送到她家樓下,我們就隨岳母回了岳母家。實際上,兩家所在的樓是緊挨在一起的,一個四棟一個五棟。在鐘阿姨家樓下,鐘阿姨邀請我們去她家里吃晚飯,岳母謝絕了。“不能總是在你家吃。”她說。反過來,岳母又邀請鐘阿姨去家里吃飯,對方說,“老李還在家呢。”岳母就說,“那就把老李叫過來一起。”“老李已經把飯做好了,微信催了我好幾次,催命一樣……”“那你請我們去你家吃也不是誠心的……”“多大的事情啊,過年菜有的是,不就是加幾雙筷子嘛。”兩個老太太互相拉扯、揶揄了一番,誰也沒跟誰回家。
這時盛敏停好了車,拿著手機和充電寶過來了,我們就跟著岳母去了隔壁的五棟,上樓回到岳母家。
當天晚上,吃的是火鍋。飯后,陪岳母看了一會兒電視,我們就告辭出來回酒店了。每次過年回寶樹,我們都是住酒店的。岳母家地方小,盛敏小時候睡的床早就拆了,岳母要讓我們睡她的大床,自己睡沙發。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盛敏沒法二十四小時和她媽待在一起,兩人非得吵架不可。但每次我們動身回酒店,岳母都會說,“又去糟蹋錢,住店哪兒有在家好……”
不住家里住酒店,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理由就不解釋了。
回到酒店房間,和來寶樹的所有的晚上一樣,我們也還是看電視。無甚可看,就躺在各自的床上(每次我們住的都是雙人間)刷手機——電視機仍然開著。偶爾我們會交換一下信息,刺激的新聞或搞笑的視頻。但到底放松下來了。酒店房間是我們(兩個人)的地盤,身下的床墊則屬于各自(一個人)的私人領地。
從開車離開那狗到現在,就沒有人再提起狗的事。回寶樹的路上沒有人提,在岳母家吃火鍋的時候也沒有人提。現在,躺在床上玩手機,無論是我還是盛敏都沒有提到那只狗。
實際上我一直在百度上搜索救助寵物的信息,以及寶樹寵物醫院的情況。網上信息雖多,可說法比較模糊。比如,寶樹市雖有寵物醫院,但能否做外科手術就語焉不詳,過年期間營不營業就更不明確了。我查到了幾個寵物救助電話,但沒有一個是寶樹市的。有一個寵物救助熱線是昌西市的,寶樹屬于昌西,距昌西大約五十公里,我們遇見那狗的地點大概在寶樹和昌西之間。于是我設想了一種可能,當時就撥打昌西的那個電話,然后坐等來自昌西方向的援救……可那狗受傷很重,似乎經不起搬動和顛簸。總之我查找這些信息,只是想證明當時我們的處置是正確的,沒有毛病的。我不知道盛敏是不是也在干同樣的事(搜索有關信息),整個晚上她都沒怎么搭理我。
第二天,岳母的那幫老朋友請客,請我們。在酒店所在的大廈里的一家飯店。我們已經宴請過他們了,這算是回請。我們請岳母的老朋友們吃飯是晚餐,他們請我們定在中午,老一輩的人嘛,總覺得午餐更重要。昨天臨走岳母一再叮囑,“早點到,十一點一定要到。”
盛敏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半。她忙著洗臉、做面膜、化妝什么的,一面收拾一面對我說,“我沒睡好,幾乎一夜沒睡,總想著那條狗。我們應該把它帶回寶樹的……”她終于又提狗了,我不免舒了一口氣,趕緊將昨天查找到的信息摘要告訴她,中心意思就是我們的處理沒有錯,已經盡力了。盛敏拾掇完畢,我們出發去停車的地方,臨出門盛敏帶上了她墊在床上的那條銀灰色線毯(從南京帶來的,盛敏有潔癖,每次出門她都會帶上一條床單或者毯子)。我問她拿毯子干什么?盛敏也不解釋,就這么把線毯帶到了車上。
她的意圖其實我已明白了八九分,這毯子是用來包狗的,盛敏要回去救那條狗。這時離約定的午飯時間已經不到一小時。寶樹雖然是一個小城市,但從酒店開到預定的餐館也得二十分鐘,況且途中要去接岳母。我將這一情況告知盛敏,她聽而不聞,出了停車場就拐上了出城的方向。
盛敏邊開車邊說,“我要去救它,應該去救,不管有沒有希望……我已經想好了。”
一路風馳電掣。
我說,“經過這一夜凍也凍死了……就算你救回來了,那怎么處理?總不能帶回酒店吧?”
“先喂它云南白藥止血,后面的事再說。”盛敏的確已經想好了,云南白藥顯然也已經帶在身上了。
我沒有再繼續勸說,其實心里也很好奇,想看看那條狗到底如何了,是不是還在那里,或許已經是條死狗了……
半小時不到我們就到了,看見那家單位X狀的電動柵欄門了。盛敏開到前面調頭,將車停在昨天停車的地方。沒有下車,我們就看見了那件搖粒絨外套,可狗不見了。外套和靠墊套子都在,唯獨不見了那條狗,因此我們也就沒有必要下車了。就這么隔著車窗看了又看,外套的上面是布套,布套下面卻沒有狗。布套和外套竟然沒有分離,只是位置和昨天相比有所變化,被人挪到了更靠近大門的地方。而那單位大門像昨天一樣,關得嚴嚴實實的,金屬柵欄反射出一片刺眼的亮光。沒有車輛出入,光禿禿的水泥地上包括河邊草坡也不見一個人。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2期)
韓東,1961年生,寫詩和小說,著有詩集、長篇小說、小說集、思想隨筆集等五十部。代表作品《爸爸在天上看我》《奇跡》《悲傷或永生》《扎根》《我和你》《知青變形記》《我的柏拉圖》《幽暗》《狼蹤》《偽裝》《愛情力學》《五萬言》。獲金鳳凰獎章、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