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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4期|李杭育 :拍電影(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4期 | 李杭育  2024年04月16日08:34

      1

      吳非夢到了一個賺錢計劃,把自己高興醒了。

      醒來后想了想,其實也不過是賺點小錢。蒼蠅也是肉。

      夢里是一場電影,在一家餐館的大堂,吃客們個個表情生動,面對美酒佳肴幸福滿滿,這個夸贊富春江翹嘴白魚真鮮,那個說東洲產的葡萄燒很夠勁……

      應該是正在拍一部電影,他不是當觀眾而是當導演。餐館的裝修夠華麗,廳堂夠大,客人夠多。畫面還應該包括餐館的廚房,他提醒自己,下鍋前的各種食材也很有看頭。廚師下刀切菜的節奏配上《野蜂飛舞》這類音樂應該蠻有喜感。

      這樣的餐館在富陽都有哪幾家,要咨詢一下章本煥。

      再就是跟誰合作,請哪個團隊來做?

      當晚他約了蔣謙去“李白”泡吧詳說此事。蔣謙做園林建筑,還開廣告公司,旗下有一個做視頻很棒的團隊,人員專業,設備一流,航拍、潛拍都拿得下來。

      跟他記不得是哪部英國電影里的酒吧場景差不多,在吳非的鏡頭里“李白”也有一股濃濃的威士忌味。眼睛在鼻子上方,彼此相通,氣味能讓眼睛流淚。吳非自信他能用鏡頭把威士忌味拍出來,那種英國老牌紳士的或深或淺的琥珀色,真正屬于男人的性感之美。這也讓他想明白了為什么蓋伊·里奇要在《兩桿大煙槍》里大量使用褐色的道理。褐色是琥珀色的暴力版,雖然他欣賞的男人性感要溫柔一點。而這又是為什么有朋友背后議論他作為導演已經過氣了的原因之一:英國紳士?哪朝哪代的事了?《兩桿大煙槍》里有紳士嗎?

      實際上,今晚坐吧臺的那些年輕人幾乎都在喝雞尾酒,五顏六色的,香香甜甜的。酒吧老板房賓曾告訴他,“李白”的營業額八成是靠雞尾酒,一杯賣八九十塊。雞尾酒太女性了,多半帶甜味,他從來不碰,盡管他有時覺得女性和酒可能還更般配,也相信雞尾酒前途遠大。一對一服務,有技術含量,口味的可能性無限,更適應當代年輕人要求低酒精度、口味多樣化的選擇。很可能,二十年后的酒吧客人絕大多數是雞尾酒愛好者。

      要談事,今晚他和蔣謙不坐吧臺。要是在光線最暗的那個角落架起一臺攝影機,把他倆坐的這張小圓桌作為拍攝主體,正好能把整個酒吧帶入鏡頭。色彩還很迷幻,吧臺前方那一長排上下五六層的酒柜上各種品牌的威士忌的琥珀色暖光,被左側懸掛著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影像溢出的藍光一顫一顫地閃映著,有一種像是被刻意做出來的和諧,不真實的自在,感覺虛幻而舒適。

      寒暄幾句后,蔣謙問:“劇本呢?”

      “還沒……”吳非說,“劇本不急的,拍著拍著就會有。要緊的是先想好一個片名,要嗨一點又容易記住的。我想了一個,《欲望2023》,你覺得怎樣?”

      蔣謙疑惑地看著他,努力猜想沒劇本怎么拍電影。

      “是那種很純粹的紀錄片?”

      “這個片名看上去應該更像是故事片吧?”

      “那就是帶點兒故事的廣告片了?”

      “也不是。說起來還是拍電影,故事片?!眳欠钦f,“至少是要讓餐館的吃客們曉得我們是在拍故事片?!?/p>

      “沒劇本,也沒投資?”

      “只有點子。蔣總不要裝做不曉得,我哪有錢正兒八經投拍電影?”

      吳非神秘地笑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接著說,“這個電影,可以只拍不做,除非能拉到一筆大錢?!?/p>

      這款紅瓶的格蘭菲迪十二年威士忌是房賓推薦的,感覺比老款綠瓶的來勁,他很喜歡,只因眼下手頭不寬裕,每回都不敢多喝,只喝大半杯就改喝啤酒了。不過今晚這瓶是蔣謙請的,還說要讓吳哥喝個痛快,他當然就不客氣了。

      “起碼,吳哥要給我的團隊勞務費的吧?”

      “那當然。那還用說!”吳非又給自己斟上半杯酒?!暗皇俏医o?!?/p>

      蔣謙也斟上酒,等他往下說。

      吳非原原本本把他在夢里想到的點子講了一遍:在富陽找一家大型餐館,裝飾要高檔,讓畫面好看一點,比方說它叫“江月樓”。我們去跟“江月樓”的老板談好,每天晚餐時段去他家拍上一兩個小時。認真拍,最好再安一段道軌,還有吊臂,像煞是在拍戲。你注意到沒有,全中國凡是拍過電影的地方都成了旅游景點?公路旁給豎一塊咖啡色牌子,說這里是哪部電影的實景地。沒錯,我們拍的這個,要緊的是讓吃客們個個都覺得他們能上電影,他們的面孔甚至一兩句對話會當作臺詞在銀幕上出現,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把全富陽有興趣上銀幕露露臉的男女都吸引到“江月樓”來消費。如此這般,“江月樓”的生意大火,老板大賺,自然應該每天支付我們一筆費用。這樣干上一個月,“江月樓”就成了網紅打卡地了。

      為表明他做這事的正當性,吳非沒忘了往政治上拔高了講幾句:“我們賺了錢,但目的是要拉動消費。眼下從中央到省里、市里都在強調要把消費搞上去,帶動經濟擺脫三年疫情的困擾。”

      他本來還想多說幾句這方面的話,但此時酒吧里進來兩位女客,穿戴不俗,看過去都蠻有幾分姿色,讓他把想說的話忘了。

      正迷情著,房賓過來敬酒,還拿來兩個小酒杯分別斟上小半杯阿貝·烏干達威士忌,請吳非和蔣謙品嘗。

      順便,房賓告訴吳非,那兩個女的曉得他是導演,想過來和吳導聊聊,加個微信。

      吳非看到那兩個女的正在看著他。

      蔣謙說,“請她們過來吧。吳哥應該是巴不得的。”

      房賓回到吧臺去和兩個女的說了。

      這邊,吳非喝了一小口阿貝·烏干達,頓覺爽利無比。此前他和蔣謙在喝紅瓶格蘭菲迪十二年,覺得這酒有厚度,風格很中庸。而房賓請的阿貝·烏干達,風格鮮明,感覺非常震撼。

      蔣謙說,“這酒很性感?!?/p>

      兩個女的過來了,坐到這組四人座恰好空著的兩張沙發椅上。走近了看,她倆并非女孩,都應該有三十五六歲或許還不止。

      先加微信再說。她倆一位叫沈秋,主業做廣告文案;另一位年紀稍大的,叫董小玫,開了一家影視公司。

      聊了不幾句,聽董小玫說,沈秋寫過兩個電影劇本,不過都沒被采納。

      “其實我覺得阿秋寫得蠻好的,很有女人味,吳導應該看看?!?/p>

      “好的,好的……看美女寫的劇本是一種享受。我會看的,會看的……”

      接下來這四人聊電影和拍電影,讓吳非很有存在感。雖然自二○二○年以來他的事業或者俗氣點講他的業務江河日下,這幾年別說是正經的電影了,連旅游宣傳片之類的活兒都很少能接上。他心里還是很熱愛電影也自以為很懂電影的,并不承認是自己真的已經過氣。他寧肯把這看作是他的身段放得還不夠低,還堅持他應有的要價。我都已經落魄至此,不講藝術只講工錢了,還不能有個底線?

      “電影是什么?”他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很嚴肅地看著他們三人。

      沒有人回答他,都在問自己,電影是什么?

      他只得自問自答:“電影就是,我們四個人坐在這里喝酒,吧臺那邊的人看過來,他們是怎么看我們的?!?/p>

      說完又加了一句:“怎么看都是電影。”

      這么深刻的話題沒法討論,他們三人只能點點頭。

      “你們有誰看過伍迪·艾倫的《開羅紫玫瑰》,一九八五年的美國片?”

      他們都搖頭說沒看過。

      話聊死了。

      董小玫看出兩個男人有事要談,就此告退,拉著沈秋回到吧臺。

      蔣謙說他想起了一部意大利電影《星探》,托納多雷的“西西里三部曲”之一,講一個名叫喬的男人從羅馬來到西西里島,號稱“星探”,就是替電影公司發現演員的人,扛著一架老舊的攝影機走鄉串鎮,惹得小鎮上想要離開西西里島擺脫貧困、閉塞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背誦《亂世佳人》的臺詞。背熟了,到喬的攝影機前試鏡一番。這當然是要付費的,喬賺得滿缽滿盆。不過,他的攝影機里全是報廢的膠片。喬是個騙子。

      吳非說,“我們沒有騙人?。∥覀冋娴氖窃凇聵恰碾娪?,有畫面,有聲音,還能上某個平臺播出一段,算是給我們拍片做做廣告,讓更多人曉得我們真是在拍電影。至于能不能做出電影來……這年頭,拍了卻做不出來的,或者做出來也不給上映的,多的去了!不是嗎?”

      接著他講了另一個電影的故事,美國片《女巫布萊爾》,在馬里蘭州的一個小鎮拍攝,被說成是“偽紀錄片”,其實就是故事片,用DV拍的,沒有嚴格的劇本,演員都是業余的,臺詞都由他們臨時發揮,只要你說的話讓導演聽著覺得是這么回事,那就是臺詞了。這本電影創造了一個電影史上低投入高產出的奇跡,總成本三萬五千美元,票房卻高達一億四千萬!

      還有另一個例子,吳非接著說,“你們富陽有個年輕導演叫顧曉剛,拍了一本講富陽故事的電影《春江水暖》,演員全是他的親戚朋友,都講富陽話。我不敢說顧曉剛也沒有正經的劇本,但他這種做法,臺詞貌似隨意,講富陽話,打字幕,的確有點像紀錄片,卻又的的確確是故事片。我講這兩個例子,是想說電影可以這樣做。我們的出發點還是做電影,并不想騙人?!?/p>

      蔣謙笑中帶笑,說,“主觀目的是要拉動消費?!?/p>

      “積極配合政府號召?!?/p>

      接下來談實質性的了,就是錢。每天產生多少費用?餐館老板能給多少?

      “蔣總你開個價?!?/p>

      “整個團隊,連人帶設備,一萬一天。”蔣謙想了想,又說,“友情價,算八千吧。”

      “要這么多?”吳非心想,餐館老板不會出這么多錢的。就算人家肯出這么多,總不能全都給了蔣謙那班人,我自己沒進賬。

      自從浙江電影廠散伙,他提前退了休,專干私活,有些年頭了,拍過五六部電影,都不怎么叫座。年復一年,他放低身段,越放越低。為增加收入,他不光干活拍片,還受朋友們鼓動這里那里四處投錢入股擴大收入來源,其中之一是投了十五萬在一個種植項目上,每年能拿到價值五百塊錢的農產品,收益率才零點幾。沒辦法,總得活下去。他跟蔣謙講了他眼下的境況:已經一年多沒接到活干了,而第三任妻子帶著兒子移民去了美國,他不得不支付老婆兒子在紐約的花銷,主要是兒子在學費高昂的私立學校上學。壓力山大啊!一想到本周內又要往老婆的卡上打錢,心里就好一陣抽緊,所以他很需要接活賺錢。沒大錢,小錢也不放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年一年坐吃山空呀。

      蔣謙說,“吳導不必解釋。人人都需要賺錢。”

      “其實我也不需要你的整個團隊。不需要導演什么的,不需要后期制作。一個攝影加一個錄音就可以了,最多再加一個剪輯。這就算兩個半人,拍我這個電影就夠了。連燈光師都可以不要。我要拍的餐館大堂必須是燈火輝煌的。”

      “那就五千一天吧?!?/p>

      “好!說定了?!眳欠桥e杯敬蔣謙?!拔視缘媚愕娜耸侄际亲畎舻?,五千一天不貴?!?/p>

      2

      此后的幾天,讓吳非很后悔那么爽快地答應了蔣謙。

      他的另一個富陽朋友章本煥很熟悉富陽餐館的情況,替他去周旋了幾家,沒有一家肯出五六千一天請他去拍電影。

      其中的一家還真叫“江月樓”,跟吳非在夢里游蕩過的那家真有幾分相像,也有仿水晶吊燈,也有印著自家店名的餐巾紙,也有姿色不錯的女招待,都是吳非喜歡的小嫂兒,身段夠豐腴的那類。

      章本煥帶吳非去見了“江月樓”的老板章輝,常綠鎮人,跟本煥是同鄉,又是高中同班同學,關系很鐵。

      章輝實話告訴吳非,就算拍電影能給餐館生意帶來兩三成的增長,這個增長的利潤也絕對做不到每天五千。從前做餐飲主要靠賣酒水賺錢,而今客人們大都是自己帶酒來喝。光靠賣菜,利薄,生意忙還須添加廚房人手,利就更薄了。

      章本煥提醒他,不能光看一時的利潤,要考慮得長遠一些。長遠地看,在他店里拍電影,是給他做了一個檔次很高的廣告,絕對提升一大截“江月樓”的知名度,就像國內的不少餐館,陳曉卿去吃過飯,沈宏非去吃過飯,都成了餐館老板拿來夸口的賣點,把他倆在本家餐館拍過的照片都掛到了墻上。章本煥說,做餐飲也是做文化??!

      “這個我懂,我懂……但也不能不顧眼前。本煥,你曉得的,這三年我虧得一塌糊涂。你也曉得的,去年夏天我就想過把‘江月樓’盤掉止損??墒菦]人接盤,只好硬著頭皮撐到現在。直到最近,生意才有了一點起色……不容易啊,兄弟!無論如何,今年我一定要賺到錢!”

      多說無益,章輝頂多出三千。

      當晚在“李白”酒吧,章本煥責怪吳非,“吳哥不該答應蔣謙每天五千的,拍一頓晚飯頂多兩個鐘頭,不能按天算,要按每天兩個鐘頭算。”

      “這倒是。我怎么沒想到?”

      跟章輝談不攏,吳非很沮喪,心想這個事做不成了。

      章本煥還不想放棄,表示他可以另找店家商談,再說也不一定非要用蔣謙的團隊來做。“在富陽,能做視頻的團隊多得去了!我們可以找一家報價便宜一些的。”

      吳非想,原本是我和蔣謙的合作,要變成和本煥合作了?朋友歸朋友,但在拍電影做視頻這方面,他不太看得起本煥這類三腳貓,太過業余了。

      章本煥也明白吳非不太信任他,繞著彎子辯駁說,“吳哥還看不出來嗎,手機讓人人都成了攝影家。以后什么人再自稱是攝影家恐怕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同樣的道理,電影正在走向短劇化、個性化,換句話說就是人人都能拍電影?!?/p>

      最后這句,戳痛了吳非,他賭氣說,“那我死掉算了!”

      他打電話告訴蔣謙籌資不順,《欲望2023》只得放棄。

      不做了。

      又沒事做了。

      為打發無聊,他從手機上找出在“李白”見過的那個沈秋發給他看的電影劇本。

      劇本沒法拍,線索凌亂,場景單調,故事容量也不夠大,卻有那么多大段大段的對話。

      不過,或許,說不定,它也有可利用之處?

      他給沈秋發微信約她面談,她卻只回復他一朵玫瑰花加一杯咖啡的表情,不曉得是啥意思。

      再想讓章本煥另找餐館談談看,本煥回復他的也是一朵玫瑰加一杯咖啡。

      電影里這樣安排是有意思的,可以暗示觀眾,本煥和沈秋有默契,甚至是已經勾搭在一起,商量好了都用玫瑰花加咖啡來搪塞他,閉口不談他倆或許正在做的事情,把他排除在外,暫時沒空陪他扯淡。

      蔣謙忙自己的生意去了,這幾天在成都。

      只有董小玫愿意陪他再泡“李白”,做聽眾,聽他再講電影。

      他是開著車去的?!袄畎住钡拈T外有停車場,房賓刷卡可以免費停。

      今晚結伴的只有他倆,就坐吧臺了。

      董小玫說,“我們像是一對情侶?!?/p>

      一對真情侶,尤尤和海英,今晚也在“李白”,坐在吳非和董小玫的右邊。他倆吳非都認識,對董小玫介紹說海英是原先“兔吧”的兩個老板娘之一,尤尤是那里的常客。董小玫說她認識尤尤,她前夫曾在人稱“電纜大王”的尤尤父親手下做營銷。吳非笑了,說在富陽認識了一個關鍵人物就會認識所有人。

      董小玫不算很漂亮,卻也不乏動人之處,還顯然很有閱歷,對男人的理解力好過大多數女人,因此是個很不錯的聽眾。她不喝酒,只喝不帶酒精的飲料,不妨說是假雞尾酒。他還是老一套,紅瓶的格蘭菲迪十二年。

      聊電影,或者聊音樂、聊繪畫,通常都是有文化的男士在異性面前彰顯自身素養的快捷方式,多數情況下還是男女間未來劇情的序曲。在電影世界里,這樣的場面多的去了,這樣的情景邏輯百年不變。

      “講女人的電影,最讓我看了難受的是英國片《云雨夜未央》,直譯是《鑰匙》,一九五八年的黑白片,索菲亞·羅蘭主演。她那時候真迷人?。 眳欠呛瓤诰?,慢慢述說,“故事講‘二戰’時的英國,最需要海運來維持的國家,卻因受到德國潛艇的攻擊,商船的損失也最大。來不及大規模造船,只能派拖救船去海上把受到攻擊卻還沒被擊沉的商船拖回港口來修理。做這件事風險極大,許多人有去無回,拖救船的船長們可謂前仆后繼。他們都住在政府租下的一套公寓。因為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出海前總是把公寓的鑰匙交給他的下一任,而這個下一任就自然而然地和女主角絲比拉同居一室了。絲比拉溫柔、善良,卻因為戰爭沒了住處也沒了工作,只能靠先后五六個船長養著她。這一個個男人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只能被動地接受。最讓觀眾難受的是,絲比拉和他們一個個的彼此間剛產生感情,這一個又被戰爭奪去,又把她交給了下一個男人……直到她的最后一任,真正讓她深愛的羅斯,被訛傳死于海上,絲比拉終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只身離去?!?/p>

      在講了兩三個電影故事,又斷斷續續講了一通他的電影理念之后,吳非總結說,“電影是假的,但被它觸動的情感是真的?!?/p>

      除了電影的話題,他倆還聊了許多個人的婚戀經歷和人生感悟。董小玫結過婚又離了,眼下是單身。吳非結過三次,第三次又讓他很糾結了。

      董小玫說,“結三次婚,是要有點勇氣的。”

      吳非一時語塞,側過臉來看看她。

      “那么你呢?不想再嫁人了?”

      “沒到時候就不想。”

      “機會主義,也對。”吳非說,接著又岔開去講一個真人故事,“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寧波人,先后討過五個老婆。有一回同學會,和我倆坐同一桌的另一個同學對他說,你其實不會討老婆,討一個錯一個,然后離掉了再討,又離掉了又再討。這就是說,不會討老婆的可以多討老婆。會討的,一討一個準,那就沒得再討了?!?/p>

      她笑了,說,“聽上去是這么個道理。吳導算不算會討的?”

      “肯定不算,所以討了三個。”

      董小玫看著他,認真地說,“我有一種感覺,你還會討第四個的。”

      “哦?”吳非也看著她,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想說啥,“憑啥怎么說?”

      “好事成雙啊。”

      “是啊,好事……”他無奈地笑笑,搖搖頭。

      她問,“婚姻對男人而言是不是很像興奮劑?”

      他說,“恐怕,多數情況下更像是止痛藥。”

      “止痛和讓人興奮其實是一碼事?!?/p>

      “而且藥效都不長?!?/p>

      恰巧,坐他倆左邊的客人也在談論結婚。

      一個女孩在對另一個女孩議論不在場的第三個女孩:“她跟那男人生了個兒子,卻至今也沒和他正式登記結婚,至少還沒辦過酒?!?/p>

      吧臺里的房賓剛忙完事,插話說,“從前結婚辦酒,是要告訴親友們我結婚了,不能偷偷摸摸就上床?!?/p>

      女孩說,“從前是最好人人都曉得我嫁人了,而今則是最好沒人曉得?!?/p>

      另一個女孩說她,“沒人曉得,你就還可以冒充單身,機會多多!”

      吳非和董小玫都聽得真切,彼此相視一笑。

      她說,“都曉得藥效不長,所以加快節奏吃藥?!?/p>

      今晚她來見吳非,除了聊電影和人生,還想和他說說她的影視公司業務轉型的可能,想聽聽他的意見??墒且贿^午夜,吳非開始犯困,勉強聽她說話,沒精打采,動輒走神。

      董小玫只能隨他,買單走人。她是搭朋友的順路車來的,沒喝酒,提議由她開他的車送他回家,然后她再打車回自己的家。

      吳非不想這樣,擔心到了家門口會生出枝節,依依不舍,就像電影里的老套路,請她進門喝點什么,萬一她答應了就沒有回頭路了。畢竟和她才第二次見面,還不知這潭水的深淺,他暫時還不想踏進去。在他的堅持下,最后說好,董小玫開他的車先把自己送到家,然后他再叫個代駕回去。

      她家不遠,六七分鐘就到了。

      在小區門口,董小玫說她有個小程序,叫代駕特別快,價格也便宜,她就硬是替吳非叫了。

      果然才一分鐘代駕就到了。

      在車子開動的那一刻,他看見董小玫笑盈盈地朝他揮揮手。

      說不出為何緣故,他一向不喜歡人家朝他這樣笑,這樣淺淺的、機械的笑。

      來到一處紅綠燈路口,吳非發現代駕司機想要左轉。他要代駕直行,繼續走這條路。代駕說他的平臺給的導航是左轉去走另一條路。吳非堅持要直行,說代駕,“你的平臺可能出錯,可我這是回家,再怎么說我總還認得回家的路吧。”就這樣,他倆爭執了幾句。

      不曾想,一過紅綠燈,代駕把車停到路邊,說了句“不伺候你了”,下了車,從后備箱取走他的電動滑板車,把吳非連人帶車撂在馬路邊。

      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駕就是這德性?

      他恨恨地自言自語,“我就不信,沒了你我還回不了家了!”

      此時已將近凌晨一點,應該沒事的吧。離家不遠,也就五六公里。他下了車,改坐駕駛座,開動了車子。

      吳非后來才知道,正巧有一輛特警的巡邏車開到他后面,經代駕舉報,開始追蹤他。直到他遇上紅燈停下車,那輛警車從右側超上前截住了他。

      幾分鐘后,他們叫來的交警讓他吹氣測了酒精度。

      3

      吳非因醉駕被刑拘七天,進了城南看守所的四○九監室。

      他已經很長時間未曾睡覺,被警察押著,暈暈乎乎地走進了他幻覺中的電影里。

      像在電影《楚門的世界》里那樣,整個城市都被裝進了一個叫“楚門秀”的全世界一百二十多個國家都已經轉播了二十多年的電視節目的攝影棚里,五千多臺攝像機架設在所有隱蔽的角角落落,無死角日夜拍攝。除了主人公楚門,所有的人都是演員兼觀眾,都從電視機上看著楚門從出生到一歲歲長大,看到了他早早晚晚的一切。有人還覺得不過癮,抱怨關燈后看不到臥室里的楚門和女人在干什么。

      哪里沒有電影?真真假假的什么不是電影?

      楚門在悟出真相后問導演克里斯托夫:什么都是假的?

      克里斯托夫說:但你是真的。

      每個監室都有一名在押人員擔任頭兒,名為“質檢”,配合警方管理監室。眼前的這位,他們都叫他老金,過來和吳非打了招呼,問他是因為什么進來的,跟他講了幾條今晚必須遵守的監規,又指定他去睡大通鋪最靠里緊挨廁所的鋪位。

      監室的墻上總共標出十三個鋪位。監室的領導除了“質檢”還有“口令員”和“書記員”,他們靠近門口睡在前端,三人占據了三個鋪位,往后的十二人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擠入剩下的十個鋪位。這其中若是哪天走掉了一個,釋放了或是轉入了正式的監獄,排在后面的人就依次往前頂上一個位置,有點像是工廠的流水線,只是流得特別慢。

      兩天后四○九監室又關進來一個年輕人,鋪位更擠了。

      到了要做操的時間,“口令員”老陳站到通鋪上,先讓眾人做原地踏步十分鐘,每隔兩三分鐘還喊口號:“認真學習,端正態度,服從管理,爭創一流,一、二、三……四!”

      做完這個,老陳接著號令他們跟著電視機里播放的音畫做第九套廣播體操。監室的空間不夠大,眾人分兩組做。

      吳非也得跟著做,動作不對無妨,踏準步點就行。

      直到這會兒他昏沉沉又亂糟糟的腦子還糾結在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駕為啥那么恨他。半路扔下他,接著又舉報他,這得要有多大的仇啊!他倆彼此壓根就不認識,從來不曾打過交道。這人是董小玫叫來的,應該跟她熟??偛粫嵌∶怠?/p>

      他趕緊打消掉這個念頭,覺得懷疑董小玫太荒唐。昨晚她反倒是想直接把他送回家的。要是昨晚聽了她最初的提議,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都不會有現在這么糟糕。那頂多是掉進了她那潭水里,還能怎樣?在那潭水里淹死就淹死算了。在電影里是很老的套路,通常都是男的提出來,送女的到了家,會問她請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或者她送他,則問她進不進來喝一杯?電影里一般都是會答應的,不然設計這個橋段就沒道理了。然后就是在他家的客廳,燈光幽暗一點,播放一首肖邦的《夜曲》,兩人用高腳杯喝點兒XO。這一套夠俗氣,卻也很管用。最終就是上床了。還能怎樣?

      無論怎樣,都比現在這個結果好?,F在是在看守所,沒有肖邦,沒有XO,更沒有女人,且在未來的七天里不能抽煙,沒有手機用,除了同監室的這幫人和少數幾個獄警,還不能見人。

      進來前警方要他提供一個直系親屬的姓名和電話以便聯系。老婆在國外,杭州朋友太遠不方便,他就讓蔣謙代表了。果然,蔣謙在接到警方電話后,通過警方給他送來了半打內褲和一些別的生活用品,雖然他人還在成都。

      半打內褲,意思是他可以每天換掉一條,不用洗。

      睡覺前,老金跟他說,“你既來之則安之。從前的一切不習慣都要盡快在這里習慣起來。許多規矩明天再講,”老金指著跟他的鋪位只隔一道玻璃墻的廁所蹲坑說,“今晚先講一條你要記住,不管是大便小便,都要蹲著撒,像女人那樣。”

      晚九點,除了兩個值班的,所有人都在各自的鋪位上躺下了。

      燈還開著。兩只很亮的燈照著監室的兩端,能讓監控室里的獄警把這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吳非想,這個亮度,拍電影也夠了。

      無須另加設備,監室兩端高處安裝著的攝像頭就是克里斯托夫的攝影機了,只要能和克里斯托夫的大數據中心連接上,我們就都在電影里了。不光是“江月樓”的那些吃客,其實人人都想上電影的。在接下來的七天里,吳非想,我要表現得好一點。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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