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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4年第2期|江映燭:音圖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江映燭  2024年04月10日07:53

      “(溫嶠)旋于武昌,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云其下多怪物,嶠遂燃毀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怪狀或乘馬車著赤衣者。嶠其夜夢人謂己曰:“與君幽明道別,何意相照也?”

      ——《晉書·列傳第三十七》

      我三十歲那年,發生一件事情,讓我對這個世界的本質產生了懷疑。

      那時,我被困在現實世界,一事無成。于是在一個備受煎熬的年末,我卷了一床鋪蓋,上了一座山,進了一座幾無香火的草木寺,去寫一個無人在意的故事。

      奇怪的事情就發生在我進寺三個月后。農歷三月初三凌晨,我從書桌前驚醒,發現電腦屏幕依舊亮著,光標閃動。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凝目看了一下時間,凌晨四點二十五。

      正當我要保存文檔上床睡覺時,屏幕上彈出“電量不足”的提醒,這讓我察覺出某種異常。睡著之前,我沒有給筆記本電腦插電,因為這間禪房里唯一的插孔貼近床腳位置,我的電源線不夠長,我都是白天充好電,晚上寫。我的筆記本電腦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十分鐘就會自動進入睡眠狀態,而我顯然睡了不止十分鐘。

      我抱起筆記本電腦走到墻腳,插上電翻看文檔,一看之下,悚然心驚。不知什么時候,我竟然把故事里靈書素、孤直公、謝臻、蕭玄翼這四個人物,都給寫死了。

      靈書素死在一個草長鶯飛的午后,被一只叫貓小僧的小貓帶著爬上洛陽城的城樓,隨即縱身一躍,飛入云海中。

      孤直公忽然逸興遄飛,在半夜溜入皇宮,坐在皇帝愛妃的屋頂亂彈幾曲,琴聲嘔啞嘲哳實在難聽,被巡夜的護衛以“擾人視聽罪”就地正法。

      謝臻把商陸當成人參吃了一整根,由此安靜上了路。據說神農氏嘗百草,吃的最后一樣東西,就是這個玩意兒。

      蕭玄翼就更加離譜,他趁著日出奔出洛陽,舍棄了坐騎一路向北,逢山跨嶺,遇水橫渡,幾乎沿著一條筆直的線路奔至古時的北海——如今的貝加爾湖,從湖的正南部入水,游至一半,凍斃在無邊無垠的湖水里……

      我深感難以置信,這些詭異的橋段,是出自我的手。這樣的情節,毫無道理可言……

      我有一種淡淡的感覺,在天人交會的地方,我下筆有了靈感。孤燈將我懸起來,像在寫野草集。

      在萬物歸冥之際,我感到一種深遠的寂靜。每當我懸筆,睡過去,再醒來,故事的走向就變得匪夷所思。

      書里的人逃了出來,我拿了一張羅網,卻沒全部抓住他們。

      從那一天開始,各種奇怪的事紛至沓來。

      我總是在每個神思杳杳的孤夜沒來由地昏睡過去,醒來后,我筆下故事的走向就會自動更改,但我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入眠,何時寫下這些文字。

      起初,我安慰自己這是神來之筆,后來發現不對,我得搞清楚這個事。

      我央求草木寺的小和尚玄見帶我下山,去最近的縣城,置辦一些東西。

      玄見和尚比我小十二歲,是個有些木訥但精力充沛的小僧,我平日里喜歡逗他,所以交情不錯。他沒事時會跑來我的禪房看我寫的東西,更喜歡借我的電腦看一些老電視劇,什么《天下糧倉》《宰相劉羅鍋》、87版《紅樓夢》都是他的摯愛。我說他凡心未泯是個假和尚,他說阿彌陀佛不能瞎說。于是我把他也寫進了我的故事里,改名為玄劍,成了一名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他嫌戾氣太重,我又改作玄翦,變身為一位千里不留行的刺客,他表示很滿意。

      與我交情不錯的,還有一只名為貓小僧的寺貓,我還沒來得及將它寫進書里,第一次見到關于它在書里的描述,就是在三月初三的那個凌晨,它將靈書素帶上了洛陽的城樓。

      玄見帶我去了最近的縣城,我請他吃了碗素面,然后找理由支開他,讓他等我,我去辦事。

      再上草木寺,我的包中多了幾本書和一個黑袋子,袋子里藏著一個公牛插線板和一個可以連接手機的小攝像頭。

      當晚,我悄悄將攝像頭安裝在房間里。隔天,我就在監控中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約莫凌晨兩點,正在寫作的我毫無征兆地睡著在座位上,半個時辰后,原本睡著的我忽然坐了起來,將熄滅的屏幕重新點亮,眉目緊蹙,按了半晌退格鍵后,開始打字。

      我著實嚇了一跳,想起電影《閃靈》里男主杰克·托倫斯精神失常后在打字機上反復敲打一行字的情節,心臟都停搏了幾秒。但我并不熱衷于靈異與離奇,我上山來,不是為了給自己本已庸常的生活再增一分難以解釋的詭秘。

      同理,我更不會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自己受到關于神志方面的質疑,進而與精神病院扯上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樣我的人生會更荒蠻一成。

      我很快鎮定下來,欲將此事拋諸腦后。我決定暫時不用電腦寫作了,改成紙筆,一來是夢游狀態下的自己按著退格鍵刪除清醒時寫下的既成文本太過容易(這一點甚至比看到自己夢游亂寫還令我害怕),二來是電子產品總令人目眩神搖,或許,就是這樣。

      我上山兩個月后,老和尚空聞曾專程跑來問過我上草木寺的原因,我含含混混回答過,說的都是真話,但沒說全。

      我上山的原因,跟我筆下的蕭玄翼很像,蕭玄翼是個“持志若心痛”的人,而我則有一種“持志若心悸”的感覺。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老和尚空聞,老和尚派小和尚玄見隔天下山,給我買了瓶速效救心丸,讓我盡量別死在山上。

      那段時間,我是那樣的逡巡、猶豫、徘徊、踟躕,我知道它們大致表達的是一個意思。

      每當太陽漸漸下去,空虛就從另一個世界蕩過來,盤踞在這個世界的方寸之間,其間鶯飛草長、桅桿數點,都已與我無關。某種力量正在剝奪一個叫“豪邁”的詞,與之相關的鐵馬秋風、壯聲英概,都隨之而去。

      我難以入眠,成宿成宿地難以入眠,細想著生而為人的各種細枝末節,關于熱情,關于匱乏感……

      我在草木寺想人生那點事的時候,孤直公也在我書里想人生那點事。他是個三十多歲仍然一事無成的書中人,多少有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一點跟我有點相似,而他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這點又和我相似。

      如今又添了這檔子夢游亂書的事,我變得比孤直公更加困惑。

      夢游亂書的事我沒有聲張,也不敢聲張,只是在私底下折磨了我很長時間。我養成了看監控的習慣,我會仔細觀察自己在無意識狀態下的一舉一動,和那些失常卻連貫的夢中文字。

      我堅信自己的精神沒有問題,無論是我的行為模式、邏輯思維能力還是與人的交際,都跟昔日大抵相當。但我還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我不斷更改故事的走向。

      在改用紙筆寫作后,進度相較之前更加緩慢了。好在,縱然再有類似神游寫作的事情發生,我的手書速度也有限。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手寫時,雖然我屢屢在人物命運方面胡言亂語,卻沒有手撕前稿的習慣。

      我只需在清醒之后,將睡著后寫的稿子棄置,續上清醒時寫的前作即可。

      筆記本電腦被我暫時寄放在了玄見小和尚那里,我鎖了原先的那些文檔,防止咄咄怪事的發生。

      監控里,孤燈將我懸起來,我抽出紙筆,像是在寫野草集。

      在萬物歸冥之際,我感到一種深遠的寂靜……

      在草木寺,老和尚空聞之于我,有點像馬爾克斯的姥姥之于馬爾克斯。

      他念的經我自然都聽不懂,但就是能讓我有所啟迪。這種啟迪不在經文本身的含義,而在于個人的感受,我感覺他念誦出口的,是一種古老的秩序。古老的秩序傳續有度,本就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我輕易地從繁雜的聲浪中辨析出這種古老的音質,他的腔調不緊不慢,在不知所云的念誦中時時譜寫旋律,霧靄、湖泊、宏大、細微,拋離了意識、形態與鐐銬。

      往往聽到一半,我就會見了周公,比安眠藥都管用。

      小和尚玄見說我沒有慧根,空聞卻從來不這么說,他只是在我醒后提醒我,只要捐了香火(伙食費和禪房的住宿費),其他的事都好說。

      我被神游的事折磨得不可開交時,就經常去聽他念經。

      聽經,我會選擇一個舒服的姿勢,把貓小僧橫放在腿彎,摸著它肉乎乎的頭。它是一只受過戒律的貓,橫在腿上像抱著一把古琴。我不將其視為尋常貓,而空聞卻沒覺得它有什么不尋常。他說這叫分別心,放下分別心,才能觀自在。

      我說,師父你沒有分別心,所以沒法寫故事,只能說境界。你不懂寫作,我不懂禪。

      我在被空聞的誦經聲催眠了幾十次后,忽然有一天,我察覺到了自己夢游寫作的根節。我壓根不是自己睡著的,而是被書里的人催眠了。

      我懶得對書里的人稍加控制,我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些什么。

      接著,在我不動神色的縱容下,他們的命途越來越離奇。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自己再次將蕭玄翼寫死,我開始意識到,或許,他們只是想逃離。

      我坐在白與黑的間隙,看日頭寸寸下移,懷疑著人間的真實性。

      書里的故事發生在公元一千三百年的一處大澤邊,主人公蕭玄翼有一個念頭,想要帶靈書素一起看海,于是他在一處大澤邊遇到了靈書素。

      靈書素是個畫師,披著一席三丈長的大氅,她想畫下整個洛陽,畫完了洛陽就準備西進長安,進而畫出八百里秦川、九萬里風月。但她作畫不用筆,每當她睡著,夢里的場景就會拓印在她神奇的大氅上。

      在書里,蕭玄翼并非本來就要帶靈書素看海,他是個萬里奔喪的孝子,立在一葉孤舟之上,要北上到一片連大海都結冰的地方,去見一個人。直到他在大澤邊遇到了靈書素,命運的紡線改變了軌跡。

      二人的行動路線并不相同,一個向西,一個往北。但上天(也就是我)讓他們遇見,一道走了一程,到了洛陽我為他們描繪了一個繁華的都市,滿城彌漫著花香。

      在這里,他們認識了一些奇怪又生動的人,比如孤直公、金樓子、謝臻、谷音、垂髫。

      孤直公是天下第一琴師,擅長彈琴,他的琴聲裂云穿石,能喚明月。

      金樓子是天下第一書生,善于長嘯,有一副“協黃宮于清角,雜商羽于流徵”的好嗓子。

      謝臻是個厭惡木屐的閨秀,經常偷偷地赤腳走在閣樓和林蔭里,對自由與愛情的向往讓她與那些矜夸服飾以為顯赫的木偶人截然不同。

      谷音想要熔掉自己的命運,借助一把鍛造神劍的火,她要在洛陽城內外尋找一個能生出天下最純粹火焰的火爐。

      垂髫則是一個攜個竹籃瘋跑在阡陌之上的小孩,籃子里盛滿了他在地頭撿到的麥穗。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就根據他的年齡隨意為他取個名字,叫垂髫。

      至于為什么要瘋跑,是我覺得,瘋跑起來會有乘奔御風的感覺,他會感覺到快樂。于是他有了個夢想,長大繼承神行太保戴宗的衣缽。至于為什么能盛滿了麥穗,是我想營造出一種五谷豐登的錯覺,縱然天下的大背景是饑荒。

      跑起來的人,好像能擺脫沉重的疑竇,有疑竇的人,都不會這么瘋跑。

      或許,他在我書里跑過的里程,已經遠遠超過了古希臘的斐里庇得斯——那個為了傳遞戰勝的喜訊跑到雅典過勞而亡的士兵,人們為了紀念他設立了馬拉松項目……

      然而在近期的故事里,他們的動線全變了,拋開視死如歸的靈書素和蕭玄翼。

      孤直公用他當世無匹的琴技,反復演奏出中人欲嘔的噪音,在每個深夜持之以恒地吵醒睡得正熟的蕭玄翼,惹得蕭玄翼屢動殺念。這里的“中人欲嘔”并非一個形容詞,而是能讓人真實產生生理反應的噪音,蕭玄翼甚至能在睡夢中因為聽到孤直公彈琴而吐出來嗆到自己。而他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甚至還是患難與共的知音與摯友。

      金樓子的嗓子突然倒了,不是戲曲名角的倒倉,更像是刺客豫讓那種漆身吞炭導致的嘶啞,一張口神厭鬼棄。

      謝臻開始鍥而不舍地拿商陸當飯吃,毒性尚未發作的短暫間隙,她會像幻影一樣飄離臥房,赤腳在夜里跨越家中三進院子的高墻,義無反顧往外闖,或撲倒在墻下,或昏死在道上。

      谷音終于在洛陽城里尋到了那個能生出天下最純粹火焰的火爐,但等找到后,卻剪去頭發,洗凈身體,將自己投諸爐中,像在效法干將莫邪鍛劍的故事。

      垂髫則總想跟一頭脾氣暴躁的野牛抵頭,他一個小屁孩,穿個紅色的肚兜,每次跑到野牛附近,都會發出一聲挑釁的呼哨,風也似的埋頭奔過去……

      顯然,他們是想盡早為自己找個并不體面的歸宿,結束其在書中的一生。我難以理解,毫無頭緒。

      我給書里的人打造了一個美麗的伊甸園,卻不知道他們為何想要逃離那里。

      隨后的日子里,我將自己悶在房子里看書,不愿再動筆,直到頭發長得跟靈書素一樣長,小和尚玄見叩響了我的房門。

      玄見帶著貓小僧拉我出門,說是要給整個草木寺大掃除。從院子到大殿,角角落落。

      我說,我供了香火,難道不能免于勞作?老和尚空聞從一個回廊轉出來說,不能!

      我問,為什么?空聞說,所謂大掃除,包括你在內,都得掃除。

      我被逼迫去洗了個不冷不熱的澡,換了身干凈衣服,空聞要給我親自操刀修剪發須,在此過程中我反復強調我沒有出家的打算,但他拿手的發型似乎只有光頭。

      我在落發成為光頭的幾分鐘內,空聞給我講了個故事。他說,你如果想做一件事啊,要真正想做才行,真正想做的時候,外面的聲音就會變小。就像玄奘法師西行求法,不是唐太宗派去的,而是以通緝犯的身份偷渡到西域的。那時候大唐與東突厥戰事正緊,唐廷嚴令禁邊,玄奘自己要踐行西行求法的宏愿,于是喬裝打扮,從長安到了瓜州,又從瓜州繞過了玉門關。在此期間,一個叫石磐陀的胡商,也就是小說里孫悟空的原型,只跟了師父一小段路,其后八百里大漠、五萬里疆土,都是玄奘一個人走下來的,一走就是十九年。等他回來時候,唐朝已經肅清了邊務,一個嶄新的大唐敞開國門等著他。

      我說,師父我懂了,你是想讓我當逃犯。空聞說,低頭吧。我低下頭,他舀了一瓢冷水,澆在我頭頂,勺底落在我后腦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我陪玄見掃了兩天院子,干完一應雜事。第三天正午,他揣了幾個烤好的土豆,邀我去爬后山,日頭正好,我欣然同意。后山的懸壁上有個洞窟,洞窟左近有數個佛窟環繞,我一直覺得那里有故事。

      貓小僧在前開路,我們隨著它盤山而上。沿途彎彎繞繞,盡是些尋常山景。

      玄見說大掃除和拉我去山上轉,都是空聞師父的意思,老和尚看出我精神上的不安寧,記得我有心悸的毛病,怕我長期窩著突發心臟病死在山上。

      我將玄見塞給我的速效救心丸裝進兜里,表情僵硬勉強謝過。

      后山看著不遠,走起來實在不近。我們過了一處山澗,再往上走,走了一半,太陽已懸不住了。玄見望了一眼天光,住腳拿出土豆,說吃完土豆我們就該折返了,但我還惦記著洞窟,問能不能再走一段。

      于是我們吃著土豆加快了腳步,但終于還是沒能抵達。

      我在山道上撿到盞煤油燈,捻子和燈油俱全。

      我提溜起來問玄見,這像什么?他說,像林黛玉給賈寶玉的玻璃繡球燈。

      我哈哈大笑,說他長大肯定是個花和尚,他說阿彌陀佛,不要瞎說。

      懸壁上的洞窟還有很長一段棧道,我們在走了一段后預估了時間,到那里恐怕就趕不及天黑前回寺了。玄見面露難色,我又不可能獨往,加之貓小僧也走乏了,跳上玄見的肩埋頭就睡,爪子將他的僧袍都勾出線來了,于是我們決定原路折返。

      回來的路上,我們在一棵巨木的背陰處發現一處水潭,這時余暉未斂,從樹蔭投射出一片朦朧的霧,籠罩著深不見底的泉水。

      我點燃煤油燈照潭水,水中影影綽綽,難辨水中事物。旋即霧的羅帳垂下來,我隔著帳子見到潭中有一桿畫戟,萬物追逐,有人跌跌撞撞奔跑在丹墀之上……

      玄見忽然橫臂過來,壓下我的胳膊說,不要照。

      我回過神來,一陣山風從枯槁的林間蕩過來,我的腦袋感到分外寒冷。

      我們回到草木寺時天已黑透了,玄見和我道別后就回了自己的禪房,我進屋想思考些什么問題,但一沾枕頭就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從夢里醒來,玄見小和尚說他沒見過什么潭水。

      我看看立在墻腳的煤油燈,心里知道,那是一方迷誤的世界,藏匿在一片迷霧之后。

      我決定善用這個“玻璃繡球燈”,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撿到它,它就該有它的用處。

      于是我開始在深夜點燈看書,一點就是一夜,但這燈破了一個口,散溢的煙氣每天都熏得我眼睛很迷。我也不是非要看書不可,而是必須用看書這個事情,填補令人心悸的負罪感。

      玄見來找過我兩次。第一次問我近期是不是在練什么透支身體的功法,要成火眼金睛,恐怕得進煉丹爐。

      第二次是來為空聞師父傳話,囑咐我半夜別點火,我莫名其妙,我說我沒點火,我點的是煤油燈。我引用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的詩句對他說:“啊!燈光下的世界顯得多么偉大!/而在回憶的眼中,世界又何其區區!”

      玄見私下問我有沒有燒廟的打算,我正色說這是哪里話,我好歹是個文化人,能做放火燒廟的歹事?

      三天之后,玄見又持著空聞師父的字條來,說是最后通牒,上面寫著:“晝坐惜陰,夜坐熄燈。”

      我看后哈哈一笑,取筆在字條上糾正,將“熄燈”改成了“惜燈”,對玄見說:“拿給師父看,是熄燈嗎?錯了,是惜燈,這里的惜,是珍惜的意思,一字之別,差之千里。”

      玄見將我批改的字條拿給空聞看,空聞囑咐玄見,讓他安排一下我的下山事宜。

      我讓玄見別開玩笑,又捐了點香火,后幾晚早早熄燈,這才作罷。

      但縱然熄了燈,我的作息卻一時調整不過來,就像習慣了夜行的雕梟。

      于是我整宿整宿地躺在床上,躺不住了,會起來,裹著被子坐在桌前,看窗外。

      黑暗中,我看到了很多東西,萬物一張一翕。有時候,我會掂量自己在這人世上的重量,甚至偶爾會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很重要。這種譫妄的幻想不無作用,因為幻想會讓我產生別人認為假而我在那一刻認為是真的虛假滿足感。

      我想真正相信“心外無物”思想的人,會不會比鋼鐵般百毒不侵的唯物主義者稍微快樂一點,他們每天在心里念叨著“離卻我的靈敏,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這樣,他們只需要尋找自己的靈明。當然,這只是我眾多妄想中的一個,跟佛家的“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不相干,跟我這個人平時的行事準則也不大相干,更沒有要否定唯物論的意思。

      我想把自己發散的靈明都抓捕到紙面上,可我不想動,抽紙的空隙,那些活蹦亂跳的、忽左忽右的、踩著風火輪和筋斗云的亂念,會一去千里。

      我想寫它們,又不想寫它們,因為還不夠華彩。

      我打開稿紙,月光下,我竟然也能看清紙張上的每一個人,靈書素、蕭玄翼、金樓子、謝臻、孤直公、谷音、垂髫、玄翦……他們變換著身姿,活在虛無之巢、恍惚之場,是我將他們扯進這個奇詭的世間,來抵御我個人的失落與困頓。

      我開始在半夜聽到琴聲,伴隨大聲朗讀詩書的聲音。我知道他們是誰。

      孤直公對著月亮撫弄著他那把破琴,為讀書的金樓子配樂。

      他們一個盤坐、一個游走在我的禪房屋頂上,踩得瓦片咯吱作響,金樓子的破鑼嗓子穿云透霧,恨不能聲震寰宇。

      孤直公在我書里因為亂彈琴已經被正法了很多次,可是善長嘯的金樓子性格清冷,是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穩重人,我沒想到他竟然也能被策反。

      我這頭自然沒有大礙,但草木寺里還有小僧玄見、老僧空聞以及壯年僧人廣智、廣元四人常駐,當然還有只貓小僧。我沒法向他們解釋這件事,他們認定了是我半夜發神經,要擾亂凈土的清凈。我只好攤手說人生就是會吵吵鬧鬧,在某些莫名其妙的時刻。

      有天夜里,孤直公叫上金樓子再次奏樂,卻一反常態地認真起來——《秦王破陣樂》,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靈書素排眾而出的破陣舞。這是貞觀七年李世民加以完善的舞蹈:“左圓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鸛,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戰陣之形。”靈書素身披大氅,往來馳走,配合著孤直公的琴、金樓子的鼓,每一步,都踩在樂律的刀尖上,激昂踴躍,仿佛已刺破生活的沉悶,煥發了新生。

      我心想來了,不服管的家伙們,終于步入了正軌……然而好景不長,正當我沉醉之際,樂聲陡變。這時我才發現,靈書素率領的舞眾——那群看不清相貌的書中舞姬,早已變換了陣型,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合圍之勢,將我困在中央。我恍然大悟,不是《秦王破陣樂》,是《秦王陷陣樂》!壓力山呼海嘯,滾滾而至。

      我驚叫著醒來,連人帶被子被抬下了床,抬我的廣智和廣元沖我粲然一笑,玄見正將我枕頭底下壓的書收入紙箱中,外面天光大亮。

      我無處借力,勉強抬起頭疑惑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玄見晃了晃手里的書說,杯酒釋兵權。說罷把書扔進紙箱,轉身抱著紙箱往門外走。

      我說,聽聽,聽聽!你都說什么話,什么叫杯酒?這是你們佛門中人能說的?什么叫兵權,書能是我的兵權?

      廣智和廣元將我扔回床上,又拿起枕頭抖了抖,確保枕頭里沒書。

      我大叫著說,拜托別這么離譜,私闖民宅,要負法律責任。

      玄見不等我說完就從門外進來封了我的口,他再次傳達了空聞方丈“口諭”,讓我最近別再看書,多上山看看樹!

      我想起陸游有首詩叫《高秋亭》,我記得其中兩句“從今惜取觀書眼,長看天西萬疊青”。我問方丈是不是這個意思,玄見問后說是。

      我又問玄見,師父為什么不親自來跟我說?

      玄見說,師父怕見到你,忍不住破了嗔戒。

      鑒于我的吃住以及在草木寺的一切都得仰仗老和尚空聞的鼻息,所以縱然被如此冒犯,我也不敢造次,我還主動作出保證,遵守寺規。

      我暫且將書里的孤直公和金樓子禁足在一片叫無音谷的地方,讓他們短期內喪失了制造噪音的能力。靈書素作為從犯,被我罰去抄經文,我相信這些詰屈聱牙的文字足以消磨她的烈性。

      其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書可看,反倒輕松了不少。我殷勤地給寺里幫忙,鋤地、喂貓,耕種、喂貓,劈柴、喂貓,掃院、喂貓,晾洗衣服、喂貓,成功讓貓小僧脫胎換骨,變得又懶又胖。我還會準時在空聞念經時趺坐在角落的蒲團上聽經,每當發腮的貓小僧呼呼大睡,我都會搖醒它,讓它跟我一樣,對聽經保持尊重。

      貓小僧似乎不大高興,但玄見很是高興。我問他,空聞師父高興嗎?他說,私下肯定高興,他表面不說。

      我問他什么時候再去后山走走,趕天早去找找那個古木后的幽潭。玄見說他不記得潭子的事兒,跟上次說法一致。

      這段時間,我才算走近了廣智、廣元兩位和尚,此后,我沒事時就會去找他們,觀摩他們制作唐卡。這并非方丈空聞安排的功課,而是他倆自己的愛好,因為廣智在入寺前曾是個游走各地的畫家,年輕時在拉薩居住過,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浪過三年五載”,在那期間學過唐卡。

      他會在網上尋找優質的唐卡圖片,遴選再三,起稿構圖。廣元就是他的幫手,他告訴我,從選布起稿,到縫裱,中間無數步驟,打線、上膠、勾草圖、著色、鋪金描銀,直到開臉(也叫開眼),一幅下來,經年為計,可不是那種網上買來的半成品刺繡所能比擬的。我說,我暫時買不起。廣元說,這是哪里話,我們又不瞎。

      我們面面相覷,良久無言。廣元撿起話頭:施主未來記著點就好,發跡了回來買。我說,借師父吉言。

      在宗教類的唐卡里,廣智喜歡做和能做的,是空行、羅漢一類,至于祖師像、集樹會、輪回圖、曼荼羅畫,他說要么太復雜,要么他沒學會。非宗教類的唐卡中,他會模仿制作個別傳說故事。

      每次我觀摩廣智二人做唐卡,心情都會放松一些,他們的進展速度以我的肉眼判斷,以三周為期才能分辨出一點區別。世間真有如此罔顧時間法則帶給人沖刷的工作,實在出現在人眼前時,足以令人訝異駐足——在這個計算機速度已達到每秒三萬萬億次浮點運算速度的今天,在我這個對抗時間的人眼里,虛幻得不可思議。

      可是我不能長久駐足,我給自己的放空卡定了期限,嚴格規定在一個月內。因為預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能過了三十一歲還因一事無成而不敢回家,再在年末卷個鋪蓋進一家寺廟。雖然玄見說草木寺很歡迎我年年來,但于我而言這不是一句祝福語,就像聽到在醫院做醫護的朋友對著就診的病患熱情地說“歡迎下次光臨,期待早日再見”一樣。

      我發現,困在塵世里和困在草木寺大同小異,因為草木寺就在塵世里。但相對來說,困在草木寺的感覺會稍好一些,這里香火不旺,遠離了無謂欲望的盤剝,這里的人動作都很慢,似乎對活著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我也想慢慢地活著,只是光耀門楣的熱望灼燒著我。我意識到自己在跟一種時間觀念作對,也是在探索時間之于我的本質。每當我想與之一較高下,就有無數雙無形的手拖拽我……銀行卡里僅有的那點積蓄,只夠我在草木寺這樣的地方,維持最后一年的體面。

      兩周之后,我重新動筆,夢游亂書的事,我已習以為常,而我發現,書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醒。我不斷地阻攔著他們,觀察著他們。

      蕭玄翼渴望著衰老,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他在等著自己從一個翩翩少年成長為一個中年人。因為我的設置,他相貌出眾,昂藏英偉,長成一個中年人,也是一個有味道、有魅力的中年人,在急人所難的余暇,會細數院子里的落花,就像李尋歡一樣。

      可沒想到,他不僅想盡早變成一個中年人,更想快速成為一個老年人,甚至成為老年人也并非他的目的,他想盡快老死,壽終正寢,究其原因,是不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能理解他想要逃離的原因,在我的判斷里,我讓他遇到了天下最好的女孩——靈書素。

      我讓靈書素在進入洛陽城后穿上了木屐,行走間發出清脆的律動,這是一種儀式感,也是她跟謝臻的一個連接點。但她總想脫了鞋走,我不允許,因為她不是那個叫垂髫的小孩。

      在這里,蕭玄翼有男人的樣子,靈書素有女人的樣子。

      他們相互攙扶,分工明確。靈書素尊重蕭玄翼的志向,渴望他能卸下擔子,變成一個風雅超群、為自己而活的人。蕭玄翼保護靈書素的幻想,相信她畫中的萬物,都能煥發生機,給人以希望。

      他們尚未形成后天對立的關系,這點令我很滿意。

      蕭玄翼陪同靈書素抵達洛陽后,就被這里的人和事羈絆住了,客觀上,是事絆住了人,主觀上,是人絆住了人。但無論主觀客觀,洛陽城都像個罩子,罩住了他們,讓他們在短期內寸步難行。

      我認為這種羈絆是很有必要的,只是他倆似乎并不這樣想。

      我將蕭玄翼困在洛陽十四年,時長是紂王囚禁周文王的一倍。在此期間令他生了一場大病,經歷了數次命懸一線的生死劫,以期不破不立。畢竟這都是我筆尖一動的事,他身為任重道遠的天選之人,必然要背負很多。

      之所以囚困這么久,是因為尋常人的真實人生較之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往往在一個地方一困就是一輩子。蕭玄翼在世俗的濁流中浸泡著,又窮又困,卻心如鐵石,我明白他所有的窘迫。

      蕭玄翼的時鐘走了十四年,相應地,靈書素、謝臻一行人的時鐘,也必須走十四年,這是統一世界里的統一法則,連我也無法改變。

      但我不想讓靈書素和謝臻的時鐘走,我想讓她們永遠留在最韶華的那一刻,讓無論什么時候的什么人見到她們,都能如沐春風。

      蕭玄翼要完成他關于男人的歷練,靈書素、謝臻甚至是垂髫,都不需要。可是要讓她們長生不老,又沒意思……或者,我讓她們冬眠呢?冬眠就能延緩其衰老。玄見和尚勸我不要太荒謬。又或許深藏古墓,才是不受塵世沾染的不二法門。等我冷靜下來,我意識到自己不能亂來。

      十一

      靈書素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我給她平添了個身世,因此,她初入世界,就像已經在這里活了十八年一樣。除了失去相依為命的哥哥這一項挫折,她的十八年,是潔白又清朗的十八年。

      我讓她善于做夢,于是她自己編織著綺麗的夢,她的夢色彩豐富,多數時候是銀色的。銀色的夢就像汞,她會在夢里將洛陽和秦川的樣貌拓印在大氅上,睜開眼,往往滿氅錦繡……

      這件大氅被我取名為音圖,因為她夢中的圖景會化成音律,將極夜將盡、蜃樓搖曳之類無法用語言視像化的異景表現出來。

      靈書素是個美麗又奇怪的人,她似乎天生沒有聽過諸如“不容置喙”和“三緘其口”這類詞,縱然我讓其他人在她耳邊反復唱誦。

      我讓金樓子去給她伴讀,時常旁敲側擊她一些“金蠶無吐絲之實,瓦雞乏司晨之用”的理念。

      按理來說,她和蕭玄翼兩人是最不可能厭世的,因為他們是主角,是這個世界核心中的一道光,但我偏偏是被書里的靈書素催眠的。每當她作畫時,就用畫卷催眠了我,她的畫卷佐以蕭玄翼的劍吟、孤直公的琴聲、金樓子的蛙鳴,將處在現實世界的我搖入幻境里。

      隨即,書里覺醒的人,就開始借我的手逃離。原來他們和我一樣都想逃離,逃離庸常與擺布。

      十二

      書中人有不同的覺醒方式,明白了這一點,我的大部分困惑豁然而通。

      謝臻是個大家閨秀,背誦著女德,接受著命運的錘騸,想要在這個擾攘的世界擁有一所獨屬于自己的房子,叫嚷著為了愛情與自由,可以拋卻一切。

      柳牙是個青樓女,跟謝臻這樣的閨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我憐憫她的身世,對她抱有從良和受難的幻想。

      金樓子作為天下第一書生,讀過的書車載斗量,他解得開世間的大部分難題,唯獨解不了相思之疾。

      玄翦作為刺客,總是叩劍問天。我先前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叩劍問天。后來才知道,他想要破天,殺我。

      這種方式甚至影響了蕭玄翼。蕭玄翼在完成了十四年臥薪嘗膽的折磨后,依舊“持志若心痛”,他要擊筑、要改良軍備、要收復失地、要在自己的國土駕一葉扁舟北上去完成他的誓約。他造出了全新的床子弩,其上駕的與其說是箭,不如說是長槍或槊,威力和射程足以讓后世的朵顏三衛這樣的精銳聞風喪膽。

      我起初不知道他制造床子弩的真實目的,某一天,他們聚集于城樓之上,擺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席間蕭玄翼祝酒,金樓子念詞,靈書素袖舞,孤直公撫琴。我認為,他們是演給我看、奏給我聽的,我想到《九歌》里關于“啟賓天”的故事。此刻我相當于天帝,孤直公相當于啟,他從我這里聽到了“廣樂九奏萬舞”的天樂,偷至人間引出一場歡宴,又轉頭奏樂給我聽,以郊祭于我,祈求保佑。

      我也在書外望著書中歡樂的場面,開心小酌。酒過三巡,蕭玄翼忽然下令讓床子弩射天,數百弩箭直指長空,在一聲號令中射出數百根碗口粗細的長箭,穿云透霧而來,場面蔚為壯觀。

      當我讀罷夢游寫下的這段文字時,我才知道他是受了玄翦的啟發,要破天,殺我。

      在床子弩射向長空的瞬間,他們齊刷刷地望向天空,望向我這個俯瞰其命運的創造者。我覺得這是有意為之,是一種挑釁。

      我驚愕于人的變化,驚愕于自己的失策,驚愕于我無可撼動的地位遭遇了挑戰,我不知道自古以來的作家是否有這樣的驚愕與感嘆。

      孤直公、靈書素、垂髫等人,我沒法判斷他們中誰先覺醒,但我知道,他們都已覺醒,醒來的人很難裝睡。或許,這繁華的洛陽城在他們眼中,只是個巨大的囚籠。

      在掌握了他們的亂念后,我在百無聊賴中隨意剔除著他們的想法,那些夢中亂書的稿紙被廢棄,書中人的時間被反復回調重置。

      我像是持著一張網,抓捕著在書里流竄的亂黨。

      從他們行為模式的轉變中能夠判斷,他們一定是發現了自己無法赴死這件事,不管通過什么方式。比如蕭玄翼,他已經嘗試通過破天殺我,抑或加速衰老來瞞天過海,擺脫書中世界。

      十三

      我的驚愕中伴隨著部分被冒犯的急躁。我讓始作俑者蕭玄翼染上一場風寒,挫一挫他的銳氣,這在我筆下只是簡單一句話,他卻要遭受實際的苦痛。但還有一個感覺困擾著我,我隱約覺得他們背后還有一個覺醒了的軍師或者幕后推手,否則不會在我反復回調書中主要人物的記憶后,再度覺醒得這么快。這個人是誰,我一時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出離了人群,又是誰藏著在人群之中?

      除了對他們中的部分人物做出懲罰,我想我還是開明的。

      我也動了惻隱之心,我開始從那些次要角色入手,通過順其心意的方式,改變他們在書中的實際命運。

      首先就是謝臻,我相當喜歡這個角色,特將《高唐賦》中虹化美人的故事套用在她身上,說她是天上晚虹暫落人間。

      過去的謝臻被非自由、功利性的婚姻逼迫到經常沾襟、潸然、掩涕,總要高舉自由的旗幟。于是我去掉了這些讓她傷心的詞匯,給了她自由。

      在此之前,為了先苦后甜,我讓謝臻雙膝跪在一張薄薄的墊子上,墊子下面的地板凹凸不平,不至于傷害她,卻也讓她備嘗一夜難受的滋味。

      那一刻,我就化身成了命運本身。雖然現實生活中,我也是那風中紙鳶,命運長線不知被誰牽引。

      接著,我放開了手中的長線,謝臻成為可以自由選擇自身命運的人物。于是依照自己的心神,她愛上了一個書生,這是一場熾烈到讓我都為之動容的相戀,我不加修飾地任由他們發展,我只靜靜地充當觀眾。

      我滿以為她會走上一條自由幸福的道路,但后來發現她沒有,她一方面熱烈地渴望自由,一方面卻擺脫不了虛榮的束縛。她隨書生而去,一面享受精神上的飽腹感,一面又無法忍受無法錦衣玉食的窮酸,于是在一段時間后又生異心。她留宿書生,卻又對外以待字閨中的小姐自稱。終于,她沒能成為聶小倩,也沒成為白娘子。

      在月光遍地的原野上,謝臻將那些山高海闊的浪漫都拋卻了,轉身踩上了木屐,回歸待價而沽的榮華。她挽了一個精致小髻,回歸處子的模樣,為自己編造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故事里沒有書生一星半點的影子,我眼看她用一個謊言套一個謊言,最后把自己困在謊言的大繭里。她放棄時的堅決,一如她隨愛而去時的義勇。我不想再看。她跟著風走,跟著水走,跟著太陽走,跟著跟著,又繞回了深宅大院——那個奴婢環伺的地方。

      等又一次在書中見到她,她孤零零地蜷縮在床邊,秀色可餐,楚楚可憐。一只野狗叼走了她的兩只木屐,她就再也走不了道了,不是不會走,而是不敢走。我想對她說些什么,但一張開口,才發現要對她說的話,業已道盡。我真希望她能找到自我啊,可我知道找自我,是無法通過外力的。其時正是小雪,一切都像電光幻影,一個夜露濕重而寒冷的長夜。

      在夜晚寒蟬凄切的長亭,只有一個窮酸的身影站立,他的面目隱藏在黑暗中,也不重要。我甚至沒給這個書生安排姓名,或許是金樓子,又或許不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對他抱有期望,他只是書中的甲乙丙丁,我以為他相比謝臻,更會成為那個重利輕別離的人。

      在謝臻身上,我寄托的是關于美麗和愛情上的希冀。

      靈書素則是夢境和理想,她不會有謝臻這樣關于愛情的煩惱,因為她壓根不在乎蕭玄翼的窮通。

      蕭玄翼單純是個要履約的男人。他是一柄劍,說要見一個人,就要見一個人,就算打斷他的腿,該走的路,一步都不會少。他倆,是決心已定的飛鳥。

      十四

      在與書中人來回的拉扯中,我也察覺到一些端倪,靈書素在其大氅上拓印的夢中畫便是書里的一處漏洞,她能將之前自己的命運通過夢境多多少少體現在畫上。比如第一次從洛陽城頭躍下那一幕,被縮小為一片樹葉大小的袖珍畫,印在她大氅的袖口位置。

      這樣一來,縱然我刪掉了情節,她也能從蛛絲馬跡中反復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我能消除書里人的真實生活,但消除不了他們的夢。

      有一次我偶然進入大氅中音圖的世界,看到她記錄的話。

      她問:“哥,春日還會長出漫山的花朵嗎?”

      她說:“那些文字外的人,能看懂文字里的孤魂野鬼嗎?”

      我出離音圖之后,發現她瞪視我,大氅飛揚,音圖浮在這半真半假、半睡半醒的人世。我凝視她的眼神,想起那些話,有時會忍不住掉下眼淚,那是怎樣一種勇敢啊!

      主角當如是,她敢穿越煙雨朦朧的長街,從刀鋒峽谷走上房梁崖壁,抬頭瞪視我。一路跌跌撞撞,跟現實中的我一樣一路跌跌撞撞。

      我不會去修正她走路的姿態,因為那是我無法企及的勇敢。

      我把與她相依為命的哥哥寫死了。這是情節的需要。所有文學的母題里,有生必有死。這是泥沙俱下的世事,很正常,掩埋所有恰好經過上一秒還憧憬未來的路人。

      其他人也是一樣,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辦法,只是我暫時沒有發現。

      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二維世界的人,我才是他們世界的主宰,他們不明白,卻總要反抗,這樣的反抗很無謂,卻總將我拖進無謂的沉思……

      我總在沉思時想起那個懸壁上的洞窟,那個霧靄迷蒙的深潭,一個是未履之地,一個是匆忙中瞥了一眼的未知之地。它們的相似之處,就是影影綽綽的未知。我想抽空再去一下這兩個地方,或許去了之后它們就會變得尋常。

      我惦記著未知,不滿于現狀。我想起《列子·天瑞》中記載孔子登泰山見榮啟期的情景,當時榮啟期行于郕地郊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用今天的話說,穿著粗制的寒士之服,但樂樂呵呵。

      孔子問他:先生怎么這么快樂?榮啟期回答:萬物以人為貴,生而為人,是一樂;人生下來有不見日月的(盲人),有不免襁褓的(早夭),我行年九十,是一樂;貧,是讀書人的慣常,死,是人的定局,有什么可憂慮的?孔子聽完說,老先生善于自寬,真好!

      我做著排除法,一時警惕,我的不樂,該不會是憂于赤貧這么庸俗的理由?但仔細想了一下,似乎真是如此。

      有時候,我又會莫名的高興那么一個剎那,因為我從書里人身上看到一些高級特質,那是一些披散光輝的靈魂。人類歷史上完成的所有具有先驗性和能稱之為偉大的作品,皆源自這類理想化的靈魂。能使少年永遠熱血,能使少女永遠青春。

      我其實很高興,說明他們并非僵死之物,神靈只存在于活的事物中。

      作亂的眾人里,沒有一個是尼采口中所說的末人,即平庸、滿足、不思進取、沒有生命力的人,也都不是超人(末人的反面)。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企圖覺醒意識、在末人組成的人墻里格格不入的中間人。他們擁有旺盛的、各不相同的生命力,當我塑造了這些形象與內核,就該想到將來的某一天,無法限制他們,是必然的事。這像是畫龍點睛的魔法……

      在一派胡思亂想中,我見到了深夜造訪草木寺的行者。

      我住的禪房是白色的,在一小片古樸的殿宇之后,窗外是一片殿前空地,中間立著一棵掛著牌子的古木。

      這樣的格局很好,月光被云翳遮蓋的片刻,我見到蒙面的行者從正殿背后的角檐飄下,隨風一抖擻,就入了禁地。

      周遭環形的屋宇中有佛像目光如炬,但似乎誰也沒發現他,因為那人融在中央古木之上。可是他要如何進入藏經閣呢?五百步毫無掩體的空地,從古木穿過空地,他得借助月亮的影子……

      我實難判斷蒙面人的身份,草木寺的和尚沒有世俗的仇家,所以蒙面人傷人的概率很小,而我從他身上又隱隱感覺到一股玄而又玄的正氣,也不覺得他是壞人。

      出于責任和善意,我還是把這個事告訴了老和尚空聞和小和尚玄見等幾人,讓他們注意防盜。但這蒙面人夜夜都來,寺里卻沒有任何東西丟失,連一磚一瓦的損失都沒有……

      十五

      六月十六日,我正在院子里陪著玄見掃地,忽然靈光一閃,腦海里蹦出一個絕好的人物——李朝淵。我興沖沖地丟下掃帚,跑步回到我的禪房,將這個名字和與之相關的構想全部記在了紙上。

      在我的記錄里,他是個英雋異才,是個積極活潑的人,腰間別著一個名為環牧的佩,秉持著“窮亦兼濟天下”的理念。我特地用他人的一句旁述描述了李朝淵偉岸的身姿,叫“撫劍顧眄,目有精曜,不失為一世之雄”。

      李朝淵的故事似乎是隨著他的名字同時誕生的,掉落在紙面的那一刻,就有了成熟的骨架和豐滿的羽翼。此人觸角悉張,非常自然地跟書中所有人物產生了連接,他的到來打破了蕭玄翼困于洛陽的窘境,讓缺口自行圓滿。

      因為某些原因,李朝淵借了蕭玄翼的身份三年,這三年中,他也會替蕭玄翼盡三年孝,替他整頓軍備,完成那些困頓的蕭玄翼難以實現的事情。

      蕭玄翼則被李朝淵完完整整地從洛陽城解脫出去,連同靈書素在內。三年之后,蕭玄翼會還他一個很大的人情。

      蕭玄翼應當移步了,帶著靈書素,向著長安、向著滄海、向著理想,高歌移步。

      因為李朝淵的出現,我高興了一整天,貓小僧也因此多了一整箱素食罐頭。

      在我落筆豐富他的故事時,那個行者依舊夜夜入院。

      夜幕下,他行蹤詭秘,按照我的初始判斷,他是要去藏經閣偷經書的,卻遲遲沒有動身。我已經對他的到來習以為常。

      轉眼到了七月下旬,有一天,我猛然察覺到了行者的真實意圖,他在摸索我的禪房,他似乎看不見我,但卻能感知到我,這是種微弱又玄異的感知。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來找我,直到我在星月交輝的一瞬看到了他的衣服,我才發現,我認識他,他是我書里的人,他是沖著我來的。

      他一劍刺來,夜行衣下,飄出一縷白色的束帶,那是一件孝服。

      我用紙筆格擋了飄然而至的一劍,裂紙如裂帛。格擋的剎那,我聽見環佩輕微的震顫聲,那是一個叫環牧的寶物……

      十六

      我從地上坐起來,草木寺的椅子已經被我后仰的動勢壓垮,一地散落的稿紙和斷筆。

      蒙面行者不見了,我的掌緣在滴血,可我顧不上處理。

      我從自己的禪房出來,穿過寂靜無聲的院落和落寞無限的月色,敲開了小和尚玄見的房門。

      一進屋子,顧不上跟他搭腔,就打開了放在他床邊的筆記本電腦。

      小和尚睡眼惺忪的跟我說些什么,我全然聽不見,我打開防刪被鎖的文件夾,找到初始文檔從頭翻閱。

      十分鐘后,一個人物從一月份的文檔中赫然躍出,像是魚跳龍門一般扎眼——李朝淵,他腰間別著一個叫環牧的佩,行走在這個荒蠻的世間。文檔中借了天下第一書生金樓子的旁述形容這個人,叫“撫劍顧眄,目有精曜,不失為一世之雄”。

      我一時目眩神搖……

      這個李朝淵,早前就曾出現在我筆下,如今從我的書里遁走了。準確地說,是從我的記憶里遁走了。我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他就是那個軍師或者幕后推手。

      二維世界的人,企圖催眠我這個三維世界的人,修改他們在二維世界的命運,從而逃離二維世界。如今甚至令我失憶,忘掉了他們的存在,這是何等詭異大膽的行為。

      兩天后,我從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中緩過神來,重新整理思路。

      問題無疑變得更加嚴重了,首先我得確認自己是否得了失憶癥或妄想癥。

      我找到老和尚空聞驗證這個可怕的想法,他跟我對坐了一個下午,問了我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有上草木寺以來的事情,有童年往事,有家庭,有故鄉。

      最終得出結論,我沒有失憶。空聞又給我講了段經,我忽然有些釋懷。

      這是他跟我講的第二個故事,是俗名車奉朝的悟空和尚西行求法的事。他說,悟空和尚跟玄奘法師的西行之路恰好相反,玄奘去時是個逃犯(唐貞觀三年,629年),回來時大唐已氣象萬千,成就了“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龐大帝國。悟空和尚去時是奉旨出使(唐天寶十年,751年),大唐尚且盛極一時,回來時中原已歷安史之亂,大唐已由極盛至衰。這就是人的窮通、命數的窮通。悟空在被吐蕃侵吞的河西之地盤桓了十年之久,見到了安西大都護郭昕悍守絕域,見到了戰守之士喋血沙場,見到了“萬里一孤城,滿城白發兵”。他能留下嗎?他不能留下啊,他還有自己的使命。

      跟玄奘撰寫《大唐西域記》(其弟子辯機執筆)一樣,他也得將自己西行諸國的經歷和所學的佛法,撰成《悟空入竺記》,這才是他要走的路。

      看著寸寸游移的光陰,我決定離開草木寺。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好行李,跟空聞、玄見、廣智、廣元,還有貓小僧一一作別,空聞將沒收的玻璃繡球燈還給我,我決定再去后山碰碰運氣。那個被幾個佛窟環繞的懸壁洞窟中除了幾個草編的蒲團,再無他物。

      我沒在后山找到那個幽潭,卻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我點燃玻璃繡球燈照水,水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當晚,我做了個夢,我在一個沙盤的底部,化成了一個袖珍小人,或者說我在一個巨大的沙盤里,這個沙盤大得像一片沙漠。我忽然有種想法,不論是我,還是騎棗紅馬的玄奘,抑或盤桓河西的悟空和尚,都是走在沙盤里的人。

      之所以認出了這是沙盤,是因為我看到遙遠天際,太陽從不同的角度反著光,這絕非正常的照耀。

      我身后有一只半沉在沙子里的圓形巨鐘,當我走遠后回頭再看,鐘似乎不是個準確的形容。因為遠眺其頭部,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圓柱,一根金色鏈條從圓柱的兩側自然垂下,我知道這是什么了,這是一個懷表。這是一個社會時鐘或懷表,是亙古長存的秩序,提醒人們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每當指針的轉動聲響起,必然有一些人,要懸掛在指針上遵循秩序,或做聲音的奴隸、或做規訓的奴隸、或做語言和文字的奴隸。

      類似懷表的怪異巨物相繼出現,又漸次被我甩在身后。

      我驟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像是身處在一個游戲里,為什么那樣的龐然大物,會逐漸出現在視野中,難道是我近視的緣故嗎?但我只是近視,不是傻,近視會讓我遠眺不到這些物體的輪廓嗎?

      不會吧,這更像是游戲里才會發生的事,作為主人公,我每到一個新的領域,該領域中的一切才會隨著我的到來逐漸出現。

      這叫什么來著,渲染?對,渲染!

      ……

      十七

      玄見將我叫醒,窗外已黑透。

      他手里端著一碗粥,要我趁熱喝。

      我緩緩起身,發覺渾身酸痛,額頭敷著濡濕的毛巾。

      我問玄見發生了什么,他說下午我聽空聞講經,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睡到誰都叫不醒,師父摸了我的頭,說“我佛不度蠢人”。

      我知道這句話不是出自空聞的口,笑罵玄見。

      玄見將粥遞到我手上,說我發燒了。

      我說是啊,剛剛,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我沒法跟他或者其他人詳述這件事,因為說出來太冗長、太離奇,只能揀只言片語,盡量簡化、通俗易懂地記在腦子里。

      屋里的木椅子已經換過了,玄見坐在椅子上,從我的紙簍里翻找,像在掏垃圾。

      我喝一口粥,問他是不是跟貓小僧學的這招。

      他不理我,將隨手掏出的廢稿紙展平,一張張翻,邊翻邊咋舌。

      看了一摞后他問我,你是不是在寫《死神來了》?

      我笑笑說,你一個和尚,還看過《死神來了》這種驚悚片?

      他認真道,這部書的書名叫什么?《關于靈書素、蕭玄翼等人的10086種死法》?

      我懶得理他。

      他說,我問你個問題,你老實回答。

      我說,好。

      他一本正經道,你是不是變態?

      ……

      我決定,等養好了病,就離開草木寺。

      在此期間,我要把書里的人,都請回來。圍追堵截的意義似乎不大,但我還是得這么做。

      我書里的人已然在逐步抗爭的過程中經歷了四個階段。從開始自我覺醒、尋找到催眠我的方法更改自身的命運(如集體赴死)。到發現自己進入無法赴死的循環,于是想以不動聲色的方式隱遁甚至干掉作為上帝的我(如蕭玄翼的衰老、床子弩射天、玄翦叩劍……)。再到遁出我的記憶,讓我遺忘掉他們的故事甚至本人(李朝淵的遁逃)。再到作用于現實,來草木寺干擾我(金樓子和孤直公房頂念書,李朝淵深夜刺廟)。

      如果你懷疑我的故事的真實性,那就正跟我一樣,正跟我書里的靈書素、蕭玄翼等人一樣,都成了懷疑者。

      你懷疑我的故事,書中人懷疑他們所處的空間,我懷疑這個世界,人生的窠臼就如此自然地形成了。

      十八

      有段時間我很疲倦,入骨的疲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這個詞,或許過了人生這個階段,未來還有真正入骨的疲倦,反觀那段時間的疲倦,就成為笑談。但鑒于每個人因年齡、見識或環境的差異導致承受力大相徑庭,就個體感受度而言,疲倦的程度也就難有輕重之較。

      我邁著沉滯的步伐鉆進了自己的書里,在書里步行了一個四季,虛擬的生命形象在我身周彷徨,他們有血有肉,比我善解風趣,比我憂郁張揚。

      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再強行左右,我能做的,只是確保他們的存在,以及確保蕭玄翼這樣的人不再自尋短見,無論這是荒誕文學還是行為藝術。

      我看到小孩垂髫在一個循環里,不斷地奔跑在田間地頭,不知道疲倦,永遠充滿著朝氣,讓見到他的人都充滿朝氣。

      他的存在,在于童真和無邪而專注地做一件事情,他的不疲倦對應我的疲倦,正是我心之所向的。但如今我覺得不行,這不是樣板戲,我反復給他令人生厭的希望,為了表演純真而永恒奔跑。我得讓他停下來,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甚至可以將倒立插進牛糞里,只要他停下來,做一個人。

      我還是給了謝臻第二次機會,其實是給了愛情和自由第二次機會。這次我讓書里的金樓子把空聞第一次講給我的故事講給謝臻聽,因為謝臻自認為是個讀書人。

      金樓子嫌玄奘法師的故事太耳熟能詳,于是換了一個。他說的是北涼壁畫里的事,說一個王子在婚后仍想著出家,國王無奈,就讓侍從陪他出宮去游玩散心,以萬丈紅塵的誘惑打消他出家的念頭。結果王子騎馬出宮,出東門見老人,出西門見死人,出南門見病人,出北門見僧人。王子認為自己見識了生老病死,最后一扇門打開,還是沙門這條路,于是出家之志彌堅。你看,一個人真正想做一件事啊,他會給自己心理暗示的,甚至會自我催眠,就像紫霞仙子一樣,明知是欺騙,還是飛蛾撲火。

      講完這個故事,金樓子感覺良好。我給謝臻在夢里安排了第二次奔向自由與愛情的機會。那是一段風雪長橋的試練。長橋橫臥在煙雪朦朧的水面上,能見度不足三米,橋的盡頭是她的心之所向,只需要她走過這段橋,就能破障。我希望她能頂風破雪向前走,大踏步、昂首挺胸、孤傲冷厲甚至蔑視地向前走,身披不可一世的火焰。但她只走出一段,就回頭了,橋只有一里長,并沒有驚天的荒涼和難以逾越的恐懼。

      每一步都不過是選擇。

      于是我給她的故事畫了個句號,給了她富庶的生活和一個帶橡樹的院落作為終局。房子坐落在百花谷之中,只有她和被她邀請的人才能出入,外人縱然是皇帝和大羅金仙也進不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房子里沒有束縛地生活,丟掉繁文縟節和體統。謝臻是個太要廉恥和規矩的人,常為體統所累,因此我想讓她能覺得自在一點,她不是個能自己走出束縛的人。

      我承認,在這方面,我給了她一些偏愛。

      孤直公挖空心思,想在洛陽城找一個密道,直抵天宮,我就讓他在意外中挖通了密道,抱著琴遁出了這里。

      金樓子成為筆墨春秋的逍遙客,不再需要偽裝穩重。我恢復了他穿云破霧、善于長嘯的嗓子,每當他登臨絕壁,激清音于皓齒。朝堂之上就傳說“鳳鳴于……”

      靈書素呢,她的木屐被我扔掉了,我聆聽著她的足音,能感受到沛然的熱情。

      至于蕭玄翼,我讓他走了,他是一個要履約的人……

      他和靈書素,是兩個神完氣足的個體,不需要太多依仗。

      我還是在草木寺待滿了一整年。

      玄見來跟我說,施主,咱們剃度吧。

      我說,什么?

      他合掌對我說,方丈同意了。

      我說,啊?

      他說,待會再慶祝吧。

      我問,為什么?

      他說,師父說,你是第一個聽經文聽到發燒的人。說明你多少能聽懂一些什么東西,但又心火難熄……

      我沖小和尚玄見笑一笑,合了個掌。這一年來,我經常跟他廝混在一起,打趣我們來人間湊數這一概率。在我看來,我不明白他的追求是什么,他的經歷也平淡到從未令我動容。但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將自己的鋪蓋連同那些被玄見津津樂道的廢稿紙留在了草木寺,最后傾囊捐助了一次香火,又找空聞讓他親自操刀剃了個他拿手的發型作為留念,我光著頭準備下山。廣智和廣元拿出一幅唐卡送我,我仔細看了看這樣的心血,再三婉拒。

      這個世界下山的路也太陡峭了,而上山的路呢,有時候上山根本找不見路。

      十九

      那天,我假裝捕捉書里的人回來,花了很長時間,他們從字句中迸裂、散開,分逃各處。

      有一個形如神行太保戴宗的人物,在一個茫茫大雪天瘋跑在阡陌之間,像在乘奔御風,一溜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再也記不起他的名字和故事。

      書就這樣空了一塊。

      有一個身披大氅的人,蜃樓搖曳以夢作畫,畫成的八百里秦川、九萬里風月,剎那隨風消散。

      書又這樣空了一塊……

      等我離開草木寺,整個故事,都散佚殆盡,只剩下一個上山前的框架,一個骨干。具體什么內容,已忘得干干凈凈。

      我只記得點點博弈的過程,只記得玄見、空聞、廣智、廣元這幾個和尚,以及一只將一切置之度外的貓小僧。

      我想終有一日,我會再上草木寺,去看看那個被眾佛環繞的懸壁洞窟,用玻璃繡球燈照照那個霧靄朦朧的水潭,那里尚且是人生中未知的領域。

      生發與寂滅的故事,就蘊含在自然的枯榮之中。過去與當下糅雜,現實與夢境交互。

      文字隨著春夏秋冬不同時令在我頭頂胡亂飛舞,書里的人各自就位,為了各自的念想,打著各自的算盤。

      我為他們解下了鐐銬,不知世界會不會亂掉,在這異象紛呈的音圖里……

      【江映燭,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無杭》《脊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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