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黃河源”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王小忠:河源紀事
編者說
黃河,中國的母親河,古有“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本期散文小輯,扶小風、王小忠、呂敏訥、趙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時間段,不約而同地走上探訪黃河源的旅途,他們在黃河源頭這一生態文明高地駐留、行走、思索……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現推送王小忠的《河源紀事》,以饗讀者。
河源紀事
王小忠
一
要去趟黃河源,不僅僅為念想,更為多年積郁心底的愿望。做了充分的準備,四月二十八日早早就出門了。行至夏河甘加,天剛剛亮開。濃霧繞山梁奔跑,天地接壤在一起,而恰恰又留了那么一點點縫隙,讓我從山巔望見濃霧里奔跑的羊群。山下牧村縹緲于云端,可眼下無比荒涼的草原一再告訴我,天堂不是這個樣子。甘南的五月向來如此,如果不荒涼,就不叫故鄉。
兩岸夾山,道路漸行漸深,和甘南慢慢拉開距離的除了海拔,最明顯的就是氣溫。路兩邊有了綠意,儼然是江南初春的模樣。事實上,節令已經到了初夏,而高原的初春還在路上,它只是四季里的一個概念而已。
中午到了三岔路口,一邊是西寧,一邊是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去過同仁,但選擇再去一次。和早年留下的記憶一樣,大街小巷最多的就是饃饃。小的如點心,大的如篩子;形狀各異,有方的,有圓的,還有橢圓的;有加了苦豆子的油漉漉的千層餅,也有將銅錢放大千倍的鍋盔。
同仁俗稱熱貢,熱貢的藏語意思是“金色谷地”,指的是黃南州同仁縣隆務河畔的整片區域。熱貢藝術聞名遐邇,但卻和饃饃無關。隆務河是黃河支流,黃河流出青海進入甘肅,又回頭流入青海,便在這片草原上流出一片谷地來。這片谷地很大,很遼闊,似乎不能用行政區域來劃分。黃河流經此地,不僅留下燦爛的農耕文明,更孕育了享譽盛名的“熱貢藝術”。然而熱貢也僅僅是同仁縣的熱貢,理由就是該區域獨特的文化,比如熱貢唐卡、熱貢雕塑、熱貢彩繪、熱貢饃饃……熱貢藝術精湛,大師輩出,從藝人員之多,是其他地區無法超越的。可熱貢藝術和熱貢饃饃依然扯不上半毛錢關系,但熱貢饃饃和熱貢藝術一樣,幾乎遍布于高原的每個角落。我居住的小區每天就有人叫賣——熱貢饃饃,熱貢饃饃。騙誰呢,跋山涉水,從青海黃南拉到甘肅甘南來賣?心里嘀咕一陣,便沒有心思去買了。到了熱貢,想法就變了,但依舊固執——滿大街熱貢饃饃,哪家的最好吃?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一家鋪子到另一家鋪子,都說是正宗的熱貢饃饃,最好吃。不同食物各懷不同氣味,無法替代,亦不可混同。而所到之處,卻難以聞到麥子特有的那股香味,于是舉棋不定,優柔寡斷了。
以土為灶,以土為鍋,做出來的饃饃吸收了天地之靈氣,聚攏著麥子之特香,方法原始,顏色金黃,從頭至尾不見鐵器,也沒有其他添加劑。一位老阿媽認真給我介紹,同時還仔細說著熱貢饃饃的做法——先把土烤熱,再把搟好的面餅子放進去,上下鋪上幾層紙,然后蓋上土,捂一個多小時……
我順桿而上,問她,你的饃饃也是在土里捂了一個多小時的?
老阿媽稍停了一下,接著說,你買還是不買?
我說,土里捂的我就買。
她說,那你去麻巴,這兒沒有。這兒都是電烤箱里烤的,其實都一樣,你買上幾個,一吃就知道了。
我說,那我還是去麻巴。
老阿媽有點不高興了,我也覺得不好意思。買一個吧,路還很遠。
熱貢饃饃的各種形狀里,我喜歡圓形的,且是空心圓的那種。因為那個饃饃讓我想起一則《懶人吃餅》的民間故事,說古代有個懶人,有一次他老婆要出遠門,怕他餓死,于是臨走前做了一個很大的餅,套在他脖子上。懶人吃完嘴邊的餅后,因為懶得轉動,結果餓死了。
圓而空的那種熱貢饃饃自然不是為懶人準備的。我只是圖好看,或警醒自己。金色谷地沒有金子,卻有比金子更珍貴的東西。扛著圓而大、大而空的熱貢饃饃,走在同仁縣城大街上,會不會招來同情或指責的目光?當然不會了,最主要的是,我不會將熱貢饃饃套到脖子上去。
同仁縣和甘南差不多,街道干凈,天空透亮,行人稀少,但海拔比甘南低。五月的甘南并不是溫潤的春天,而同仁卻是丁香盛開,枝葉繁茂。但街道依然空蕩,風依然凌厲,到處陰冷。這一點和甘南一樣,五月一停暖氣,待在房間,只好用被裹足,抱身縮腿,如皮球穿了衣物。
熱貢藝術博物館永遠是關門的。一個出租大哥說,逢初一、十五會開。到了同仁,就去逛一逛寺院吧。
我說,好。又說,寺院不是商場,怎么隨便說是逛一逛呢?
到這兒來,就要逛逛的嘛,他說,看你樣子也不是虔誠的信徒。
那就逛逛吧,我笑著說。
現在人不多,逛著清閑,他繼續說。
真心去寺院當然就不在乎人多人少了,我說。
他顯然理解了我的意思,用余光掃了一眼,露了下尷尬的笑容,不再開口。
寺院和黃南州政府在同一條線上,走著走著,街道就變得蕪雜起來。凈水碗、桑子、隆達、嘛呢旗、點燈的酥油、未開光的佛像、僧侶的穿戴用品等等,都集中在這條街上。松枝和柏枝的清香隨處可聞。我知道,寺院已經不遠了。
路邊有一家很小的門市部,四周圍滿了人。
停停停,我對出租大哥說。
還沒到寺院,他說。
我說,我走著去。
他說,還遠著呢。
我說,我想走著去。
好吧,就沿這條路,走偏就到不了寺院。出租大哥一片好心,我卻嫌他啰唆。回頭一看,那家熱鬧的門市部已經在幾百米之外了。
下車后就聞到了一股香味,是非常熟悉的那種。到底是什么呢?我一邊想,一邊朝那家小門市部走。人很多,擠到跟前,看見一排纖維袋子立在地上,里面全是炒得裂開了嘴巴的青稞。一臺小機器嗡嗡轉動,白白的炒面從形如簸箕樣的鐵槽里溜下來。炒面還可以一斤一斤賣?我覺得奇怪。很顯然不同于甘南,甘南的炒面至少十斤起賣,而且都是在水磨上磨的。老板將青稞收回來,炒熟,再磨成炒面,像商品一樣,分不同斤兩的袋子,擺放在柜臺上,各取所需,聰明極了。
我抓了一把炒得齜牙咧嘴的青稞,一吃,發現不對。又仔細一看,真的不對。
旁邊一老阿媽買炒面,于是我問,是麥子炒面?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認得青稞?
我說,我是吃糌粑長大的。
我看一點都不像,她笑了下,又說,這里青稞很少,都是用麥子磨炒面。
我又問她,麥子炒面吃起來怎么樣?
她說,青稞炒面粗,麥子炒面細。青稞炒面黑,麥子炒面白。糌粑還是青稞的好,麥子糌粑容易粘牙。她說得極為風趣,我也曾記得,小時候阿媽做炒面,是將青稞、豌豆、燕麥、胡麻和在一起炒的。胡麻多點,磨起來麻煩,但磨出來的炒面使勁一捏,便可成一小坨。直接吃,完了之后就用指頭挨個摳粘在牙齒和上顎間的炒面,這個過程一直能堅持到學校。
離開那家小門市部,沿那條街繼續走,走著走著,我就看見了桑煙,也看見了白塔和金頂。
同樣是一家磨炒面的鋪子。年輕人揮動著笤帚,將溜下來的炒面掃在一起,裝進袋子。
我問他,是麥子?
他看都沒看我,說,青稞。
我說,青稞稍扁長,且偏青。麥子圓而短,且偏白。
年輕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哪兒人?
我笑著說,甘南人。吃糌粑長大的。
年輕人紅著臉,沒有和我搭話,忙著他自己的事兒。
有點尷尬。心里想,為青稞與麥子如此較真,就這股勁,的確是前來逛寺的閑人。
從寺院下來,又想去趟吾屯村子,因為吾屯村子匯聚了熱貢所有的唐卡大師。吾屯村子離縣城幾十公里遠,出租車司機十分樂意,同時也說,吾屯村子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四十分鐘后到了吾屯村子,不見游客,也不見畫畫的大師。
出租車司機說,寺院要等到下午才能開門。
我突然就來氣了,說,你說過,這邊到處有大師在畫畫,游人很多,比縣城還熱鬧。
出租車司機說,現在不是時候,我是說旅游旺季。
村子空空蕩蕩,連聲音都沒有。我對那個出租車司機說,你不能走。
他說,我要走。
我說,你走了我怎么辦?
他說,你可以走路呀。
我說,距離縣城這么遠,走丟了怎么辦?
他說,一個大活人,走不丟。
我說,你把我整到這里就不管了,這里根本就沒人。
他似乎有點生氣,說,誰說沒人?
我說,人在哪兒?
他說,都在家里畫畫。
我又說,你說過,不是都在街上畫嗎?
他說,現在不是時候,風太大。
我說,反正你不能走。
好吧,那我等你。他顯得很無奈。
吾屯村有上下莊村之說,源自于吾屯上下寺院。寺院對面不遠處是幾座富麗堂皇的藏式建筑,那便是有名的唐卡藝術中心和熱貢畫院。唐卡藝術中心門關著,畫院門開著。我走進畫院大門,依然不見一個人影。去敲了敲掛有辦公室牌子的一間房門,里面是一個很精干的小伙子,電視機聲音很大。我問了幾句,他才調小聲音,說,下班了。又說,您買唐卡?我靠在門框上,沒有說要買唐卡,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過了好長一陣,他很不情愿地說,那就到展廳看看。
展廳很大,里面掛滿了各種唐卡精品,小伙子也沒做任何介紹。在展廳轉過一圈,我問他,畫院學生多不?
小伙子說,下班了,都去吃飯了。
我又問,這兒有個唐卡大師,能在一塊指甲上畫出十二個佛像,你知道嗎?
小伙子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從展廳里出來,快到門口,我又問他,那兒可以看看嗎?因為畫院的隔壁還有座類似的藏式建筑。
小伙子搖了搖頭,說,兩處不是同一個老板。
是的,都是老板。收學徒,授畫技,售唐卡,自然需要老板。金色谷地,有了老板,才能金子遍地。
司機見我臉色難看,便說,我帶你去看畫畫的。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他朋友家,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他的朋友是個阿克(和尚),同樣沒有見到畫唐卡。阿克帶我去了他的畫室,說,畫十幾年了,你看上哪幅?給你便宜點。
太貴。當然,我也沒有誠心要買唐卡。他們都有點不高興了。
吾屯寺是收藏唐卡最集中、最典型的寺院,我卻無緣看到。有人說,欲望大于夢想,就開始浮躁。夢想掩住欲望,就會安寧。沒有錯,熱貢藝術源于宗教,潛心創作出一幅藝術精品,那就是修行。吾屯村人人都能畫唐卡,村子也有寺院,日夜在晨鐘暮鼓下修行,早該靜如處子了。可我感覺不是那樣。或許我不是老板,體味不到掩藏著的另一種“修行”。
二
下午到了西寧,莫名其妙有點頭疼。猛然間多了一個新概念——高原反應。有些東西必須接受,不能矯情,因為身體不會說謊。通過身體感受到的自然變化,可能會阻礙我們的前行。而觀察到的自然,有時也會形成某種假象。兩種情況一定程度上都會影響對事物的認知,但我們畢竟是大自然的孩子,歌頌和贊美中,想象與思考不也經常被道德層面上的審視所束縛?但我依然選擇繼續前行,盡可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總是被各種美麗的想象所牽引,被不斷渴求的新奇所迷醉。無形之中我也成為其中一員,決然去那個天高地闊、人口不到兩萬的小縣城——瑪多縣。
西寧至瑪多縣四百七十多公里,需要六個多小時的車程。沿途經過許多高山牧場,草色青黃不接,無限風景全是過眼云煙。行至長石頭山,開始進入凍土層,路面如同被大風吹皺的黑色緞面,速度立馬減了下來。群山委蛇,雪線之上茫茫一片。河流封凍,雪線之下也是茫茫一片。公路護欄附近處青草茂盛,遙遠的地方卻是冰雪覆蓋、閃動熒熒亮光的濕地。長石頭山常年積雪,埡口處海拔四千五百四十二米。翻過山口,展現在眼前的依然是綿延不盡的凍土路面,沒有遇到同行車輛,藍天深遠,荒草搖擺,旅途寂寞。
下午四點多,終于到了瑪多縣。陽光很強,從車上下來,感覺有點恍惚,眼睛都睜不開。距離目的地只有十公里,突然間松了一口氣。黃河源頭,天上瑪多——步入縣城,就看見路口處巨大的雕塑,這是瑪多縣獨特的人文資源與地理標志。瑪多藏語意為“黃河源頭”,自然條件惡劣,高寒缺氧,環境嚴酷,全年無四季之分,只有冷暖兩季之別,是國內人類生存環境最惡劣的地區之一。資料的介紹與親臨后的感受似乎有所偏差,瑪多縣的下午反而有點熱。縣城很小,轉眼間就完成了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的暢游。
十天前就訂好了瑪多嶺鄉客棧。選擇嶺鄉客棧有兩個原因:一是旅行者的推薦和留言;二是客棧特有的介紹——讓您離開喧鬧的都市,在天上瑪多靜心養神,守望源頭活水。嶺鄉客棧外表簡陋,是一排磚混平房,屋頂搭建了彩鋼,看上去要比一般平房高出許多。老板是個年輕的藏族小伙,精干大方,說話有力。房內設施整齊,談不上奢華,但十分干凈。太陽鋪滿了房間,也充滿了青草味。打開窗戶,外面果然是很大的一片平坦草地。草還沒有完全露出地面,而春天來臨的樣子已暴露無遺。喝了一杯水,躺了一小會兒,眼皮就變得沉重起來,兩鬢間有點脹疼。走出房門,外面的陽光很刺眼,已經下午五點多了,那種灼傷肌膚的毒勁有增無減。
那小伙坐在客棧正門對面的臺階上看直播,手機聲音很大。我走過去,和他并排坐了下來。他看了看我,有意識向左挪了挪。
我笑了笑,說,有點頭疼,出來曬曬太陽。
他說,來這里的人都這么說,住一晚就好了。
我說,應該不是高原反應。
他說,你是哪里人?又說,也是來看黃河源的嗎?
我點了點頭,說,甘南人。
他哦了一聲,說,那就不是高原反應了。
我說,你去過甘南?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沒去過,但甘南有朋友,說海拔和氣候與這里差不多。
比這里低很多,我說,能明顯感覺到有高原反應。
吃點藥,睡一會兒就好了,他說完就起身去了客棧,拿來一包藥,說,一般高原反應吃了它睡會兒就會好的。
是一包頭疼粉。我接過藥,向他道謝。他笑著說,這是我們特別準備的,很多來這里的人都會頭疼。
現在去黃河源來得及嗎?我問他。現在天氣正好,走到黃河源,估計光線也是最透亮的,萬一明天下雨呢?
他沉思了一下,說,來不及了。來回需要五六個小時,沒人會去。
我說,沒有出租車嗎?
他笑了笑,說,瑪多沒有出租車。又說,有出租車又怎么樣?沒人敢去。
我聽完覺得很吃驚,又問他,為啥不敢去?
他說,為了保護黃河源頭,幾年前縣政府就根據自然保護區管理條例,發布了在扎陵湖、鄂陵湖和星宿海保護分區禁止旅游的公告。擅自進入保護區旅游、探險等活動,一經發現,將嚴格按照相關法律法規規定予以處罰。情節嚴重的,還會追究刑事責任。
我哦了一聲,突然之間,心情無限低落。千里之行,竟是這樣的結果。他見我不說話,又說,如果真想進入黃河源頭,就必須在管理部門辦理相關手續。
辦不到。我說,真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只能找常駐保護區附近的群眾了,充當他們的親戚,或許有希望能進去,因為他們有通行證。又說,基本是固定的價錢,三千,少一分都不行,都是需要冒險的。
那也太高了,我說,能不能便宜點?
他說,從縣城到保護區路不好走,全是石頭,坑洼大,一百多公里,來回五六個小時,其間防不住會破兩個車胎,少了沒人去。
開我的車,我說,你開,需要多少錢?
他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車,笑著說,你的車去不了,人家開的全是皮卡車。再說我也沒有通行證,這根本不是錢的事情。又說,你真想去的話我幫你聯系,明天早早去,下午返回,時間也充裕點兒,但價錢不能講。
我沒有說什么,悄悄回到房間,剛躺在床上,兩鬢間又開始脹疼了起來,整個腦袋像伸進了馬蜂窩里一樣,嗡嗡之聲不絕于耳。我知道不能這樣躺著,起碼要有幾個小時的過渡和適應,也或是因為糾結去不去黃河源,而集中了所有思想,加劇了血液的流動,消耗了大量的氧分子。
坐在沙發上,但凡認識的在青海的朋友都被我騷擾了一番,結果是一樣的。甚至還說,瑪多的幾個朋友因帶人進了保護區而被處理了。我只好死了心,然而另一顆跳動的心卻愈加不安分起來。
再次走出客棧,已經是下午六點半了。太陽還高高掛在天空中,沒有減弱它的光芒。客棧小老板見我心神不定,便說,去星星海看看吧,距離這兒只有八公里。也只能如此了。
往西南方向行走六公里,過黃河第一橋,就看見了一望無際的湖泊和濕地。這片星羅棋布的湖泊就是星星海,陽光下,星星海波光粼粼,清澈如鏡。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過往車輛,萬籟俱寂,唯有經幡獵獵。站在寒風中,高原反應好像漸漸消失了,想化身于黃河源頭的情致卻蕩然無存,深深的寂寞和孤獨頃刻間包圍著我——突然好想離開這里。
從地圖上看,瑪多縣距離達日縣僅僅幾厘米,再看看行程,依然是六個多小時。回到嶺鄉客棧,我對那個小老板說,我要去達日縣。
他聽后非常吃驚地看了我一會兒,說,太遲了,還是休息一晚吧?又說,確定不去黃河源了嗎?都已經來了。
我說,不去了,到了瑪多就到了黃河源。
他說,那還是不一樣。
我又說,房間不退了,超過了點,就按住宿算,如果有人來,你就讓他們住。我這樣說,是因為門口進來了兩輛外地牌照的車。
他笑了笑,說,來這里的都是提前訂好房間的。你要走,今晚的房費退不了,如果我能做主,肯定不收你的錢。又說,要不你打電話,能退的話最好。
我說,不打了,但明晚的住宿肯定要退。
他說,既然來了,不去黃河源看看真有點可惜。
我說,看看瑪多也特好的,當初的想法是要在瑪多住兩天,可現在突然想離開。
他說,好不好,不要緊,關鍵是你已經來了。到瑪多來的人都是要去黃河源的,其實風景一直在路上。又說,電話一定要打,否則我退不了。
事實上,我來瑪多的確為黃河源頭,而似乎又不是為單純的風景。我給去哪兒網站打了電話,網站需要客棧老板的同意方能退掉。我把電話給了他,他說完之后,依然用質疑的目光看著我。我的決定有點唐突,但不反悔。辦完退房手續,即將離開時,他跑出來給了我兩瓶水,一包頭疼粉,說,路很遠,晚上不要開太快,一路平安,扎西德勒。誠然所言,我們一直在路上。而至于心中所求,就讓它永遠停留在美好的想象中吧。
吃了飯,出瑪多縣已經晚上八點了,太陽緩緩下沉,一縷金色的光照鋪在眼前,道路變得狹長而悠遠。護欄兩邊的湖泊閃動著磷光,似千萬顆星星在銀河里眨眼,又像千萬顆太陽跳出海域。是的,黃河源需要保護,需要養護,瑪多縣禁止一切有關保護區的旅游和探險,同時也對縣境各個水域實行禁捕,相比我們滿帶私欲的小小心愿而言,他們的做法才是偉大的犧牲。
二〇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表決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并于二〇二三年九月一日起施行。從此后,我小小的心愿將永久藏在內心,像襁褓里的嬰兒,不諳世事,或許是最完美的。
三
出瑪多縣城約五十公里,凍土層路面總算走完了,之后便暢通無阻。一路向東南,過往車輛極其有限,五個小時后,終于看到了前方有燈火,那燈火十分縹緲,像在遙遠的天邊。長達三十公里的下坡路段的盡頭是一處停車帶,整個場地空空如也。這是唯一路過的一個停車帶,停下車,打開窗戶,風很尖利。訂好房間,又上路了。
前方燈火處是瑪沁縣,九年前去過果洛州瑪沁縣大武鎮——這個傳說中,一兄弟丟了馬匹的地方(大武藏語意為“丟失馬匹的地方”)。大武寬闊、平整。草原上的城市大致如此,除了這些,就是人少。
那次去大武,除了尋找黃河源,主要是想看阿尼瑪卿雪山。黃河流經縣境西南和東北邊緣,拐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然后浩浩蕩蕩向東南流去,主峰瑪卿崗日(瑪卿崗日一般指阿尼瑪卿主峰)正處于這個大拐彎的中央。我們到了山腳下了,卻沒有看到雄偉壯觀的瑪卿崗日。因為同行者突然心跳加劇,雙腿出現了水腫現象。在亂石灘停了半個多小時,他的情況并沒有好轉,但他執意讓我們前行,還說一輩子在高原上生活,沒來過阿尼瑪卿雪山,真是遺憾。我們放倒車的座椅,將他安頓好,繼續向前走,走了不到一公里我的麻煩也來了,雙腿發軟,沒有一點兒力氣,心要從胸口跳出來一樣。
一位老阿爸見我坐在石頭上,便走過來說,年輕人,不遠了,堅持吧。有誠心了,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就會實現,所有的不順利就會遠離我們。
我點了點頭,但實際情況依然不允許再向前行走。老阿爸又說,繞山一周,步行一般要八天,騎馬要五天,若是一路磕長頭,就需要兩個月。我知道,生活在這片高原上的子民,朝拜阿尼瑪卿雪山無疑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大家心里都裝滿了虔誠,裝滿了美好的祈愿。其實對于我自己而言,阿尼瑪卿雪山就是一個憧憬,是深藏在心靈里不可告人的秘密。
從阿尼瑪卿雪山腳下返回之后,我們沒有停留,直接去了黃南州蒙古族自治縣——河南縣。原本要去果洛州瑪多縣黃河源頭的計劃不得不取消,原因是那邊正在修路,車輛根本無法通行。放棄了去瑪多縣,也沒有看到阿尼瑪卿雪山上流淌的那股血紅血紅的水,這算不算遺憾呢!當然,我更不知道,下一個人生歷程是否還能再來這里?誰承想,此時我已從瑪多返回,再次路過了瑪沁。
瑪沁縣的路牌一閃而過,我的記憶也被強行拉到高速匝道口。駛出高速,轉入國道,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到達達日縣,時間已是第二天凌晨一點二十分。
達日地處果洛藏族自治州南部,巴顏喀拉山脈從西北向東南橫貫全境,將達日分為長江、黃河兩大水系,平均海拔四千二百米以上。和在瑪多縣的情形差不多,我一晚上處于半睡半醒之間,靠在床上,迷糊到太陽出來。
大街顯得很空蕩,寒風魚貫而入,三三兩兩的行人裹緊衣衫,消失在四面路口。面是高壓鍋里煮的,吃起來很筋道。出了面館,開始攔出租車。達日縣跑出租車的八成都是甘南人,因而很容易遇到老鄉。果不其然,一攔就攔到了熟人,然而卻并沒有那么親切,反而多出了意想不到的生分。
看黃河最好的地段是達日格薩爾林卡。坐在車上,我們沒有多說什么,到了山頂,他要返回,我說,你等我吧。
他沉思了一下,說,要等多久?
我說,就一會兒。
他說,那就再加二十塊吧。
我說,行。全部四十,到縣城我給你。
從達日格薩爾林卡望去,達日縣全景及雄渾的黃河谷地盡收眼底。黃河流過高原湖泊,雪山草地,埡口荒野,失去了頂天立地的雄姿,在雜生的灌木叢與無邊無際的草原上立刻縮小了身形。這條被譽為偉大母親的河流在這里似乎不再是大動脈,而成了無處不在的毛細血管。那些溪流不斷匯聚,手拉手,肩并肩,恣意蜿蜒,靜謐而不張揚,內斂而不喧囂。威風凜凜的格薩爾雕像注目遠望,黃河也似乎遲疑不定,放緩了腳步,沒有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決心。山頂上更是涼風習習,迎風飄揚的經幡發出呼啦啦的響聲,像是訴說歷史的久遠,又像是喃喃自語光陰的永恒。
返回路上,我有意打問了一下蟲草的行情。他果然來精神了,說,青海蟲草最好的在玉樹雜多縣,達日有蟲草,但沒有大武的好,達日的蟲草現在還不到挖的時候。又說,達日不讓挖蟲草,你要的話可以給你弄到玉樹最好的貨。
我說,你不是開出租車嗎?
他說,開出租車只是暫時的,主要是做蟲草生意。
我又問他,果洛的蟲草貴不貴?聽說假的很多。
他說,蟲草不可能作假。
我又問,不是說市場上許多蟲草都打了鉛粉嗎?
他笑著說,那是何年何月的事兒。現在科技這么發達,如果再去打鉛粉,只能自認倒霉。又說,蟲草的確很貴,挖蟲草的艱難你根本無法想象。
其實從四月中旬開始,草皮已松動,群山之上依舊冰雪連天,可山下牧場上的蟲草早就偷偷出芽了。挖蟲草的人們跋山涉水,要提前十來天進山,搭好帳篷,安好火爐,要在大山里住一個月。蟲草大多生長在高寒潮濕的地方,而且只有約兩厘米火柴根粗細的芽尖暴露在外,顏色和其他草莖沒有區別。尋找蟲草時要完全匍匐在潮濕的草皮上,一寸一寸掃視地面,如果沒有常年挖草的經驗,就很難挖到。那段日子,每天都有好多老板在山腳下等候,從山上收購鮮草,不但便宜,而且可靠。蟲草一旦落到老板手里,就難說了。價格肯定會上升許多,因為剛挖出來的新草要及時清除粘在身上的泥土,泥土要用刷子刷,刷時要用巧力,不能刷斷,這些都是人工活,要耗費大量的勞力和時間成本。之后還要篩選,挑揀、分類,癟草和斷條要另裝……
他繼續說,如果刻意說假蟲草,只能說你買到了人工種植的蟲草。一根人工蟲草的成本八元左右,而高品質野生蟲草的價格最低也要幾十元一根。人工蟲草只需要兩到三個月就可以上市,野生蟲草的生長周期需要四五年,二者之間的功效差別可想而知。
蟲草也能人工種植?我吃了一驚。
他說,人工種植的蟲草已經到了第六代,其外形和野生蟲草十分相似,如果沒有十幾年蟲草收購經驗的話,很難辨別。
我問他,你能辨別出來嗎?
他笑了笑,說,我們成天在蟲草堆里,一眼就能看出來。又說,賣人工蟲草不可惡,可惡的是拿人工蟲草當野生蟲草賣。
我說,到底怎么辨別呢?
他說,看背部紋理,看消化腺,看頭部脖子,看顏色,反正很復雜,一時半刻學不會。
十幾公里路,足足開了四十分鐘,快到縣城時,他索性將車停在路邊,說,你要蟲草的話直接給我說,我給你保證,貨絕對沒有一點問題。又說,同樣的蟲草,我給你最低的價格,不信你去市場看看。
我說,好的。如果需要,我會找你。
沒問題,他說,加個微信吧,需要的話給你發貨,收到后檢驗合格了你再給錢,假一賠十。如果里面夾雜有人工草,你可以告我。
他說得很真誠,我都有點動心了。不過一想,似乎用到蟲草的地方并不多,身體雖然單薄,但還不至于用如此昂貴的蟲草去補。和出租車老鄉分別后,我又打車去了一處不知名的市場。市場不大,卻很雜亂。皮毛、蔬菜、瓜果、衣服、鞋襪,甚至修手表的,拔牙鑲牙的,應有盡有,最惹眼的當然就是冬蟲夏草了。盛放冬蟲夏草的小簸箕十分講究,是用非常精細的柳條編制的那種,白中泛黃,恰如骨瓷。用刷子刷得干干凈凈的冬蟲夏草放在小簸箕里,像一只只金做的蟲子。也有泥土包裹住的,不見廬山真面目,但價格永遠跟隨市場,水漲船高。
我蹲在市場門口觀看著,大多都是看看議議,賣出買進成交者并不多。一憨厚大哥是甘南人,他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我上前去和他說話,他卻十分警惕,更不愿說起冬蟲夏草的渠渠道道。后來他知道我不是生意人,才說起話來,談話依舊遮遮掩掩。
他問我,蟲草真有那樣的功效嗎?
我說,不知道。太貴了,吃不起。
他笑著說,那就買點回去,泡茶喝。
我說,我還是覺得胡蘿卜實惠。
他的臉立刻陰了下來,過了很久,又說,十年前一個專家說過,一只蟲草的營養和一個胡蘿卜的營養差不多。人家是專家,隨便一說,我硬生生虧了十幾萬。
我說,虧了那么多,怎么還做?
沒辦法,要過日子,他接著又說,這幾年蟲草生意還可以,這就說明它還是比胡蘿卜好。
我說,甘南不是也有蟲草嗎?怎么到達日來了?
蟲草還是人家青海的好。他沒有思考,當然也是事實。又說,甘南蟲草上市后,也可以拿過來,揀大的夾到青海蟲草里,看不出來。
這位大哥真憨厚。不過我不在這個行當內,人家也看出我沒有要買蟲草的意思,說說也無妨,何況這樣的夾雜方式在蟲草生意行當里,早就不算啥伎倆了。
那位大哥見我即將離開,依舊不死心,說,是青海的,假了你找我。他都掏出身份證讓我看了,我依然婉言謝絕了他。其實,當我們把世間萬物都視為珍寶的時候,一切自然就真了。可惜的是,我們都變假了,被譽為軟黃金的冬蟲夏草欺騙我們一回,也不在情理之中嗎?
中午離開達日,直奔門堂。因為黃河在門堂拐了個彎,也因為門堂的對面就是甘肅瑪曲。到了門堂,就相當于到家門了。
四
達日到門堂全程二百多公里,車程四個多小時。門堂鄉在青海省久治縣西北部,但北部卻與甘肅省瑪曲縣木西河鄉只一河之隔。和瑪曲縣不一樣的是,門堂鄉地處黃河谷地,地勢開闊,黃河漫游于廣闊草地。瑪曲木西河屬高山峽谷,前有川北高山攔住東進去路,后有阿尼瑪卿山和西傾山的阻攔,黃河唯有眼前這條四百多公里的狹窄走廊可行。所謂“天下黃河第一彎”,并不是黃河有意而為,事實上是無路可選。于是黃河驚人地一掉頭,轉而向西,繞行瑪曲后再返回青海。
九年前的門堂鄉非常荒涼,只一條小街,幾乎見不到人。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讓門堂煥然一新,早年的小瓦房都不見了,換之而來的全是嶄新的樓房,道路也由原來的砂礫路變成了瀝青路,小賣鋪也比以前多了。還好,黃河在門堂有個大轉彎,才不至于孤獨寂寞。其實黃河來到門堂后,突然改變向北走勢,朝東南方向奔去,抵達唐克后與白河匯合,才轉身走回頭路,向西流去,形成著名的九曲黃河第一灣。門堂的這個大轉彎也被地方稱作“黃河第一彎”,但相比瑪曲縣木西合的黃河第一彎就有點遜色了。
瑪曲縣木西合鄉與門堂鄉的確只一河之隔。當年也曾聽瑪曲其他朋友說過,木西合到門堂只是一條村級路,因而我一直拒絕從門堂過黃河直達瑪曲。來門堂鄉,也只是路過。我看了幾眼通向木西合的路,然后又將目光投到門堂黃河大橋對面的山上。天空突然飄起雪粒來,高處的雪不斷堆積,而低處的落在草原上的雪早變成濕漉漉的水珠。過了黃河大橋,黃河就不隨我一路同行了。越往前走,越是荒涼。如果不是修路的工程隊偶爾出現的話,這里真就是無人區。
行走一小時后,天氣倒是晴了,沿路也有了幾家牧場,牧場的柵欄門口停放著摩托車,但是看不到人。到了久治縣,我又打消了去瑪曲縣的想法,因為去瑪曲的那段路正在維護,也因為久治到唐克有一段德馬高速(指德令哈到馬爾康)。去唐克鎮的理由更充分,唐克鎮對面是瑪曲縣采日瑪鄉,同樣隔河相望,然而唐克鎮的黃河日落早已聲名鵲起。
黃河一級支流白河流經唐克,并匯入黃河,造就了唐克獨特的生態景觀,同時隨黃河九曲第一灣景區的成功創建,唐克鎮正以嶄新面貌和姿態快速發展。同樣在黃河第一灣溫柔的臂膀里,甘肅瑪曲并沒有將采日瑪日出打造成游人的天堂。
看過采日瑪的日出,當然要看唐克鎮的日落,這樣才算是看完整了首曲最迷人的景觀。
已經到了五一,唐克小鎮提前接納了許多旅客。賓館爆滿,客棧紅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館,感覺不到饑餓,倒頭便睡。不知是什么時辰,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刺目的燈光。幸好臨行前在包里裝了一袋牛肉干,我撕開袋子,慢慢嚼著。這家小旅館恰好臨街,拉開窗簾,就看見了掛在高原中天的月亮,它的四周是略帶微紅的流云,流云的四周是幾顆明亮的星星,天空深黑,十分深邃,遙不可及。
唐克和川西的任何一個小鎮一樣,有著現代文明的氣息和商業城市的繁華。大大小小的車輛擁擠在小鎮上,花花綠綠的手工披肩掛在陽光下,各種各樣的牦牛肉干替代了常見的充饑食品,紅景天、貝母等滿街都是,珊瑚、松石、蜜蠟也是隨處可見。在這里,你已經很難看到昔日的牛羊肥壯、牧草連天的那番景象了。
沿著小鎮轉了一圈,回到小旅館,我又睡倒了。想起來都有點害怕,短短的四天時間,從甘南到西寧,從西寧到瑪多,再到達日、門堂、久治,最后到唐克鎮,已經跑了兩千多公里。
看首曲黃河日落,最佳的地方是索克藏寺后面的山頂上,海拔接近四千米。索克藏寺依山而建,宏偉壯觀,寺院的經堂、僧房、轉經的長廊都分散在各處,使整個建筑顯得錯落有致,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聚居的村莊。寺院在景區核心位置,走在寺院四周,旁邊的小屋里時不時會傳出誦經聲,阿克們見到陌生人都會主動微笑,極為友好。
為便于游人觀景,地方政府依山修建了一條實木的長梯,同時還修建了天邊云梯(臺階式電梯),一旁的藍牌子如是介紹——自動觀光扶梯是黃河九曲第一灣景區為提升游客體驗,增加游覽舒適度,拓展景區服務而打造的經營性項目,是黃河九曲第一灣創建國家級景區重要的配套設施,項目位于景區核心區域,連接景區標志性建筑法螺觀景臺,由十四臺可獨立運行的扶梯構成,總長度五百三十八米,垂直落差一百五十八米,運送能力達每小時六千人次,全程需耗時十五分鐘左右,是現今西南乃至全國海拔最高的自動觀光扶梯,被譽為天邊云梯。
“讓黃河成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我特別注意到路邊的一塊宣傳牌上的這行字。是的,自然景觀服務于大眾,而大眾拿什么回饋?為打造旅游,我不由得對“天邊云梯”肅然起敬。同時,也想起了對面的采日瑪。看日落在唐克,看日出,自然要在采日瑪。采日瑪和唐克隔河相望,采日瑪日出當然也是黃河首曲最迷人的景觀了。黃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兩地均在黃河的拐彎處,奇怪的是多年來,瑪曲和若爾蓋為打造天下黃河第一彎之景觀而你爭我奪。實際上,無論從那邊看,景觀大致一樣。景觀非一人所有,何必非要爭出你我來?
云梯旁邊還有個刻在石碑上的故事——傳說生于青海的黃河本一路朝西尋找大海,卻在半路聽見了生于四川的白河呼喚他。一見鐘情于美麗的白河,黃河改道四川,在若爾蓋草原迎娶了這位心儀的姑娘,攜手踏上奔涌大海的旅程。在兩河牽手的地方,他們始終輕聲細語、情意綿綿地迂回于唐克金銀灘,向世人展示著他們旖旎纏綿的愛情。做了一次聯姻的買賣?文人墨客們的杜撰竟然讓兩地間相同的景觀和不同的爭論消弭于無形,成了一家人,自然就不說兩家話了。
早年寫過一首短詩,此時又想了起來——
落日同樣給采日瑪披上光輝的外衣
而千里之外因為落日而引發的戰爭
并沒有停息
唯有山坡上那座寺院是寧靜的
它在山坡上靜靜注視著塵世的美好
和廣闊……
隨云梯攀緣而上,黃河漸漸顯出了身形,它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磅礴,沒有濁浪滔天的氣勢,也聽不到驚濤拍岸的巨響,更看不到高出地表的堤岸,始終情意綿綿彎曲迂回于草地深處,猶如一道道飄帶平鋪于大地之上。
天氣極好,晚霞開始慢慢染紅了這一片水域。法螺觀景臺自然是觀看落日的最佳位置了。法螺觀景臺人滿為患,還設有各種攤點——賣燒烤、牛肉干、雨傘等。觀看落日的人們層層疊疊,也有人于寒風里直播。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一個令人信服的詞——生存。人在生存的條件下,或者說為了更好地生存,各種手段或許才會發揮到極致。但我不想過分強調精神的可貴和崇高,只有在生存這個巨大的壓力下,各種高貴和卑賤都會出現。讓黃河成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難道錯了嗎?
夕陽一點點變紅,并且朝山邊落下時,整個天地被籠罩在一片金黃中。看不見岸邊的灌木有絲毫綠意,它們和落日融為一體,頓時令人心生無限孤寂。
天剛亮,我又出發了。沒有經過若爾蓋縣和花湖,因為黑河牧場,我選擇了這條路,但走到半途卻有點后悔,路難走不說,最主要的是黑河牧場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黑河牧場植被破壞非常嚴重,草地上全是無數隆起的土堆。路越來越難走了,草地與石頭中間往往隱藏著濕地和大坑,我真的有點怕。
突然想起母親來。母親在世時,我每次出門,她都會點燈、磕頭、念經。她還會說,心里有了掛念,就應該念個經,佛就會保佑。佛在哪兒呢?如果我們內心始終持有慈悲,持有善念,那么佛就時刻在我們身邊。我這么想,但沒有說。因為我知道,信仰就是信任和尊敬,更是一個人內心的行為準則,它不允許你僅僅掛在口頭而隨意褻瀆。
【王小忠,作家,現居甘肅甘南。主要著作有《黃河源筆記》《洮河源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