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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4年第2期|周潔茹:如意(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2期 | 周潔茹  2024年04月08日08:11

      寶爺

      端午過后三天,楊總的船翻在了運河里,船上還有楊總的太太,楊總太太的一位朋友,三個人。

      怎么?你不知道這事?周總問。

      聽說了。如意答,總覺得那位楊總不是這位楊總,那位楊總是開馬場的,怎會開船?

      就是那位楊總。周總說,開馬場的,又有船。

      我還開過那船。周總又說,前些日子還想著再問楊總借來開一開。

      前些日子我也想著再去趟馬場。如意說,好多年前去過一趟,還是寶爺帶過去的,都有點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幾個馬有些瘦,不好養。

      養馬當然很花錢,不好養。周總說,不過楊總那個馬場也就是玩玩的。

      我是等我一個住在九城的朋友回來,一起去玩玩。如意說,九城的朋友還沒回來,楊總倒走了。

      如意沒說出來的是,以后馬場也去不成了。

      怎么就會翻了?如意問,這么小一條河,而且怎么就沒有人救的?

      太快。周總說,興許就是船翻得太快了,一個倒合,全扣到身上,幾分鐘就沒了,來都來不及救。

      如意說哦。

      那馬場呢?忍不住問,以后誰來管。

      只能是楊總的兒子吧。周總說,本來也是叫了他的,他不高興去。都是聽說,那天吃了夜飯,楊總太太那位朋友就來尋楊總的太太了,說是想要開著船在運河里轉一轉,楊總就開了船出來,自家的船,開得都熟了,閉著眼都能開,可是一個急轉彎,船就翻了,也就幾分鐘,人都沒了。

      周總說完,嘆了口氣。

      如意也嘆了口氣。

      看到寶爺在朋友圈哭,我都不敢提。如意說,他們感情好,經常看到寶爺曬馬場的照片,說是楊總在馬場給寶爺備了個房間,隨時可以去住的。

      周總不說話,泡茶。

      如意這些日子與寶爺也有些尷尬。寶爺最憎妥協,如意又要去妥協,與社會妥協,與一切妥協,妥協之前先跟自己妥協了。

      這就跟如意之前的面貌有些違背了。

      如意十四五歲的時候,也是最憎妥協的。

      算起來,如意說,我跟寶爺也三十年了。

      周總給如意斟了杯茶。

      我那時在《紅樹林》打暑假工。如意說。

      不是電臺嗎?周總說,前些日子還來了好些你那時在電臺的舊識。

      同時。如意說,又在雜志,又在電臺,年輕嘛,精力旺盛。

      周總一笑。

      暑假第一天,我就去了《紅樹林》。如意說,《紅樹林》那時在西新橋,租的哪個廠的廠房,三樓。我在二樓半停了一下,低頭望了一下樓梯,水泥樓梯,特別殘破,上到三樓,一個房間,門上掛著一塊金屬板,寫著《紅樹林》,門關著,一個人都沒有。

      正說著,蘇小姐來了,熟門熟路坐下來。蘇小姐在巷子東頭的文化中心上班,有空就來。周總也給蘇小姐倒了杯茶。

      如意蘇小姐互相點了點頭。

      那天下樓梯的時候遇到了兩個人。如意繼續說,一個板寸,一個披肩長發,比我的頭發還長。

      長發的那位是寶爺吧?蘇小姐插了一句。

      應該是。如意說,我是記不得寶爺那時的臉了,就記得那一頭長發,還挺柔順。也還記得板寸上下打量,長發則出了聲,問了一句,你找誰?

      那個板寸又是誰?蘇小姐問。

      一個寫小說的。如意說,后來寫了個《蘭城三笑》,名滿全城。

      哦。蘇小姐說,知道是誰了。

      這兩個人那時的臉, 都是記不得了。如意說,到底是三十年前了,記不得也難免。

      蘇小姐點頭。

      倒是清楚地記得。如意說,后來《紅樹林》一位老師同我講,不要同流氓混,毀了你自己。

      蘇小姐一口茶徐徐咽了下去,才笑起來。

      誰呀?蘇小姐問。

      別亂猜,傷感情。如意說,就當那位老師是為我好吧。年輕小姑娘,混沌,不當心就行錯步路。

      我倒是偏要同流氓混。如意又說了這一句。

      蘇小姐笑。

      其實我是不能混的,如意馬上又說,家教嚴的,吃過晚飯連家門都不能出,怎么混。

      蘇小姐連連點頭,那個時代都這樣,風氣保守。

      所以那時我跟寶爺,只吃過兩次飯。如意說,一次在公園路的路邊攤,還有一位搞藝術的老周,一次是老金家,在清潭。

      老金呀。蘇小姐說,鼎鼎大名的老金。

      就是那位老金。如意說,老金倒還好,那時有個老婆,身材微胖,戴一副圓框眼鏡,走來走去。

      還是那個老婆么?如意轉頭問周總。

      不知道啊。周總沉著氣,給如意和蘇小姐都續了茶,說,我跟他們又不熟的。

      老周有點問題。如意說,第一次見就喝大了,把我當拐杖。我瞪寶爺,寶爺講放心放心都是兄弟。酒杯都沒有放下來。我明白了,寶爺那里,人人都是兄弟。

      那也不一定。蘇小姐說,寶爺罵人罵得也狠,兄弟不兄弟的都罵。

      《紅樹林》的人肯定不是寶爺的兄弟。如意說,寶爺最喜歡說什么事呢?每個酒局都說的,有一次《紅樹林》搞了個會,在亞洲影城。

      你也在?蘇小姐問。

      我當然不在。如意說,我那時十四五歲,舞廳的大門都進不去。但我知道這事。

      舞廳?蘇小姐問。

      說是會,大概就是個交誼舞會吧。如意說,按照寶爺的說法,他跟他那個板寸兄弟聽說了,決定去攪個局。

      蘇小姐撲哧笑了出來。像是寶爺會干的事。

      兩人一進舞廳,正看見《紅樹林》的那誰帶著個姑娘,在那兒蕩三。如意說,不是我說的啊,寶爺自己說的,他跟板寸二話不說,直接上去,把姑娘蕩走了。

      蘇小姐笑得上不來氣。周總不笑。

      那不就把《紅樹林》的人得罪了?蘇小姐說。

      可不是。如意說,所以寶爺和他的詩就沒上過《紅樹林》。

      這都三十年了,人都換了幾十任了。蘇小姐說。

      就算是換了幾百任寶爺也上不了啊。如意說,不過寶爺也不想上,不能上,若真要上了,酒局上怕是再也罵不了《紅樹林》。

      那板寸呢?《蘭城三笑》那個。蘇小姐說,他倒有上,我見過他上過。

      也是十幾二十年前了。如意說,一個冬天,我回蘭城過年,蘭城博客網發給我一個獎,頒獎我去了,見到他,他也拿了個獎,站一起合了個影。還是板寸,和顏悅色的。

      那時已經癌癥了吧?蘇小姐說。

      是呀。如意說,我離開蘭城不久就聽到他走了,真是震驚,見面的時候他是同我說了一句的,唉,得了病。我說,不像啊,看起來氣色不錯。兩個人還說笑了幾句。

      唉,世事無常。蘇小姐說。喝茶。

      那天我下了樓梯,就回家了。如意說,我要是認命了,就沒有后面的事了。我不甘心啊,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紅樹林》。上午,有人了,他們都在搬家,搬到西新橋的另外一邊。門口正站著一位老師,忙中偷閑地把我帶到主編那里。

      周老師。如意說,那位老師姓周,跟我同姓。

      轉頭望向周總,說,周總你說我怎么總遇到同姓的人呢。

      周總一笑。倒茶。

      主編人很爽快,說好,學生來社會實踐,我們很歡迎,只是我們是純文學,沒錢的。如意說,我當然說我不要錢,我就是來學習的。

      沒錢的么?稿費都沒有的?蘇小姐說,這種暑假工你都打?

      兩百塊。如意說,開學前一天,也是我最后一天暑假工,主編叫我過去,給了我兩百塊。我說不要,他一定要給。一邊給一邊說不好意思,我只好收了。

      你們那個主編人還行。蘇小姐說。

      有點憨。如意說,所以后來會有傳說那誰坐他大腿上。

      誰啊?蘇小姐說,哪個姑娘。

      別亂猜。如意說,所以說他有點憨,精的主編哪個姑娘都坐不上去。

      我知道是那誰了。蘇小姐說。

      如意笑笑,說,兩百,兩個月,跟電臺比也還行,電臺一檔節目十塊二十塊,還要去財務科拿,那個女會計的臉。

      對對對。蘇小姐說。

      對什么?如意望著蘇小姐。

      哪個會計的臉好看?蘇小姐反問。

      也對。如意說,那時《紅樹林》有個會計,叫小飛。

      給你臉看了?蘇小姐問。

      給所有人臉看。如意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主編暑假工,都不給好臉。

      蘇小姐又笑了出來,哪兒來的關系戶。

      一早到晚端著。如意說,心心念念要出國。

      如意想起來那位飛小姐,黃黑小臉,很有腔調,有人逗她,她就會繃著臉說一句,癡鬼。臉是繃著的,又帶幾分笑意,特別有味道。癡鬼兩個字小嘴飛出來,更有韻味。后來果然飛走了,說是東南亞。如意知道,東南亞絕對不是終點,真要心高志遠,地球都不是終點。

      小飛走了以后又來了個會計。如意說,這個厲害了。

      哦?蘇小姐傾了傾身。

      這個才是關系戶,《紅樹林》上面的上面壓下來的。如意說,而且真是有幾分姿色,眼睛都會飛的。

      你日子不好過了。蘇小姐說。

      還好。如意說,這一個愛吃豬腦,只要不同她搶,就沒事。

      好惡心。蘇小姐說,你們那時候不上班的么?還吃豬腦?

      我正經上班的。如意說,打掃、打水,還賣雜志。

      賣了幾本?蘇小姐問。

      三本。如意答,我一本,我爸一本,我媽一本。

      蘇小姐掩嘴一笑。

      我連續打了三年暑假工好不好。如意說,第二個暑假我還升職了,助理了。編輯部出去聚餐都帶上我。那個會計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如意想起來那時候也亂起來,突然就有了個廣告部,也就一個大叔,晃來晃去,還突然多了幾個閑人,做花崗巖生意的老板,一個騎大黑鯊摩托車,一個騎大白鯊摩托車,大白鯊天天來,若不是老板,都沒有人理他。

      老板給你們錢了?蘇小姐哼了一聲。

      給不給錢的我不知道。如意說,做生意,又放不下對文學的愛,就這個意思。

      蘇小姐又哼一聲。

      沒法子對做生意的生出敬仰來。如意說,他們那個生意怎么做的?

      說著,抬眼望一眼周總,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做生意也要講規矩的。

      看我做什么。周總說,我又不做那種生意。

      欠錢。如意說,不還,有錢也不還,對方尋上了門,堵了幾天,簽了張支票。高興吧,請客吃飯,KTV夜總會,找了個小姐作陪,這個小姐到了半夜,把那張支票偷了出來。對方當然鬧啊,鬧有什么用?支票是簽給你了,不見了又關我們什么事?

      如意你那時多大呀。蘇小姐說,倒要見這種事。

      這事倒還好,都是聽說。如意說,只是早晨打掃的時候沙發上也有了紙巾。

      哎呀呀。蘇小姐說。

      紙巾也還好。如意說,拎起來扔掉,多洗幾遍手,倒是那些個斑斑點點,不打點熱水擦也擦不掉,我那時也十五六了,多少懂一點,氣得不行。

      好惡心好惡心。蘇小姐說。

      都說是廣告部的大叔半夜帶姑娘來編輯部。如意說,都說了聽說了,那個大叔隔了許多年倒來尋我,說是看著我長大的,還以為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哪知道是個胡說八道的神經病,再亂說告死你,上法院。

      蘇小姐大笑。

      那時候都亂著。如意說,亂著亂著那個豬腦會計就來了,中午就有火鍋吃了,萬福橋的重慶小飯店,麻辣火鍋,好吃死了,也不用看會計的臉,我真不吃豬腦,不同她搶。

      不搶也沒用,你在就不行,你存在就是錯。蘇小姐說,這個我有經驗。

      你有經驗。如意笑了一聲說,后面小飛去東南亞,走前說把她的桌子留給我了,那張桌子好啊,上面有塊發熱板,大冷天把手放在上面,不冷。

      你打暑假工的。蘇小姐說,你要一個大冷天用的發熱板干嘛,你冬天都不在那兒。

      話是這么說。如意說,我也沒說我一定要這塊板,豬腦會計倒急了,跑到主編房間鬧,下午就把整個桌子連同那塊發熱板都搬到她那兒了。

      那個小飛挺壞的。蘇小姐突然說。

      聽你這么說。如意說,我也有點覺得,只可惜這種感覺遲到了二十多年。不過你知道吧?搶桌子的搬桌子的時候褲子被桌子扎破了。

      來得這么快?蘇小姐說。

      還是條皮褲子。如意說,緊身的皮褲子,破了個洞。

      也是神。蘇小姐說,那張桌子還埋了個機關。

      那些亂不亂的日子,寶爺不來的。如意說,板寸也不來,他們就來過一次,就是我在水泥樓梯上遇到他們的那次。而且也有人同我講,不要同那些流氓混。

      誰才是流氓?蘇小姐說。

      你說得對。如意說,那時候來來往往的人里面,有位姜總,做廣告牌生意的,有一天來約我,約的我,不是約會計。

      約你做什么?蘇小姐說。

      開一輛黑色的車,一氣開出去好遠。如意說,我都有點受驚,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去哪里。

      帶去了哪里?

      不知道啊。如意說,黑燈瞎火的野地里,姜總突然停了車,手持方向盤,臉朝正前方,鄭重地說,他考取了南城大學作家班,以后怕是要把生意放一放了,賺錢的大生意,他暫時不要了,先搞文學。

      蘇小姐這次把茶噴了出來。抱歉抱歉,蘇小姐對著周總,連連道歉。

      無妨。周總說。茶巾拿出來,細細擦了擦。

      自從我被姜總約出去了一回。如意說,我突然搶手了,大白鯊也來約我了,之前都是約小飛的,約豬腦阿姨的,也來約我了。

      這次去了哪里?蘇小姐說。

      不知道啊。如意說,黑燈瞎火的,也是突然停了車,原來是帶到了他新置辦的新家,一個公寓,三個房間,他帶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參觀了一遍。

      干嘛?蘇小姐問。

      干嘛?如意說,我也這么問他。

      他怎么答?

      他說他賺了許多錢,可是沒勁,賺錢多沒勁啊,他沒勁地賺了許多錢買了個三房,越來越沒勁,他還是想搞文學。

      別再給我噴茶啊。如意警告蘇小姐。

      沒事。周總說。

      我笑不動了。蘇小姐說,然后呢?

      然后他說他搞這么大陣勢是要結婚。如意說,說完他就灼灼地看著我。

      天。蘇小姐說,你才十六七歲吧。

      十六。如意說,不過他也沒說要跟我結婚啊,他就是跟我炫耀。

      炫耀啥?蘇小姐說,跟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有啥好炫耀的?

      我會幫他們記著啊。如意說,我能記三十年。

      蘇小姐哈哈大笑。

      還是要寶爺來說。如意說,寶爺比我兇猛,記性也比我好。我請他吃了個韓燒,他也能記三十年。

      三十年前有韓燒的么?蘇小姐疑問。

      知道豪哥不?開圓夢歌舞廳那個。如意說。

      豪哥也是個奇人。蘇小姐說。

      奇,做什么虧什么,開茶館倒茶館,開夜總會倒夜總會。如意說,他那時新開了個韓燒店,還沒來得及倒。

      豪哥如今可豪了。蘇小姐說,后面終于找準了生意,發財了。

      是么?如意說,都幾十年沒聯絡了。

      來來來。蘇小姐說,名片推給你,你們聯。

      如意拿過手機,把豪哥加上了。

      開在新村里的韓燒,能有生意么。如意放下了手機,說,開張那天只有我幫襯他生意,請寶爺吃飯。

      當小吃吃吃的,寶爺記這么多年。如意說完,嘆了口氣。

      如意后來住在西城,有一天收到一封陌生電子郵件,說是代寶爺寫信來,問問有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出版詩集?如意回復問寶爺為什么不自己寫信來,要你來代?那人支支吾吾,言詞閃爍。如意堅信此人是個騙子,不再復信。

      后來才聽人說寶爺那時在勞改,只能托人寫信,還真不是個騙子。

      犯了什么事?如意追問,砍了人么?

      砍人倒好了。對方說,抽了不該抽的煙。

      那就要勞改的么?如意問。

      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對方說。

      真有點震驚。如意想起來去西城前最后一次約寶爺喝咖啡,寶爺把臉藏在一本書后面,鬼鬼祟祟。原來是在抽不該抽的煙。

      只是如意哪里有出版詩集的門道,如意去了西城,再沒有當日的風光。

      隔了一兩年,如意回蘭城過年,見到寶爺。寶爺仍住西瀛里,只是頭發沒了,牙也沒了。一個紀錄片導演跟住寶爺拍,要把寶爺拍成民間精神。

      導演要如意也站在弄堂口,拍幾個鏡頭,如意不高興,導演講就只拍個背,拍不到臉,就拍了。后面如意看到片子,還是拍了臉,側臉,不高興的側臉,配了樂,還配了一條火車。

      那一個傍晚,寶爺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街沿積了水,寶爺就倒進下水道里去了。導演說如意你倒是過來搭把手啊,如意就過去搭把手了,他倆一起頂住寶爺的背,把他板正,寶爺又慢慢地,慢慢地立起來。

      寶爺的臉倒一直笑嘻嘻的。

      那么寶爺這些年來到底是靠什么營生的呢?蘇小姐問。

      替人收賬吧。如意說,我也不知具體,從來沒問過。

      江湖人士。蘇小姐說。

      倒也不全是。如意說,哪個江湖人士寫詩嘛。寫詩的人,當然心懷慈悲,逼他斬人,他也只用刀背。

      刀背也是能斬人的。蘇小姐說。說著,站起來說走了。東頭那邊也是正經上著班的,不能總在周總這兒混,討口茶喝了就走了。

      再來再來,周總客氣。

      蘇小姐出了門,反手掩上,上班去了。

      寶爺到底有沒有斬過人?用的刀口刀背?如意還真是不能確定。就好像寶爺有一次在酒局上說,咱們第一面可不是在《紅樹林》,寶爺我就沒有去過《紅樹林》,第一面,是在青果巷小飯店,你是馬總的兒子帶來的。哪個馬總?你老爸老周生意上的朋友老馬嘛,馬總。你穿了個豹紋短西褲,背著個書包。

      我這輩子就沒穿過豹紋!如意反駁,背書包倒有可能。

      我送了本詩集給你,你放進書包。寶爺說,然后你就走了,去上學了,你那時也就十五六。

      如意疑惑地望著寶爺,寶爺說的話,如意一個點滴都回憶不起來。

      后來就是我帶你去老洪家玩。寶爺說。

      不是老洪家是老金家。如意糾正。

      就是老洪。寶爺強調。

      老洪那時候有個胖胖的走來走去的老婆嗎?如意問。

      沒有吧?寶爺仰著天想。

      老金那時候有個老婆嗎?如意說,戴著個圓框眼鏡。

      好像有,吧?寶爺繼續仰著天。

      那那個老婆就是老金的。如意說,不是老洪的。

      后來你請我吃韓燒。寶爺說。

      又韓燒。如意說,就記得韓燒。

      公園路,寶爺果然忘了,《紅樹林》,更是忘得徹底,豹紋和韓燒,記著。

      至于那位馬總的兒子,如意突然想了起來,初見時相貌平平,后來娶了如意一個姐妹的姐姐,想忘記也難。姐妹的姐姐真是會挑老公,小馬也是會挑老婆,婚后生意越做越大,做成了蘭城首富,再見時已是肥頭大耳,擔得住財,富豪的相。

      突然想起來了好多事。如意嘆息道,更多的事,好多好多的事。

      也是負擔。周總突然說,記那么多有的沒的做什么。

      我也不想啊。如意說,我出世時就帶的設置,什么都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如意有一陣子住回蘭城,寶爺那時常在一個倉庫活動。如意問寶爺一個兄弟租了個閣樓搞創作,一樓的租客是個小年輕,大冬天,穿一雙老棉鞋,衣衫單薄,凍得跳來跳去,跟如意講有個小女朋友,但是不結婚,結了婚就完了,不結婚,專心創作,將來跟著金爺,就像童老師一樣。如意心想童老師又不是跟老金的,而且童老師也是結婚的,不結婚搞不搞得好創作,這個話不好說。

      如意那個閣樓,有個氣窗可以望見樓外面的桑樹,一座水塔,如意在閣樓地板中央放一張課桌,桌旁一瓶白玫瑰,桌前一張靠背椅,如意就坐那張椅子上,做了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沒做。

      有個后院,寶爺在院里放了口棺材。如意從來不去那個后院,門都不開,小年輕也不去開。門前一個秋千,如意從來不坐,坐過一回,與一位姜小姐一起,喝咖啡,手一抖,咖啡全灑了,如意的圍巾洗了三回還能洗出來咖啡。姜小姐后來出車禍走了。

      寶爺倒是常來,兄弟們吃喝玩樂,看電影看到半夜。如意參加過兩回,后面不參加了,橫豎不自在,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自在。一天一個兄弟跟如意講,生活一塌糊涂,唯一的出路是去做生意,生意以后一定大,只是現如今手頭緊得很,啟動資金都沒有一分。如意心想怎么都當還鄉的就是衣錦呢?兄弟后來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后來如意有個姐妹吳小姐也是遇著這種事,吳小姐土生土長的從來沒有離開過蘭城,如意突然明白過來就不是還不還鄉的事。就是這么不自在。

      如意又一次離開了蘭城,倉庫也拆掉了,閣樓和水塔,都成廢墟。十幾二十年以后了,如意有一天又聽寶爺說起那位兄弟,生意大不大的不知,生活倒算安穩了,就跟寶爺說,轉告一句,借的錢不用還了。

      寶爺也不多話,說,OK。

      吃相

      怎么吳小姐這些天不大來了?周總問起來。

      不知道啊。如意答,忙吧。

      前陣還天天來的。蘇小姐在旁邊說。

      如意望了蘇小姐一眼,說,趁我不在,他們幾個用我的桌子打牌。再瞪一眼周總。

      就打了一次!周總叫起來,而且誰叫你自己不在的。

      反正你們就是打了。如意說,而且就是在我不在的時候。

      周總埋頭泡茶。

      跟吳小姐也有十幾二十年了,蘇小姐說。

      至少十五年,如意回。

      算起來,也就是如意租寶爺兄弟閣樓那一年,認得的吳小姐。吳小姐那時開一輛甲殼蟲,有一個做房地產的老公,一個樓王別墅,裝了一兩年都沒裝下來。如意就介紹了寶爺一個做設計的兄弟給吳小姐,跟著去看了一回,再無下文。如意有一次問起來,兄弟說如意你那個姐妹吳小姐本不誠心,一會兒這一會兒那,也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

      吳小姐倒也簡約,只笑了一笑,也不說什么。

      再后來兄弟失了蹤,如意明白過來,吳小姐這是看破不說破,心里明鏡似的,一點虧都吃不到。

      然后就是七年后了,如意回蘭城,吳小姐電話過來,說要請如意吃早飯。

      蘭城的早飯有什么可吃的?如意說。如意就是這么說的。

      如意只知道蘭城的隔壁,楊城,楊城的早飯好吃。如意的童年,父母都是帶她去楊城富春茶社吃早茶,所以如意記憶里的早飯,不是在蘭城,倒是在楊城。

      一個禮拜還要上六天班的年代,如意的父母,那個時候還沒有如意,還沒有如意的如意的父母,老周和周太,在最珍貴的第七天洗好了床單被子,打掃好了房間,搭一班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楊城,吃一客微甜小籠饅頭,再搭三個小時的車,回蘭城。

      每次如意聽到這里,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了一客小籠饅頭,可以付出這樣的代價。

      后來有了如意,一家三口去楊城,吃完早茶,楊湖走一圈,回蘭城。所以如意的童年滋味,就是楊城,一個很瘦的湖,一個富春茶社,三丁包,千層油糕,翡翠燒賣,燙干絲,三省茶。

      可是如意也有三十年沒有吃到楊城的早飯了,不知道富春茶社還在不在,有沒有發生變化。到底三十年,人是面目全非了,早點心呢?

      蘭城的早飯當然最好吃。吳小姐說,就在我們蘭城。

      德泰恒的豆腐湯?如意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吳小姐在電話里笑到喘不過來氣。等吳小姐笑完,如意問,是不是德泰恒已經沒有了?

      吳小姐說不會吧?

      如意說那文筆塔還在的吧?

      吳小姐說,好像還在的吧?

      吳小姐一直在蘭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居然反問如意的蘭城問題。

      如意的記憶里是有一個吃早飯的地方的,義隆素菜館。

      也不是義隆素菜館有多好吃,一個地方能夠被留下,刻在心里,肯定也是那些它與你之間發生的事情。

      如意在義隆素菜館碰到過化學老師。吃完面,化學老師說再見,跨上腳踏車,走了,動作頗為利落。如意想起來化學老師曾經把她叫到辦公室,給她看考卷上的51分,然后開始描那個5,描到6,描了好幾筆,頗為細致。然后問如意,你母親一切都好吧?

      如意說好。

      如意的母親,周太,跟化學老師是青果巷的鄰居,又是小學中學同班同學,要不是這個關系,5就描不成6了。不過話說回來,5到6,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

      不是德泰恒,也不是義隆素菜館。吳小姐就是這么說的,明天一早,我接你去吃早飯。

      如意說好。

      吳小姐的車停到樓下,如意一時沒認出來。

      又換車了?如意說,七年前是個寶馬么?

      吳小姐說我就沒開過寶馬。

      記起來了。如意說,是個甲殼蟲。

      七年前的事還提它做什么。吳小姐說。

      七年前,吳小姐出了場車禍。

      車禍之后,吳小姐再也沒有去過上城。

      吳小姐平時都是坐在前排,就那天,去上城的那一天,她坐到了后排。老公說的,你累了,睡一會兒,到了上城我再叫你。

      吳小姐醒過來的時候滿頭滿臉血,一根鋼筋,車頭插到車尾,座位上全是玻璃碴兒和血,分不清楚是自己的還是老公的。

      吳小姐喊老公的名字,喊了好幾聲,隱約一個微弱的回應。吳小姐血肉模糊的眼再隱約瞄到自己的包包,吳小姐抖著手,摸到那只包,打出了救命的電話。

      吳小姐的很多事,如意也都是知道的,親密的負擔,總是這樣。

      如意望著吳小姐的側臉,吳小姐的側臉看不到傷口,傷口在頭頂的中央,頭發遮住了。可是如意想象得到,等待救護車的時刻,吳小姐和老公,血淋淋的兩個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同經歷了生死的男女,他們心里面想的一定是那一句,這一輩子,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然后他們就離婚了。

      吳小姐離婚的時候如意不在蘭城,幸好不在,不用見到那種場面。

      算命師太不準了。如意只好說點別的,還說你旺夫,以后越來越好。

      準。吳小姐說,就是太準了,我是旺夫,他生意越來越大。

      生離死別。吳小姐又說,算命師說的是,旺夫,但是生離死別。生離,或者死別。

      那場車禍。如意說。

      還是繞回了七年前。

      對。吳小姐說,那場車禍,我沒死,他沒死,沒能死別,只好生離。

      還不如死別。如意說。

      是嗎?吳小姐說。

      離個婚不就跟死過一次似的。如意說。

      你離過?吳小姐說。

      跟死一樣嗎?如意說。

      不如死。吳小姐說。

      如意說我們還是趕緊去吃早飯吧。

      吳小姐的車開出去了一段,說,土豪才開寶馬。

      車停在前后北岸,一片仿古建筑的大門口,一個拱門,像是一個牌坊。

      可以停的嗎?如意問。

      可以。吳小姐堅定地答。

      真的可以嗎?真的嗎?如意又問。

      可以可以可以。吳小姐說,你不要煩了好吧,什么都是可以的。

      兩個人下了車,經過了蘇東坡故居。門關著,如意沒能夠進去看一眼,可是看了一眼應該也不會怎樣,如意對這位終老在蘭城的蘇先生了解不太足夠,興趣也欠缺一些。

      兩人經過了蘇東坡故居,穿過一條弄堂,來到一扇木門前面。吳小姐推開門,如意瞬間落到古代。一個古代院子,桂花樹與蓮花缸,如意站在門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進去啊進去啊。吳小姐說。

      如意跨進門檻,連門檻都是古代的。

      坐啊坐啊。吳小姐說。

      院子中央一張古代方桌,兩個木凳,如意在凳上坐定,那個時刻,如意確實覺得木凳比沙發舒服多了。

      四面八方就走出來很多人,全是年輕的男子,每一個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在小方桌上放下了各種各樣的早點心,又散落到院子的四面八方。

      一起啊一起啊。吳小姐說。

      好啊好啊。他們溫和地答。

      然后就只剩下了吳小姐和如意,一桌糍飯糕麻團米飯餅,都是快要失傳的蘭城早點心。

      你買的?如意問。

      買不起啊。吳小姐答,而且人也不賣啊。

      我是說早飯。如意說。

      我可不會買。吳小姐說,他買的。他知道要買什么,也知道哪兒的好。

      沿著吳小姐的眼神飛過去,如意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正在給花花草草澆水的男人,一襲白衫,身姿很是挺拔。早晨清淡的太陽光,水簾之下,竟然就現出一道彩虹。

      如果把這個故事往架空深虐的方向講。吳小姐如意兩人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絕望得快要死了的時候,路盡頭現出一個豪宅,一個仆人拎著燈站在門口迎接,兩人入到豪宅里面,啊,各種金碧輝煌,眼睛都不夠看的。主人出場,這位主人的姿容,已經無法用語言可以形容了,根本就不是地球人好吧。吳小姐如意被這位主人盛情款待,好吃的好看的源源不斷地端上來,再加上主人那個逆天顏值,吳小姐已經被他完全地迷住了,她一直一直地望著他,嫵媚眼神飛過去,只說了兩個字,彩虹。如意當即驚醒,跳起來拉住吳小姐的手,兩人一起往大門口跑,主人和仆人,一堆人在后面追,兩人剛剛跑出大門,后面的豪宅轟然倒塌。如意回頭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巨大螞蟻窩,密密麻麻的螞蟻舉著比自己身體還要大很多的食物,洞里洞外奔走勞碌,川流不息。再回頭看吳小姐,她已經癱軟在地,嘴里喃喃,彩虹,彩虹……

      好吃嗎?吳小姐說。

      如意回過神來,吳小姐正舉著一塊糍飯糕,望著她。

      好吃,好吃。如意說。

      實際上,清朗的早晨是沒有彩虹的,如意看到的,不過是道普通的日光,也就稍縱即逝了。

      白衣男子忙完了手中事,遠遠地,沖著吳小姐與如意笑了一笑。

      他買的?如意對吳小姐說,那他怎么不過來?一起吃嘛。

      吳小姐轉過頭,對住那個男人,笑了一笑。

      他就過來了,一臉笑意,說,你們吃你們吃。

      介紹一下,我閨蜜如意。吳小姐落落大方。又對住如意,說,院子的主人,王先生。如意正咬了一嘴米飯餅,倉促地點頭。

      王先生是美食家,這些早點心,都由不同的店里買來,因為也只有王先生知道,什么店做什么最好。吳小姐這是真心夸贊,相當自然。

      王先生羞澀一笑,客氣了幾句,又回去忙了。

      他結婚了沒有?如意望住那個背影,說。

      啊?吳小姐說。

      如意說王先生結婚了沒有?

      結了結了。吳小姐說,當然是結了啊。

      哦。如意說。

      離婚以后我就不能吃東西了。吳小姐說,什么都不能吃,硬吃,就嘔出來。如意你理解吧。

      理解。如意點頭。身體知道一切。

      我什么都不能吃。吳小姐說,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你的身體要你死?如意說。

      吳小姐白了如意一眼。

      我不想死。吳小姐說。

      我輸營養液,我還可以活下來。吳小姐說,可是我爸沒能活下來。

      如意看著吳小姐。

      我爸爸在我離婚期間去世了。吳小姐說。

      如意說對不起。

      吳小姐說我也只好去死了。

      有一天傍晚,我又出去游晃,我也許掉到河里死了,也許被車撞死了,我不知道,反正我也不在乎死不死的。我晃來晃去,就晃到這兒來了。只是一條弄堂,雪白的墻,我就走進去了。一扇木門,我知道是私人家的門,但我推開了門,我甚至沒有先敲一敲,我就直接推開了門。一個院子。就像你第一次見到這個院子一樣,我一時呆了,古代的房子和家具,里面的人都穿著古代的衣服。我知道我死了,我穿越了,我終于解脫了。

      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這是他的第一句話,他向我走過來,帶著笑。

      我說這兒是哪兒?

      他說進來喝一杯茶吧。帶著笑。

      你就進去喝茶了?如意說,都不認識的,你倒不怕。

      我還有什么可怕的。吳小姐說。

      我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吳小姐又說。

      我喝了一杯茶,配茶的果子是一塊綠豆糕,是的,我記得太清楚了,綠豆糕,碧綠的亮,浸透了油紙。那是我離婚以后吃的第一口食物。

      你活下來了。如意說。

      我活下來了。吳小姐說。

      為了讓我活下來,他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好吃的。有時候我們一大清早就出發,開車開七八個小時,去到一個深山,一個村落里面,只為喝一口野菜湯,再開回來。

      如意不說話,又一大口米飯餅。

      你還想吃什么?吳小姐說,王先生都能辦到。

      我什么都不想吃。如意說。

      你去談個戀愛吧。吳小姐說。

      我們這個年紀的男人們都結了婚吧?如意說,我們還有戀愛可以談?

      結了好幾回了。吳小姐說。

      吃完了一塊米飯餅,如意伸手過去取了第二塊。

      如意還在幼兒園上小小班的時候,每天早上的早飯,都是一塊米飯餅。西瀛里頭上,一個只賣米飯餅的老太婆,花手帕包住那塊溫熱的米飯餅,一路走,一路吃。

      女兒牽著母親的手,數著地上的方格,希望這條去幼兒園的路永遠也走不完。

      遇到了一對要飯的母子。

      今天的米飯餅是苦的。女兒說,那個要飯的小孩,給他吧。

      于是缺了一口的米飯餅,由女兒的手,傳給要飯的小孩。

      要飯的小孩接了過去,大口吃起來。

      女兒回頭張望,他吃不吃得出來米飯餅是苦的?

      趕上班的母親快要遲到,心急透過了手心。終于還是到了幼兒園的大門口,女兒放聲大哭起來。

      哪里還買得到米飯餅?如意想到這里,問。

      哪里都有吧。蘇小姐答。

      哪里都沒有。如意說。

      要去找一找。周總說,現在都沒有人吃這個了。綠豆湯倒還有,你要嗎?

      如意說不要。

      早飯吃過后第二天,吳小姐帶如意去吃晚飯。

      懷德橋下面的小店,一條窄街,吳小姐的車要開過去,對面的車就開不過來。對面的車都讓她了,一聲喇叭都沒有。如意分明地望見對面車里的男人還對她們笑了又笑。

      迷人。如意說,他們都讓你。

      他們讓的不是我,是我的車。吳小姐冷靜地說。

      兩人坐下來,吳小姐點了一鍋串串,各種各樣的蔬菜串起來,煮熟,浸在紅油里。

      為了讓我活下來,他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好吃的。吳小姐說。

      如意看著吳小姐,這個店也是王先生帶你來的?

      吳小姐搖頭。

      我只是看到他在朋友圈貼出來這個店。吳小姐說,我知道他會來這里。可是他從來沒有帶我來過。

      為什么?

      就在他家門口,他也許會帶他太太來。吳小姐說。

      好吧。如意說。

      你還想吃什么?吳小姐說,特別想吃的。

      燒烤。如意說,特別想。

      第三天傍晚,天還沒黑,吳小姐載著如意來到運河邊上。

      特別熱門的燒烤店。吳小姐說,得趁著天還亮著就來占位。

      車停在燒烤店的對面,兩人下了車,吳小姐踩了一雙古馳高跟鞋,那雙鞋行走在一地的煙蒂和竹簽上面。

      馬路邊擺著四張塑料桌子,每一張的款式和顏色都不同,椅子也是各種各樣的,而且上面都坐滿了人,所有的椅子都在搖晃。

      還是來晚了。吳小姐說,我們等等吧。

      等也沒位。一個穿著圍裙的人說。

      為什么?吳小姐說。

      你們前面排著二十桌。圍裙說,等排到你們什么都沒有了。

      我們可以等,吳小姐堅定地說。

      圍裙手一指,那兒不給停車,會貼條的。

      貼。吳小姐說,讓他們貼。

      反正沒位。圍裙說。

      如意望了一眼桌子,每一張桌子上面都是空的。

      我就是老板。圍裙又說,真沒位。

      吳小姐帶著如意回到車里,吳小姐的鞋底沾滿了各種各樣地上的東西。

      你就這么想吃燒烤嗎?吳小姐說。

      也不是那么想吧。如意說,我又沒有吃過別的。

      我們去另外一家。吳小姐說,網上說郊區那邊有一家很出名的。

      王先生沒帶你吃過燒烤?如意說,你還在網上找?

      沒。吳小姐說。高跟鞋踩下油門,出了城。

      一個小時以后,迷路了。

      網上都是假的。吳小姐說,鄉下這一片黑燈瞎火,哪有什么燒烤。

      那就回家吧。如意說,不吃了。

      吳小姐送如意回家。

      如意家的樓下就有個燒烤攤,凌晨兩點,生意還很興隆。這個如意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入夜才擺出來,到了早上就收掉了。

      王先生為什么不帶你吃燒烤?如意問吳小姐。

      他說孩子也喜歡燒烤,可是太太說臟,于是全家都不吃。吳小姐答。

      好像是不怎么干凈。如意說,聽說韭菜從來不洗。

      那你為什么還要吃?吳小姐問。

      我去了一下建水。如意說,我在建水吃燒烤,然后收到了一枝花。

      吳小姐說,你去建水吃燒烤然后收到一枝花?

      是啊。如意說,我們這個年紀,吃著吃著燒烤還有人送你一枝花。

      吳小姐說,建水的燒烤好吃嗎?

      玫瑰花。如意說,紅玫瑰。

      真是忙吧。如意說,之前吳小姐跟我倒是常來常往的,只要我回蘭城。

      可能出城了。周總說,不在蘭城。

      吳小姐不可能出城的。如意說,她連上城都不去。

      說完如意又想起來,那時在上城有個會,吳小姐來了。

      如意本不預著吳小姐會來,如意一直記著吳小姐的那次車禍。可是吳小姐來了,還有王先生。王先生仍是一襲白衣,不過是現代的,古代現代一切換,如意一時之間沒認出他來。

      王先生說上城這邊有個素菜館特別好,我就想來試下。吳小姐說,正好你在,我們也彎過來看看你。

      如意致謝,吳小姐王先生有心了。

      好了,走了。吳小姐說,我們要去試菜了。

      再坐會嘛。如意說。

      不了。吳小姐說,要不來不及趕回去。

      誰開車?如意問。

      開什么車?吳小姐說,為什么開車?我們坐火車。

      如意哦了一聲。

      如意從上城回蘭城后吳小姐又帶著如意去了一個日料店。

      是不是還能吃就代表著還能愛啊。望著滿滿當當的一桌,如意說。

      吳小姐笑。

      也是王先生帶你來的?如意問,這家日料。

      以前就常來。吳小姐說,跟我前面那個老公。

      如意不說話了。

      這種大家都知道的最好的日料館,吳小姐說,我們吃了不少。

      如意望著面前的漬物炸物燒物,最好的日料館?看著是特別貴,只是一時之間也沒吃出好來。

      我前面那個老公有錢嘛。吳小姐突然笑了一聲,我旺夫。

      吳小姐的笑聲有點大,如意望了一眼臺后的壽司師傅,師傅眼眉都沒有抬一下。

      王先生帶我去的,都是別人不知道的館子,別人也進不去。吳小姐說。

      也帶我去一次嘛。如意說,別人不知道,也進不去的館子。

      就去了。吳小姐和如意,還有王先生。

      老板立在門口,也是一套古代裝扮。如意后來知道了,不是古裝,是漢服,藏得住肚子。

      你也買一件穿。吳小姐說。

      我還不至于吧。如意說。

      吳小姐白了如意一眼。吳小姐自己穿了一件漢服。實際上,吳小姐訂制了好幾件漢服。如意想的是,一個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穿漢服的老板立在門口,跟吳小姐如意點了點頭,吳小姐如意就自己入到屋里去了。一張八人位的大圓桌,只坐了吳小姐跟如意。王先生站在外頭,跟老板說會兒話。

      我也是才來第二次。吳小姐對住如意,說,王先生說得帶你來這兒,這兒好,他喜歡你。

      他喜歡你。如意糾正吳小姐。

      別亂說。吳小姐說,人家有太太的。

      王先生進來了,一手一碗元麥糊粥,亮到透明的粥,確實好。

      先喝點元麥糊粥。王先生說,這么熱的天。也是笑到透明的臉。

      喝粥。

      一盆石灰燉蛋一窩雞湯端上來,王先生站了起來,給吳小姐盛了蛋,又細細澆了一勺雞湯在上面。又給如意盛了一碗。

      這么吃才好吃。王先生說。

      如意突然就說了,也是脫口而出。如意說吳小姐你以前那個老公就從來沒有給你夾過一次菜。

      吳小姐瞬時變了臉色,低下頭去,眼淚似是全部涌進了眼眶,到底沒有滾落出來。

      如意的眼淚倒要出來了。

      過了幾日吳小姐送了如意一件夏布漢服, 翠綠,通透。如意的第一件漢服。

      中秋,院子里聚一聚。吳小姐說,如意你也帶些朋友來。

      如意說好,只是我也沒有什么朋友了,離開蘭城這么久。

      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前男友什么的總歸有的吧。吳小姐說,多叫幾個,有好多好吃的。

      穿漢服。吳小姐補了一句,大家都要穿漢服。

      如意網上買了件唐制,胸口勒到出不來氣,如意想的是幸好只穿這么一次,幸好沒有真生在古代。

      吳小姐站在弄堂口,一見如意就迎了出來。吳小姐穿了個明制,小馬面裙,金繡比甲,手里一把團扇。

      你一個人?吳小姐問,你真就不帶個朋友?

      如意的朋友就來了,正跟住如意的車,也是剛到。

      前男友?吳小姐搖著扇子問道。

      如意正在琢磨手里的一支毛筆。吳小姐也真是會,漢服之外,簽到還用毛筆。如意都幾十年沒摸過毛筆了。

      是啊。如意的朋友說,二十多年前的。

      結婚了嗎?吳小姐又問。

      結了結了。如意簽好了名字,替他說。

      進來坐啊進來坐啊。吳小姐說。

      月亮圓起來的時候,吳小姐跳了一支舞。在如意的眼睛里,這個舞就是跳給姐妹看的,又柔又怨,如意又要哭了。

      吳小姐跳完舞,汗如雨下。

      我去換件衣服。吳小姐喘著氣跟如意說。

      我也要去換。如意說,呼吸不上來,我都要昏過去了。

      你又不吃飯了?如意的朋友突然說。

      我吃啊。如意說,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飯。

      剛才你就沒吃。如意的朋友說,你什么都沒吃。

      我等會兒吃。如意說。

      前年那誰去香城玩,你請她吃了個飯。如意的朋友說。

      怎么了?如意說。

      去年那誰去香城玩,你也請他吃了個飯。如意的朋友說。

      誰來我都請吃飯,你來我也請。如意說。

      他們回來都講,你不吃飯的。如意的朋友說,他們說如意根本就不需要吃飯。

      我是神嗎?如意說,我不吃飯我能活到現在嗎?

      吃一口飯變成了非常艱難的一件事情。如意的朋友說,你就是這么說的,你說你吃不出來味道,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味道。你自己說了倒忘了。

      如意說以后誰來我都不請他吃飯了。

      你得用不吃飯會死的這個念頭來讓自己吃飯。如意的朋友說。

      如意說你誰啊?隔了二十多年還來管我。

      我們都不吃飯。吳小姐在旁邊突然說。

      不餓。吳小姐說。

      沒有人說話。王先生也不說話。

      哪位王先生呀?蘇小姐問道,不會是我們都認得的那位王先生吧。

      不是他是誰?還有幾位王先生?如意說,周總也認得的。

      不熟,不熟。周總說,你剛才講的那些事,我也是頭一回聽說。

      倒茶。

      如意離開蘭城的前夜,吳小姐請如意吃宵夜,又是在運河邊上。

      如意說太不好意思了,回來那天你就請我吃早飯,現在又請宵夜,回來請走又要請。

      吳小姐說你以后都吃不到了。

      趁現在還能吃就吃點吧。吳小姐又說。

      如意說多謝。

      帶上前男友。吳小姐說,二十多年前的那個。

      為什么?如意說。

      王先生來,這次。吳小姐說,王先生從來不在晚上出來的,過了七點,微信都不回,但是這一次,他會出來。

      別人不知道,也進不去的一個餐館?

      來就是了。吳小姐說。

      就在熱門燒烤店的隔壁,一個茶館。老板把門關了,露天院子里,擺一張長桌。一桌烤串。

      吳小姐說的,要吃那家的烤串,我就走過去買了來,在這里吃。老板也是漢服,圓框眼鏡,說話慢條斯理。

      不用排隊的嗎?如意問。

      不用不用。老板笑笑說,左鄰右舍的,互相都認識。

      吳小姐喝醉以后,如意只好拜托王先生送吳小姐回去。吳小姐倚在一堵墻上,誰都不能把她從那面墻移下來。

      如意和王先生一起把吳小姐弄到車里,吳小姐的手抓著如意的手不放。

      你送我。吳小姐說。

      我不會開車啊。如意說。

      我不要他。吳小姐說,我只要你。

      你要我沒用啊。如意說,我不會開車。

      我不要他。吳小姐又說。吳小姐連說了三次我不要他。

      如意說吳小姐你再堅持要我開車,咱倆都得撞死了。

      吳小姐就是不松手。

      王先生坐在方向盤的后面,對如意說,我送,你放心。

      吳小姐還是抓著如意的手,反反復復,我不要他,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如意只好說王先生的車還在這兒,他還得回來開他自己的車。

      吳小姐放了手。如意眼疾手快關上了車門。

      安全帶!如意的朋友在旁邊說。

      如意從車窗的外面伸了脖子進去,給吳小姐系安全帶。

      吳小姐一把扣住如意的脖子。

      現在好了,如意的整個上半身都在車里面了。

      你是不知道么?吳小姐貼著如意的耳朵,一字一句,他結婚了啊。

      結婚了又怎么了?如意說。

      我們又不是在古代。吳小姐咬牙切齒,即使他能再有個妾我也不做。

      你又不是沒做過大婆。如意說,有意思嗎?

      吳小姐的車開遠了以后,如意跟二十多年前的朋友說,我們也走吧,明天一早我還要趕飛機。

      朋友說我們再往燒烤店那邊走走,再給你買一盒烤串。

      如意說我不想吃。

      朋友說也認得燒烤店的老板的,不用排,馬上就能吃到。難得有你想吃的東西。

      如意說我不想吃。

      電話響,如意接了電話。吳小姐說她到家了,王先生走了。

      如意說還有呢?

      吳小姐說還有什么?王先生送到就走了。

      如意說還有的吧?

      吳小姐說他終于吐了一句話出來,他說好好過。

      如意心底里千軍萬馬,說出來也只淡淡一句,好吧,你早些睡,晚安。

      我后來遇到了一個女孩,各方面都合適,就同她結了婚。如意的朋友等如意掛了電話,說了這么一句。

      我知道的。如意收起了電話,說,挺好的,好好過。

      我又總是會想起你。如意的朋友說,這些年。

      如意低著個頭,心里想的全是,再不回去,怕是要趕不上飛機,行李都還沒收拾。

      要是在古代多好,如意的朋友說了這么一句。

      男人。蘇小姐說,男人都是一樣的。

      王先生還是可以的吧。如意說,止于禮。

      禮個鬼。蘇小姐說,你是不知道王太太的厲害之處。

      知道。如意說,見到過一次,她直接問我認不認得他先生,王先生。

      你怎么答?

      我說認得,認得。如意說,不熟,不熟。

      蘇小姐大笑。周總也笑了一聲。

      如意這次回蘭城,只見到過一次王先生,也不過隔了七年,身形已有些走樣,站在那里撈蓮花缸里的浮游,一下,又一下,竟顯出些老態。吳小姐倒倒退回去了,走路都蹦蹦跳跳。

      吳小姐請如意喝茶。兩人坐下,吳小姐已經氣閑神定,手勢行云流水。七年。

      說起王先生,吳小姐一邊倒茶,一邊淡淡地說,有些日子不往來了。

      如意說王先生仍是替自己買了一回米飯餅,實在是惦記。只是第一次如意沒有拿到,說是放在了哪里,那里的人又硬著脖子說沒有。第二次終于拿到,經手的人又異常冷淡,不過一包米飯餅。

      由一張下人的臉色,大概知曉了一點王先生現在的處境,如意說。如意就是這么說的。

      吳小姐一怔,嘆了一聲,也不說什么。

      王先生的那個院子呢?如意問。

      拆了。吳小姐仍淡淡的,都成廢墟。

      如意說哦。如意倒還記著院子里的中秋會,吳小姐跳的那支舞。

      中秋帶你去花神宮。吳小姐說,我現在時常在花神宮。

      中秋不一定在蘭城。如意說,這次回來也就是為著周總這里的這個工作室,太多事忙。

      吳小姐說哦,那我請你吃長樂小館,就在工作室附近,走過去就好。周總也一起來,感謝對如意的照顧。周總推辭了。周總說你們去,你們去。

      長樂小館也真是個小館,兩張桌子,只夠坐五六個人,外面一排等位的。別人都知道的一個館子。

      要說菜有多好吃,如意也是沒吃得出來。倒是小館的主人,也是故人,事業巔峰做成了蘭城王子,再由山頂走到山底,開這一間小酒館,只做晚市,夜深就關門。王子后廚里走出來,敬了吳小姐如意一杯酒。

      吳小姐帶了一整瓶清酒,只喝掉了三杯。

      留在小館。如意說,那就還有下一次。

      吳小姐說好。

      如意的工作室開張,吳小姐送了兩個花籃來,一個寫,披荊斬棘,另一個寫,乘風破浪。

      婚姻宮

      怎么了?如意望住周總的臉,不舒服?

      剛才小睡了會兒。周總答,吹著空調的風了。

      這時蘇小姐從院子那邊轉了過來。如意說,蘇小姐也在這里啊。

      我來時周總在睡覺。蘇小姐說,也沒敢叫醒他,就在自己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熱呀。如意說,又有蟲。

      沒事,沒事。蘇小姐說。

      周總開始泡茶。

      走了。蘇小姐說。

      這就走了?

      要上班呀。蘇小姐苦笑。

      蘇小姐掩了門走了。如意就說了,這蘇小姐倒天天來啊。

      周總笑笑,給如意倒了杯茶。

      也不是天天來。周總說,有時來。

      蘇小姐之前那個咖啡館,好像一直沒開出來。如意說。

      這倒不知道。周總說。

      七八年前的事了。如意說,消防一直沒過。

      周總說哦,從來沒聽她說過。

      如意坐下來,喝茶。

      蘇小姐與如意有一陣子走動頻繁,后面就有些疏遠,大概蘇小姐的事情,如意知道得太多。這就要說到趙小姐。趙小姐是如意住在西城時認得的同鄉姐妹。兩個人有一年一同回鄉,就是那年,趙小姐把吳小姐帶給如意認識,如意又把蘇小姐帶給趙小姐認識。四個人就是這么認識的。

      一起吃了幾次飯,都知道趙小姐的婚姻不好。蘇小姐就說,去天寧寺。

      四個人一起去了天寧寺。

      那天冷得很,又潮濕,約在天寧寺門口。山門前全是賣香的老太太,手和香伸到心口來。趙小姐與如意先到了,到處找售票處,買門票。蘇小姐說不用,帶著人繞到側邊的小門。看門的兩個灰袍老人,蘇小姐跟他們點了點頭,就進去了。如意趙小姐吳小姐跟著蘇小姐,直往里走。

      都沒有聲音,在寺里走。

      如意現在想起來,都不大記得蘇小姐帶的路了,一切都很縹緲。那個開滿茶花的庭院,倒記得清楚。因為如意肯定問了一句,為什么寺里種茶花?蘇小姐說噓。

      師父在二樓,樓梯是木頭的。幾個人上樓的時候都很小心,屏氣凝神。

      你們四個,全都會離婚。師父是這么說的。

      一片嘩然。

      趙小姐的婚姻不好,其他三個人只是陪同。倒都要離婚了。

      我雖然不愛我的丈夫,一直想著離婚,但我是不會離婚的。趙小姐說。趙小姐就是這么說的。

      我雖然也不愛我的丈夫,但我也是不會離婚的。蘇小姐說。

      我的丈夫很愛我,我是最不可能離婚的。吳小姐說。

      三個人一起扭頭看著如意,如意覺得沒什么好說的,把頭扭過去看窗外,陰天,下不來的雨。

      命盤這么說的,我又不好說是命盤說的,我可以亂說的么。師父說。

      我當然也不是要你們離婚,我可以講婚姻的么。又說,你們要把日子過好。

      蘇小姐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打開冰箱,拿了一瓶酸奶。如意才注意到廂房里有冰箱。如意看著蘇小姐,她開始喝酸奶。

      可以喝。師父說,不用客氣。

      如意再轉頭望一眼趙小姐。趙小姐的婚姻不好,從結婚那一天開始就不好。如意問過趙小姐怎么不好,趙小姐說就是不愛。

      不愛還結婚?

      趙小姐說是啊,就是這樣。

      從寺里出來,吳小姐說趕緊走,家里別墅忙裝修。新開發的樓盤,留了正中央的地,挖一條人工河,種了樹,蓋了亭子,兩套別墅,自己住,萬事如意,只有裝修煩心。蘇小姐也面色平淡,看不大出來什么,師父說過的離婚,必定是聽過了幾十遍,也就先收下,以后再看。趙小姐說要去看中醫,上個禮拜突然昏過去,送到醫院急救,三天三夜,上上下下查沒有查出來問題,只能看中醫。

      幾個人一起叫,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姐妹。

      不要叫你們擔心。趙小姐說,現在也出來了,沒事了。

      我也去。如意說,我也不好。

      你怎么不好。趙小姐說,你看著挺好。

      你看著也挺好。如意說,我們只是看著好。

      幾個人寺門口分了手,趙小姐與如意去看中醫。

      醫藥大樓的頂樓,沒有電梯,一層一層走上去,每一層都是藥,一式一樣的藥,中藥西藥,還有輪椅,各式各樣的輪椅。走了六層,再走下去如意的氣又要上不來了。

      角落里的小房間,門前的長椅已經坐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緩慢地看了趙小姐和如意一眼。

      趙小姐和如意站著。

      我說怎么打電話你不接,還以為回西城了。如意說,原來到醫院里去了。

      我回西城不要說一聲的嗎。趙小姐說,我還不說一聲就走的嗎。

      你住院都不跟我說一聲。如意說,我要知道就去看看你了。

      不要看,沒什么好看的。趙小姐說,又查不出來什么,錢倒花了不少,抽血,照CT,我在這里又沒有醫療保險的,都是自己的錢。

      那回西城再看看吧。如意說。

      趙小姐不響。

      應該不會再昏了。如意說。

      誰知道呢。趙小姐說,誰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那邊中醫喊下一個,趙小姐就推門進去了。如意坐在外邊,一扇舊門,很白,也很破,又很隔音,聽不大清楚里面在講什么,也就不聽了。

      趙小姐很快出來,手里拿著一張藥方,寫滿了字。

      如意說中醫說什么。

      沒說什么。趙小姐說,血虛脾虛什么的。

      如意也推門進去了,看看哪里虛。

      中醫坐在一張很白很破的桌子后面,白衣白鞋,頭發也雪白。看如意一眼,低頭寫起藥方來。

      如意主動地說,我上不來氣。

      中醫一邊寫一邊說,早上還是晚上?

      有時候早上有時候晚上。

      夜里睡得著嗎?

      睡得著嗎?如意反問。

      算睡得著吧。她馬上回答自己。

      頭發雪白的醫生頭都沒有抬。

      夜里醒幾次?

      一次還是兩次?如意反問。如意想的是如果睡得著怎么還會醒?還醒幾次?

      三次四次吧。如意回答。

      中醫看她一眼,說,搭脈。

      如意把手放上那個很舊的布墊,馬上就感受到好多別人的手腕的溫度,似乎那些溫度仍然存在,不自覺地,懸了點空。

      嚴重嗎?如意問。

      不嚴重,中醫答。繼續寫,一張紙快寫滿,又在最底補了幾個字。

      如意又主動地問,我哪里虛?

      中醫生笑了一笑,繼續寫,像是要寫到永遠。如意拿著藥方走出來都不知道她到底哪里虛。那張藥方后來不見了,于是如意一直不知道她哪里虛。

      趙小姐說她要去一樓抓藥,回去煎。如意說你會煎的么?趙小姐說她會。如意就想起來小時候住的安陽里,弄堂中央總有中藥渣倒在那里,如果說是路人當真能把病踩走。你不生病了,過路的人不就病了?小時候的如意就是這么想的。

      趙小姐也住在安陽里,只是她們小時候不認得,就那么幾條弄堂,她們不認得。她們互相認得的時候已經在西城,同鄉姐妹一往情深,但就沒有童年時候就認得的姐妹那么深了。都是這樣。

      圣誕節前夜,趙小姐約著如意喝咖啡,一間不中不洋的咖啡館,頭頂上倒懸著槲寄生。趙小姐要先回西城,如意還要在蘭城待一陣。

      你老公又老又丑嗎你不愛他?如意問。

      趙小姐說愛這種東西,一開始沒有,后面就沒有了,以為后面會有,生了小孩還是沒有,每天早餐端到床頭來還是沒有。

      只好離婚了。如意說,跟不愛的人一起生活,苦的。

      有了小孩就不好離婚。趙小姐說。

      你想要一個吻嗎?如意說,又是圣誕節,你又沒人愛,你以為你被人愛,我只知道愛不是這個樣子的。

      好像你有人愛似的。趙小姐說,不要。

      第二天一大早趙小姐在如意家樓下按門鈴,拎著禮品袋。

      我現在去機場了。趙小姐說,圣誕快樂。

      早晨的趙小姐看起來很清醒。如意一直記得趙小姐那個早上的樣子,一直定格在那個瞬間,再也沒有改變過。如意也一直記得開滿茶花的寺院,茶花是深紅色的,還有師父說的,你們全都會離婚。

      此后好幾個月,趙小姐再也沒有與如意聯絡,有沒有與吳小姐聯絡的如意不知道。直到如意在臉書上看到趙小姐的名字改成了史密斯太太。趙小姐送給如意的圣誕節禮物如意一直沒打開用,一瓶非常香的身體乳液。

      趙小姐離了婚,找蘭城人是找不到的。蘇小姐說,只好找西城人。蘇小姐就是這么說的。

      蘭城人不要離過婚的。如意說,即使真喜歡你,說要對你好,還是會嫌棄你的小孩。西城人就西城人好了,會對小孩好。

      又不是只為了小孩。蘇小姐說,我就不是為了小孩。

      趙小姐也不是只為了小孩。如意說,她也要找自己的愛情的,反正趙小姐是找到了,能夠離婚就是找到了。

      我要是離婚,我也不找了。蘇小姐說,一個人有什么不好的。

      你不是說你不會離婚的嗎,如意說。

      我是不離啊。蘇小姐說,我說我要離嗎,我說的是要是,要是離婚,我也不再結婚,我找到我愛的我也不結。

      天寧寺的師父準吧?如意說。

      反正吳小姐是不會離婚的,有錢人離婚煩的,財產不好分。蘇小姐說。

      所以,師父是不準的。如意說。

      蘇小姐笑笑。

      后來如意在朋友圈看到蘇小姐說死開點,離了就不要來煩。才知道蘇小姐離婚。以這樣的方式。

      如意吳小姐約飯,吳小姐遲到一個小時,如意能夠等下去是疑心吳小姐要告訴她離婚,那么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了,人人都在離婚。

      遲到了的吳小姐看起來很激動,如意又疑心吳小姐是要同她講趙小姐蘇小姐的離婚,但又沒有。吳小姐激動是吳小姐去了一趟西城。

      他們都不尊重你的。吳小姐說。

      他們為什么不尊重你?

      我的箱子在機場就不見了。吳小姐說,我都要發瘋了。

      后來呢。

      他們都不道歉的,他們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

      后來呢。

      他們說要是找到了通知我,你相信他們嗎。吳小姐說,我是不相信的。

      相信。如意說。

      蘭城人在西城都沒有尊嚴的。吳小姐說。

      還好吧。如意說。

      也不知道那七天是怎么待下來的,反正我是第一天就要走的。吳小姐說。

      有可能。如意說,你西城語又不靈。

      吳小姐白了如意一眼,說,我同你講,是我們一個團里的豬頭三,飛機上就瞄中我,我的箱子不見了還過來關心,遞名片,結果啊,半夜過來敲門,我都氣死了,要報警。

      報。如意說。

      有點錢不得了了,也不曉得我是什么身份。吳小姐說。

      什么身份?如意說,你們團不全是投資移民的身份。

      你講出來倒有點難聽的哦。吳小姐說,我又不要移,還不是為小孩。

      好吧。如意說,你運氣不好,碰上一個癡鬼,半夜敲門。

      哎呀你曉得吧,敲半天都不走,我氣得發抖,只好同我老公打電話。還想搭我,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吳小姐又激動起來。

      你還移嗎。如意說。

      不移。吳小姐說,沒勁。在蘭城一等的,到了西城三等。

      那小孩呢?如意說,不為小孩了?

      你不是回來了嗎?吳小姐說。

      我又不是移民。如意說。

      走了走了。吳小姐說,還要裝別墅。

      你裝了兩年了。如意說。

      就是啊。吳小姐說,煩得要死,有沒有像樣一點的設計師介紹。

      如意說有,寶爺那兒一堆。

      要不是帶寶爺的設計師兄弟去看房型,如意都沒有機會去看一下吳小姐的新別墅,實際上也沒有第二次機會。

      一大片小高層包圍的小綠地,兩座單幢別墅。草皮新鋪的,綠油油,水池也看不出人工挖出來的,挖得自然。

      如意說我要是買你們家的樓盤,每天都要看開發商家的小別墅,我都要氣死。

      你講出來就難聽了曉得吧。吳小姐說。

      如意閉嘴。

      設計師跟著吳小姐如意前前后后走了兩遍。

      這一層給我婆婆的,要做新中式。吳小姐對設計師說。

      你也苦的。如意說,以后都要跟婆婆住,還不如以前那個房子,自己住。

      我老公獨子,孝順。吳小姐說,再說我跟我婆婆還好的。

      如意想起來趙小姐說的,吳小姐眼光好,能夠嫁給一個鄉下人,不是一般的眼光。這個鄉下人一般了好幾年,完全沒有發力的跡象。吳小姐爸爸安排好了吳小姐的工作,安排好了吳小姐的房子,什么都安排好,就是安排不了兒女的婚姻。趙小姐的爸爸也安排不了趙小姐的婚姻,趙小姐要去西城結婚,又離婚,又結婚,找外城人,趙小姐爸爸只好在旁邊看看。

      吳小姐對鄉下老公不離不棄,終于苦盡甘來,鄉下老公去房地產公司做,做做好了,自己出來做,樓盤開了一個又一個。

      他長得好啊。吳小姐說,我是喜歡長得好的男人的。

      結婚的時候真沒怎么好。趙小姐說,這幾年是越來越好了。

      我料理啊。吳小姐說,一年兩次香城,替他買衣服買鞋子,從頭到腳都是我弄的。

      你要當心點。如意說,弄得好的老公最后都不是你的。

      吳小姐白了如意一眼,說,我要當心點?不要太愛我哦,一天到晚打電話給我,夜里都不許我出去,我是不要男人這么肉的,我又有什么辦法,太愛我了。吳小姐說,就是太愛我了。

      你不要去整鼻子就對了。趙小姐說,算命師千關照萬關照的,動了整個命都不對的了。

      我這么膚淺的啊?吳小姐說,我會去整容?

      你們都去哪里找的算命師。如意說,我也要去。

      茅山,去伐?趙小姐說。

      如意說不去。

      要是不動,吳小姐的命只會更好,越來越好,旺夫。史密斯太太后來在臉書上跟如意說,她還是動了。

      我沒覺得她動。如意說。

      她是沒動鼻子,她最想動的鼻子,她沒動,她也怕,不敢,可是她動了胸。史密斯太太說,命改落了。

      胸也算?如意說。

      胸也算。史密斯太太說。

      要胸做什么。如意說,年紀大了還要下垂。癡線了啊胸。

      史密斯太太發過來一個笑臉。

      你蜜月去了哪里?如意問。

      加勒比海,郵輪。史密斯太太說,我都不提的,沒什么好說的。

      你把婚紗照放在臉書全世界看,你說沒什么好說的。

      史密斯太太又發過來一個笑臉。

      如意想起來吳小姐老公是不許吳小姐夜里出門,吳小姐如意蘇小姐還是趙小姐的趙小姐四個人夜里只出去過一次,而且十二點前就回家。吳小姐就像找了個父親似的,還是鄉下的。

      趙小姐還是趙小姐,只是每天早餐端到床頭也不愛。回母城蘭城待著,也不知道待到哪一天。有時候同如意講,不煩了,回西城,重新開始,好好生活。有時候同如意講,永遠不回西城了,在蘭城做生意,跑到經開區談生意談了一整天,回來講,全是騙子。大半夜把如意叫去一個飯局,說是同學,部委辦局的小領導,農工商銀行的小行長,不知做什么生意的小老板,談風月一流,手伸過來都下流。

      有意思嗎,趙小姐。如意說。

      沒意思。趙小姐說。

      坐在一個很吵的夜店,夜店都是吵的。連話都沒有辦法說了。蘇小姐倒是滿場飄,童顏巨乳。吳小姐也適應,點了紅酒點啤酒,只要在十二點前回家。

      怎么還要來這種地方?如意沖著趙小姐喊,二十年前就厭煩透了,還要來。

      還是有人過來搭啊。趙小姐也沖如意喊,風韻猶存啊!

      二十年前有人來搭是你年輕啊,可愛啊,現在來搭是你穿得戴得好啊,你看你們手指頭上的鉆石。如意說,風韻這種東西,我是不相信的。

      你說什么?趙小姐喊,沒聽見!

      如意說你們一個個的幾克拉的鉆石戒指,閃瞎我的眼了。

      我訂婚就開始戴的。趙小姐說,跟結婚戒指一起戴,不離婚就一直戴。

      趙小姐把手指頭伸到如意的眼門前。你看你看,不是兩個戒指一起戴,我的是焊在一起的。

      如意說要以后離了這個戒指怎么弄?再焊開來?

      你是不戴戒指,你倒還available啊如意。趙小姐說,你戴戒指的印子都沒有,MBA啊,你。

      趙小姐有點喝大了,說出來的詞都有點斷續。

      如意把頭扭過去看公主,多賣一杯酒,客人的舌頭就可以伸進亮閃閃的小嘴里去。

      代溝了。如意說,我們身體自由了,嘴巴還要一點尊嚴。現在的小姑娘嘴巴也自由了。

      趙小姐笑笑。

      如意說你要一個吻嗎?

      趙小姐說不要。

      喝喝酒是可以的。吳小姐嚴肅地說,搭來搭去是不可以的,十一點四十五了,我們走吧。

      蘇小姐下臺階的時候響亮地罵,死開點。圍著她的幾個人很快地死開了。

      罵!如意說。姐姐們有權有勢了,想干嘛干嘛。都趁了點酒意。

      如意你也眼睜睜的,豬頭三搶車位,我打電話叫交警隊長怎么了,你記到現在。吳小姐說,如意你講話一直這么難聽,也不想想姐妹的感受。

      有權有勢又不是壞話。如意說,從前愛你是你年輕漂亮,現在愛你是你有權有勢。

      胡說八道!吳小姐生氣,如意你酒沒多少,倒吃醉了。我一本正經的。我老公這么愛我,我為什么還要其他人愛我。

      愛太多了,吃不消了。蘇小姐在旁邊嘻嘻地笑。

      不要煩不要煩。趙小姐說,各回各家,原地解散。

      要不是如意多問了一句史密斯太太婚后還住西城?史密斯太太還不說吳小姐住在她那里。

      一個月了,史密斯太太說。

      煩吧?如意說。

      煩的。趙小姐說。

      叫她回蘭城。如意說。

      她回蘭城哪里。趙小姐說,也可憐的。

      以前那個房子啊,也不小。如意說。

      史密斯太太說吳小姐一直說你講話難聽,是難聽。

      如意說難聽的話都是真話。

      過兩天也就回去了。趙小姐說。

      小孩跟她還是跟前夫?如意說,小孩不管跑到西城去一個月,肯定是跟前夫了。

      那個小孩獨特的。史密斯太太說,小孩說誰也不跟,你們要鬧出去鬧。

      獨特。如意說,不過現在的小孩都這樣。

      未成年,總歸要跟個誰。史密斯太太說,就跟吳小姐了。

      太有錢了也不好。如意嘆了一聲,說,花花世界,不出個軌都不正常。

      史密斯太太沉默了一下,說,是吳小姐那邊。

      這個我是不相信的。如意說,你也知道吳小姐那次車禍,一根鋼筋車頭插到車尾,夫妻兩個渾身血抱在一起哭,一輩子不分開了。吳小姐是有多愛她的老公。

      你說書的吧。史密斯太太說。

      真的。如意說。

      車禍我知道的。史密斯太太說,抱一起一輩子不分開了這就是說書。

      吳小姐絕對不可能出軌。如意堅定地說。

      不算出軌,只是發發微信。史密斯太太說,倒被老公一把揪住,要離婚。

      肯定是她老公外面有人了,正要四處找由頭。

      這個就不知道了。史密斯太太說。

      卑鄙。如意說,男人卑鄙起來都卑鄙的。

      不知道啊。史密斯太太說,這種事情。

      好像她婆婆還好的。如意說,婆婆應該挽救一下。

      婆婆講又沒有生出孫子來。離。

      鄉下人。如意說。

      史密斯太太說你這個時候倒不說難聽話了。

      如意說吳小姐微信的對方是交警隊長還是設計師?

      史密斯太太說關心這個干嘛。

      如意說這個要關心的,如果是設計師,就有了一點我的問題,我介紹的。

      到底有沒有這個對方,都懷疑的。史密斯太太說。

      住了一個月,她什么都不講的?如意說。

      住了一個月,她就講了這么多。史密斯太太說。

      你現在的老公對你小孩好吧?如意問。

      好。史密斯太太說。

      你小孩喜歡新爸爸吧。

      喜歡。史密斯太太說。

      如意與史密斯太太講了一堆話,全是吳小姐。史密斯太太自己,只有好和喜歡兩個詞,還都關于小孩。

      過了幾日如意在樓下看見趙小姐的父母,走過去問好。

      趙小姐的爸爸老趙跟如意的爸爸老周也互相認得,問了一聲,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如意說好,只是不歡喜出門了,醬油都在網上買,天天坐在沙發看手機。

      我們也是看看手機,每天跟女兒通通視頻。趙小姐的爸爸說,你們都要到西城去,公務員都不做,公務員穩定啊,老了有依靠,西城有什么好,蘭城現在發展得比西城好多了。

      菜攤頭要收掉了,趙小姐的媽媽在旁邊提醒。

      你父母也在西城住了一陣吧?趙小姐的爸爸又問,住得習慣?

      還好。如意答,我母親說不喜歡,不要住,要回蘭城來。

      不住在一起,不好照顧啊。趙小姐的媽媽說,你們都沒有兄弟姊妹,父母過去,也好有個照應。

      如意說是。

      幾時再回西城?

      如意說快了。

      也方便的,飛機十個鐘頭。趙小姐爸爸說,那邊空氣好。

      如意說是。

      趙小姐的爸媽完全不提趙小姐離婚又結婚,趙小姐就一直是趙小姐。如意也不提。

      走了走了。趙小姐的媽媽說,買菜。

      如意回西城前約蘇小姐喝咖啡。蘇小姐說正在弄自己的咖啡店,只是消防一直沒過,就一直沒能營業,幾個自己人自己做做咖啡自己喝喝。

      運河旁邊的咖啡店,窗外有河,門外有樹,樹上開滿花。

      有一陣子以為要辦下來了。蘇小姐說,開了幾天,也就幾天的熱鬧。

      如意也替蘇小姐惋惜,開不出來的咖啡店。

      蘇小姐說趙小姐不回來了吳小姐不見了,大家都散了。

      如意說是呀。只是趙小姐吳小姐的離婚,我是想來想去想不清楚的,老公愛你離婚,老公不愛你離婚,你愛老公離婚,你不愛老公離婚。為什么又要結婚呢。

      我是不會再結婚的了。蘇小姐說。

      還是會找到愛的人的。如意說,路長的。

      我愛上他了。蘇小姐說,我后來又愛上他了。

      誰?

      前夫。蘇小姐說。

      不愛,結婚,一直不愛,離婚,又愛上了,好混亂。如意說。

      我前面不清楚。蘇小姐說,現在清楚了。

      清楚了嗎。

      他其實是我的貴人,來報恩的。

      他在外面生小孩,你說他是來報恩的?

      他也為我付出了。

      他在外面生小孩。

      福城人就是要生啊,正好也有人也愿意生。也是他的福報,第三個小孩已經在第三任的肚子里,這次確定是兒子了。

      要生你也可以生的,三個四個。如意說。

      不要。蘇小姐說,一個夠了。

      三個小孩他養得起?如意說,一個八百萬。

      福城人有福城人的養法。

      你不要再說是福城人了好吧,我還聽說福城人結婚就不離婚的呢,相信嗎。如意有些氣急。

      小孩最后都不是自己的。蘇小姐說,所以一個真的夠了,也是前世的業。

      如意望向蘇小姐的臉,突然覺著蘇小姐很是陌生。

      婚姻宮破的,總要離的,說出來也沒有關系。蘇小姐說,那次同你們一道去問師父,是不想離,那個時候不愛他,現在知道了,是愛的。婚姻倒散了。人生就是這樣。

      如意不說什么了。知道得太多,都是負擔,親密的負擔,總是這樣。

      但是命運這種東西,我是不信的。蘇小姐說,真的準么?師父還說過如意你也是要離婚的。

      如意笑了一聲,說,師父準不準的,全看我的了。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2期)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1976年出生,1991年開始寫作,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及散文集三十余部。曾為常州市文聯專業作家、《香港文學》總編輯,現為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駐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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