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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行走黃河源”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趙瑜:黃河筆記:鄂楞諾爾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趙瑜  2024年04月09日08:03

      編者說

      黃河,中國的母親河,古有“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本期散文小輯,扶小風(fēng)、王小忠、呂敏訥、趙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時間段,不約而同地走上探訪黃河源的旅途,他們在黃河源頭這一生態(tài)文明高地駐留、行走、思索……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現(xiàn)推送趙瑜的《黃河筆記:鄂楞諾爾》,以饗讀者。

      黃河筆記:鄂楞諾爾

      趙瑜

      時光盒子

      黃河是時光的盒子。山谷也是。人間的事,也是。

      二〇二〇年八月,我們一隊黃河的探詢者一起抵達(dá)鄂陵湖,又向西邊走了五十里,便到了扎陵湖。兩湖之間,住著那么多的云彩和風(fēng)聲。在時光的盒子里,這兩個大湖曾經(jīng)共有一個名字,叫做鄂楞諾爾。

      舊年月里,中國歷史記載,第一次官方派人考察黃河的源頭是在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派招討使都實到黃河的上游去探察黃河的源頭。于是,黃河的源頭有了一個蒙語的名字,叫做“鄂端諾爾”。用漢語翻譯,是星宿海的意思。

      元人潘昂霄,采訪了這次探源小組的重要成員,都實的弟弟闊闊出,并根據(jù)闊闊出的口述,寫出了《河源志》一章。開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介紹:“按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壁,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渙,弗可逼視,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燦若列星,以故名鄂端諾爾,譯言星宿也。群流奔輳,近五七里,匯二巨澤,名鄂楞諾爾。”

      這段文字亦有另外的版本,比如“鄂楞諾爾”在潘昂霄的譯文中,曾用作“阿刺腦兒”,聽得出,和鄂楞諾爾一樣,均是蒙語的音譯。二巨澤,便是兩個巨大的湖泊,一個更靠上游,叫扎陵湖,一個呢,在東邊,便是鄂陵湖。

      我們抵達(dá)鄂陵湖時,正盛夏,高原卻將將進(jìn)入春天。花鳥蟲魚,盛開或者舞蹈,飛翔或者入夢。藏野驢、巖羊、鷹,以及偷窺著我們車隊的土撥鼠,它們打開了自己的感官,正歡喜地呼吸著獨屬于它們的八月。海拔四千六百米的瑪多縣,此時是一面時光之鏡。在高原,我們對自己的身體開始陌生起來。那種高海拔的身體的遲鈍感,讓我們隨身攜帶的詞語減少,對萬物的描述,只剩下身體的感官。若是有人問我,鄂陵湖的水是什么樣的滋味,我會回答,可以觸摸的涼,不可描述的甜。

      鄂陵湖在近處,扎陵湖在遠(yuǎn)處。在源頭,兩湖是黃河的兩只眼睛,仿佛千里之外,已經(jīng)看清楚了通向大海的路徑。我們站在鄂陵湖近旁的時候,被湖水的安靜覆蓋,包圍,浸染。我無法將眼前的湖水與奔流的黃河建立聯(lián)系。然而,我知道,這湖水就是黃河本身,是黃河的一部清澈的詞典,是黃河的少女像,是黃河對下游人民的教育和補充。

      距離,視角,以及時間,都是對黃河最為有限的描述。在黃河的源頭這里,黃河仿佛只屬于天空,屬于一只飛翔了數(shù)千公里的鷹,但不屬于人類。人類對黃河的描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誤解。

      沒有抵達(dá)鄂陵湖之前,我對黃河的想象,是混濁的、狹窄的,是源自于少年時期的想象。我的家鄉(xiāng)在河南省的東部——蘭考縣。蘭考對于黃河來說,是一個決定了黃河下游流向的地址。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蘭考是黃河的一聲哭泣。

      翻開歷史的冊頁,咸豐五年,即一八五五年,這一年六月十九日,因為上游決口導(dǎo)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黃河在一八五五年之前,流向一直是從蘭考向東,入商丘,奪淮河入海。而一八五五年這次決口,黃河甩了一次尾巴,沿著蘭考向西北方向的平原地帶灌流,黃河淹沒了封丘、祥符、蘭考以及山東的曹州等地。

      這一年,太平天國正在全國各地起事。而如果要重新修補已經(jīng)決口了的黃河大堤,財政預(yù)算高達(dá)數(shù)百萬兩白銀。當(dāng)時的朝廷連軍費都支不出來,哪有這么大一筆錢來治理黃河。所以,一八五五年,黃河在我的家鄉(xiāng)蘭考決口以后,一直泛濫流淌了二十年,據(jù)歷史統(tǒng)計,共造成了七百萬黃河下游的老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我的少年記憶中,黃河水遙遠(yuǎn)。每年河水到來之前,村莊都會有多樣的消息傳來。村里的老人說,黃河是被一條龍領(lǐng)著過來的。天空中飄揚的云彩,如果沒有龍的形狀,黃河是不會放水來的。那時節(jié),每個鄉(xiāng)村里都有廟宇,每年麥?zhǔn)者^后,廟宇前都會有人放炮竹,若是天氣連日干旱,村里的人,會讓每戶人家出一斗麥子,到戲團(tuán)里請上一臺戲。給廟里的神仙唱一出戲,那鑼鼓聲通過云彩和風(fēng),會傳遞到天上,給神仙報告訊息。果然,戲唱過沒有多久,村南村西的河渠便有了黃河的水。

      只有豐水期的黃河才與我的童年有關(guān)系,黃河水通常和一場大雨一起來到我的村莊,它們首先淹沒掉村莊的一座橋,橋的下面有時會藏著我和鄰居趙四兒的玩具。然而,黃河水一來,我的玩具便被水沖到了下游的村莊。那是我攢了很久的零用錢才買的玩具,怕母親吵,不敢拿回家里,卻被一條河流沒收。這是我對黃河的最大的怨恨。

      自然也還有其他悲傷的故事,是多年以后母親對我講述的。村子里一位長者,年紀(jì)大了,大抵是患了重病。他不愿意治療,等黃河水流到我們村莊的時候,他讓家人將他放在一張門板上,順著河流漂走了。他想漂到大海里,這是他的愿望。

      在那樣一個封閉且貧窮的時代,這樣的做法幾乎驚動了方圓十里的村莊。據(jù)說后來派出所里也來了人,但是他們沿著河流找了幾天,沒有找到老人。

      黃河略大于我的記憶的部分,大都是我出生前發(fā)生的事。它不僅僅澆灌了我所依賴的莊稼,還規(guī)定了我的生命來源。那些和黃河有關(guān)的事物,并非只有悲傷,還有歡欣。村莊四周小溪流,讓我在幼小的年紀(jì)便知道水從遙遠(yuǎn)的地方流過來,河水只是經(jīng)過我們村莊,又要流到更遙遠(yuǎn)的地方去。

      村莊因為黃河里的水而變得豐富。魚類、水草倒映在水中的世界,我們在水中游泳時所體驗到的一個陌生的世界。水讓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當(dāng)我嗆著水學(xué)會了游泳,我便知道了。人可以靜靜地躺在一條河流上,漂浮起來。

      我從未想到,多年后的一天,當(dāng)我喝下一碗鄂陵湖清澈的黃河水時,時光盒子瞬間打開。我身體里的河流全部被激活。在清澈的黃河上游,我想到了我的鄉(xiāng)村——河南省蘭考縣許河鄉(xiāng)董堂村——那生活里的泥沙堆在記憶里,模糊,熱烈,泛黃。

      河流從天而降,橫著流淌,豎著流淌,向夜空流淌,向人群、向麥田、向菜園、向柳樹林、向我的童年流淌……村莊里的老人全部復(fù)活,一條黃狗銜著我的涼鞋跟在我身后,而我究竟是八歲還是六歲,已經(jīng)失去了參照。

      在我的少年時代,黃河帶來了上游的泥沙和種子,甚至帶來上游的人和生活方式。村莊里每一年發(fā)大水的時候,都會有外省的女性流落到我們村子里,有時候,就和村莊的單身漢們成了家。那些操著外地口音的女人,和黃河水同時到來,讓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孩子有了錯覺,以為她們是被流水沖到了我們村莊里來的。

      我們村莊所有的河道,都來自于一八五五年的黃河改道。年少時誰能想到,這每一條河流中,都有著無數(shù)人離家出走的吶喊。我所知道的村莊,最遠(yuǎn)的歷史來自于爺爺?shù)目谑觯欢瑺敔敳蛔R字,他只知道農(nóng)具、牛,以及饑餓年代的一些常識。

      爺爺口述中的黃河和我看到的黃河并無區(qū)別,時間在一條河流面前,像水流的波紋一樣稠密,缺少變化。爺爺一生沒有離開過我們的村莊,他一生的經(jīng)驗,都用在了莊稼上,他熟悉我們村莊的夜晚、夏天的風(fēng),他也熟悉每一把鐮刀的遲鈍和鋒利,熟悉云彩和蛙鳴。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不識字,卻極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常識,家里的羊叫聲稠密了一些,他就聽出了有一場大雨。大雨敲窗子的聲音大了一些,他就知道哪塊地里的莊稼會被風(fēng)吹倒。爺爺?shù)囊暯牵瑔我欢羁獭H欢瑺敔斠驗閺奈醋叱鲞^黃河下游的村莊,所以,他無法在敘事上讓我產(chǎn)生更廣闊的視野。

      爺爺、黃河、村莊以及食物,共同構(gòu)成了我的少年世界。我無法在鄂陵湖的旁邊一頁一頁地翻開我的青年時代,但是我想要注釋的是現(xiàn)在的我,早已經(jīng)背叛了故鄉(xiāng)。最近的二十年,我在海南島生活,在全國各個城市游走。我的胃口,我的審美,我的視野,都已經(jīng)跳出了少年時的河流。我的視野的每一次打開,都是在對抗故鄉(xiāng)的包圍,我去省城工作,差不多,在我的生命里,減去了爺爺對世界的口述;我開始出差到全國各個城市,那么,我記憶中的鄉(xiāng)村的羊叫聲,被減去。少年時的那場大雪,需要減去,寒冷時的被凍僵的手腳需要減去……然而,少年時所積累的記憶,仍然在我身體里流動著。我背叛了最初的認(rèn)知,但是,卻不能不愛那個少年時的自己。

      如此描述,像描述一條河流一樣,充滿著悖論。黃河上游如此清澈,所對應(yīng)的正是我少年時代的單一和弱小。而人到中年的混濁、寬闊和釋然,和一條河流不斷接受支流里的泥沙一樣,人有時候需要被生活反復(fù)拷問,擴(kuò)大自我的過程正如一條河流接受另外的河流。所有讓自我陌生的過程,都是知識和視野的雙重累積。

      在高原,氧氣的稀少,身體的陌生,讓我對自我有了距離感,我自然地想到了環(huán)境對人的約束和塑造。此刻,當(dāng)我大聲叫喊,我知道,我喊出的詞語一定與在下游生活時的詞語不同。在鄂陵湖,清澈打開了混濁,高原打開了平原,我打開了自己。喝完了鄂陵湖的水之后,身體里的河流從此有了巨大的變化,我變成了另外的自己。自然,人的變化和飲食相關(guān),也和行走、閱讀有關(guān)。說到底,人都是觀念的產(chǎn)物,當(dāng)我認(rèn)識到我的改變時,那么,我早已經(jīng)變成了我認(rèn)為的那個人。在高原,我仿佛通過時光的鏡像,看清楚了我的過往。那些稚嫩且不可信的成長史,都不可擦拭。我的生命的疊加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是空白的,或者說是重復(fù)的。在鄂陵湖,我明白了生命的重復(fù)、單一和空洞是每一幅生命畫卷的常態(tài)。同時,生命也在等待機(jī)會。每一個人,在成長的時候,大概都是一條河流的源頭,我們的認(rèn)知狹窄,是因為我們還需要不同的支流填充我們,我們要接受更多的流水,它們來自草地、來自大雨、來自冰雪融化。這些來源復(fù)雜的河流像極了人類一生所接受的教育、機(jī)遇和愛情。

      高原上的小溪、晨露和大雨,喂養(yǎng)著鄂陵湖與扎陵湖這兩個巨澤,在我看來,黃河的安靜,幾乎是對下游黃河的否認(rèn)。在鄂陵湖,我感覺到,每一個在下游生活的中原人,都應(yīng)該到上游來看一下。看看山的色澤和盛夏草原的茂密,同時也看看略大于下游黃河的澄靜和明晰。看過黃河的源頭,才知道,我們都是被日常生活欺騙了的人,我們都是被自己的想象拘囿的人,我們都是需要突破自己生活圈套的人。

      鄂陵湖水的藍(lán)色里儲存著音樂、繪畫和審美的總和。音樂是鳥鳴,繪畫是云彩的影像,而所有與湖水的波紋相關(guān)的,都是一種美的啟蒙。

      高原的氧氣稀薄,人類在這樣的海拔里容易出現(xiàn)幻覺。在高原,因為經(jīng)度的差異,時間被打亂,傍晚時分,太陽依然高高地掛在天上。與家里人通電話的時候,他們會因為看到我窗外的陽光而尖叫。地理位置的不同所造成的時差如此清晰。在行走黃河的過程中,我敏感地捕捉時間的差異。我每天賺取到的時間都在陽光的陰影里、時光的塵埃里。而這些時光里的我,卻因為高原的原因,我覺得輕飄、異常而又豐富。我從未如此關(guān)注過自己的心跳,我每一次深呼吸,都是一次對身體里河流的測量。

      身體里的河流

      在鄉(xiāng)村,我的父輩的身體里也有一條河流。他們干旱、枯竭,每年夏天,大雨來臨,上游的黃河水流淌到我們的村莊,父親們復(fù)活。他們一趟趟地往田地里奔跑,伺弄每一壟麥子。那時候,父親們說話都不敢大聲,他們對黃河里的水充滿了尊敬,水流來得太小了,他們不敢埋怨,怕得罪了河神。水流若是來得太大了,淹沒掉道路和莊稼,他們也不敢說不敬的詞語。仿佛,黃河是因為他們的態(tài)度才流到了我們村莊。

      每天干完農(nóng)活,父親們在河水里洗干凈疲憊,會捉幾條魚回家,那是貧窮的記憶里最為歡喜的事了,母親將魚用鹽腌了,在鍋里清燉了。父親邊吃邊贊美河流的饋贈,說是比起去年來,今年的魚更鮮美。

      河流里的水是整個村莊的節(jié)日,有水了,村莊里的人像一株株植物,連說話的聲音都大了許多。晚上的時候,我們睡在房頂,聽到院外的樹林里的流水聲,覺得那是世間最動聽的音樂。白天的時候,流水聲消失,雞鳴狗叫,以及鄰居吵架的聲音,將河流的聲音淹沒,河流究竟是什么時候變得瘦小又干涸的,村莊里的人并沒有多少記憶。

      冬天的時候,河流干涸、結(jié)冰,村南的小河道成為田間的道路。我們走在河道上去南地里給爺爺上墳。那是元宵節(jié),村莊里到處彌漫著煙花的氣味,以及辦酒席過后的剩飯菜的味道。照例,十字街口會有醉酒的人,借著醉意在說他們家里的丑事。我在河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上面刻著一條魚的樣子。我拿回了家里,在上面又刻了一條魚,過了兩天,我又扔回了原來的地方。我相信,夏天的時候,黃河水灌滿河道的時候,這塊石頭,會向下游流去。不論這塊石頭到哪里去,那都是我寫給黃河的一封信。

      我身體的河流里,一定結(jié)過冰,又融化過。少年時的記憶無序,卻豐富。黃河和一棵樹一樣,枯榮有時。鄉(xiāng)村記憶里的事物,大多數(shù)和河流無關(guān),因為村莊的溝渠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停滯的。只要黃河的水退去,河溝里的第一批孩子一定是我們。我?guī)ьI(lǐng)著一群孩子去河溝里覓寶。被河水沖刷過來的貝殼,是我們的玩具,破舊的涼鞋可以用來換糖果吃。而最讓我們著迷的,是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河溝里的石頭。平原地帶,我們從未見過山是什么樣子,石頭是黃河從上游帶給我們的禮物。我們撿拾河流灘道里的每一塊石頭,給它們起好聽的名字——月亮、黃狗、茶缸、趙四兒。有一塊石頭長得像極了我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趙四兒,便給這塊石頭起了趙四兒的名字。趙四兒十分不滿。后來,他趁著我不注意,在某一天將那塊長得像他的石頭偷走了。

      村莊的灌溉渠里,除了沖刷下來的雜物和石頭,還有印象派的繪畫展覽。我先是發(fā)現(xiàn)了一片樹葉在河溝里印刷出來的它的樣子,紋理清晰、細(xì)致,看到那片樹葉印在泥土上的樣子,我覺得,那是一幅河流繪出來的畫作。

      我在河道上找更大幅的繪畫作品,我發(fā)現(xiàn)駕子車輪的印痕,也充滿了動感。那車轍和馬蹄印在一片平坦的泥土上顯得十分的立體,就像是有人剛剛駕駛著一輛馬車,從我們眼前經(jīng)過一樣。

      我發(fā)現(xiàn)了一攤水,夕陽照在水中,泛著紅色的光暈,河溝兩岸的樹影倒映在這一攤水里,像一個夢境一般。風(fēng)一吹,樹影在水中搖曳著,那么美,我幼小的年紀(jì)里,這條河溝里藏著一個美術(shù)館一樣的審美。

      在高原,我們一行人用小玻璃瓶裝回了鄂陵湖和扎陵湖里的水,我感覺我也將那湖水中的云彩裝進(jìn)了瓶子里。一起裝入的,還有風(fēng)聲,一些略大于思念故土的情緒。而我喝下去的那碗清澈的湖水,如一聲竹笛一直在我的身體里奏鳴著。夜晚時,在高原聽窗外的鳥鳴,竟然有些悲傷,缺氧的房間里,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那黑夜像是一張被墨汁涂滿的宣紙,我聽得見每一筆重復(fù)涂抹的聲音,沒有縫隙的筆畫像一部舊電影的片斷,生動,卻想不起名字。在無縫隙的黑暗中,我念起幼年鄉(xiāng)村的夜色。在冬夜,那黑暗如同有人將我的眼睛捂上。

      在高原上,我在這樣的黑暗里失眠,身體里的河流淹沒我的現(xiàn)實,我有一種睡在了半空中的虛幻感。時間就在那張宣紙上,然而,時間輕飄飄地,被風(fēng)吹遠(yuǎn)。我頭疼欲裂,白天奔走時腳掌的某個部位磨破了,也開始疼痛。疼痛感也是一條河流的樣子,疼痛的身體部位彼此熟悉,它們在我身體里相互辨認(rèn)。

      我知道,這是高原反應(yīng),距離和海拔參與了我的身體運行,黃河那么安靜,讓我誤以為高原也是溫柔的。而沒過多久,我便感覺到了身體的陌生。夢境逃到了遠(yuǎn)處,我伸手抓不住一個屬于我的日常生活中熟悉的詞語。我感覺時間在這樣的黑夜中停滯了,如少年時的一小段哭泣。我甚至感覺到了眼睛干澀,眼壓也在升高,耳朵里住進(jìn)來一只蟲子的翅膀,時不時地扇動一下,我便丟失了時間。

      在高原,時間像一盒潮濕了的舊磁帶,模糊,糾纏,失真。在深夜里,我數(shù)著數(shù)字,打開了手機(jī)播放音樂,想借著聲音的安撫進(jìn)入夢境。然而,我發(fā)現(xiàn),音樂仿佛被放大,每一個音符都在變形,變成紙張被撕碎的聲音,變成蜜蜂飛過耳邊的聲音,音樂被黑夜染成了黑色,有了硬度。我在音樂里變得清醒、狂躁。

      黑暗中,河流并不會停止,我有夜晚在河邊睡覺的經(jīng)歷。那是盛夏的鄉(xiāng)村,收完麥子,天氣太熱,我們這些孩子一整天都泡在河水里。河水也是溫?zé)岬模牵绻妥訚撍胶拥祝菦龅摹N覀円蝗汉⒆樱诤拥桌锵嗷プ分穑磸?fù)試驗潛水以后,還能不能聽到來自岸邊的聲音。

      在高原上,我的身體仿佛沉到了鄉(xiāng)村的河水里,聲音是模糊的,世界飄浮著,像極了一場夢境。時間仿佛丟失了,又仿佛隨時回到我的身體里。

      即使是黑暗中,時間也是存在的。高原帶來的遲滯感,讓我對時間有了新的理解,時間的確在水上。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沈從文先生。

      有幾年時間,我一次次重讀沈從文一九三四年冬天回湘西時寫的書信,我在那些文字里看到了時間的樣子,船只,冷冽的江水,水手的生活,這些事物與人的關(guān)系,既是時間的樣子,也是一種生活的切片。時間在沈從文的書信里,在他的想念里,也在他乘坐的船只里。我在高原失眠,卻聽到沈從文先生的船只在沅江上航行的聲音。

      沈從文先生從常德到他的家鄉(xiāng)鳳凰古城,在船上的時間是十天。這是船只行走的時間,同時,也是沈從文記錄一段相思的時間。若是沒有沈從文那么柔情萬縷的書信,那么,時間仿佛并不存在。時間如流水一樣,消失在黑夜里。

      我起床鋪開日記本,記下了我聽到的聲音,風(fēng)聲、果實墜地的聲響、鳥兒展翅的聲音、發(fā)動機(jī)的聲音,這是窗外現(xiàn)實中的聲音。而在我的腦海里,我想到的詞語遠(yuǎn)不止這些,我想到舊時的衣物,一張電影票的票根,錄音機(jī)里的磁帶,被風(fēng)翻開又合上的舊日歷,在森林里行走的綠皮火車,大學(xué)時一個女生替我手抄的一首小詩,2006年我第一次去湖南鳳凰時住的旅館的名字,記憶如此雜亂,又如此豐富,它們都是時間的重要部分。而在高原上,那天晚上,我確認(rèn),我的時間突然增多,我不只擁有此刻,還擁有往昔。

      鄂陵湖與扎陵湖是黃河泊在上游的兩只眼睛,我喝下鄂陵湖的水,差不多,便看清了河流的敘事和轉(zhuǎn)折。高原上的一切生靈,歌唱的動物和植物們,它們靠著黃河的曲折獲得水和食物。而出生于黃河下游的我,雖然迷戀這高原的光與影,卻并不適合這里的生活——生活包含更為豐富的指涉,比如海拔,比如飲食,比如道路,比如光射的強(qiáng)度,比如氧氣的含量,比如呈現(xiàn)和記錄。

      在鄂陵湖邊坐了半個上午,湖灘邊全是碎石,我隨手選了幾塊橢圓形的石頭裝進(jìn)衣兜里,我要將這些小石頭帶回家,放在書架上。看到它們,就念起在鄂陵湖閑坐的這個上午。時間不僅僅存在于人的身體里,還存在于我們收藏的事物和記憶里。

      看著湖水中的魚類游動的波紋將倒映在水中的云彩碎掉了,便想到了一首樂曲。是一個音樂人講的故事。秋天的事,音樂人將自己的手碟放在湖邊的樹蔭下,準(zhǔn)備作曲。然而,突然來了一陣疾雨。音樂人來不及收拾手碟,便上車避雨。結(jié)果,那雨滴落在手碟上,奏出了完整的一段節(jié)奏。那真是一段美妙又感傷的音樂。聽到雨水彈奏手碟的旋律,音樂人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親,牽念、爭執(zhí)、對抗,又相互依賴的故事。于是,音樂人憑著雨水敲擊手碟的旋律,創(chuàng)作了一首關(guān)于父母親的樂曲。

      湖水的紋路是音樂,也是人間的變化。這樣細(xì)微的事情,幾乎無法與另外的人分享。

      女詩人余秀華在一個短視頻中說——我身體里有一列火車,但從不示人。她以冒犯大多數(shù)人的道德出名,她竟然也有不能示人的內(nèi)心想法。而且,她把一列火車藏在內(nèi)心里,想來便覺得她的前半生是那么的委屈。而在鄂陵湖和扎陵湖的時候,我的身體陌生極了,我想,我身體里一定有一條迥異于我的鄉(xiāng)村世界的黃河。這條河流幾乎是對我之前的認(rèn)知的顛覆和補充,而從大自然獲取的這些氣味和記憶,亦如一列火車一樣,無法示人。

      我所看到的,以及我所遺失的

      一個月后,那兩瓶分裝了扎陵湖和鄂陵湖的標(biāo)本生出絲縷的混濁,是時間的灰塵,又或者是水離開河流以后,氧化,腐敗。

      剛從黃河源頭離開的那些日子,我逢人便說到我的所見,我的高原反應(yīng)。我在反復(fù)描述那段經(jīng)歷的時候,重新回到了那片湖水邊。我發(fā)現(xiàn),重新講述我的高原反應(yīng)的時候,我所使用的詞語遠(yuǎn)遠(yuǎn)抵達(dá)不了身體的內(nèi)部。所有的詞語都只是隔著一條河流向河岸對面的人喊話。我第一次感覺到語言的失真和失色,上游、高原,以及陌生的植物和飛鳥,道路呢,基本上是石子路,云彩低垂,黑云在陽光下卷動的時候,像極了一支筆在天空書寫草書。

      而我身體里的河流卻并沒有停止流動,身體的河流有沙粒,有魚群躍過碎石,有水魚漂浮在草原上,我的身體在平原上仍然有陌生感,我知道,那是來自高原的寄宿。

      那瓶水終于在數(shù)月后,被時間蒸發(fā)干凈,我擰開瓶蓋,放在耳邊,仿佛聽到了一條河流的歌唱。黃河在這個小瓶子里歌唱過,這個盛裝過鄂陵湖水的瓶子,此刻,成為一種哲學(xué)存在。我將兩只空瓶子放在我的書架上,和幾本與黃河有關(guān)的地圖集放在一起。有友人來找我喝茶,如果我們剛好說到了黃河的事情,我會將鄂陵湖邊的小石頭轉(zhuǎn)送給他們,那些石頭的樣子會讓他們安靜下來,我知道,這便是差異性,那些石頭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著明顯的距離感。我還會讓友人們聽聽這兩只空瓶子里的風(fēng)聲。我很享受那些友人對我的信任,在講述黃河源頭的過程中,我把天空中的云朵多描述了幾朵,把雨水的涼加重了,把鄂陵湖水的甜夸大了。我知道,我說什么,那些友人都會相信。我知道,我用來描述扎陵湖和鄂陵湖的語言,就是我的世界的邊界。我用我的語言給大家筑造了一條大河的源頭,湖泊、冰川、山色和鳥鳴。當(dāng)我將我看到的世界說給友人們聽,那么,這個世界便是我自己的世界。我的行走擴(kuò)展了我的眼界,同時也擴(kuò)大了我的內(nèi)心。

      事實上,在高原,黃河的流動是沒有聲音的,那種安靜是主動隱藏了自身秘密的敘事,仿佛河流是主動安靜下來,好讓萬物都聽從風(fēng)和云彩的安排。而我所能看到的事物少而又少,那些鳥兒并不在天空飛翔,我看到了野驢、巖羊和鷹,我沒有看到沙狐、狼、黑頸鶴、白唇鹿等。我爬上了阿尼瑪卿雪山的一個小坡,下山時,我高原反應(yīng)發(fā)作,記憶被痛苦擦去了一部分。再想到阿尼瑪卿雪山的時候,我只想到一道光線,風(fēng)聲和經(jīng)幡上的云影,便再也沒有印象。我站在山上看到了什么?雪山上的積雪有多厚,壯闊的阿尼瑪卿雪山在什么角度看起來最美……我都不知道,明明我看到了它們,然而,我又遺失了部分記憶。這便是高原給我的教育。

      在高原,時間仿佛消失了。這里的湖水和藍(lán)天一個顏色。烏云覆蓋湖面的時候,湖水里像是藏了無數(shù)的妖怪,它們是灰色的妖、黛黑色的妖、深褐色的妖、墨白色的妖、巧克力色的妖、帆布灰色的妖、霧霾藍(lán)色的妖、水杉樹皮棕色的妖、輪胎色的妖、咖啡色的妖、麻布灰色的妖、深秋紫色的妖、冬夜黑色的妖……我所有的想象力,都和幼年時夜晚的黑有關(guān),那么黑的夜色,睡不著時,我會練習(xí)想象力,想象著河流里的魚的樣子,想象著瓜田里的瓜的樣子,想象著鄉(xiāng)村以外的世界的樣子……云彩主宰著河流的顏色,主宰著風(fēng)向,也主宰著時間。或者說,天空蔚藍(lán)的時候,這里并不需要時間。

      我們一行人探討黃河的成長史,當(dāng)扎陵湖和鄂陵湖里的水,由上游的清澈,流到中下游的混濁的河道里,那么,黃河還是它自己嗎?我們的探討沒有答案。在扎陵湖和鄂陵湖,黃河大于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的一生,從幼小年紀(jì),到離開父母四處奔走的過程,不也是一條河流的流動簡史嗎?

      當(dāng)我的身體開始有了高原反應(yīng),那么,我所看到的黃河,是不是一種誤解?而事實上,從星宿海開始,黃河的來源不只是冰川融化,還有草原上的河流、四季的露水以及地下水。所有這些溪流,我都沒有看見。

      我所看到的黃河注定是不完整的。在黃河源頭,我總能想到我的爺爺,他是我們家族敘事的一個源頭。爺爺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離世,他生于晚清,成長于民國,歷經(jīng)黃河水淹沒村莊、饑荒和逃難。而爺爺?shù)囊簧艚o我的印象,除了節(jié)約,并無文化的傳遞。爺爺吃饅頭的時候,有一個習(xí)慣,就是一只手會下意識地在饅頭下面接著吃饅頭時掉落的碎渣。在我們鄉(xiāng)下,這樣的碎渣有一個體面的名字,叫做“饃花”。活著,在我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一種信仰。若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都陷入在活著的掙扎里,思考自然是多余的事。

      我對爺爺?shù)挠∠竽:瑺敔攲τ谖襾碚f,也是一條時間的河流。我所知道的爺爺,是他晚年的片段,他的故事后來是通過父親的口述,碎片一樣地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印象里建立。爺爺年輕時在地主家做長工,干活勤快,認(rèn)識了同在地主家里做丫環(huán)的奶奶,成了家。

      爺爺擅長飲酒,爺爺力氣大,爺爺年輕時的故事,在鄉(xiāng)村的河流漂著,有多個側(cè)面和角度。但是,我們這些孩子并不關(guān)心。我只知道晚年的爺爺也曾經(jīng)想向我們這些孩子學(xué)習(xí),他有一年突然想要刷牙,只是,他不懂得用牙膏,每一次都用洗衣粉,最后一嘴的泡泡。最讓我們這些孩子煩惱的是,爺爺記不住自己的牙刷,所以,他抓到誰的牙刷就用誰的。搞得我和哥哥,每天上學(xué)的時候,將自己的牙刷裝到書包里帶走。

      我的記憶中,爺爺磨鐮刀的聲音,就是我最早對于家具的認(rèn)識,爺爺帶著我在南地的河流邊捧起一掬河水喝掉,那就是我與黃河親密關(guān)系的開始。

      從鄂陵湖回來后,我無數(shù)次夢到我一個人往扎陵湖上游行走的場景。只是,每次都走不遠(yuǎn),就被夢里的風(fēng)吹醒,明明是盛夏時節(jié),我背著包,穿著厚厚的沖鋒衣,然而,黃河上游的石子路硌著我的腳,每次行走都遇到大雨、遇到濃烈的云彩、遇到成群的野驢嘶鳴、遇到格桑花開遍河岸,醒來時,才知道,我的身后不遠(yuǎn)處依然是扎陵湖。在夢里,最遠(yuǎn)的一次,我走到了星宿海,那是湖泊的集市,數(shù)以千計的小湖連在一起,像蓮葉一樣,一片一片,這個時候,道路消失,人類消失,我好像看到了三條小溪,那小溪的水面漂浮著葡萄、鋼琴樂譜,還有打印好的名字,我撈出來一看,分別是扎曲、約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于是,夢醒了。

      維特根斯坦說,我們所使用的語言便是我們思想和視野的邊界。此刻,我領(lǐng)悟到了,我行走的邊界,也約束著我的想象力,甚至夢境。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我在夢境里竟然也不能抵達(dá)。

      在瑪多縣,我們一行,只走到了鄂陵湖和扎陵湖。領(lǐng)隊的人說,再往上走,沒有了人煙,只有黃河的淺灘,以及淺灘上的野花。自然,整個高原,最多的,還是天上奔跑的云朵,地上飛翔的野馬。我們正暢想著這山水美好的畫面時,領(lǐng)隊補充說,那就需要隊伍帶著帳篷和鍋灶,自己造飯吃,睡帳篷。而最重要的是,再往上走,會有野狼和野生的藏獒,半夜里若是出帳篷方便,那是有生命危險的。所以,扎陵湖以上的黃河段,屬于科學(xué)考察相關(guān)的事。

      不過,在鄂陵湖邊擺了桌子,取了湖里的水。眾多的人都喝了那湖水。仿佛,從此我便與黃河的源頭有了某種隱秘的關(guān)系。無數(shù)次,我在入睡前的時候會想到湖水蕩漾的波紋,我所看到的事物那么的真切、寬闊和觸手可及,但又那么虛無、幻象和易逝。

      從黃河源頭返回中原之后,我迷上了黃河地圖,購買了黃河水利委員會編著的那冊《黃河流域地圖集》,用放大鏡察看黃河流過的地域、村莊的名字、水電站的名稱,以及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位置。紙上得來終覺淺,地圖上的綠樹飛鳥誘惑著我去探詢、去奔走。每一次我陷在黃河某一個地點的想象里,我都會心跳加速,覺得我應(yīng)該出發(fā)了,我要去走完整條黃河。我要沿著黃河流動的方向行走,我要和我看到的黃河比賽,是它們在河道里奔流的速度快,還是我開著車子,慢慢地向黃河下游奔走的速度快。

      源頭。家族史。我的幻想。黃河那么安靜地躺在高原上,像極了一部歷史小說的開頭。在我的少年時代,黃河有過短暫的干涸史。有那么幾年,鄉(xiāng)村里少雨,莊稼干旱極了。我參與過體力勞作,和父親一起,從遙遠(yuǎn)的水塘拉水到田地里澆灌剛種植的嫩苗。這樣的記憶,如今終于和一條大河的流動建立了聯(lián)系。原來,萬物都有的隱密的門和鑰匙。而我終于可以將我看到的黃河寫下來,也源自于幼年時的一次勞作,或者一次戲水。

      黃河的源頭在中國的典籍里,頗多描述。我喜歡歷史學(xué)者辛德勇的一部小書,叫作《黃河史話》。他三言兩語便將復(fù)雜的典籍梳理得干干凈凈。關(guān)于黃河源頭的描述,最早的記錄來自于《山海經(jīng)》,說“河出昆侖”,之后《尚書·禹貢》,說河出積石山。西晉《博物志》又往前行走了一步,說河出自星宿海。一直到元世祖派出都實考察黃河源頭,中國的文字記載,才有了更為精確的指向是扎陵湖和鄂陵湖上游的星宿海。

      民國時,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到達(dá)過星宿海的東口;而清末,德國探險家臺飛則直接到達(dá)了約古宗列曲的源頭,并繪制了《黃河源區(qū)圖》。

      1952年,中國組織了一批六十余人的科學(xué)考察隊,結(jié)果這一次的考察,不但錯誤地標(biāo)注了扎陵湖和鄂陵湖的位置,還把黃河的正源定在了約古宗列曲。一直到了1978年,青海省人民政府組織了21人的科學(xué)考察小組,這一次,他們將星宿海以上的三條黃河源頭的溪流的長度做了詳細(xì)的測量。經(jīng)過測量得出,卡日曲比約古宗列曲整整長了25公里。從河水的流量上來比較,卡日曲也比約古宗列曲要大一倍。由此,1978年,國家正式發(fā)布,黃河的正源為卡日曲。

      扎陵湖和鄂陵湖以上的黃河,大于我們的想象,那是細(xì)微的黃河,也是最深情的黃河。那是最安靜的黃河,也是最有力量的黃河。我不止一次地在別人的視頻中看到上游的黃河。無人機(jī)的視角,黃河如孩子的一聲叫喊,更像是暗夜里的一顆星星,弱小卻又明媚。那是一條河流的少女階段,多情,羞澀。

      距離一條河流的遠(yuǎn)和近,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而觀看一條河流的角度,才是和生命成長有關(guān)的話題。

      一個人,為什么非要去看一條距離自己很遠(yuǎn)的河流呢?我相信,這是對自我的一個發(fā)現(xiàn)。站在高處看一條大河奔流的時候,看到的不只是河流本身,還有自我的發(fā)現(xiàn)。河流在群山之間,在高原之上,換個角度便有了完全不同的美。而世間的事呢,又或者是我們成長過程中所遇到的困境呢,都和一條河流的奔走一樣。我在別人的眼里,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看黃河的時候,我常想到我們可能也是一條被別人觀看的河流。作為一個人,我們的深情也好,淺薄也好,都是時間和世事共同塑造的。我們靠著不斷地行走來擴(kuò)大視野,靠著與他人的相處來修煉內(nèi)心,靠著挫折和困境來梳理修養(yǎng)和處理萬物的方法。一條河流越來越寬闊的過程,幾乎是對我的一種啟蒙。接納來自山澗的流水,接納一場大雨,接納污濁的水,也接納純凈的水。

      我由我身邊的萬物組成,萬物包括一條河流。當(dāng)我看過黃河的源頭以后,我已經(jīng)大于了之前的我。因為,我的身體里,也有了一個敘事的源頭。扎陵湖和鄂陵湖的水,在夢境里,也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身體里,排列著一個完整的世界,除了情感、認(rèn)知,還有時間的盒子和風(fēng)聲。自然,人的身體里,必然會有無數(shù)條河流。

      我看到的河流都有名字,黃河、洮河、白河、黑河、大通河、湟水、大夏河、莊浪河、清水河、涇河、渭河……河流經(jīng)過的城市和村莊,都有名字,瑪多、久治、瑪沁、瑪曲、坎布拉、景泰……而我沒有看到的河流,那是我思想和行走的邊界。而我也只有去看到了,我觸摸到了,我感受到了,這條河流才屬于我。

      看過了黃河的源頭之后,我也是黃河源頭的一部分。我反復(fù)描述的黃河,既是黃河本身,也是我的個人史。我把那兩只裝滿了鄂陵湖水的瓶子,放到耳朵邊的時候,黃河之水從天而降,李白住在瓶子里,夜色住在瓶子里,我的汽車的發(fā)動機(jī)聲,也響徹在瓶子里。那么具體,又那么虛幻。

      【趙瑜,作家,現(xiàn)居鄭州。主要著作有《小憂傷》《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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