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和《山海經》影響我走上網文之路 “我是個用文字講古的人” ——訪網絡文學作家阿菩
王穎:作為同齡人,我們接觸網絡和網絡文學的時間大致相同,因此我讀您的作品有一種親切之感。可否談談您是怎么開始創作的?
阿菩:我開始創作非常偶然,而且比較晚(相對于其他網絡作者)。一開始,我想做學術,大概在2004—2005年間,當時已經著手準備考研。因為一位老師提起,最近“臺灣的網絡文學”(她這個表述不是很準確)好像很熱鬧,讓我關注一下,當時那是一個新現象,于是我便在網上搜索、關注,結果讀了之后一發不可收拾,就這樣喜歡了起來。我也寫了一本小說《桐宮之囚》(后改名為《山海經密碼》)。我對網絡文學一開始是抱著做研究的心態,并未有多大的野心。
這種情況讓我對網絡文學有復雜的心理:一方面我是寫作者,另一方面我又常常跳出來做觀察者。后者讓我與其他的網絡作者有點距離,前者讓我比專業學者能更加沉浸于網絡文學中。
王穎:最開始,您對歷史還是神話更感興趣?
阿菩:最初寫的時候,并沒有“神話小說”這個概念,神話小說是《山海經密碼》出版之后,出版社提煉的概念,后來這個概念在我的創作中變成一種自覺。
我一直認為我寫的都是歷史,區別只在于歷史階段。《山海經密碼》屬于上古史,人類的上古史都是神話。《三山神傳》放入中國歷史,屬于隋唐宋,按理說也是中古史,但如果把目光聚焦在神話發生的地域(南方山區),這個地方當時因為開化晚,有著與中原上古時代類似的屬性,一定意義上可以稱這個地區的“上古神話時代”。這個時代在廣東、福建這片地區誕生了兩個影響深遠、跨越海洋的神話:福建的媽祖神話和廣東的三山國王神話。
神話是非常重要的文化資源,它誕生于上古時代的集體無意識,到了中古就屬于集體有意識的宗教了。神話無邏輯,宗教有章法,和“人為”程度更高的宗教相比,神話蘊含了更多人類原始精神力量,這在現代化和都市化的當下是極其稀缺的。
中原地區的原始神話離我們太遙遠,許多史料缺失嚴重或被后世篡改。因此,離我們比較近又是本土誕生的這兩個原生態神話十分寶貴。
王穎:您的第一部網絡連載作品《桐宮之囚》,2010年以《山海經密碼》為名出版后一鳴驚人,成為您寫作之路的初心和基礎。您是如何建構山海經神話世界的?是否有計劃將其豐富成一個自洽的豐盈世界,成為一個獨特的IP?
阿菩:《桐宮之囚》剛剛寫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多想法。如果說緣起的話,有兩個:一個是《史記》,一個是《山海經》。
《史記》是我讀初中的時候,一次辯論賽贏得的獎品,這本書在我心里埋下了長遠的種子。史記對上古的記載,其實頗為“玄幻”,我的“山海經密碼”體系的小說,基調都是史記的上古部分,甚至整部《山海經密碼》就是史記里的一句話:“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於桐宮。”所有故事與人物設定,由此生發。
《山海經》是大學時候接觸的,可能本性中喜歡這一類故事,所以寫“桐宮”的時候就不自覺地運用這方面的元素,后來出版的時候,出版社責編目光毒辣,從作品中提取了這個賣點,并以“神話”作為歸類。這兩者的結合一開始對我而言很偶然,等到我有明確的概念,反而是作品寫完七八年后的事情。之后我再度構思、延伸,一個更加宏大而自洽的神話世界才逐漸成形。
這個神話世界和網文同行們構思的都不大一樣。我在學校學過一點《山海經》,而且碩士階段因為論文的關系學過宗教學,所以能比較清晰地知道上古神話(前宗教時代)、中古神話(宗教時代)和近古神話(后宗教時代)的區別。因此在我寫作的時候,《山海經密碼》的設定邏輯是前宗教時代的,也就是按照上古神話的內部邏輯展開,很多同行一般不計較這個,他們是混著來的。
用嚴肅文學的筆法寫流行故事
王穎:您的新作《三山神傳》是《山海經密碼》系列的又一部神話史詩力作,可否請您介紹一下,新作在哪些方面是對之前的《山海經密碼》的延伸、擴展和新變?這次大力弘揚的全新國風,“新”在哪里?
阿菩:《三山神傳》和《山海經密碼》有內在聯系,但更是一個獨立的篇章,這本書是我寫作生涯中一個階梯式的巨變。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是混沌的狀態,寫到10年后,對寫作的模式和道路才有所自覺。而與這種自覺伴隨而來的,是從“發散”到“回歸”。
這種回歸有兩方面,第一是地域的回歸,比如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根本沒有地域的想法,基本是天馬行空,第二本書《邊戎》寫宋朝的歷史,大部分場景在東北,之后影響比較大的《唐騎》大部分場景在西北。我對這些地區的描寫,基本上是用史料加上想象。但到了近些年,我開始回歸自己生長的地方——從回歸廣東,到回歸潮汕。
第二個回歸是從想象回歸現實,材料來源從史籍回到體驗,也就是更多地去描寫我所親身經歷、目睹的地方、人物和故事。我前幾年寫的《十三行》是歷史題材,這兩年寫的《三山神傳》是神話題材。《三山神傳》雖然是神話,但和《山海經密碼》不一樣的地方是,它的故事和人物有更堅實的基礎。《三山神傳》緣起于粵東地區的兩大神話之一——三山國王神話,和山海經神話只存在于史料中不同,這個神話至今對廣東、福建、臺灣等地的現實生活還有深刻影響。
王穎:我印象中的潮汕人重視鄉風民俗,日常生活有著繁花一般的煙火氣。讀了您的作品,我對歷史悠久、獨具特色的潮汕神話有了更多了解。作為您的故鄉,您心目中的潮汕是怎樣的?
阿菩:潮汕文化在中國文化中比較特殊:首先這個地區開化比較晚,它位于廣東東部,廣東在古代屬于“南蠻”,而潮汕又在“南蠻”的偏僻角落,盡管很早以前這里就被納入中國版圖,但中原文明產生較大影響是在唐朝以后。韓愈到潮州讓這個地方第一次進入中原士人的視野,但真正的大發展其實是在宋以后。這導致了兩個結果:
第一,因為后發,所以這里對中原文化有一種“皈依者狂熱”,同時因為宋以后潮汕的人口主要是從北方遷徙過來的,疊加對故土的思念,導致了潮汕地區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保留與保護達到了近乎固執的地步。
第二,因為開化晚,當地的民間信仰被儒家觀念沖擊釋化也少了一千年,保留下的中古時期(唐宋元明)民俗與民間信仰也就比中原地區要多。
非常幸運,到了近現代,潮汕地區又吃到了沿海優勢的紅利,經濟的發達、民間的富裕,疊加中國傳統、當地民俗的完整保留,造就了潮汕獨特的文化景觀。
王穎:您的小說直指客家、閩南、潮汕的精神內核和信仰,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承繼與弘揚,充滿了詩意,不僅是日常的、生活的,還是亙古的、永恒的,同時又在日新月異不斷發展中創新與變化。以我粗淺的了解,潮汕一直有潮語“講古”的傳統,即以潮汕方言講故事。您作為潮汕人,對潮汕神話和潮汕文化的理解一定很深,可否請您談談?
阿菩:“潮汕老爺”是一種比較特殊的民俗,但又貫徹著中國傳統精神的信仰模式,既是本土化的,又是生活化的。對當地信眾來說,老爺是可以溝通的(溝通的形式是擲杯),甚至可以“商量”、討價還價——比如去求個姻緣,求個財運,如果擲杯后老爺不同意,也可以再調整條件和說法再“商量”一下。另外,好些老爺還會結婚,而且根據傳說,結婚對象不是神而是人,比如某位老爺的夫人是某個村某個姓的,當年怎么嫁娶,都說得明明白白。這些傳說構成了潮汕人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潮汕的“講古”也是一門很深遠的傳統,對我本人影響很深遠。我還不太會說話的時候就聽講古了,四五歲時就學著講古,當時錄音機剛剛面世,我家的一個娛樂方式是把我(當時大概還在讀幼兒園)的講古錄下來,播給家中長輩聽,小時候我是能將一些“經典古”重述的,這種方式影響了我在文學創作時的敘事模式,實際上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用文字講古的人。
王穎:您的作品不同于一般的網絡文學,十分重視修辭、敘事,很嚴謹,看得出有嚴格的文字訓練,講究鋪陳與煉字,文風和追求也更接近于經典的傳統文學。在您的作品中,有很多具體而迷人的細節,書寫我們燦爛而又悠長的傳統神話。可否談談您的文學觀和文學追求?
阿菩:我算“科班出身”的作者,所以敘事比較講“章法”,結構上也比較有框架,文字上也算比較講究,所以寫不快。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是,用嚴肅文學的筆法來寫流行故事,像《西游記》《水滸傳》等都是這個路子。更遠地說,《詩經》也算,因為都是從民間采集文學“原材料”,然后加工潤色與再創作。
網絡文學在玄幻、奇幻、歷史、穿越等方面,極大拓展了中國文學的外延,擴大了中國文學的版圖,但因為發展時間還比較短,所以大部分網文顯得比較“粗”和“疏”,發展到一定時候,需要有人來做“嚴肅”這件事,最后能成功的不一定是我,但遲早有人從這條路上走出來。
王穎:您多年來一直深耕傳統文化,潮汕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海內外潮汕人的根。您對傳統文化的理解是怎樣的?您尋根和表達的緣起是什么?
阿菩:《三山神傳》可以說就是一本“尋根”小說,這個根是潮汕人的文化之根。從三山神的信仰形成來看,剛好在隋唐的時候開始了,然后在宋朝的時候基本完成,這個跟現在的潮汕主要族群的遷入時間是一致的。現在我的一個推測是,當時北方移民遷入后和當地文化的結合,形成了現在多種多樣的潮汕文化。三山文化是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深入三山神話傳說,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找到潮汕文化的根。
潮汕人遷徙到世界各地的過程中,在各地產生了新的變化,這些變化都屬于“支流”,通過對包括三山神話在內的潮汕文化的追溯,就能尋找到海內外潮汕人共有的根源。
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文學道路
王穎:《山海經》系列展現了您卓越的敘事能力和澎湃的想象力。對于歷史題材和神話題材小說,您平時會做什么樣的準備?這么多年來,您怎樣保持澎湃的創作力?可否談談您的創作習慣?
阿菩:我因為對這個領域十分感興趣,所以一直以來就處在自發搜尋和系統閱讀之中。所謂“自發搜尋”,類似于我腦子里有個“被動觸發的雷達”,一旦在生活或閱讀中觸及相關信息,就會馬上留心。“系統閱讀”是指,我一直在寫 “山海經系列”神話,隔幾年就會有新作品,所以對上古神話的研究一直是系統有序地進行,這個研究不以產出學術成果為目的,而是以出文學類作品為目的。
這樣長時間大范圍的知識吸納,是我創作這一類作品的基礎,然后當我進入具體題材,會再做專門的研究和設定。比如寫《候人兮猗》,主要對上古神話、音樂資料作搜集,《三山神傳》則對潮汕文化起源進行了梳理。
王穎:您覺得寫作中最難的部分是什么?有沒有思考阻塞的時候?這個時候您會怎么調整?
阿菩:最艱難的部分是精力和專注力的巨大下降。35歲之前隨便找個地方坐下就能碼字,35歲之后,以前很輕松就能進入的狀態變得艱難起來,精神容易渙散,強行提升專注力需要付出代價。如果要通宵碼字,第二天得用加倍的時間才能補充回來。
我前兩年曾進入一個可怕的狀態,表達欲消失了。一個寫作者喪失了表達欲,比喪失才華更加讓人絕望。去年開始,我心念轉了之后,表達欲回來了,但精力卻又嚴重跟不上。人到中年,經歷和經驗都上來了,但想象力、專注力和體力卻下去了。比如我現在能構思出一個更加圓滿的宏大故事構架,但如果這個故事構架必須用300萬字以上的規模才能展開表達,那我只能放棄。以我現在的創作進度,300萬體量的小說至少要寫5年,5年時間里變數太多、代價太大,很可能無法完成,這對作者來說是兩難無解之事。
王穎:在您心中,文學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反映世道,還有撫慰人心?
阿菩:年輕時候的寫作,是想影響別人,40歲之后才發現,寫作只能撫慰自己——而且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經不錯了。年紀越大越發現自己的局限性,“人力有時而窮”。在我精神狀態最艱難的時候,我連讓自己安定開心的能力尚不能,又如何去幫助別人呢?現在我覺得一味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沒有出路,接下來我想盡量讓自己投入對外界有益的事務中去。至于反映世道,一個人只要把東西寫出來了,讀者對作品的反饋(無論是贊賞、謾罵還是無視)都可以反映出這個世道的狀態。人是世道的一部分,文字也是世道的一部分,所以不用刻意去反映,因為一定會有所反映。
王穎:您心目中理想的讀者是怎樣的?
阿菩:我以前一直默認我的讀者是成年人,后來才發現可能青少年更能理解我,但是我的小說又有一部分內容并不見得適合青少年看,所以我往后想盡量往青少年靠攏。我希望以后能寫出青少年喜歡看的書來。
王穎:作為初代網文大神,您已從事網絡文學創作17年。對不斷進入網絡文學領域的新人,您有什么建議?
阿菩:不能指點,他們比我強。文學和其他技藝不同之處,它幾乎是開放式的。所有的寫作技巧都在前人的書里,有天賦的人看過就知道怎么寫,沒天賦的人給他上寫作課也沒用。如果說一定要提建議的話,那就是希望青年作者們兼顧“當下成功”與“長期性成功”——跟我同時代的網絡作者現在還在寫作且保持影響力的鳳毛麟角,每年都有很厲害的新人出來,但時間會淘掉大部分人。所以青年作者如果已經冒頭,希望他們能抽空想想什么樣的道路才能走得更久更遠。至于答案是什么,我這里是沒有的,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文學道路。
作家簡介: 阿菩,網絡文學作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廣東省作協副主席。代表作有《山海經密碼》《十三行》等,曾獲茅盾新人獎·網絡文學獎、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圖書獎等。
(作者系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