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4年第2期｜柳宗宣：山居記（7首）
夏日群山
一束車燈光插入回廊，如探照燈，
從東南方向的山頭，照射過來——
回廊和夏夜納涼的你們被打亮：
一輛汽車，正在翻山越嶺。
他時常在這個時辰，從山下回來，
回到比我們更高的山嶺間的庭院。
從城里回返山鄉，摸黑走一段夜路，
孤單被炎熱驅趕的他和愛車，在爬山。
尾部的四點紅光，背對著我們：
他翻過了一個無名山頭，轉彎，
朝向更高處的山頭爬行——盤旋
九道彎，才可到達山頂他父母的家。
車載燈光直直地掃過我們的屋頂
接著，不彎曲地插入另一端山嶺夜色。
散養不歸的黃牛的眼眸，被瞬息照亮。
穿灰布僧衣的尼姑從興隆寺的柴房出門，
撞上燈光，借助余光回到大雄寶殿
一段晦暗的通道。
另一個山頭，巖穴中喘息的麂子在張望，
陌異的車燈光，在大崎山野翻轉、穿插。
鄰居大媽的新墳，曾被車燈光掃現剎那。
一個時辰后，山地夜色回復它的完整寂靜。
密集的銀河，落滿花草庭院。
草坪
割草機的轟鳴驚飛樹上的鴉雀。
那是從體內流出的青草的氣味。
五月草，如跑馬，在這里舞蹈。
山風運送草籽，將片筋草淹沒；
螞蚱在此蹦跶，吸納三伏暑氣。
你從城里返回，打開院門——
寂靜的草綠，襯著黑瓦屋檐。
秋天的調色板，點染的色塊
為輪回的四季，反復涂抹。
冬日的草坪：枯黃而絢爛；
你們的頭發，隨之色變。
在此劈柴，準備和山地越冬。
模擬枯山水的石頭散落其間。
門縫泄露燈光，為之抹上暖光；
你們如雪被，覆蓋它的表面。
春天漫長的等待或對草坪的觀望。
枯榮交替，在你的視線參差變化；
每當燕子回返的，春末夏初：
草坪，回返它的綠光洶涌。
戶外樂，吹拂新草生發波紋，
把你們托舉——在現世光陰。
流浪狗，蹲伏在你的腳趾；
從黑瓦屋脊照射過來的
光影漂移的分界線上——
山居摘杏記
掛著果實的彎枝，被你牽引向懷抱。
一粒粒杏金黃；一個個回首的日子。
一塊石頭，從山頂墮落山坳；
余下的，不舍晝夜的光陰。
你將今日傍晚，視為幸福。
在后院摘杏，植種四年后，
它突然掛果：果實充實空筐。
神靈贈予的紅杏，透現綠枝；
自甘墜落；果子滾下山坡；
喜不自禁。有時從手掌滑落。
那從你身心，涌現的詞語意象，
內宇宙冒現的果實，被你捕捉。
身體如杏樹低垂，攀摘過的杏枝
脫離負重后，彈向夏日虛空。
壬寅九月十九山行遇大雁過境
沒有
比大雁飛過
秋天更好看的陣列：
放大的、翅膀張開，
飛行的圖案在天空排列。
且飛且鳴，隨時改變隊列：
——領頭的大雁，叫喚傳遞
某種指令，尾隨的雁群齊聲
應答。大雁們攜帶著體內的神
飛翔，隨時準備著替換，成為頭雁，
迎接不定的風向，在一個個危殆的瞬間。
它們擁有此刻的天空（雖然灰暗）
和自己的遠方（尚未確定）
頭頂的天色陰沉陰郁。
大雁遠離山舍汽車；
山麓的崗哨。
風聲摻和的鶴唳，
仿佛把你喚醒
又將你
遺棄。
癸卯五月十九遇晚晴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 李商隱
橘紅色的云，隆重出現在山坳之上。
群山橫亙高聳；山脊游走天空。
友人快遞米易的枇杷，經過遙遠的
郵路變熟透：水分豐沛又甘甜。
回廊散行，術后的傷口愈合完好，
仿佛回到之前，行走不再拘攣。
春末夏初的傍晚；余輝映照光陰，
鴉雀斂翅入巢，它們在呼喚晚晴。
脫口吟誦古老，通達人性的詩句，
山居模擬了義山律詩負載的情景。
他桂林寓所的幽草，復現弧形坡地。
你們相逢在語詞的高閣，眺望——
注入詩中的一線光，平敷到你的窗，
久遠的時空對應重合，重疊于詩行。
在交織的情境書寫，抽象共通的警句。
這是你和他——愛憐的——雨過天晴。
黑夜到來天色變藍，幽玄而短促：
轉換時刻，一片紅云落入黃昏。
山野歸鳥庭院；天地人間輪廓；
——回廊邊角的積水，被清掃。
深秋途中值白露節氣
山舍內外皆風景。出門發現
屋后坡地的楓樹，突然紅了。
山坳今年的新竹，陽光中播散綠光。
你是走在隱喻性質的，最后的深秋，
前往未曾到過的薄刀峰——
右邊河渠；左旁收割后的田野。
田野，你的大學。此生尚未畢業，
要你低頭進入。腳踏落葉窸窣脆響
刺激神經；山麓邊緣的民宅錯落
朝向田野，絕無類同。水牛鴨子
如早年停在溪流沙渚，慵懶行臥
在它們的節氣；偶爾白鷺飛起，
藍天下，劃過白光弧——
秋景一瞬。鴻燕來，玄鳥歸。群鳥養羞。
野菊點綴祼露砂石流水輪廓的河床，
遺跡式的風物，拍攝于視頻。
它們在退后；過往的人事
越來越遠，不必噓寒問暖。
你們曾在一起，最后不歡而散，
這是真相結局。從小鎮通往
另一個村莊的途中，落葉飄飛；
你以目光，吞食綿延的風物，
未被挖掘機改寫的地理幅員。
第一次，也是最后，經過這里。
世代如落葉，你是其中一撥。
秋陽熾烈，灌注在天地間；
田野禾物散溢焦煳的氣味。
山路彎曲，梯田在旁。你在回返。
——落葉在庭院下雨。
薄荷
庭院栽下的薄荷。隔一段日子，
收拾周邊雜草。北方院落的薄荷
將它復現到山舍門前。
如薄荷消逝重現的你們在一起
棲停的光陰，共處的時空——
昆侖山滿山野薄荷，你讓我也看見它。
嗅聞漿果奶油薄荷；胡椒薄荷，
留蘭香薄荷；愛默斯·希尼描寫過的
即見即喜的薄荷。摘取它的葉片，
保留持久的薄荷香，葉子轉枯，
清氣猶存入臟腑。
你為它們重置空間，
織成語音的綾羅綢綿；
晨光中的薄荷被剪下被珍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