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2期|倪晨翡:繭
1
藍(lán)色,紫色,綠色,在他手里那些透明的彈珠被視作子彈,最開始每次投擲一顆,后來在一個男人的吼聲和謾罵聲里,剩余的彈珠撒落在身后的水泥地上。我拉著他的手飛快地奔跑,頭也不回,想象那些彈珠是落地的陷阱,而我們是兩只狼狽但快樂的野鹿。在這次惡作劇之前,我們還進(jìn)行過好幾次冒險。比如在大年三十的傍晚悄悄潛進(jìn)一座爛尾樓,他率先放完了摔炮,在一旁看我,二踢腳一響,他大喊大叫,試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又或者在冬天的田野里挖一個坑,鋪上落葉和干草,然后朝坑里扔上幾坨牛糞,在不遠(yuǎn)處等待,等一個有緣人。
父母去世后,我跟家里人極少有往來,在他們看來,我無惡不作,是個十足的渾蛋。最關(guān)鍵的是,那場車禍帶走了兩個即將步入老年的生命,卻留下了一座老房子。大哥和二姐的決定是將這所我們從小生活到大的房子賣掉。我明白他們的想法,房子放著,它只是一堆不夠漂亮的石頭,而變現(xiàn)成鈔票則實在得多。我想將房子留下。我說那是我們與父母最后的聯(lián)系。大哥哈哈大笑起來,他轉(zhuǎn)頭問二姐,她也是這么想的嗎?二姐沒回應(yīng),反倒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父母已經(jīng)死了,他們希望我們能過上好日子,無論如何,最后這房子還是會被我們繼承。最終我沒有同意,我們不歡而散。父母去世一周后的一天,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不知多久,感到口渴,想起身喝杯水,卻透過床邊的落地鏡看到我身上的那件灰色開衫沾染了一塊褐色污漬。我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掏光口袋里的東西,脫下來”,我想起她抱著臟衣服離開我的視線的情景。就這樣,我習(xí)慣性地摸了摸口袋。
有沒有錢對我其實并不重要,不過我始終收著那張已兌的彩票。好像留著已經(jīng)作廢的它,對母親的愧疚便能稍稍緩解。它常常提醒我,這五十萬是母親將她的福報贈給了我,我應(yīng)該感到羞恥,我不應(yīng)該再做壞事。說起母親,直到她離開人世,幾乎沒享過一天的福,她是整個家的奴仆,而我們對此習(xí)以為常。葬禮結(jié)束后,我曾一個人回到那所空蕩蕩的老房子里。我在里面來回走,想起那些曾令我感到厭倦的光影,它們就這樣突然離開了我的生活,來不及反應(yīng),只能從那些被母親堆滿儲藏室舍不得扔掉的廢品中回想。我從沒想過我會像個老管家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子去確認(rèn)這座房子里的每一件事物。我甚至在想,我會不會就這樣站立,等待它們落滿灰塵,推著輪椅沒有辦法去到更高的地方。
最先看到的是躺在一堆泡沫板上斷了半截的煙斗,是父親的。父親,沉默寡言,雖從沒有過家庭暴力,但他冷漠的臉就像一團(tuán)可怕的陰影。他極少與我們交流,通常都是用冷冽的眼神或簡短的應(yīng)聲詞回復(fù)我們,整個家一直陷在一種巨大的壓抑之中,直到他死后才煙消云散。最后,我只帶走了一盒過期八年的發(fā)蠟,母親因為它第一次打了我,雖然那根本一點都不痛。母親曾努力阻止過任何可能使我變壞的事物,她試圖讓我變成一個乖巧的孩子。比如那盒發(fā)蠟,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它并不是生活和學(xué)習(xí)的必需品,而是關(guān)于早戀或者墮落的某種可能。母親的大腦中充滿了過度的憂慮,悶不吭聲,惹人厭煩。我的骨子里就像是住著小小惡魔,伴隨成長,他也在一天天長大。我暗自說那是一件永遠(yuǎn)不可能的事,我要變壞,似乎我一旦停止這種想法便會落得母親的命運。我告訴自己,長到十八歲,我一定要離開這里,再也不會回來。
2
隔兩條街,我所住的出租屋離老房子不遠(yuǎn)。一月的一天,有人敲響了出租屋的門。那聲音不夠清脆,所以我想不會是房東或者物業(yè)。我低頭找拖鞋,只找到一只,于是單腳跳到了門后,開門一看,是二姐帶著她那只有七歲的兒子。二姐臉上堆滿了笑,放下了她帶來的兩包禮品。實話說,我已經(jīng)將近兩年沒有見過二姐,三十歲的她看起來有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蒼老。我收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讓給她坐,二姐吞吞吐吐,拿起桌上的茶杯又輕輕放下。我說,有事直說就好。二姐看了看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好。她的語氣很慢,似乎怕我聽不懂借錢的原因。大概就是:三個月前,二姐因在上工時突然昏迷被送往醫(yī)院,查出大腦里有一定程度的積水。
二姐的眼睛依然美麗,很像母親。我沒有多慮,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二姐看我的眼神溫和了許多,但那眼神的余光似乎透露出一股怨懟之意。此時,二姐的兒子拿著一個小盒子走到我面前,問我:這是什么?男孩沒有在問句前加稱謂,這似乎可以理解,我只在他的滿月酒上見過他一面。男孩有著和母親同樣漂亮的眼睛。他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看了看他的母親,他母親看他的那種眼神令我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寶貝,不用管這是什么,這里所有的東西都不屬于這個一無是處卻走了狗屎運的男人。我說,這是發(fā)蠟。男孩眨巴著眼睛,顯然不知道發(fā)蠟是什么東西。我告訴這個有失禮貌的男孩,如果你想讓什么保持不變,或者讓什么變成你希望的樣子,這個東西便會發(fā)揮作用。二姐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笑著說,快把這個東西給你小舅。那話中的意味就好像是快把這垃圾丟掉,我絕不允許你把它帶回家。男孩滿臉不情愿地將那盒發(fā)蠟放到了桌上,之后自己坐在地毯上在畫冊上涂色。二姐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打量著我的出租屋,問我怎么不租個公寓,環(huán)境要比這兒好得多。我沒有說話,二姐用一種規(guī)勸我的語氣說,你總得學(xué)會生活。當(dāng)時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在日落之前,二姐跟男孩說我們該走了。
在男孩合上畫冊之前,我瞥了一眼男孩手里的畫冊,上面是一頭被涂成綠色的獅子。油綠的獅子,有點惡心。二姐牽著男孩的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出租屋。我透過那扇小小的窗看著他們兩人,看著一個離異女人和一個男孩遠(yuǎn)去的背影,無法理解二姐所說的生活。
周日下午,我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準(zhǔn)時敲響了二姐家的門。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沒有人給我開門,于是我稍稍加大了力度又敲了一次。幾秒后,門內(nèi)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
“是誰?”
“我是你舅舅。”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可你的聲音不像舅舅。”
沉默了幾秒,我說:“我是你小舅。”
“媽媽說我只有一個舅舅。”男孩的問答果斷決絕,似乎演練過不止一次。
屋內(nèi)不再有回應(yīng),我將右耳貼在門上,聽見的只是電視機里動畫片吵鬧的聲音。我只好坐在上半層樓的臺階上等,我的生活里并不缺少這樣的時刻。樓下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我條件反射般站起身,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是二姐。我下了樓,二姐看到我試圖跟我解釋。我說沒事,錢我?guī)砹恕6憬舆^那個裝有兩萬塊錢的紙袋,特意打開確認(rèn)了一下,我知道她擔(dān)心這或許又是我的惡作劇。從小到大她沒少吃類似的虧。看到里面是一疊紅票子后,二姐似乎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
“吃晚飯了沒?”
我看了眼時間,才四點多,二姐似乎意識到了時間尚早,拍了拍腦袋,笑了笑以掩飾尷尬,問我要不要進(jìn)去坐會兒。我站在原地,我知道她可能只是在客氣,但我腦中突然蹦出那個男孩在十幾分鐘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于是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我必須進(jìn)去證明自己的身份。我說,好。二姐并未預(yù)料到我的回答,愣了幾秒,然后她將紙袋裝進(jìn)挎包,掏出鑰匙開了門。
男孩大喊著“媽媽”沖了過來,而在與我目光交匯時,他宛如一個技巧生澀的踢踏舞演員,立刻踮著雙腳,倉皇地企圖停下已經(jīng)上了發(fā)條的他的奔跑。
我坐在沙發(fā)上,二姐去廚房沏茶的間隙,我打量這套裝修簡單的小房子,試圖尋找到一些可以證明二姐并沒有得病的蛛絲馬跡,但沒有,腦積水不像體表的腫瘤。我收回目光,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的男孩正在偷偷瞄我,我沒有轉(zhuǎn)頭,裝模作樣地看著電視里動畫片的片尾,用余光瞄他。
“你是個壞蛋吧。”男孩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我不是。”
“可你長得跟動畫片里的壞蛋一模一樣。”
我順著男孩的手指,重新將視線移回到電視熒幕,上面出現(xiàn)的是一個叫光頭強的人物。
“來了來了,茶來了。”二姐一只手握著茶壺把兒,另一只手捧著兩個玻璃杯朝沙發(fā)走來。
就在她快要走到茶幾前的時候,二姐突然踩到了藏在一本畫冊下的尖叫雞玩具的雞頭,她受到驚嚇尖叫了一聲,其中一個玻璃杯從她手中滑落在地,碎成了數(shù)塊。
在簡短的沉默中,我們?nèi)硕甲⒁曋莻€碎掉的玻璃杯,這時男孩突然喊了一句:“媽媽,用發(fā)蠟!”
3
出發(fā)之前,我再次打開了那盒過期八年的發(fā)蠟,它依然散發(f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依然擁有晶瑩剔透的樣子,但它的實質(zhì)已經(jīng)徹底地改變了。
二姐沒有立刻收拾掉地上碎裂的玻璃碴,她看著她的兒子,面色嚴(yán)肅地跟他說,不準(zhǔn)再說這樣的話。男孩像是被嚇到了,一聲不吭。我試圖靠過去用手臂攬過他瘦小的肩膀,可手臂伸到半空,二姐突然說,你先走吧,晚上大哥會來。
相比我和二姐的關(guān)系,我和大哥幾乎可以用針鋒相對來形容。葬禮后除了大哥的律師約見的兩次關(guān)于房產(chǎn)的洽談,我們再無交集。大哥三十四歲,個體商戶,早些年憑賣燈光音響賺了一筆,但那個時代早已過去,加上他又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揮霍無度,生意舉步維艱。大哥向來看不慣我,無論是小時候、父母去世后還是在我中得五十萬獎金之后,他都覺得我是個無比荒唐的人,而他的生活在這種荒唐的比較下則顯出一些辛酸的意味。他說:“我辛辛苦苦忙碌了小半輩子,倒不如你小子四處撒歡過得舒坦。”
離開前,二姐象征性地讓兒子跟我擁抱,她說:“康康抱抱小舅吧,他就要走了。”那句話和那個擁抱讓我感覺這是我和她們娘倆之間永別的儀式。我蹲下來,男孩極不情愿地走上前,用幾根手指碰了碰我這個“光頭強”。
我似乎是想坐實不勞而獲的椅子,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我將剩余的三十多萬分別買了幾只股票。他當(dāng)時信誓旦旦的樣子讓我抱有一種虛妄的幻想。后來,幾只股票接連跳水,那個朋友和所謂的股票投資顧問都失去了聯(lián)系。我看著只剩下八千塊的銀行卡余額,終于明白過來,或許這才是與我相符的真實的生活。夢幻泡影破掉了。二姐聽說了我的遭遇,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些并不鮮明的改變。今年過年,她第一次邀請我去她家,我們同成了淪落人。二姐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必須離開,因為大哥會來拜年。“你也不想和他見面吧。”二姐就是這樣跟我說的。這對驅(qū)趕我似乎仍然是一個有效的理由。
我按響門鈴,是康康開的門。他看到是我,用一根手指指著我,說光頭強小舅。康康對我的態(tài)度似乎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我并不承認(rèn)自己的長相像光頭強,但卻莫名喜歡上了這個稱呼。我將變形金剛玩具從包裝袋里取了出來,半蹲著跟他說:“小舅送你的禮物。”康康看到那個玩具的時候,臉上期待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而后消解。他回身看了一眼茶幾,茶幾上立著一個跟我手中一模一樣的變形金剛,康康用喉嚨發(fā)出一種嗯的含糊聲音,看著一旁的媽媽,企圖得到解決的方法。
“媽媽,大舅已經(jīng)買給我了。”
“那是大舅送給你的,這是小舅的,兩個不一樣。”
“明明一模一樣。”康康嘟囔著。
二姐笑著從我手中接過玩具,跟我說康康很喜歡。進(jìn)屋后,我坐在沙發(fā)上,還是上次的位置。整個家似乎沒有什么改變。二姐給我倒了杯水,把遙控器遞給我,問我想看什么,當(dāng)時電視機里正在播《熊出沒》。接過遙控器之前,我有意尋找康康,但他并不在這狹小的客廳里。二姐重新回到廚房,忙活晚上的年夜飯,沒多久,康康從房間里跑了出來。他的兩只小手捧著一件晶瑩剔透的東西,拿到我面前。那像是上次碎掉的玻璃杯,但其實它跟市面上最常見的那些玻璃杯一樣,幾乎無法分辨它們款式的差異。
“小舅,你說的是真的。”康康趴在我耳邊輕聲耳語。
康康的舉動突然之間變得親昵,就像是小貓小狗,很容易便對人產(chǎn)生信任。
“什么?”我問。
“發(fā)蠟。”康康用一種字正腔圓的聲調(diào)讀出了這兩個字。
我會心一笑:“你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吧?”
那使我有一種詭計得逞的快樂,我說你看,你再看不起我,你的兒子還是像個傻瓜一樣聽信我的謊話。
康康搖了搖頭:“小舅你要為我保密。”
我并不知道康康要我為他保密什么,但我仍然點了點頭,說好。
“你發(fā)誓。”
“我發(fā)誓。”
4
那個玻璃杯據(jù)康康所說的確是之前碎掉的那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孩子的善良和堅定。康康告訴我這是他偷偷從垃圾桶里撿出來的。我問康康那個杯子有什么特殊的嗎。康康說沒有,它很普通,但是它碎了,所以我記得它。當(dāng)時我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即將八歲的男孩說出的話。因為它碎了,所以跟其他杯子區(qū)分開。當(dāng)然,也許康康只是在頭腦中想著那天在出租屋里我跟他說的話。我說如果你想讓什么保持不變,或者讓什么變成你希望的樣子,這個東西便會發(fā)揮作用。最開始,我并不像康康這般相信他,他嘟著嘴,說這就是那個杯子。我說小孩子不可以騙人。這句話從我口中說出似乎并不具有公信力。康康說他沒有騙我,他再次跑回房間,然后拿著一個放大鏡跑了出來。我將信將疑地舉著放大鏡,竟然真的在玻璃杯上發(fā)現(xiàn)了微小的碎紋。相比大人,面對那些毫無邊際的荒唐話,孩子反倒更愿意去相信。
那天傍晚,二姐在準(zhǔn)備年夜飯,我說我?guī)Э悼党鋈ベI點兒煙花。二姐站在門口,看著正在穿外套的康康,沒有多說什么。直到康康說媽媽我走了,二姐才從某種臆想里脫離。我在一家煙花爆竹店買了幾盒二踢腳,給康康買了摔炮。當(dāng)時的風(fēng)并不算冷,這是個暖冬。我拎著那袋鞭炮,問康康想不想去一個地方。我說我知道一個放煙花的好地方。似乎是因為那盒發(fā)蠟,我在康康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生著光頭強臉孔的魔法師。康康點點頭,眼睛里充滿了期待。我和他在街上走,走著走著,我開始小跑起來。康康在我身后,企圖跟上我的腳步。停下時,我已經(jīng)出了滿身的汗,襯衣濕答答地附在后背,像一塊青苔。我說就是那里,你怕不怕。康康用力地?fù)u了搖頭,然后跟我走了進(jìn)去。
在爛尾樓一層的陰影里,我看見了樓梯下有兩個人影正抱在一起,他們緊緊相貼,反復(fù)摩挲,像是在用對方的體溫取暖。此刻,我突然萌生了作惡的念頭。康康學(xué)著我的模樣,踮著腳,像獵食的野狗那樣前進(jìn),我們就像這樣,潛伏到那對男女的后面,和他們只有一墻之隔。伴隨著二踢腳在樓體內(nèi)擴(kuò)散出的巨大聲響,那對男女顧不得將棉衣塞進(jìn)褲子便狼狽而逃。我笑得肚子痛,康康也在笑,但他的笑不同于我那種幸災(zāi)樂禍的竊喜。
我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男孩了。
我想倘若有人現(xiàn)在問我為什么要做那些惡作劇,我恐怕說不出具體的理由。我無法像童年時那樣,做這些事只為從中得到那些卑劣的快樂。現(xiàn)在是因為這個男孩嗎?我因為在他身上形成了某種回憶或是期待,在每一次鞭炮炸響的時刻,都看到了現(xiàn)在的我對曾經(jīng)的我那種笨拙的模仿。然而,康康用一種憤怒的語氣說了句“狗男女”。這令我瞬間從那場回憶的轟炸里獲救。在我們回家前,整個爛尾樓的一層變成了一片爛漫的紅色海洋,煙花爆竹的碎紙片填滿了這個被人遺忘的地方,而這也許是它作為一棟建筑物最有意義的一天。
正月初八的上午,我準(zhǔn)備出門工作。為了這份工作,我專門在二手市場淘了一輛電動車,花錢掛了牌。我穿上配發(fā)的明亮的黃色工作服,剛拿起桌上的鑰匙,突然聽見有人敲我的窗戶。我回身一看,發(fā)現(xiàn)窗戶底邊有一只小手握成拳頭,正在快速地捶擊。康康的出現(xiàn)令我感到意外,我本以為那個傍晚之后我們幾乎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康康說:“小舅,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
這句話聽來有些耳熟,我看著他,幾秒后不假思索地拋開了工作的事。我漸漸意識到,每當(dāng)看到康康,我總會將自己代入到這個小小的身體里面。我想到在我像他這樣大的時候,父親那些沉默的不容辯駁的規(guī)矩,在飯桌上,在正要入睡的午后,在生活的更多角落……父親讓我們不準(zhǔn)掉飯渣,自己卻掉落滿地,他讓我們午睡不可以到處跑鬧,自己卻鼾聲如雷。他用他的規(guī)矩使我懷疑這個隨著成長正在逐漸建立起的世界,后來,我終于在那暗影密布的生活里找到一種方式。
康康說他要去找他的爸爸。康康用的字眼是“要”,而不是“想”。我記得很清楚。他坐在后車座,我說你可以抱著我的腰,康康卻始終沒有這樣做。依照康康的描述,我們途經(jīng)了一座剛剛完工的百貨大樓,一條商店街,一處破廢的花園,最后來到鄰近城市的一片田地。康康說他明明記得是這條路,他跟媽媽去過一次。那天媽媽指著爸爸和另一個漂亮女人,罵他們是狗男女。康康不再說話了,他似乎以為我覺得他在說謊,他騙了我。
那天,我們不再去找康康的爸爸,我希望跟這個男孩有更多相處的時間,而那似乎也是一種我與我相處的方式。我們一起在田野間設(shè)了陷阱,用彈珠襲擊玻璃怪人。在我們騎車回去的路上,康康突然問我他是不是做錯了事。我說沒有,你沒有錯,我們應(yīng)該勇敢地保護(hù)我們愛的人。康康抱住了我,不是用幾根手指觸碰,而是緊緊地環(huán)抱住我的腰。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是春天了。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萊西。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天涯》《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賀財霖·科幻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