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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畢飛宇×彭凱平:人面對自我,很難不焦慮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畢飛宇 彭凱平  2024年03月28日07:21

      在這個時代,我們的焦慮源自何處?我們應如何與自我相處?

      近日,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南京大學教授畢飛宇與清華社科院院長、中國積極心理學發起人彭凱平,以“當文學遇見心理學——‘我’究竟在哪里?”為題展開了一場直播對談,與線上241.1萬名觀眾一起探尋浩渺的精神世界。

      對談圍繞畢飛宇新長篇《歡迎來到人間》展開討論,從小說故事,延伸到當下正在發生的、和每個人息息相關的現實難題。主人公背后的家庭關系、社會語境、教育背景,對于今天許多人來說,并不陌生。我們從中或多或少能看到自身的影子。

      彭凱平:今天我們聊一聊畢飛宇老師的新作《歡迎來到人間》。我讀了之后,感覺這本書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就是人人都好像生活在一種困境之中,走不出來。您覺得困境是所有人的普遍感受,還是特定人群產生的呢?

      畢飛宇:我寫的所有困境都是主人公傅睿的困境。到了2019年的年底,2020年的年初,我自身的困境來了。那個時候我發現我過去的困境與我的身體無關,我就意識到,這本書分量不夠,沒有把我生命里面體會到的最強有力的、最渴望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所以,我把自我的困境加上去了。

      我特別想請您幫我聊一聊,主人公傅睿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完全從心理學、從科學意義上去談一談他。

      彭凱平:當時有人給我推薦讀這本書,因為我也是一個文藝愛好者。傅睿這個人有一些個性上的特點,某種程度上給我一種完美主義、一種出世、一種精神混亂的感受,這三種特性比較突出。我在某種情況下覺得自己有點像他一樣——當然我沒有崩潰,我也沒有出事故,沒有出問題。對于傅睿這個人來說,他在某種程度上遭受理性和感性之間的沖突的影響是比較大的。關于傅睿,我非常想問您一件事,最后他到底有沒有瘋?

      畢飛宇:我問您對于傅睿的看法就是因為這個問題。幾乎所有讀過這本書的朋友都問過我“傅睿到底有沒有瘋”。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因為我并沒有判斷一個人瘋沒瘋的專業知識。我既不懂得心理學,也不是一個心理醫生。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不愿意做這個判斷。對我來講,傅睿瘋與否、我做出判斷與否,小說走向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告訴自己,我小說的主人公是個瘋子,我就有更大的負擔要把他往瘋子那個方向寫,很可能會把他的行為、內心等等許多東西忽略掉,人物的寬度就沒有了。我只是沿著他的生命軌跡,沿著他內心的走向,一點一點地完成它。

      彭凱平:這很有意思。精神病學和文學,甚至整個社會對“瘋狂”、“瘋子”、“精神病”的定義一直是爭論不斷。有一個著名心理學家,他自己要求進入精神病院,在那里受到了非常嚴苛的治療,后來他逃出來,寫了一篇很有影響和爭議的文章。他說在一個瘋狂的地方,不瘋的人也會瘋。這篇文章引起我們反思,醫學界是否把“瘋狂”定義得太過隨意?如果你跟精神病人談話,你會發現,他們邏輯清晰,甚至很多人外表優雅、談吐流暢,會讓你喜歡上他。但是后來發現,這些人還是有一些瘋狂的表現。所以我們基本上以三個客觀指標來定義:

      第一,就是生理上的標準;第二,就是社會標準,即這個人是否異常。這個異常也許不一定是瘋狂,而是達到了一種失去理性的地步;第三,就是對社會、對自己有沒有傷害。

      現在的標準越來越嚴格,同時也越來越客觀。從作家的角度來講,你做得對,我們只對他的行為進行表述。但他是不是狂人、是不是瘋子、是不是變態,要留給讀者來判斷。

      您這個書也涉及到了一個現在經常被提到的問題,就是大家普遍感到非常焦慮、緊張,還有各種擔憂、競爭的壓力,您覺得這本書如果用一個主題來描述,它是什么?

      畢飛宇:您的描述特別有意思,我想先從另外一個方面談起,小說的本質其實還是求真,把社會里面最本質的問題告訴大家。小說家求真的辦法是什么呢?人類社會那么多人,這個時代那么復雜,我抓一個人、一群人,把他們的人生變成一個故事,讓你們看到,真實的時代和生活是什么樣的。但世界變了,古典主義小說過去之后,現在作家更多是通過寫作去表達“我”,“我”的分量越來越重,“他人”的分量越來越輕。這不是因為作家狂妄自大,是因為“我”有可能是“求真”特別好的一個中介或尺度。

      剛才所說的有關焦慮這個話題,我們就接上了。那時候我們求真的方式是那樣的一個狀況。我們人在很長時間里,其實要處理一個關系,就是人和物的關系,人和外部物理世界的關系,我得吃飽肚子,穿得暖和,這個過程在歷史中極為漫長。這個過程完成了之后,人給自己提出另外一個課題,就是不那么在意“人”和“物”的關系,而是“人”和“人”的關系。

      到了今天,我們進入了所謂的現代社會,我認為人更要面對的是人和自我的關系。當“我”碰見“我”的時候,“我”如何和自己相處,這是一個問題。在我看來,所謂的現代性就是“焦慮”,人面對自我很難不焦慮,這是時代的特征,也是人類歷史發展到今天,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事實和窘境。為什么那么多人痛苦,那么多人難以走出自己,總覺得自己是自己的一個陷阱。這個問題我也沒有做好準備。

      我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這樣的時代出現,我們人在新的哲學、其他的外部態勢的影響下,能跟自我的關系處理得更好一些。但那個社會顯然沒有來,我們有極大的可能性,在焦慮、不滿、游移、懷疑當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彭凱平:我們心理學家其實也很關注這個問題。與自然的關系一直是人類長期的難題,因為人吃飽飯,也會受到自然災害的傷害,受到野獸的追逐,人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變得強大。但是工業革命之后,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最后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自己。

      我覺得你說的很對的。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自我永遠是心理學的核心主題。甚至威廉·詹姆斯,這位心理學創始人有一個觀點,他說“自我是心理宇宙的中心”,人類的所有心理世界中最核心的地方就是自我。所以我們對外界的認識由自我決定,你有偏見、成見,有錯誤的認識,是因為你自己的觀念錯了。你會對記憶中跟自己有關的事情記得清楚,在遙遠的角落有一個人喊一聲你的名字,你很快會注意到。人類有這樣一種自我選擇的特殊性,我們關注自我、相信自我。

      關于如何面對自我,我提出過兩種方法。一種方法就是通過虛擬技術,我們在虛擬世界里面、在元宇宙里面可以創造一個化身。他會說我的話,長得像我一樣,言談舉止都是我在生活中說過的話、做過的動作。你在虛擬世界中看著你自己,反思這個時候會產生什么樣的心理變化。

      我發現很有趣。人會在很大程度上把自己投射在這個化身上,通過對化身的探索了解自我的邊界,比如說我勇不勇敢。這些問題人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在虛擬世界里面,你可以讓他體驗一把。讓他在懸崖邊上單腿獨立,你自己是不是害怕;美女過來,你是不是心跳加快。

      畢飛宇:你剛才所說的這一切就是文學全部的秘密。

      彭凱平:對,這也是我想說的第二點,那就是文學作品。我經常講要提高情商,要提高智商,學心理學很重要,讀小說也很重要。有四個加拿大學者做了一個值得我們思考的研究。他們追蹤了一批孩子將近40年,發現父母親幫助孩子做數學題目可以保證孩子考上好學校,但是不能保證這個孩子成為大人物,如果父母可以和孩子一起討論小說,這個孩子將來情商會極高。談情說愛、為人處事,很大程度上非常需要小說的幫助。

      畢飛宇:小說就是可能性。小說在英語里面不叫小說,叫Fiction,叫虛構。有些人很不能理解,你們這些人吃飽了撐的,在一個現實的生活里面還去虛構干什么?其實,因為每個人的生命在時間空間中都是被確定好的。要想把你的生命、把生活本身超脫到一個更大的層面上去,虛構可能是一個特別好的方法。

      我作為一個作家,我最感興趣的恰恰是“心理”。我所面對的“心理”不是你所理解的,從科學意義上把握的“心理”,而是一個從虛構的、文學的、美學意義上的“心理”,這個東西對我來講是充滿魅力的。我每天坐在電腦前寫作的時候,實際上這些人在我面前根本不存在。正因為看不見那個人,反而能看到他的內心。其實我們在閱讀小說的時候,很多時候是在閱讀人的心理,透過作家的描述重走小說人物的心理。這個是特別有意義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特別快樂的事情。

      彭凱平:回到您的小說《歡迎來到人間》,這里頭的傅睿確實是很有意思的人,您也描述了他很多成長歷程,他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別人家的孩子”。但是這樣的榜樣最后又遇上這么多的困境、沖突,他的處境其實不像我們認為得那么好。

      您在書中描述了這一類優秀的中國人,他從小到大都是好學生,也找到好職業,擁有模范夫妻關系,擁有一個好家庭,但內在活得并不那么光鮮。您在創作時是抱著怎樣的意識在里面?

      畢飛宇:其實我不能用很準確的語言說這個事,如果我要說的話,還是想以敘事的方式來說。

      傅睿是永遠在走夜路的人。他天天在夜里面走路,就會漸漸看不見這個世界,也看不見自己。這時候終于有了一點點光,他在這個光里面看到自己。結果因為他看到自己了,所以把自己嚇了一跳。這是傅睿給我的感覺。

      我在跟這個人相處的漫長歲月里面,我最能感同身受的地方,也是我最心疼他的地方,就是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誰。剛才我們提到人如何與自己相處的問題,其實傅睿不是沒有與自己相處的愿望,只是原本沒有發現自我,但又在不該發現的時候發現了自我。結果給他帶來的是什么?是致命一擊。對傅睿來說,自我跟自我的相處,他幾乎沒有完成。這是我對讀者的交代。

      彭凱平:特別好。某種意義上講,主人公傅睿代表著一批人,智商很高,也很平凡。他一直在處理和社會的關系,就是沒有花時間處理和自己的關系,不了解自己。就像“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突然有陷阱出現,他就掉下去了,出不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現象和咱們的文化,和我們的教育或多或少有一些關系。

      舉兩個例子,我作為心理學家非常痛徹地感到,在我們語言里頭,自我永遠是行為的主體。我要學習,我要成長,我要工作。但很少把“我”作為反思的對象。像英文里面有“I”,那是英文的主體;有“me”,是我們觀察的對象。我們永遠在講怎么做,卻很不喜歡去反思自我。我們心理學家發現,不反思自我的人永遠進步不了。因為你一味地飛奔,到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就會產生巨大的傷害。

      在這種程度上,您覺得小說這個文學載體是不是會啟迪我們去反思?這是我從語言的角度來講的感受。我們曾經做過心理測試,叫TST,全稱叫做Twenty Statement Test,就是回答20遍我是誰。我發現很多同學回答了七八個以后就沒得說了,而且很多回答都是標準答案。我是彭凱平,名字;我是中國人,國家;我是大學生,身份;我是家里的老大,家庭關系;我是工程師等等。全部離不開這些社會標簽,此外的就沒了。

      我經常講,要幫助我們年輕一代,甚至幫助中年人,需要形成自己對自己的準確認識,需要經常問我是誰,我有什么,我能干什么,我想做什么,這些簡單的問題需要我們去反思,小說就起到這樣的作用。

      畢飛宇:我們的文化確實有一些弊端。我們的文化里面,崇尚“我們”,不崇尚“我”。當“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的時候,我們挺好,當“我”從“我們”當中游離出來的時候,“我”不太會面對和處置“我”。

      舉個例子,孔夫子作為中國最好的文學評論家之一,評論《詩經》,他說《詩經》起碼有四個作用:興、觀、群、怨。“群”,這個詞有意思,孔夫子認為詩經最大的作用是可以讓我們變成群體。從這我們就能體會到孔夫子對“群”是多么在乎,連閱讀詩歌他都念念不忘讓我們“群”。

      對我們來說,“我”是簡單的,“我”是孱弱的,“我”在“我們”面前永遠是楚楚可憐的。我在小說第九章開始花了很大篇幅去描述一段集訓的內容。在這樣的一個過程當中,永遠面對“我們”、成為“我們”,永遠是“我們”的傅睿,當他突然意識到他關心的問題和其他人關心的問題不再一樣的時候,他就從“我們”當中脫離出來了。所以我認為,我們在有關孔夫子的美學教育基礎之上,要加一個東西,也就是加強“群”的教育、“群”的能力的同時,每個人還要強化“我”,知道“我”,給予“我”更多的鼓勵。當“我”健康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民族會更有希望,不再是一個群,而是若干的“我”,若干的“我”比一個“我”有價值。

      彭凱平:我們也做過一個很有趣的研究,把漢字“我”和“我們”的頻率做一個大數據分析,從過去到現在,會發現這個頻率在隨著時代的變遷變化。在古代有很多“我”,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我們”的頻率上升很多。在改革開放之后,“我”的頻率在上升,“我們”的頻率在下降。最典型的就是在抗戰期間,我們中國人很少說“我”,而是多說“我們”,“我們”國家、“我們”大家。這些反映了時代的變遷。在經濟生活、政治生活、軍事不如意的時候大家喜歡談“我們”,抱團取暖。但是在富裕的時候喜歡談“我”。

      在某種意義上講,“我”的增加,我個人認為是一個積極的社會現象,表示我們生活好了,不打仗了,和平安全了,我們才有“我”。這個是特別有意思的地方。

      最后一個問題,我看書中有句話很能共鳴,“人們羨慕的是貴族,打心眼里佩服的,還是一路殺出來的好漢,這是基因認同”。您認為這個是男性的野性的精神,還是我這個人心理的投射?

      畢飛宇:這是在寫和傅睿相對照的那個健身的醫生郭棟。這個本質還是對生命力的向往。說到底,從我個人來講,還是愿意對生命力自身去唱贊歌的。

      彭凱平:是,就是這種野性,可能是我們這種文明人心目中暗暗欣賞和向往的生命的張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