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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4年第2期|董夏青青:停云靄靄(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2期 | 董夏青青  2024年04月01日08:03

      下午兩點過五分,利文看到滾動屏幕上顯示母親兩個多小時的手術結束了。在手術區大門一側的家屬談話間,主治醫生叫利文湊近區隔玻璃,看他端上前的一個不銹鋼托盤。主治醫生戴著橡膠手套沾血的手,指著托盤里的楔形肺葉,說這是從你母親身上割除的長有腫瘤的部位。

      主治醫生貼向玻璃,鬢間白發從耳罩拴繩、綠色手術帽和耳尖相交的地方鉆出來,以眼神示意利文繼續看這片肺葉。他點著一處凸起說:“15毫米的腫瘤在這兒,你可以拿手摸。”利文搖頭說不用。“那你拍照吧。”主治醫生對利文說,“現在急凍送去做病理,她是軍屬,三個小時出結果。我們盡量少地切了她右下葉肺的四分之一,做得也順利,不太會影響她的生活質量,可以嗎?”

      主治醫生撤開托盤告訴利文,一兩小時之后她母親才會麻醉清醒。

      走出談話間,利文和被醫院保安趕離手術區大門邊的病患家屬們一起返回墻根前的座位區。坐過的位子被一個睡著的男人占了。身旁一對年輕夫婦打開盒飯的塑料蓋墊在地上,坐下立刻吃起來。四周的人都很安靜,臉上沒有無意為之的悲情。

      利文編了一條信息發給柳叔,告訴他母親的手術很順利,等母親恢復一點體力就會聯系他。到此時,柳叔也以為利文的母親只是入院切除一個小結節。利文的母親說,柳叔在去年底因前妻岳母的病逝而連夜痛哭,吃著代文,血壓也降下不來,想先瞞著,等病理結果明朗了再找機會給柳叔說。

      利文的母親今年剛60歲。患病的原因,利文認為可能是母親在小區開美發店多年,早些年國產的便宜染發膏和燙發劑的成分不好,連續幾天給客人染發,母親的手背上就燒起一層疹子,反復脫皮,而刺鼻的含汞氣體會讓人的肺纖維化;可能是母親替老主顧在小區里買的三套出租屋集中裝修,還頻繁領租客看房,網上說,裝修時水泥石膏里的氡氣很損傷人體;也可能是家里那臺老式抽油煙機久未更換,油煙傷了她的肺;還有母親極為節儉的習慣,愛吃臘肉腌菜,放久起霉點的饅頭也堅持蒸透了吃掉;也不排除客人在店里吞吐的二手煙,手里夾煙的客人男女都有,頭發上了藥水就要來一根。以及,母親或許會為吃不準利文是否真心接納柳叔作為她的伴侶進入這個小家庭,多年里暗自憂心。按一位病患家屬說的,心情一好,免疫力高,心情一差,啥都白搭。利文知道,母親也很擔心她老大不小了還這樣單著,自己越盡心對母親,母親越憂心她哪天老了、病了,身邊沒人該怎么辦。

      隔著口罩聞見身旁的飯香味,利文想下樓買個面包時,手機震了。一看是叢繪發了條消息:忙嗎?在哪?利文回復:在醫院,不忙。叢繪說:能見嗎?利文回復:930醫學中心對面的購物中心吃晚飯?七點?叢繪說:好。隨后利文收到叢繪發來的餐館定位。

      手術區的大門始終敞開。沒有能力自生自滅的病人躺著被推進推出,車輪滾磨地板的聲音讓人愣怔地疏離于當下。利文立刻收緊情緒,留待心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三個小時后,病理科上傳了母親的報告書。病區里的負責醫生將利文帶進辦公室,查看電腦上的圖片文字。

      “和主任的判斷一致,你看到了嗎?算是‘壞家伙里面的好家伙’。等大病理結果吧,先做基因檢測。”負責醫生說完將利文送出病區。

      門外,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已在等候取樣。從利文母親身體上取下的那些部分被分裝在多個透明小袋,由負責醫生交給對方。負責醫生離開后,利文和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在家屬等候區坐下來簽字。

      “肺腺癌來做檢測的意義更大一些,因為能夠靶向的概率更高。男性的話是40%多,女性的話是60%多。其他癌種,鱗癌,小細胞、大細胞,這些就配不上靶向藥。”

      利文盯著那寫滿字的兩頁紙,基因檢測公司的人就在身旁溫和地講解。這些超出一般知識范疇的話語讓她出奇的平靜。

      “現在肺癌當中80%以上都是腺癌,臨床治愈率極高。”

      “明白。”利文說。

      “尤其是對不抽煙的亞洲女性,能配上的概率也是全世界最高的。現在從報告來看,基本能夠配上,一代的一個月可能產生三五百塊錢的費用,三代的可能會貴一點。報銷后可能在一千塊左右。”

      “一個月的費用么?”利文問。

      “對,一個月。”

      “那可以的,完全可以。”

      “這個檢測還會看到她是否因為遺傳引起疾病,遺傳的突變分為很多種,你知道好萊塢的安吉麗娜·朱莉吧?她查到也許會讓她得乳腺癌的突變,所以采取了比較激進的方式。”

      “最后一點我還要和您說。”對方補充道,“如果您母親的大病理顯示沒有癌細胞,基因檢測的費用會退還給您。”

      “意思是還可能為良性?”利文驚訝地抬頭。

      “對,每年我們都會遇到四到五名檢測者,病理科的初步判斷是惡性,但大病理結果就是良性。”

      簽完字后,利文感到耳內連日高亢的電流聲音減輕了許多。

      基因檢測公司的人背起雙肩包走后,利文和雇請的護理母親術后住院恢復的護工視頻通話。屏幕里,護工將鏡頭對準病床上艱難睜眼的利文母親,用哄嬰孩的聲音說,看這是誰呀?你認得嗎?利文的母親撐開腫脹的眼睛,聽話地努力做出點頭的動作,嘴唇嚅動,氣息斷續地叫出利文的小名。護工轉過屏幕告訴利文,說她母親已經排了一輪痰,明天早上就能正常說話。

      掛斷視頻,利文有些慶幸將與叢繪的見面約在今晚。以前覺得家里很滿,母親總在購買和堆放,現在她能意識到那個屋里空的部分。有十個自己在里面,還會空得心慌。

      夕陽穿透落地玻璃照進來,剛在手術室等待區睡著的男人,頭枕胳膊仍在睡著。此刻走廊上的電梯不像白天工作時間總有人進出。利文換到一張陽光照不到臉的座椅上,開始一張張翻閱和母親在術前旅行的照片,想留下重復拍攝的最好的一張。當母親的臉在視線中略顯模糊,利文揉擦眼睛片刻,揣起手機起身離開。

      利文和叢繪在2009年認識。叢繪自稱只在線下見過論壇上聊過天的兩個網友,一個是啟蒙他玩樂隊的北京少爺,一個是利文。叢繪說之所以想見利文,是想認識一個成績好的女大學生。叢繪在論壇里說自己會彈鋼琴吉他,發給利文自己做的一段曲子。而利文在母親的美發店見過打扮成叢繪這樣的文身痞子,人不太壞,于是答應到叢繪樂隊演出的live house里見面。

      此刻利文走在醫院外的天橋上,看到對面的購物中心旋轉噴射出炫目多彩的柱形燈光,想起那晚的演出,狹小空間里鼓噪喧嘩。當時叢繪拿著手機從人堆里擠出來沖利文揮手,正要把利文拽到身前時,有個追過來的長發男生將一瓶啤酒高舉過叢繪的頭頂,灌了他滿頭滿臉。利文還沒反應過來,叢繪罵了聲,轉身給那長發男生攔腰放倒,兩人扭打在地。有個男孩跑來拉扯叢繪,說馬上開場了!眼看叢繪堅持在地上纏斗,就從后背給了他一腳。利文退到邊上站著等,看叢繪和那人沒有停手的意思,就離開了。

      后來叢繪說,倒酒的長發男生是另一個樂隊的鼓手,和自己同時看上一位來看演出的姑娘,當晚姑娘被鼓手帶回家了,過些天叢繪想法子也把姑娘帶回家待了一夜,估計是這個事在那晚被鼓手知道了。叢繪對利文自嘲,說那哥們兒完全可以跟他自己樂隊的鼓手一樣,直接拿酒瓶子照他腦袋上開,看來讀了大學就是文明些。利文問他,為什么要盯著別人的東西?各人有的東西都大差不差。叢繪懶懶地說,你沒見過世面,什么叫大差不差?你知道我缺什么嗎?缺教養,利文回答。叢繪揚起精瘦的下巴,丹鳳眼斜了她一眼,挑起嘴角笑著說,我有錢,你那個教養不值錢。

      購物中心里的音響聲震耳欲聾,旋律節奏混雜穿插。利文這次休假陪母親的起初幾天,都會被超市、商場里擠擠挨挨的人群和聲浪攪得口苦咽澀,頭暈眼花,要先找安全通道蹲一會兒緩神。最難受的那次,母親在她肩頭擰出了幾塊黑紫色的淤痧她才站得起來。利文想,常年在郊外或山里工作的人總老惦記不知道多久以前湊過的熱鬧,等真能扎人堆了,才發現孬了,一嗓子就給喊破魂。

      邊走邊在手機里找叢繪發來的飯館定位時,利文想到今晚叢繪應該會聊幾天前電話里提到的事。叢繪的母親一年前也查到肺部問題,看到利文先前發在朋友圈的求醫信息,就跟著來問她母親治療的經驗。

      利文覺得叢繪跟自己一樣,疾病是顯見的困境與障礙,也是他們打算和親人密切的便門。跟兩歲時就父母離異的利文不同,叢繪的父母熬到他十四歲時才簽字分開,而且叢繪是男孩,父母離婚的原因也不在他。

      在購物中心里兜轉許久,利文在一家倒閉的餅干店旁找到了那家潮汕海鮮粥館。粥館門口擺了一排塑料凳,叢繪戴著墨鏡,嘴里銜著一張等位叫號的單子,仰坐在紅色凳子中間的一把藍色塑料椅上。

      “叢繪!”利文叫他。

      叢繪摘下耳機,拿開唇邊的紙,沖利文招手,“哎!來坐!”利文在他身邊坐下時,叢繪低頭把墨鏡收進胸前的衣兜里。

      “還好嗎?”叢繪抽了下鼻子,側過身來問利文。這幾年,線下演出減少大半,利文看他熬夜操心掙不上錢的狀態都掛在眼圈上。

      “還好。”利文說。

      “你媽回來了?”利文又問。

      “沒有啊……剛和她朋友看完黃老板在紐約的演唱會,跟我說門票才40刀,Ed Sheeran,真便宜。”叢繪不好意思地笑笑,肩膀耷拉下來,“我媽現在很愛聽演唱會,John Mayer她也覺得很好,發消息給我講很多感受。生病也沒有耽誤她瀟灑,挺好。”

      “那她回來么?” 利文又問。

      “我是感覺她有想回來的意思,她沒有直說,我也很矛盾……”叢繪把右邊腳腕搭在左腿上,伸手抓了抓頭發,“我有點不清楚,應該怎么照顧她……就算她沒有生病,那個相處我也擔心會很不自然。我們會吵架,她又會哭。”

      利文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接話。想說血緣不需要太多假動作,但覺得好像也要。

      “如果她決定回來,你就先把從機場接上她到陪她去醫院檢查這個時間段的安排想好。”利文說。

      “那她要是不肯手術呢?她很怕疼,連熱瑪吉都不敢做,想割雙眼皮想了十幾年也沒弄。”

      “孩子小時候爹媽一般都管不住,得找外面的老師教,人老了,孩子說什么可能也不太有用,醫生跟她說才會聽吧。”

      “然后呢?如果她很恐懼,我該怎么辦?”叢繪撓了撓淌汗的太陽穴。

      “沒有人一開始就會高高興興接受手術,需要時間。她自我說服的時間里面,可以去開些中藥讓她身體舒服一點,再出去旅行,逛一逛。”利文說著又想起手機里那些尚未清理完成的,和母親旅游時拍攝的過多相似的照片。

      叢繪悶聲不語,往下滑動身體,好讓頭向后枕在椅背上,久久才說:“旅行?我倆都不太熟好嘛。我猜不到她愿意去哪里旅行,去哪里我覺得……她跟我在一起不會開心。”

      叢繪的母親在二十歲時,還是四川達州一座縣城里一名愛繪畫的文青,每天的工作任務是在縣城的各面大墻上寫標語口號、畫山水風景。叢繪的父親是河南鄭州人,跟著做支援四川建設的官員父親來到縣里,準備幫父親打下手,為當地建設一座紡織廠。因為叢繪的父親是大高個、愛穿風衣,又喜歡傍晚下了工在廣場上清唱兩段京劇,才吸引了叢繪的母親。而叢繪的母親會唱歌、懂繪畫,長相談吐也出眾,就與叢繪的父親談起了戀愛。叢繪的母親在二十一歲時懷著孕,與叢繪的父親結婚。婚后不久,紡織廠開始運轉,叢繪的爺爺要到廣元繼續辦廠。為了干工作,叢繪的父母商量一家三口人暫時異地。叢繪的父親先去廣元安家,想等張羅好了,再將叢繪母子倆接過去。

      利文在老早之前聽叢繪說,正是他父母這分開的這一段時間里,叢繪的父親被一些需要向叢繪爺爺借力做買賣的生意人盯上了。這些人哄著叢繪的父親,帶他逛舞廳、玩賭博機,花銷都由想辦事的人負擔。三歲生日時,爺爺把叢繪帶去飯店吃大席,到游樂場坐碰碰車。晚上回家,叢繪的父親贈給兒子的禮物是擺在客廳里的一架白色三角鋼琴。

      叢繪三歲半時,爺爺突發腦梗病逝。叢繪的父親不久便開始債臺高筑。

      叢繪說記得自己四歲生日那天,沒有人管,在外面和小伙伴耍盡興了就甩著鑰匙爬上樓,進屋前聽到父親在砸東西,母親在叫喊。開門進去,看到沙發座位上被掏了個洞,海綿和彈簧從窟窿里鉆出來,地上有幾個空針管。他自己好像知道這會兒不該發出聲音,就靜悄悄站著,直到母親的叫喊聲突然嘶啞,才爆發似的大哭。

      這時父親從里屋光著上身跑出來,飛踹了叢繪一腳,叢繪撞向沙發,反彈倒地。母親抱他起來時,胳膊上立刻沾上他鼻子里流出的血。母親將叢繪帶到衛生間,用花灑給他沖洗。他看著母親從小聲抽泣到跪地痛哭,抹抹鼻子,忘了自己也想哭的事。

      四歲生日過后,叢繪被送回縣城,父母一走就是半年不見。一天,大姨父帶他去凈土寺上香,說你可得好好給菩薩磕頭,幫你爹拜拜,讓他在廣州重新活過,早點把欠我們的一屁股債還上啊。

      那三兩年間,父母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到縣里。叢繪七歲那年,康復了的父親背回來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驕傲地說,我們去買這個車的時候,剛好另一個人也要買,我為了你和那個人吵了一架,你看,爸爸多疼你。父親的話叫叢繪反復忖想,十分幸福。叢繪忘記了父母歸家前,自己曾在市集上拉住一個穿風衣的男人不松手,被推開時還在叫著爸爸。忘記了那個因為感情不順而精神失常的,和母親年齡相仿被叫作裙裙兒的女瘋子,每天都來找他,摟住他講故事、喂餅干,讓叢繪喊她媽媽,還有裙裙兒被姥姥抄起拖鞋趕跑而自己去攔的事,他都暫時忘記了。

      叢繪上小學二年級時,被父母接去廣州,在他印象中,父母在的那個家很富裕,還是客廳擺放三角鋼琴的住處。但這次到廣州,叢繪被帶去了當時的城中村,后來改建成了楊箕村。這個家在頂樓,一個漏雨起霉的小單間,外面有一個藍色塑料板搭起來的棚屋。父母也和以前不一樣了,總是吵架。母親舉刀和父親對峙,為了錢的事死命干仗。如果他們在單間里吵,就把叢繪關進棚屋。夏天,棚屋里有亂飛的大蟑螂和形似蜈蚣的潮蟲。叢繪會捉住蟲子,裝進裙裙兒給他的空餅干盒里,等這些蟲子變干發硬,再擺出來排兵布陣。

      起初,叢繪被送入離家很近的一所小學寄讀,沒有工作的母親負責接送。三年級的一天,學校的校長把他的母親叫過去,說你兒子在學校里賣藥和放貸,班主任堅持要求退學。母親問他,為什么要做校長說的那些事。叢繪支吾回避,說吃不慣治咳嗽的甘草片,就把藥片用鉛筆盒碾成粉子兌進礦泉水瓶里賣給愛喝這個味道的人;還有放貸,是借五塊錢給了一個同學,那個孩子兩周后還了八塊,非要堅持多給三塊作為利息,還說這是家里教的規矩。叢繪當時說不出口的是,其實他很驕傲能掙到錢,父母天天為之爭吵的,他并不認為有多難。他能幫到這個家,父母就不必再操刀相向。不久,叢繪發現餅干盒不見了,母親告訴他,自己要出去上班掙錢,父親會送他去寄宿學校生活。

      一個周末的晚上,叢繪的母親把他從寄宿學校接出來后,直接帶去了自己打工的大排檔夜宵攤。叢繪一邊吃炒牛河一邊寫作業,突然聽到身后人聲鼎沸,轉頭看,一群人提著刀棍沖進了大排檔旁邊的海鮮酒樓,那群人里面還有個瘸子。過了二十多分鐘,那群人又從海鮮酒樓里沖了出來,再路過夜宵攤時,叢繪看到那個瘸子手里的刀棍沒了,拿刀棍的那條胳膊也沒了。叢繪拿手上的圓珠筆挑了一根盤里的河粉放進嘴里,抬頭看了眼鍋灶前的母親,母親沒有停下翻炒花蛤,只同他對視一眼又繼續低下頭掂勺。不久后一天,叢繪在攤子上寫作業時,看到從身旁開過的一輛警車在不遠處停下。不多時,幾名警察從一家在地下營業的娛樂城里押出來幾個穿著極少的女人,給她們上了手銬。有壞人,叢繪對過來上菜的母親說。叢繪母親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這些阿姨要養家養孩子,是她們找的工作不好,人不見得很壞。

      “小時候,我覺得跟我媽還是很熟的。但后面她離開我爸自己做事以后,我跟她就越來越不熟。我媽搞了工廠以后更離譜,過年都見不到她……”

      “你說過一百遍了。”利文苦笑。

      “都是事實啊!我想和自己的媽一起吃年夜飯沒錯吧?”叢繪煩躁地移開目光,“最近老想起過去那些事。她說我可以在除夕那天約她喝早茶,但如果我遲到超過一刻鐘,她就會走人回廠子,到晚上我只能去工廠跟她和工人們一起吃年夜飯。有一回我說我不想在工廠吃,她就給很多錢讓我去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家里玩。但是過年,除夕,哪個小孩想一個人在同學家混?我一個潮汕的同學,他們家年夜飯都是一百多個人一起吃的,那才是家吧?我們家過年過節,只有工人最高興,可以拿紅包,陪我出去玩還能賺一筆,我媽會給陪玩的工人一些錢,工人給我玩五十,自己留二百。”

      利文腦子里忽然出現托盤里的那截肺葉。肉體的早期病灶可以切了,但記憶不會向后碎裂而去,只會往肉里深鉆,往復發作。

      “我心里很亂。”叢繪把排號的單子攥成一團丟向利文。幾分鐘后服務員過來,從利文手里接過排號的單子,打開看了看說已經過號,下一桌再安排。

      吃飯時叢繪一直在說話。對利文談到自己母親的疾病,覺得是因為她身體康復后沒有認真休息,恢復不好所致。利文點頭贊同。他們的母親理所當然會輕視生病,什么毒?她們這輩子極少遇到頭孢和左氧氟沙星都壓制不了的病癥,沒有逼到眼皮子底下的困頓就不算什么。她們對付過太多難處。

      叢繪的母親在大排檔打工攢了點錢,就從家里搬出來另租房子,隨后投奔在廣州白馬服裝城的親戚,先去檔口做了庫管。叢繪的母親入行那兩年,開始接到韓國發來的訂單。她羨慕那些韓國的訂單一過來,錢一打到賬上,第二天就是百萬富翁的人。她也結識了不少靠當打手起家的人,那一批人大多來自湖南、四川,北方的很少。那個年代,想要占住一個位置好的檔口必須上點手段。那時,他母親也全程見識到在白馬做服裝的人怎么賺到了錢。這些人賺了錢,拿著現金去澳門賭,賭完了回來繼續埋頭苦賺,等賺了更多的錢,又繼續拿著現金去賭,賭到破產。

      四年后,叢繪的母親也開起了一家小廠,有了珠寶和名牌包傍身。一天,廠子里一個工人的親戚把他母親綁到一間工人宿舍鎖起來,找叢繪的父親要錢。

      宿舍里,叢繪的母親問綁走她的人要多少錢,又說你哥在我這兒干了這么多年,我們也都知根知底,你肯定是有困難才走到這一步。綁她的人說要三百萬現金,叢繪的母親說這個數目太大,我給不了你,把我殺了,我也給不了你。叢繪當時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母親,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只說母親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很多年后,家里的工人才把這件事講給他聽。

      后來叢繪追問父親,當時如何救出母親的?父親對叢繪說,他本想報警,又擔心對方滅口,于是找綁票的人談,讓對方把價碼降一降,能給就給。對方拒絕了叢繪的父親,表示他不是賣菜的,不講價錢。叢繪的父親想了想,就找來他信得過的幾個兄弟和工人,去到綁票的人家里,把他的家門焊上了。給綁票的人打電話時,叢繪的父親說我報一個數,看這錢你要不要?要不這人你就給滅了,你滅了我老婆,我就把你家給點上。打完電話,叢繪的父親就報了警,在警察的安排下,叢繪的父親再次找到綁票的人,談下一個數目。隨后,叢繪的母親被警察解救出來。出乎意料的是,叢繪的父親說,綁票的人雖然被判了,但叢繪的母親仍讓這人的哥哥在家里的工廠上班,多年后叢繪的母親改行重做餐飲,那人才離職。

      利文的母親呢?利文記得母親上一次的難關還是子宮肌瘤手術。那不停增長的肌瘤讓她母親的例假量突然增大,給客人剪發時,血水一度順著她嚴重靜脈曲張的小腿流下,也是肌瘤,讓她母親四十歲時就停經。利文催母親盡快去手術,但她母親總在拖,說想等利文順利地升入高中,再等利文考上大學。

      為了感謝店里一位指點利文填報志愿、選擇專業的老客人,利文的母親給這位老客人的母親安排三伏天做排風濕的艾灸套盒,在店里隔出來的一間母親平時用的休息室。屋里沒有專業除煙設備,煙熏火燎得利文的母親雙眼通紅,汗流得臉色蒼白。一天,放置過久的艾灸罐將這位老太太的右腳腕燙起一個水泡。利文的母親跪在美容床跟前給老太太清理包扎后,當著老客人的面道歉時哭了一場。晚上閉了店,利文的母親叫利文幫自己放血。利文在母親的肚臍上方扎兩針,再上個氣罐去吸,眼看拔出來的血顏色都是烏的。

      利文的母親邊熬邊撐著在等,直到錄取通知書遞到利文手中,給老太太的療程也做完,她才歇業住院接受手術。

      那時利文經歷了和今日同樣的步驟。告知、手術、看切除的部分,和柳叔一起等待母親的蘇醒。那時候最安慰利文的,是她每次放掉母親床側將要滿了的尿袋時,手會摸到的那股溫熱。活著才有的熱。

      利文想對叢繪說,我們的母親像斯諾克球桌上差點兒進洞的白球,關鍵時刻都從上邦邊框上彈開。這一次,當然也會。

      “我不理解。”叢繪擱下筷子靠向椅背,手里盤玩著筷架,“為什么我媽要等到病了、難受了才想起我?現在她做的生意全黃了,房子和車都賣了,身體也出問題,OK,想起我了。”

      “你爸做了新買賣,又成家有人管了,你媽就你一個,當然指望你。”利文說。

      叢繪譏嘲地哼了一聲。“她本來好多年不和我爸聯系,幾年前我爸突然找她,給她說了一堆奇怪的話,什么減衣增福、減食增壽。好,她就把手里的生意轉讓了,開素食餐廳連鎖,錢都統統投進去。三年啊,除了養活了幾個房東,錢都扔了,現在跑美國去幫她同學烤蛋糕,還說攢錢要去新加坡養老,crazy啊!”叢繪用手指戳了戳腦袋,“我也只有她一個媽啊!可我幾年沒見過她了,連我爸都見到了,為什么我都見不到?”

      利文看著叢繪灌下一杯啤酒,不置可否。

      叢繪跟著利文走出粥鋪時已帶著幾分醉意。叢繪走著輕拍兩下胸口:“我現在稍微喝點就難受了,病了以后心臟就很難受。”

      “去體檢了嗎?”利文問。

      “沒有。”叢繪搖頭,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環抱自己,“那次我燒了四天,心跳得飛快,家里沒藥我也沒吃,以為快完蛋了。”

      利文拽住他停下,“干嗎不打電話找人送藥?”

      “我找了,我媽說她在紐約。我也找你了,記得嗎?你沒回消息,隔了半個月問我好著沒。”叢繪并不看利文,邊走邊淡笑著說,“那天我就清醒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也誰都不需要。OK啊,度過那個不舒服的階段我才發現,最難受的其實是后悔啊,我干嗎要跟你們開口?干嗎開這個口……”

      叢繪重新戴上墨鏡,身體浸透在五花八門的燈光里,輪廓被積聚的顏色所伏籠。“太棒了太棒了啊,喝得開心啊朋友!”叢繪神色快活地叫喊,對迎面走來舉著酒瓶的人做出碰杯的手勢。

      利文想起第一次見叢繪。叢繪被揍得蜷在地上抱頭哭泣,T恤破爛,頭發被酒泡成條綹。此時再面對叢繪被酒精染紅的臉,她才覺察叢繪長得和他父親如此相似,叢繪母親對他相貌的參與微乎其微。

      那為什么沒有留給父親的疑惑和問題?

      利文清晰記得兩年前,叢繪說起自己曾接到慈溪縣派出所的電話,通知他去保釋自己的父親。叢繪開始時還在和派出所的電話這頭笑,問對方想騙自己這個窮光蛋什么呢?直到電話那頭出現了父親的聲音,叢繪的父親告訴他,是真的,他人在派出所。叢繪這才慌張地連夜坐車趕去接父親。

      派出所的警察告訴他,父親與一位被捕的“修行大師”過從甚密,作為組織里的“師兄”之一接受了審訊。叢繪上網搜出自己的百度詞條,以個人名譽向警察保證自己的父親沒有犯罪,只是為了修正自己做個好人才交往不當。從警察局出來后,叢繪的父親笑呵呵地問叢繪近況,兩人聊了一路。

      叢繪向利文感慨,他感到那個所謂“大師”雖然騙走了父親那些年里掙到的錢,但父親在那些“課程”里變得慈眉善目,還學會了關心人。叢繪想給父親買返回廣元的商務座,父親說目前被限制消費,出門只能坐綠皮車。綠皮車的餐車很不錯,父親對叢繪說,里面有很多做虧了的老板,穿得人五人六,聊的都是一億飄十億。

      利文想,叢繪甚至都沒有問父親一句,為什么他那么精明,會被一個騙子耍掉了底。

      利文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高一寒假。奶奶打電話給母親,說想見見利文,讓母親帶利文去趟家里。

      在奶奶家的那間不透光的小屋里。利文的奶奶推開門后,利文看到了趴在地上的父親。他瘦骨嶙峋,頭發稀疏,皮膚蒼白,已不會說話。見到利文她們時,瞪大雙眼咿咿呀呀,揚起一根手臂揮舞著要抓取。利文的奶奶關上門,扶著助行器,慢吞吞走到客廳,招呼利文母女兩人坐下,掏出認親的紅包給利文。利文的奶奶告訴她,她的父親在監察工地時從高臺上摔下來,弄壞了腰髖關節,一躺十年,躺殘了。冬天來暖氣后,利文的奶奶就會把父親掀到瓷磚地上,免得他一熱就叫喚。

      見完奶奶的那天,利文沒有和母親說多余的話。臨近新年,利文母親店里的一位老顧客來燙羊毛卷。老顧客從包里拿出來一沓子照片給母親看,說這是她家屬去嘉德拍賣會拍回來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照片里有她丈夫舉牌用的號牌,還有那幅拍品,是一幅畫作。作者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杰的前妻,當年她孑然一人去到香港,賣畫為生至終老。利文的母親恭維許久,討要了一張畫作的相片給利文。說這幅扇面原作是繪在絹上,杏花掩映一處庭院角落,利文可以臨摹后裝裱掛在家里。

      當著母親,利文打開煤氣灶燒掉了那張相片。利文很清楚,那是另一位父親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而她的父親就像動畫片里被抓進實驗室的外星人,翻著眼珠,嘴唇翕動,連女兒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利文對母親大發脾氣,說為什么要我臨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的畫?離婚很光榮?再搞個小孩出來畫贗品更光榮?

      利文的母親大哭,隨即嘔吐不止。利文的母親抽咽著對利文說,你不要怪我,我也想像梵高的弟弟和弟媳婦那樣支持你,可你姥姥姥爺沒有留下半毛錢。

      利文用母親師父留給她的那把長剪,剪殘了掛在臥室墻上的畫稿。那把長剪因此卷了刃,雖找手藝好的師傅磨過,也再也用不成了。

      之后,利文和母親再次聊起那次見奶奶的事。母親說她鬧不清奶奶為什么不給父親買復健器械,自己卻買了助行器和輪椅。自己這么怕死,為什么不給兒子一個機會?

      因為那根臍帶,質問母親從來是零成本。

      空氣溽熱,汽車引擎和喇叭的聲音嘈雜。等網約車的幾分鐘里,利文和叢繪并肩站在路邊。

      “我又開心了。”叢繪說。

      “因為吃飽了,還是你媽要回來?”利文問。

      叢繪嗤地一笑,“等我媽回來先帶她喝一通宵酒,給她壯膽。”

      “想法挺跳脫的。”利文說。

      “很多事要想過關,就得當假的看,當真的干。”

      “生老病死能當假的看么?”

      “死了的人是先去到一個地方,你往前走就會再遇見。如果還停在這,或者后退,只想時間倒流,就遇不到了。”

      “那你說為什么是我們的媽媽遇到這些。”

      叢繪朗笑,“我上網的時候,總是看到有人留言罵我,那些人我根本不認識啊,也沒見過面,他們為什么罵我?我自己是人都看不明白這些人,老天爺想把我們怎樣,我更不知道了。”

      購物中心的燈光時斷時續地打過來,激起了希望、歡喜和心焦,利文聽叢繪此時說話已沒有忿意。

      ......

      全文見《芳草》2024年第2期

      董夏青青,1987年生,小說和散文習作發表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當代》《十月》《收獲》《芙蓉》《創作》《青年文學》《青年作家》《小說界》《大家》《西部》《南方周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思南文學選刊》等報刊雜志。曾獲得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獎;2021年“短篇小說雙年獎”;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出版有隨筆集《胡同往事》、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