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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4年第2期|王倩茜:不愉快的食物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王倩茜  2024年03月28日08:13

      編者按

      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中有一句臺詞:“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難。忙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個,想了氣人。好滋味誰嘗過了?能有一口氣在這里繼續干活已經是不錯了。”“不想也難”是男女感情中斬不斷理還亂的源頭,“想了氣人”則是不得不嘗的個中滋味。王倩茜的《不愉快的食物》用食物隱喻人們的情感波動,描摹飲食男女的浮世繪。真正嘗過感情滋味的人,定能從中品出更多酸甜苦辣;未曾真正經歷情感波折的人,讀一讀這篇小說,也能得到不同以往的情感教育。現在,我們全文推送王倩茜的《不愉快的食物》,以饗讀者。

      不愉快的食物

      文/王倩茜

      舒芙蕾

      離婚后,除了這棟房子,就別無他物了。她喜歡清晨爬起來,到二樓的陽光房待著。陽光房建在天臺上,是透明的,從里面看得到外面的天空,清晨的天空像一顆藍寶石,沒有風吹過,沒有白云的涌浪。偶爾她也會半夜爬起來,坐在陽光房里發呆。沒有陽光,她也不去等陽光。就這么蜷坐在椅子上,觀看外面的黑夜。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小復式樓。一樓那一層暫時屬于前夫的。前夫劃掉了自己在房產證上的名字。在孩子未成年前暫時寄宿在這一層。前夫不在家時,她有時去打掃衛生,比如把煙灰缸洗干凈,擦掉茶幾上外賣快餐殘留的油垢,再用吸塵器把地板擦洗一次。做完衛生,她會在一樓的房間里漫游。兩室一廳,從第一間房到第三間房。她想象著他坐在沙發椅上一只手捏著煙,另一只手捧著一本書,或者斜靠在椅背上看手機。那時候他的腦袋里是詩意的孤獨,還是春意綿綿,她猜不出來。她有時嗅嗅他搭在床上的衣服,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麝香和雪松交織的氣息。地面上有黑乎乎的一團團,粘著灰塵和碎頭發,他仍然喜歡亂丟襪子。窗簾依舊在微風里飄蕩,她雙眼散光嚴重,從小眼神就不好,他鐘愛把窗簾拉得大開,紫外線讓她無比恐懼,她急促地瞇起眼睛,擔心眼尾會布滿黃斑和皺紋。她曾經希望他可以改變,可是他不愿意做出改變。她嘲笑他是野人,在大自然里風餐露宿。他反唇相譏。兩人又要掀起一番爭執。

      一直這樣,后來一直到他們厭倦,鈍刀子收了起來,快刀斬斷亂麻,結束掉了這段無話婚姻。自私地保管好身體的能量,多看彼此一眼都覺得是罪過。

      往后的日子大同小異,三年前和三年后沒有什么差別。孩子去北京讀大學的那一年,他按照協議搬離了一樓,搬出了這個家。心平氣和的。后來她常常在想,前夫還算是體面人,留給了孩子一個表面完好無損的果核。不爭不搶,不拖不欠。孩子放長假回家時,他回來過一兩次。那時候他已經在職場煥發新春,他自嘲這是鐵樹開花,又是枯木逢春。說完他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嘴,仿佛在嘲笑她是前任瘟神一般。她在廚房用余光審視他,不被家庭瑣事以及暗淡的職業前景纏身,他又從社交場合僵硬的石頭,變成了文雅闊綽的男人。他穿著灰色的衛衣衛褲,端坐在沙發上,喝著熱滾滾的烏龍茶,和孩子閑聊。他愜意地笑了起來,笑容被掩蓋在鴨舌帽下,精神松弛了,活靈活現了,沒有被幽怨的空氣困擾。

      是的,親密關系是曾經發生在她和他之間的共同體驗,明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過,共同的體驗已經在兩人身上沒有對等的反應了。作為重要關系里的人,她覺察到對方的心門關閉了,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幽怨,真是不可理喻。這叫嗜欲,她困擾在執著的人生里,唉聲嘆氣、坐立難安、消化不良、失眠對峙。他不再在家里吃飯了,哪怕是和孩子一起吃的親子餐。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木氣味,他的手機有時會彈出信息,密不透風地一條接一條,他調整好坐姿,有意避開了她,仰起手機翻看,她從他的眼神中,見到了那種欲火中燒的情感。

      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膝蓋疼得厲害,一到陰天兩條腿就行動遲緩。從二樓下臺階,再從一樓上臺階,她總覺得雙手空空,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很久。她坐在海綿塌陷的電腦椅上,那把椅子他還沒來得及帶走。椅子在轉動中嘎吱嘎吱,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去抓緊冰涼的木頭扶手,噪音仍然有,但已經安靜了一些。每一個夜晚都很靜謐,月亮的顏色清澈,她翻動桌上的《花間集》,腦中全是香軟詞風。

      如果不再是被愛者,那么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老天讓她孑然一身,那么孑然一身就是她的價值。沒有什么遺憾,也許僅僅是不甘心而已。

      她啟動了斷舍離的計劃,丟掉了家里廉價的零碎物什。設想一下感官觸及之處,每一個考究的物件都是隱藏在靈魂深處的思想。盤子是曲面的,她專門挑選了一套日本進口餐具,邊緣是一圈雕花,上面有月亮、幾顆星星、樹葉、太陽。她在盤子里裝上對抗衰老的食物——巴旦木芝麻丸、茯苓膏、玫瑰黑芝麻小方、棗仁派、山楂丸、姜糖片、水果桂圓干、黑巧克力,還有玫瑰鮮花餅和時令水果制成的沙拉。玻璃水壺里放金須花、玫瑰花、茉莉花,她嘗試用多種搭配。最愛的還是綠茶。偶爾喝點美式咖啡,友人贈送的盧旺達咖啡豆。篤定藥丸可以起死回生,逢黑色星期五打折日就在網站上囤積益生菌、維生素片。井井有條地擺放在櫥柜里。衰老真是一瞬間的事,四十四歲的氣色還剛剛好,四十五歲以后,她的身體斷崖式衰老,心臟也越來越孱弱,鼻基底開始有了凹陷,五官變得扁平。后來她規定自己必須晚上十點睡覺,再在早上五點自覺醒來,坐定身體,全身拍拍打打,練習正念,放松全身緊繃的精神。又開始靈魂裸露的一天,雖然刻板,但本旨讓她對人生重新生起敬畏。

      有一天,他回來了幾分鐘,給她留下了一份舒芙蕾。那是順道從烘焙店買來的兩份。他從前不懂這些西式甜點,如今他懂了。還是如此考究的烘焙。恍恍惚惚間,她意識到,他一定是縱身跳進愛河,成了新關系的戀愛者。她無權過問,想象著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呢?一個平庸的女人,一個身體圓滾滾的女人。還是一個端起盤子也極為優雅莊重的女人?不管是誰,都是讓他陷入沼澤地罌粟般愛慕的人,是被愛的那個人。

      臨走前,他催她,趁熱吃掉舒芙蕾,免得塌陷了。情調合宜的那個夜晚,又像冬夜一樣凄涼,他提著第二份舒芙蕾離開了。這一個夜晚,舒芙蕾成了愛情的觸發劑,對戀愛者,也對被愛者。

      菠蘿咕咾肉

      她的家在三十三樓,三面是大玻璃窗,通風極佳,收音也意外“完美”。她會在每一扇窗戶里聽到樓下公園的聲音。嗩吶、大管、薩克斯、二胡,渾厚又縹緲,從清晨纏綿到傍晚,極限拉扯。有時會有流行歌曲,只是音樂帶著渾濁的暮色,聽起來期期艾艾。她偶爾在家待一整天,三面大玻璃窗全部鎖緊,有如一具沉默的棺木。她在棺木里看向樓下,枝繁葉茂里,幾顆灰白腦袋圍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一整天下來,那曲調有如天神助攻,裹挾著無法抗拒的虛無。尤其是嗩吶,被冒失的演奏者吹得亢奮有殺氣,整間屋子充滿凌厲的氣氛,好像屋內人隨時就會伴著音樂肝腸寸斷,做一場又一場的告別。

      “怎么辦,怎么就沒有鄰居投訴噪音擾民呢?”

      她說這話時,她和他正肩并肩坐在餐桌邊吃晚餐。他們結婚兩年,還沒有孩子——也說不上是誰更不想要。兩人食的晚餐,菠蘿咕咾肉、涼拌皮蛋。她下班專門去水果店買菠蘿,菠蘿售罄,她臨時換成鳳梨。菠蘿咕咾肉,傳說中的粵菜頭牌,里脊肉里放上料酒、食鹽、胡椒粉、雞蛋腌制,再裹上淀粉入鍋油炸,直到金黃撈出。倒入一袋番茄醬熬至黏稠,加入鳳梨和里脊肉翻炒均勻。剩下的鳳梨頭她用來擺盤了,和純白色的北歐餐盤搭配很有儀式感。她忘記買青椒了,這道菜多多少少缺了點味道層次,顏色也沒有那么鮮艷,但是沒有關系。白色木紋餐桌面,擺盤、采光、構圖、拍照、調色,高級灰的輕復古濾鏡,她需要這樣的視覺藝術,永遠有耐心的示眾熱情。

      她拍完幾張照片,他表情平靜地舉起了筷子,一塊鳳梨入口,他又冷靜地吃下一口米飯。這和他沉穩的職業有關。他的優勢是寵辱不驚,他的劣勢也是寵辱不驚。她發脾氣時,他什么情緒都不需要釋放,只用一陣陣有教養的沉默,就可以把她完全制服。談戀愛時,她有意無意激怒他,又徹底激怒他,他也只是坐在沙發上薅頭發。

      面癱臉或者一棵情感孱弱的樹。她選擇了后者。

      情緒輸出完畢。她和他面對面摟抱在一起,大樹只用牢牢站立在那里,掛著寬厚的微笑,遮風擋雨和被擁抱就行。他沒有為她的冒犯耿耿于懷,這和她從前鯊魚一樣的男朋友完全不同,她有了命中紅心。

      后來他們成了夫妻,順理成章。他學工科,她學文科,他們沒有共同的交際圈,連話題都鮮有交集。誰也不想當獵手。不著急要小孩,除了縱情工作,再無他事。他們在同一個空間里,耗盡了兩年的漫長時光,看書、吃飯、打游戲、睡覺,以及沉默。奏樂響起的周末,他們在噪音里一言不發,品味著一個上午和一個下午的消逝。她覺得寢食難安,他戴上了耳機。沒有太多心照不宣的時刻,就像菠蘿咕咾肉里有沒有青椒都沒有關系,其實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絲絲鳳梨的清香里,她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她攥緊了筷子,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她就在手里發力。奏樂在晚餐時間就停止了,整個城市沉入一天的回憶中,他們的房子在半空,這時便全是好運,塵世間的煙火膨脹成了水蒸氣,打開三面的大玻璃窗,整片街區闃無一人,只有月光在無聲沉湎。

      “怎么辦,怎么就沒有鄰居投訴噪音擾民呢?”

      她習慣用“怎么辦”開啟一段對話。只可惜,他跟不上對話的節奏,談不上是夫妻間的惡作劇還是心不在焉。大多數的時間里,他都像電池沒了電,接收不了信號。

      他的嘴巴還在大聲吧唧,吃得心曠神怡,只是斷掉了她所有的分享欲。她看著他的嘴唇,當年鉤子焊在了嘴唇上,她是魚,他是成功的大釣魚家。

      “菠蘿比較新鮮。”

      “鳳梨。”

      “用鹽水泡了嗎?”

      “你沒聽見我的問題嗎?”

      他不再說話,也不再回答她的“怎么辦”。他的回答總是很空泛,像一顆彈珠滾來滾去。“一點聲音都沒有,你怎么這么計較?”書里說,這叫提供不了情緒價值。她陷入孤寂的沙漠里,他的思維永遠越過她,神散形也散,在半空中飛檐走壁。

      他沒機會聽到這樣的音樂。大多數時間里,他都不在家。只是有一次,他開著窗戶坐在馬桶上思考問題,終于聽到了浩瀚的天外來音。那天剛好是二胡,演奏者像是在哭泣的老人,那是一種自我摧殘的心態,鋸一段腐朽的木頭,他來不及驚訝,鋸末就撒了一地。因為能量實在太強悍,他用力吸了一口煙,跟著哼唱:“萬世滄桑唯有愛是永遠的神話,潮起潮落始終不悔真愛的相約。”

      當接下來的日子勾勒成粗線條時,奏樂也持續了半年的時間,從不缺席。

      從不缺席的還有她的晚餐,以及精致的儀式感。她又做過幾次菠蘿咕咾肉,買來了青椒,又買來了彩椒,紅綠黃相間的,拍照特別出片。她喜歡酸甜的食物,清新又解膩。有一天,她在網上看到了一個分享,原來咕咾肉里的番茄醬汁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粵菜改良后才用的,而傳統咕咾肉的精華在于羅望子。

      她不知道羅望子是什么,于是興致勃勃地繼續搜尋。她越發覺得,沒有羅望子的菠蘿咕咾肉,是不是少了點什么。他依舊心不在焉,他說這道菜程序太多,浪費時間。說罷他又舉起筷子自顧自地吃,依舊把鳳梨叫做菠蘿。

      她受過情傷,所以小心翼翼。他也可能受過情傷,不,也許是別的傷害。大膽地想,比如他曾經被一顆鳳梨砸中了心臟。后來他把心臟雕塑成一顆堅硬的核桃,任誰也敲不碎。他們永遠是不同頻道的兩個人。她總覺得婚姻里少了什么,于是安靜下來會揣摩自己的宿命論思維,對方也許根本不是對的那個人。

      春節他一人回了趟老家,老家在千里之外,兩周后,他帶回來幾塊五花臘肉。他把臘肉一塊一塊從行李箱里拿出來,用保鮮袋一一裝好,放在冷凍室固定的位置。他收拾行李時,她聞到了煙熏味和花椒的鮮香,她湊到廚房去看,肉質紅白分明,沾滿光亮的油色。他見她好奇,不免神采奕奕,這是他母親臘月前就準備好的年豬肉,用松柏枝丫日復一日熏,一直到油脂泛黃。掛在農院里風干的那段日子,便是他回家的時間。那是他精神的寄居地,她猜。

      她也知道,這是他對她表達親密關系的方式,在最細微和最宏觀的問題上,他想分享給她。他希望她心照不宣地懂,可她恰好就逃逸了,飛檐走壁。

      那幾塊五花臘肉既樸素又壯實,像是他的收藏品。只是,當他拉開冰箱的冷凍抽屜時,面容總有凝重和愁苦。她敏銳地注意到了。

      她問:“會放壞嗎?”

      “不會。”

      “那你怎么了?”

      “沒什么。”這次他精準地回答,“我媽一直惦記著用柴火熏臘肉,眼睛都熬壞了。她問我們什么時候要孩子。”

      “少吃點,小心亞硝酸鹽過多。”她不愿意接收他的信號。

      “不要亂說話。”

      她心不在焉地思考別的事,比如羅望子的事,不想深究那幾塊臘肉意味著什么。那是原產于非洲的果實,高大喬木的果實,豆莢的形狀,柔軟的果肉包裹在種子里,酸甜多汁。可惜,她在網上找不到一個賣家。

      可誰會去當不討喜的婚姻審判官呢?她看到他坐回椅子上,用手指摩挲著餐桌上的木頭紋路,陷入了空想,看得出,他的神情更加嚴峻了。

      那個周末,他在廚房忙碌了一個下午,專心致志——一副意欲大顯身手的沉湎。公園里的戰歌響起,這一天的曲目是《青城山下白素貞》。陣陣椒麻氣味在四五點溢滿整個廚房,菜刀前一天才磨過,他切得很愜意。她遠遠地看著他的影子在樂音里晃動,二胡、薩克斯、小提琴,公園里的樂手們在隨性發揮,叮叮咚咚吹拉得熱鬧。她從陽臺的窗戶往下望,公園里的舞臺邊沒有觀眾。時間已經從冬天的廢墟中走向春天,每一個灰白色的腦袋都被遮擋在樹叢中,千年修此身。他的影子也靈活起來,跟著節拍走,有時還會哼唱幾句,荒腔走板。黃昏在金粉的油畫里降臨,他的影子變得濃密起來。夕陽的青城山下,她開始思考俗塵的長河里,婚姻的底層邏輯是什么,是成長的寬度是關鍵,還是彈性更重要,到底是長情為好,還是久伴更甚?

      二胡終于停下來了,所有的樂音慢慢消失了,他也忙完了。趁他去樓下丟垃圾的空檔,她打開冰箱的冷凍抽屜。一個一個透明的保鮮袋里,一塊塊臘肉一字排開,全被他切成更小的方塊,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樣,看上去要一直吃到夏天結束。這也許是他的底層邏輯。

      她費了很久的工夫,才從冷凍抽屜底下找到一塊淡味動物黃油。她原本計劃這天的晚餐是黃油煎牛排。此刻,她聞到了黃油上的酸敗異味。很快,她的雙手,以及整個冰箱都裹上了異味,房間里暮色朦朧,風吹過冷清的房間,不知道是誰吸走了誰的氣味。她合上了冷凍抽屜,這終于變成了壞的關系。他領會不到她精致的用心,她也不愿探尋他不愉悅的晚餐——也許過不到夏天,整個冷凍室就會空空蕩蕩。她依舊沒有搜尋到做咕咾肉的羅望子,她不知道羅望子之于菠蘿咕咾肉的精華之妙到底在哪里。也許,這是他們倆共同經歷的最后一個黃昏。

      波帕揚咖啡

      在那時之前,她是一家公司的金牌銷售,飛到過世界很多角落。只是,她從來沒有踏足過中美洲,更沒有去過哥倫比亞南方的考卡省。聽說那里有座城市叫波帕揚,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漆上了白色,沒有什么歐美游客,哪怕是亞洲面孔都顯得陌生。美麗的白色之城。

      只是,1983年,美麗在一場地震中灰飛煙滅。那一年她剛好出生。

      她常常想,她隱蔽的成長是伴隨著波帕揚的重建,盡管兩者并無關聯。

      她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快樂,在波帕揚修復的時間里,父母的婚姻成了沉疴一場。她沒有了安全感,縮在角落里,跳過了稚氣,慢慢成為了自己的內在父母,把自己親手養大。又是慢慢的,她和父母的生活成了平行的兩條線,誰也沒有打擾誰,直到她也成了大人模樣。

      也直到她離開家鄉,定居在一個南方城市。經濟最低迷的那一年,她失去了金牌銷售的工作,于是拿出全部積蓄,去了咖啡學校,又在小島上開了一家咖啡館。那年她三十七歲。小島的位置已經接近南方城市的四環。那不是通衢大道,只是一片湖泊的半島社區。從第一個顧客開始,從一個人都不認識開始,她想換一種方式生活。

      七點半的早餐和夜半的宵夜自己做,白玫瑰花束可以自己買,日出和日落,一個人在九十平方米的小島兩居室漫游。她熬過了無人問津的經濟低迷期,也熬過了波帕揚的旅游淡季(雖然兩者并沒有關聯),生意慢慢有些好轉,她又找到了外企的一份兼職。只是,她始終保持單身,就如同找不到和父母的鏈接一樣,她處理不好親密關系,像一只無助的小刺猬,無法抉擇,在兩段戀情中都無疾而終。

      后來,她在春季忽然喜歡上白色山茶花,它們又高貴又清純,她聽說只有好的愛情才能配得上山茶花。當然,理想的愛本就是稀缺資源,就像山茶花,一年只開一次,一生只有一段情——這的確勾起了她對愛情的美好理想。她急急忙忙買了一盆放到店里,只可惜花期快要到了,天熱后葉芽長得倒是快,但花苞很快就掉落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人,在上海。

      精致的上海男人,讓她覺得這個人剛剛好。那天他們約在咖啡館談業務,她第一次見到他,握著玻璃杯的手指干凈溫柔,那天咖啡館的燈光剛剛好,穿透龜背竹的半月葉跡折射出杏黃色的光斑,他的臉上有還未完成的人生體驗。

      三十七歲之前,她一直在尋找“確切的愛”,那是幻想里的100分。不出意外的話,她將要跨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三十七歲時,剛剛好認識,剛剛好走進各自的空檔期,在一單完美的生意談判中。她單身,他也一直保持單身,四十二歲。

      他曾經在一場車禍中傷到了一根骨頭,口齒不甚清晰,落下了一些后遺癥,后來那根骨頭被她撿起了,她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手中。也許在那一刻,她看見了童年時尋不到回應的小女孩。

      終于到了盛夏,她的手不那么冰冷了。七月份山茶花再一次結苞,預計花期會在第二年的二月份。

      桐葉灑落在小島,她在涼下來的秋天給他煮咖啡,她正在試驗的新品,波帕揚手沖咖啡,無糖,去冰。70分的男人,也是剛剛好的。他是江南人,怎么會不喜歡這些飲品?他放下手里正在翻動的書,他的手指很修長,關節的位置瘦瘦的,脖頸挺拔,眼珠是褐色的,像兒童的眼珠一樣清晰。他坐在對面慢慢喝著,很克制的姿勢。一杯咖啡喝到空杯,他露出電影式的笑容,說味道剛剛好。

      他們的人生中基本上找不到共通點,然而他們意料之外地相愛了。

      她喜歡口感偏酸一點的咖啡,熱帶水果的酸。她決定試試波帕揚的咖啡豆,她嘗試著用中度烘焙,酸了;又嘗試了中等至邊緣的深度烘焙,剛剛好。真是絕。有輕微的甜香,又有莓香酸氣,這是命中注定的味道。磨豆機用3.8的研磨度,這是她手沖咖啡的習慣,比一般的白砂糖細一點點,濃郁的烤胡桃底色和前調的甜美清脆,在她的演繹下完美平衡。而他終于向她坦白,他的摯愛是咖啡飲料,就是那種有食品添加劑制成的飲料。那根本不屬于咖啡的范疇。

      她以為他們的親密關系維持不到花期的來臨。他曾經告訴她,和她談的就是他人生里最后一單生意。她當然不信。沒想到,他真的辭去了工作,跟她回到了小島,乖乖巧巧的,并且很快就向她求了婚。她把陪伴她五年的柯基犬交付給了他,又把小島上自己住所和店里所有的鑰匙都遞給了他。就如同他所做的那般——拿到結婚證的那一周,他就把她的名字加在他的上海房產證上。被疼愛當然是一種運氣,不,是偏愛,就像她偏愛山茶花。她在乎,但又不在乎,畢竟她對那套房子沒有任何貢獻。恍恍惚惚的,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花。也許僅僅是她預備要盛放。

      不能多想。

      她撫摸著那根受傷的骨頭,因為它的出現,成全了她的理想愛情。

      小島上的日復一日里,他安然主內,負責家庭烹飪,灶臺擦得雪亮,他有時會幫她看咖啡店,占坐在臨窗的圓桌旁,看小島上草木鮮烈。只是當他和柯基犬散步時,可曾算計過日月的生活重擔。說不上是心靈的進化還是退化,生、老、病、死,陽光炫目,月色孤冷,星夜眼花繚亂,他全盤接受,情緒穩定地繞開負面信息和情緒,他擅長觀察自身,流露不出太多的復雜情感。都是無意義的符號。也許,在他看來如同斷橋流水——他的理想生活被切斷了,可流水還在依舊。她更努力了,做了三份事業,咖啡店、外企兼職,以及自己創業。她無法固守咖啡店,于是請了小島一個年輕人幫忙打理。她有些心急,經常失眠到爆炸。在她被生活擊打得暴跳如雷時,他緩緩告訴她,修正自己。

      婚姻到底是陪伴還是付出?她也分辨不出。上海閔行區的老兩房,一個月可以有6000元的租金。失去了工作后,拿出2500元為自己繳納了社保。剩余的全權交給她。雖然不多,但他也對她毫無保留。她看著他認真收拾上海的那套房子,原來是冰清味道的男人,洗發露、古龍香水、防曬霜、護手霜,精致過一個女人。如今他全部放棄,用超市平價商品作為替代。

      是不是她也是他平價生活里的平價選擇?她有時會這樣想。

      她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失去了張力。而他依舊保持清淡的生活,以及和柯基犬有約定的散步。他們有了來來回回的冷戰,她發起了戰斗,他像一匹溫順的戰馬,低頭認罪,又節節敗退。這根本不怪她,是生活逼迫著她,她要養家,她要賺錢,三份工,一人分飾三角。秋天里的一天,他們終于爆發了一場核戰。她用盡了一生中最刻薄的話詛咒他、怠慢他,他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她又看到許久未見的父母,他們老了,皮膚蒼白,像是皺起的紙巾,牙齒只剩幾顆。印象中他們不該那么老的。他們站在不遠處,目光不再凌厲,他們張皇地看著她仰天長嘯,驚得身體哆哆嗦嗦。房間里的燈光滅了,只留下硝煙和塵埃,他的父母又一次消失了,她流下了絕望的眼淚。

      “我們該怎么辦?”過了很久,他終于開了口。事實上,他的站立位置已經是他能退守的最后一道防線了。

      “你回上海。從此一別兩寬。”她疲憊地回答。

      最后一道防線終于被擊破。

      長長的一陣緘默,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誰也不知道怎么說話。她不再看他了。他站起身,頹然地回到了臥室。這三年,他幫她看店,她注意到他的頭發已經慢慢有些斑駁。他會不會在某天成為衰老冷薄的老年男人呢?70分可能消融成更低的分,或者,70分絕無可能一起努力創造出80分的價值。她的胳膊松松垂在空氣中,好像空氣里有答案。她第一次鐵下心要他離開,像沉默的閘門猛然開啟,海水翻滾進來。心冷之后,再無殷勤可言。

      她忘不了他盯著她的眼神。她垂落在空氣里的那只手仍然在不自覺地微微滑動,Z字,密密麻麻的咖啡拉花。那是一直練習失誤的壓紋玫瑰。她真的倦怠了。在神經麻木的暈眩里往下沉,一直想讓自己沉到湖底,蒼老了,不再去糾纏到底愛沒愛過的感覺。他還在臥室里收拾行李,像是在準備一場奏樂,窸窸窣窣。

      中年人啊,半生里所有的音符都掉在了她的身上。車貸、房貸、商貸、租金、食材、日常生活、老而又老的情緒——它們變成瘋狂的樂章,還有貪婪的肉褶皺紋,附著在她的身體上。她不想面對現實,掙扎中看到了童年,她在尋找的那個內在的小女孩去哪里了?記憶中小女孩的模樣,也停留在父母拋棄她的那一刻了。又有了同樣的感覺,積累了太多的無力和失望——終究要被拋棄了吧。

      她終于明白了,原來她人生所有的感傷都在這里,那個小女孩在命運里反反復復告誡她,生命是無常的,因還是果,只是暫時的依靠、溫暖和眷戀,有一天仍然會離她而去。過眼云煙。

      指尖在手機上劃來劃去,也找不到一個傾訴對象。過了四十歲的年齡關口后,她覺得向人傾訴無助是一件多么沒有意義的事。當年,他們的故事變成了眾人皆知的故事,不,是事故,至少在親戚好友的眼里。那時候他們的腳踩在灰色的礫石上,用結婚證支撐生活的重量。幾年前,她還在瘋狂地痛哭,久久無法入睡。結婚三年了,生活終于熬成不溫不火的粥。他們的婚姻,就像一場傷筋動骨的大病,那根骨頭是指揮棒,他們雙雙站在戰場上,在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中搏斗。病愈了,和解了,就可以熬過一生。慘敗了,就成了一場自己看的煙火。在熟悉中老去,好像什么也留不住。

      她在陽臺的躺椅上陷入沉酣,鼻子堵到窒息。她捏住鼻子竭力呼吸,黑暗又一次吞沒了她,沒有人會來救命。潮濕、酸痛、窒息、痙攣要了結她的這一天。她的生命力在消失……

      黑暗的夜里不知哪里有人在唱歌,挺渾厚的年輕男高音伴著鋼琴曲,熾熱高唱。未來的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們啊,總共就幾個音,來來回回訓練。接下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唱起《我愛這土地》,又一個更雄渾的聲音在指導,策馬揚鞭,似乎連麥克風都不需要了。他終于收拾完畢,站到了陽臺上,依靠著欄桿,在煙火中眺望遠方的地平線,仿佛在等一場意外。

      對,意外便是,他中意咖啡飲料,而她摯愛手沖咖啡。王寶釧能忍過夏熱和冬寒,做一個安靜遲鈍的女人,而她終究不是王寶釧。熬不到地老天荒,她決定放過她自己。

      ——不過,她面臨的是另一場意外。

      ——他搬到了另一間臥室。地鋪已經打好了。他在門口掛了一個木牌子,上面貼了一張白紙,寫著什么。她沒有看清楚。

      她的手還在空氣中制作拉花,渾渾噩噩間,她思考是不是壓紋玫瑰的拉花太單薄,缺乏濃重的情感,才總是散成一團。

      他對著空氣,慢吞吞地解釋,如果你再趕我走,我就搬到客廳住。我要出去找一份工作,給你交房租。

      無論如何,她還是決定喝一杯波帕揚手沖咖啡了結這個夜晚。是結束也是開始。或者,是開始也是結束。她把右手食指淺淺戳進咖啡豆研磨的粉末里,說了一句話,聲音清清淺淺的,成了一串耳語。

      他和她一起看過電影《海鷗食堂》,電影里芬蘭男人說,右手食指在咖啡粉里戳一下,念一句咒語,然后讓別人沖給你喝,咖啡就會變得好喝。

      他當然知道咒語的內容,他慢慢走向她,右手碰到了那根骨頭上,這是條件反射的動作。

      地獄拉面

      她住的城市從不下雪。天氣預報說,一場罕見的風雪會出現在這座城市。

      去飛機場的路上,他一路都在和的士司機閑聊,電臺里講到這座城市發生的趣事,他們都覺得很好笑,她卻笑不出來。一周前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一堵脆弱的危墻。這些天見了幾次面,有過那么幾次深深淺淺的談話,每一次說到那件事的節點,她就感覺她把他推到了墻邊,那堵墻搖搖欲墜,隨時就會坍塌,把他們砸得粉身碎骨。

      他是在訂好去日本福岡的機票后,才告知她那個消息的。明明處于要崩盤的親密關系中,但絲毫不影響他和她波瀾不驚地談情說愛。她被氣得雙手發抖,他依舊風平浪靜。他說:“我結婚了,和另一個人。”說完,他不再多說話,一直站在灶臺前用吸管攪動杯子里的檸檬片,她的心臟急遽扭攪著,一圈又一圈,直到她離開了廚房。

      她的糟糕心情沒有抵得過糟糕的天氣。她還看不到風雪的身影,靠體感去捕捉、描摹,又覺得它的存在感異常明顯。為此,她把所有的行程都提前了一個小時,一整段路,他們深聊的機會很多,可他的態度若即若離,不再說出任何一句扎實的話。她不知他是如何安排這趟旅行的,瞞天過海,假使他已經處在婚姻關系中。她抱著某種會出現奇跡的幻想,答應了這一次旅行,鬼使神差的。

      再回到原罪的現場,整件事像一場獵捕和殺戮。他的聲調遲緩又讓人暴躁——“我結婚了”——到底是過去時還是將來時,她無法深究,她有了情緒,但是沒有力氣去用心體會。他不停地說說說,無情,失去條理的口氣,她聽著聽著不覺流下了眼淚,很想尋找慈悲的光源在哪里,她很驚訝這居然超過了她能容忍的限度。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在網絡上尋求陌生人的幫助,比如,塔羅占卜一牌定生死。他在對面聳聳肩,說結婚對于他而言,是人生的剛需。那么她的剛需又是什么?他不再爭辯。

      吞吐的煙霧在她的頭頂上空散開,他終于不用模仿和演繹完美的愛情了。愛情真是昂貴,讓付出真心的人很是狼狽。比如,一個親吻表情包可以供給她兩天的多巴胺。他的心堡壘高高的,像一只狡猾緘默的千年老烏龜,在感情生活里縮進縮出。一直到他悄聲走進曠野,她還蹲踞在沙漠里,束手無措。

      精神控制——精神控制。

      也許他對她,也許他和她都是。

      她有過一次婚姻,那是噩夢,夢里全是仇恨和苦寒,前夫給她留了一個孩子,又去另一個女人的懷中開拓繁衍的生機。她有了硬傷,也多了軟肋。

      這個命題像削皮刀似的折磨著她的心,有時她躺在床上會為它受到煎熬,甚至在他們泰然而漫長的同居日子,她也會去想那件事。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她在情感中暴露了自己的匱乏。真正的劍術是忘記劍靶,或者在射箭時忘記靶心,就沉浸在當下,弓拉開的那一瞬間,讓心和箭合二為一。她當然不甘心,她死死盯著靶心,弓拉開的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生的隱喻都在這支箭上,或者在這個男人身上——她什么地方也到不了,他根本不在那個目的地等她。

      他太貪玩了,公務員家庭背景,富貴公子哥的姿態,寡淡的日系禁欲氣質,從未結過婚,職業尚好,基建飽和。她在日復一日的隱忍負重里,慢慢地浮出水面,變成了轉正的女友。他是無限游戲大玩家,深諳游戲規則——這當然不是諷刺。他帶她出去訪客會友、劇本殺、微醺酒局、戶外露營、包場酒吧、飛盤局,或者圍爐煮茶,玩年輕人中意的游戲。

      她陪孩子寫完作業,心急火燎哄睡完畢,就一頭鉆進臥室變成另一個女人。浪漫性感的法式大露背裙,一身璀璨銀河。這是氛圍感。他偏愛釣系妝容,重點在濃密的下睫毛,他說這樣更嫵媚更純欲,像一只小野貓。她都聽他的。她匆匆趕赴微醺的酒吧,周圍都是黑的,只有閃光燈打在她的臉上。哭了,笑了,醉了,如此完美無暇。

      只是,單親媽媽的身份讓她格外卑微,她不完整,也不豐盈,她好想被認真地對待一場。“我不可能和你結婚的。我的家人絕對不答應。”有一次吃日本料理時,他突然退回了安全距離,在把一坨芥末擠進了刺身醬油里的時刻,他把分開或不分開這道選擇題拋給了她。

      她無比難過。

      她正在吃一碗地獄拉面,那是加了辣椒油、辣椒粉的日式湯拉面,如此典型的味道,在辛辣中碰觸了她內心的傷痛。他是清白的未婚身份,而她呢?地獄,在日語的語境里是受難的地方,有著滾燙熔巖的極熱之地。她被地獄里的辣味嗆到掉下了眼淚。她被灼燒了,站在地獄里奄奄一息地告訴他,好想有一段好的婚姻填補我的殘缺。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臉,耐心解釋,婚姻不是什么好的保障。說罷,他看著她的眼眸,像是在反觀自我。

      一場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自由戀愛。這是他準備好的約法三章,就像一份戀前協議。答案只有“確定”或“取消”。她愛他,所以她根本沒有發言的余地。

      她有了貪念,所以變得殘忍,七八歲的孩子被丟進了寄宿學校,讓孩子自己長出粗糲的盔甲來自我保護。三年,他們在一起的那三年里,她都在埋怨這個孩子,無數次,孩子的存在毀掉了她的青春——不,這是不道德的!蒼天誰也饒不過,她又忽然乍醒,她有了貪念,所以是不是注定會失去,她又立刻為自己的念頭懺悔抓狂到失眠。分岔路口啊,或是求助社會法則,或是遵循自然法則,再就是深夜無助地禱告,讓命運之輪靠近她、救救她。荒誕殘酷,理性的瘋子。

      即使未來變得遙不可及,她依舊有繼續碰觸愛情的想法。后來,他搬進了她的另一處房子,新裝修好的。原本計劃和孩子一起住的,如今變成了他們的愛巢。貼墻布時大膽選用了愛馬仕橙色加花紋,淺灰色大理石地面,配上白色家具。那是他喜歡的色調,那也是新的游戲副本。她養著他,她照顧他,她討好他,沉浸當下,假裝他們都站在了目的地。

      她愛他什么呢?離婚后,她被拋在了命運的逆位。一年后,她決定去相親——有一個孩子,對方聽完條件見也不見。她踩了很多雷,一踩一個準。她受不了這樣的偏見,只能從頭到尾好好塑造肉身。每周一三五去健身房擼鐵,高蛋白、低脂肪、慢碳水,女明星一樣自律。在她身形有了少女的活力之時,她終于遇見了他。同為健身發燒友,他一天一天地陪伴,她的身形終于塑出明艷的力量和線條。他在婚戀市場中慷慨拯救出了她,她千真萬確愛上的是這個人,而不是戀愛的感覺,她相信這是愛情的魔力。她的第一段戀愛如此悲壯,沒有人相信這只是她的第二段戀愛。這一次,愛情來了,她發誓要把殘缺的心口修補好。

      而他又愛她什么呢?他愛她是飛蛾撲火的癡情種,是本自具足的輕熟女。她不再有年輕女孩的膠原蛋白,但他依舊沉醉于她的少女未盡,少婦未滿,熱烈與溫柔。她有體面的收入,三套房產,永遠只為他采購進口食材和有機蔬菜,對婚姻只字不提,以及,那種微微的討好和怯怯的聽話。他偶爾會說,我怎么會再把力氣使在年輕女孩身上,又要錢又要愛又要婚姻。

      她暗中衡量計算,覺得他是給了她愛的。也許不多。

      機場外的天空是泛亮的灰色,大概因為要落雪的原因。她期待暴風雪真的到來,也許她能等到一段“轉折的告白”。可航班還沒有一點兒要延遲起飛的跡象,而他有些餓了,決意在機場吃一份日本料理。

      她幫他點了一份燒汁肥牛飯,他拒絕了她。他要選擇清淡的口味。他說,日本人不怎么用香料的,海鮮要生吃,他們寧愿吃生海鮮蓋飯,就是口味寡淡寡淡的,分寸很好。

      她有些驚訝,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口味的?

      不用香料的飲食,不會太好吃,也不會太不好吃,分寸拿捏得很好,該給的味道都會有。但不多。

      主食終于端到了他們面前。

      ——可不知怎么出了錯,她點成了地獄拉面。端上桌的那一刻,他輕微皺了皺眉頭,便起身離開了。因為這時他的電話響了起來。

      此刻,他倚在墻角處通話,手指頭圍攏著手機。拐彎抹角的角落,模樣閃爍其詞。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他嫻熟地笑了起來,對著電話那頭笑,也在抬眼對著她笑。無感,就無傷。這一場旅行無疑是一個封印,是舊關系的結束,還是新關系的開始?真是不可理喻的情境。她想起《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情話,密密匝匝。一灘滾燙的荷爾蒙里,有廉價、殘忍、心硬如鐵。

      電話里的那個人,才是他的家人——名正言順的妻子。她不知道那個人長得像她,還是完全不像她。可那又如何,她失去了所有喜怒哀樂的權利。她算什么呢?是關東煮里沒處理好的毒蘑菇,吃了一半丟回盤里的三文魚壽司,還是一塊涼了的油炸豬排?

      原來他們在一起的三年是頑固的自我幻覺,過去,現在,未來,其實都是一個結果。他和她互動的本質,是在一點點試探她的態度和底線,進而決定他的應對策略。該死的男性思維,該死的女性思維。第一支箭,第二支箭……萬箭穿心才明白底線。明明早就宣判了死刑,他非要云淡風輕修正為死緩。這是凌遲,拿一把鈍了的刀,剜肉、刮骨、斷腸、截肢。

      他傷害了她。可她卻無能為力。他的眉心有淡紫色的光斑,縐紗似的。松弛感,她忽然想到這個詞。她不是合格的游戲玩家,她在邊界里小心翼翼,目的就是贏得勝利,她只是平庸的演繹者。而他是無限游戲玩家,玩的就是人生的邊界,他希望這場人生游戲永遠進行下去,酣暢淋漓地享受。這當然是一場顛覆的諷刺。

      她沒有再出現,一直到他吃完一整碗地獄拉面。

      忘了說,塔羅占卜的第一張便抽到了世界牌,那是覺醒之牌——一而再,再而三,終于攤牌了。從此,他們將面臨一場情感審判,失去強勁的聯系。至于誰是審判者,誰是被審判者,不走到最后,誰也預料不到結局。那一場暴風雪終于沒有成全她,航班在傍晚如約而至。他們傾覆的情感也沒有成全她。天象變幻莫測,人間的浮華虛榮都成了空,萬水千山。他沒有錯,她也沒有錯。就像那個熟悉的小說情節里說的,到處都是傳奇,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

      【作者簡介:王倩茜,編輯、作家,現居武漢。主要著作有《漫游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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