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不住的風景
趙寶煦
編輯《燕園夢憶》,看到追思趙寶煦先生一文,文章著重說他的繪畫。
20世紀70年代末,趙寶煦先生畫有一幅水墨山水《瑞鶴圖》:近景是蒼松,蟠身矯首;遠景是崇山,峰巒攢簇;中景是煙霞,群鶴競舞。“畫者,華也。”抒發的是欣逢撥亂反正,“鶴發銀絲映日月,丹心熱血沃新花”的高情遠致。
又說到他的一幅工筆翠竹圖,未附畫作,僅述其自題詩:“千秋空谷少知音,一卷離騷好寄吟。三月江南春草綠,月明楚客夢難尋?!睍r間大約是20世紀80年代初,他旅居柏林,無心逗留,亟盼返鄉,投身百廢俱興、草長鶯飛的時代洪流。
趙寶煦14歲就有新詩《生活》傳世:“生活的長鞭,策著終日在街上轉;拖著輛破車,到處遭逢著白眼……”
在西南聯大,聞一多的速寫似大提琴,汪曾祺的水墨如短笛,趙寶煦的漫畫若三角鐵。那時,趙寶煦用年輕而老辣的畫筆,參與了那場救亡圖存、日月重光的喋血合奏。
趙寶煦的書法也是燕園一絕,篆隸楷行草,五體互參,得心應手,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初創,他是第一批會員。
這樣詩書畫俱工的才子,應是北大中文系或歷史系不二的人選,然而,趙寶煦擔綱的居然是北大國際政治系主任,這讓人大呼意外,又禁不住擊節贊賞。
黃子卿
黃子卿先生擅寫格律詩,早先在昆明西南聯大,曾作《病中》一首,記述當日的艱危困厄:“飯甑凝塵腹半虛,維摩病榻擁愁居。草堂詩好難驅瘧,既典征裘又典書。”
又作《挽聞一多兄》:“仁則殺身,義全授命,碧血染絳帷,比重泰山無限恨。詩成死水,經補離騷,青史傳紅燭,欱吞云夢有余才。”
20世紀60年代,在燕園,黃子卿曾右手執自來水筆,往左掌心寫一首七絕,然后,左手執筆,往右掌心寫一首七絕,考問學生:“一首是我的,一首是中文系王瑤教授的,你們評評,哪一首最好。”言下之意,自家絕不遜于王瑤。
黃先生認為白話文失之清淺,酷嗜古文;古籍中,又以《史記》《資治通鑒》《全唐詩》為其最愛。
黃先生好講古,學生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他講的一則笑話:某縣官老爺懼內,為同僚譏笑,他不服氣,一日升堂,令人在院子里豎起一桿紅旗,一桿綠旗,對同僚說:“凡怕老婆的,站去綠旗下;不怕老婆的,站去紅旗下?!苯Y果,眾人都站到綠旗下;只有一人,站到了紅旗下??h老爺喝問:“滿衙的人,都怕老婆,你為什么不怕?”那人回答:“稟告老爺,不是不怕,是因為老婆大人有令:‘人多的地方不許去!’是以站在紅旗下。”
猜猜,他是哪個系的?
嗯,看來,不是中文系的,有可能是歷史系的,肯定是文科的。
哈哈,錯,大錯特錯!清人龔自珍說:“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秉S子卿是化學系教授,早年畢業于麻省理工學院。1948年,他入選美國版的《世界名人錄》。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
王力
王力家貧,勉強讀完高小,在鄉村當塾師。某日,一位學生家長送了他十四箱國學經典。十四箱啊!等于送了他一座袖珍中國古代文化圖書館。他如獲至寶,一頭鉆進去,蠶食,牛飲,鯨吞,迅速長胖長壯。
爾后,王力改教小學,校長識得他是大器,真金白銀資助他外出深造。他去了上海,因為沒有學過數理化,遑論英文,只好湊合著進了一所三流大學。兩年后,天假其便,他半憑實力半憑運氣考進了清華國學研究院,師從一代巨匠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到這地步,王力想不成才都難。
清華畢業后,他自費赴巴黎攻讀語言學。有一則軼事:巴黎大學按成績分配課堂座位,王力初到,連一句法語也不會說,自然被分配在最后一排,靠右(學生的方位),這是末座。然后,每考一次試,他的座位就向前挪動一次,及至期末,已挪至第一排左首,這是首座。
等等,這不合邏輯。他再聰明,也得先過法語關哪!
那是,那是。我忘了告訴你當年他是怎么學習英語的。他初到上海,ABCD都認不全,首次考試,吃鴨蛋;第二次,考了七八分;第三次,考了十來分……如是這般竿頭日上,期末大考,竟飆至一百分。
王力談感想:“學習外語沒有別的秘訣,最要緊的就是改變自己的語言習慣。”
此番到巴黎,他避開華人居住的區域,徑直插到法國百姓中間,見天從比畫手勢開始,跟人家牙牙學語,如是,僅僅花了半年——沒錯,就是一個學期,他的法文就由支支吾吾到流利暢達,由目不識丁到運用自如。這不啻是鯉魚躍龍門的招式。
稍后,為了掙學費,他動手翻譯小仲馬、喬治·桑等人的小說,陸續譯了二十多部,均交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又一躍而為翻譯界新星。
吳小如
初次閱讀吳小如先生,是因為聽了吳組緗的一句話,“鑒賞古典詩文,天下無出小如之右者”,隨即買了一冊他的《古典詩文述略》。
再次閱讀,是聽了歐陽中石的推薦,他說:“吳小如的看家本領其實是戲曲研究,金克木稱之為‘絕學’。”我便興沖沖地買了《吳小如戲曲文錄》,我是戲盲,讀后,唯覺大開眼界,唯覺五體投地。
歐陽中石還推崇他的書法,說“那是真正的家傳”。眾所周知,吳小如之父吳玉如是一代書壇巨擘,啟功譽之為“三百年來無此大手筆”。歐陽中石曾得其親炙,此論當為不虛。
而我偏愛吳小如先生的舊體詩詞,試舉兩例。其一,《無題》:“七十狂吟客,恒河一粒沙。寸心欺夙諾,孤憤瘞浮夸。平世爭酬世,無涯倦有涯。窮經誰皓首,白手自成家?!逼涠?,《浣溪沙》:“鏤月裁云句已多,铓風快雨幾消磨,先春生意又婆娑。往事拈花歸一笑,百年攲枕寐初吪,儻將情采壯山河?!彼謺S庭堅的金句“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送人,道出內中幾多甘苦,幾多快慰。2014年,《吳小如詩詞選》獲《詩刊》社“子曰”詩人獎,評委會稱:“他的詩詞作品,歷盡滄桑而愈見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見曠達,深刻地表現了飽經風雨的知識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當代文人剛正不阿的風骨和節操。”
吳先生兼擅楹聯創作。2001年,清華大學九十周年校慶,北大校辦主任請吳先生創作一副對聯祝賀?!八厩鍟熀绍坝啦?,九旬華誕棣萼同歡?!倍潭淌?,上聯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與季羨林的《清塘荷韻》切入,是借景,下聯以雙方長途役役、相扶相助的手足情誼作結,是升華,聯間還不落痕跡地嵌入“清華”二字,霞思云想,渾然天成。
他的兩副集句自題聯,尤見風神:“晚覺文章真小技,春來花鳥莫深愁。”“豈有文章驚海內,要留清白在人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