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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旗譜》手稿初讀
      來源:天津日報 | 宋安娜  2024年03月25日09:16

      長篇小說《紅旗譜》是梁斌先生為中國當代文學奉獻的一部文學精品,出版至今六十多年了,依然如茅盾先生當年所贊為“里程碑的作品”,標志著中國當代文學演進的腳步與成就。它是一部中國農民覺醒與奮斗的寬廣壯麗的史詩;它強烈的民族風格和民族氣派標志著“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回歸本土、回歸民族文化的重大成就;它慷慨悲歌、燕趙風骨式的悲壯美別開生面,創造了審美新境界,獨步文壇,鮮有來者;它所塑造的以朱老忠為代表的中國農民文學典型,不僅豐富了當代文學人物畫廊,而且振聾發聵,至今巍然屹立。

      《紅旗譜》手稿收藏于中國現代文學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現代文學館籌建,派員來津征集作家手稿,梁斌將自己所存手稿做了歸納整理,親自穿針引線,像鄉村小學生縫作業本那樣,將手稿一本本縫制起來。事后,老人家對我說,現代文學館來人取走時,他特意與自己的手稿合影,全部手稿從腳邊摞起來,比他的人還高。

      梁斌說過,手稿是從作家身上掉下來的肉。

      1976年唐山大地震,梁斌在凌晨的地動山搖中驚醒。窗外,伴隨大地震而來的地光,正在城市的上空潑灑著一片片恐怖的慘紅色。他居住的小樓此刻像在狂風暴雨中顛簸的小船。突然,頭頂傳來巨大的轟響,屋頂的磚瓦被強烈搖撼,在一瞬間全部跌落塵埃。梁斌從床上跳起,一個箭步便沖向隔壁的書房。

      “地震了,快跑!”家里人沖進書房,拉他逃離險境,卻見他定定地站立在書柜前,一手支撐著搖搖晃晃的書柜,另一只手伸進書柜去摸他《翻身記事》的手稿。“我的手稿!我的手稿!”他不顧一切地喊著,推開家里的人。那一年,他已經62歲了,在危難面前,在生死面前,為了手稿,他卻像個力大無比的勇士。當時保存在書柜里的,還有他多年來收藏的名畫近三百幅,其中僅吳昌碩的三幅精品,當年每幅估價都在三四十萬元以上。這樣高值的收藏,他棄之不顧,在危難面前、生死面前,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手稿。

      地震之后,天津街頭臨建棚首尾相接,家家都在一個早上失去了墻壁和門窗的阻隔。于是,在梁斌所居住的南海路臨建棚區,人們便能經常看到一個懷抱小包袱的老人,他站、他坐、他走,小包袱總是不離身。就有人問,梁老,你那小包袱里有什么寶貝,這樣金貴?梁斌笑笑說,是我的手稿。

      上世紀90年代,一位西班牙收藏者看中了梁斌的手稿。他找上門來,跟梁斌進行了一場密談。送走西班牙收藏者,梁老笑容滿面。孩子們問他笑什么,他反問道:“你們猜猜,開價多少?”孩子們說:“10萬人民幣。”梁老大笑道:“10萬美金!”笑過了,他將手一揮,說:“10萬美金不賣!我的手稿屬于人民!”

      后來,梁斌果然無償捐獻出所存全部手稿。那摞起來比他的身高還高的手稿,是他用淚、用血寫出來的,是他用命、用人格保存下來的,他全部捐獻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2014年,天津市梁斌研究會派員赴京為這批手稿拍照,其中“老忠還鄉”“運濤南行”“反割頭稅”“二師學潮”四部分,收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紀念版《紅旗譜》。我讀到的,便是這部書中的手稿。

      作家的手稿,蘊含著豐富的信息,大到關乎作家所處的時代、社會,小到關乎作家個體信仰、人格追求、性格特征乃至創作心理。

      《紅旗譜》正式開筆時間為1953年6月,開筆地點為北京碧云寺。

      很難想象梁斌的創作環境,他似乎是在打一場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北京碧云寺,他畫了一幅鎖井鎮的地圖,列出人物表,設計了每個人物的思想性格,拉出《紅旗譜》的大致輪廓;回到武漢,《紅旗譜》最初的章節是在酷暑中誕生的;在北京中央文學研究所,他的寫作速度出奇的迅猛,一天要寫十來個鐘頭。“游擊戰”打了約一年左右,到了1954年年末,《紅旗譜》第一部的草稿完成了。

      《紅旗譜》從1953年6月開筆,到1957年年末第一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4年之中經過多次修改,我所讀到的手稿,或許是交付編輯的那一套,因為行間有個別問號、于第一章首句后有紅字“空一行”標記,疑為編輯所留。所標問號,自然不會是作家本人自問;至于排版時哪里空行,也屬于編輯工作。

      手稿為豎排、雙頁,鋼筆字,由右至左豎行書寫,每頁10行,每行25字,雙頁相加,即為500字。每頁右側由針線縫紉起來,翻開來由左至右,閱讀時卻由右至左,這讓我想起梁老穿針引線,像鄉村小學生縫作業本那樣,將手稿一本本縫制起來的情景,也幻化出冀中平原上一個莊戶人家的孩子,坐在炕桌前,就一盞油燈,一筆一畫、由右至左學習寫字的情景。梁斌便是以這種方式,完成了鴻篇巨制《紅旗譜》的書寫。

      粗粗翻閱一遍,信息量不小,初讀一遍便有三個發現。

      首先,筆體的娟秀令我吃驚。

      梁斌的文學屬于慷慨悲歌、燕趙風骨式的悲壯、陽剛之美。茅盾說過“梁斌有渾厚之氣而筆勢健舉”,梁斌形容自己的寫作狀態時,也說“激情之下,筆走如龍”,“心如平原走馬,易放難收”,說“我的創作生活,已經到了火熱而緊張的狀態,有時頭暈、心跳、肚子打顫,我的激情到了不可遏制的狀況”。如此激情到極致、沖動到極致、噴薄欲出的炙熱情緒,卻能以如此娟秀的筆體表現出來,宣泄出來,那份生命的強大抑制力,那種視文學為無限崇高的奉獻精神,不能不令人感到強烈的震撼。

      第二個發現卻讓我忍俊不禁。這套手稿上至少發生過兩次修改,一次用黑色墨水,一次用紅色墨水,每次增刪,所用的刪改符號都與我做《天津日報》副刊編輯時所用的一樣,那是報業內部通用的符號,猶如業內“暗號”,不僅編輯懂,而且后邊排字、拼版、校對,各個程序上的報人都明白。梁老之所以能嫻熟運用這些“暗號”,是因為他曾經擔任武漢日報社社長,審稿子、值夜班簽付印,是老本行。手稿上還有許多處粘貼的痕跡,那是發生了大段文字修改,索性用新文覆蓋了舊文,這也屬于編輯看家本領。上世紀70年代,我初進編輯部,文書就替我領了剪刀、糨糊,先時我還驚訝,一看周邊,每位編輯桌上都有這兩樣,后來真正操作起來,才知道這剪刀、糨糊的威力,省去多少重抄的辛勞!讀到這里,不由得想到,梁斌還是個報人,他為新聞事業作出的貢獻尚少有研究。

      第三個發現就很意外了。在手稿上,朱老鞏砸鐘時,他年幼的兒子叫朱老忠。這一點,在《紅旗譜》出版時梁斌將朱老忠改為小虎子。這一改動不容小覷。我曾經在冀中平原鄉村生活過六年,當地有將男孩子名字中間那個字,也冠以“老”的習俗。比如張老強、劉老增,所以,朱老鞏年幼的兒子叫朱老忠,乃是當地鄉俗。梁斌之所以做出修改,我猜想可能出于兩點考慮:第一,朱老鞏、朱老忠在同一章中同時頻繁出現,容易混淆;第二,不了解冀中鄉俗的讀者會產生閱讀歧義,而梁斌寫作《紅旗譜》有個樸素的語言追求,他要讓識字的人看得懂,讓不識字的人聽得懂。

      梁斌的文學語言,曾經發生過一次脫胎換骨的“革命”。他的小說處女作《農村的騷動》,載1933年6月11日《大公報·小公園副刊》,小說約四千多字,署名“雨花”,一個很女性的名字。很顯然,從這篇處女作上,可以看到上世紀30年代新文學歐化小說的影子。與這篇處女作同時,他還在京津兩地報刊上發表了大量雜文,語言風格基本一致。這些都是“北圖”時期的產物。保定二師學潮,梁斌被反動政府通緝,被迫亡命北平,加入北平左翼作家聯合會,整日在北平圖書館讀書。那時,他腦子里裝進許多書,上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前蘇聯初期革命文學、俄羅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除了書還是書,白天讀書,夜里寫作。“每天晚上寫兩三千字的文章,第二天就寄出去。有時抄一遍,有時連抄也不抄。第一次得到稿費是喜不自勝的。”五十多年之后,梁斌這樣描述他作為一個19歲文學青年的夜生活。

      梁斌民族化的語言風格淬煉、完成于抗日戰爭時期。梁斌在抗日戰爭期間有長達5年的劇社生活,作為新世紀劇社的社長,他寫戲、拍戲、演戲,帶領劇團轉戰敵后根據地,鼓舞將士斗志,發動民眾抗日,是個亦文亦武的文藝戰士。日本鬼子在前方打,他帶著劇社在后方演戲;日本鬼子在后邊追,他帶著劇社在前邊演出,看鬼子將近,拆臺、裝車,拉起布景道具轉移到下一個村,接著開臺唱戲。冀中廣袤的平原上,遍布著新世紀劇社的腳印;冀中開闊的天空中,回蕩著新世紀劇社的歌聲。

      河北冀中抗日根據地,面臨京津,地處津浦、京漢、北寧、石德4條鐵路之間,深陷敵后,敵我斗爭異常殘酷,環境非常艱苦,但在這幾年中,根據地卻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群眾戲劇活動。梁斌兼任冀中文建會文藝部長,受冀中區黨委書記黃敬之托,依托新世紀劇社,開辦了兩期文藝培訓班,招收的都是村劇團的骨干,合起來有幾百人。這些年輕的男女農民從訓練班走出去,便成了抗日文藝的種子,播撒在冀中大地上,生根、發芽,蓬勃生長,使抗日文藝像平原上的青紗帳那樣庇地連天,郁郁蔥蔥。1941年秋天,冀中召開第二次文代會,總結群眾文化工作經驗。經統計,全區能夠獨立演出的村劇團有一千七百多個。許多劇團的音樂人才能識簡譜、能指揮,還有的擁有舞蹈隊。一千七百多個鄉村劇團活躍在敵后,活躍在炮火中,這是一個奇跡,不僅是世界戲劇史上的奇跡,也是世界戰爭史上的奇跡。

      為了讓劇團的演出更接近人民群眾,梁斌發動了一場話劇舞臺語言的革命。梁斌新世紀劇社的戰友劉光人回憶說:梁斌一到劇社就開始摸索“話劇地方化”的問題。地方化也就是群眾化。我們的觀眾絕大部分是農民(戰士也是農民出身),我們的話劇必須使農民喜聞樂見。地方化和群眾化第一是演員的語言發音,演員演戲既不撇京腔(北京話),也不用某一個地方的土話(如蠡縣話),而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形成一種為冀中農民能接受的新的地方化的舞臺語言。掌握這種舞臺語言發音,對一個演員來說也不是一日之功,但不斷演出、不斷磨煉,大體上形成了新世紀劇社的舞臺語言發音體系。新世紀劇社地方化、群眾化的舞臺風格是獨特的,在冀中大地站住了腳,冀中文藝界都承認新世紀劇社以演農民戲著稱。

      一個劇社居然能有屬于自己的舞臺語言發音體系,這不要說在戰時,就是在和平時期也屬鳳毛麟角。很可惜,戰爭時期劇社沒有錄音設備,這套舞臺語言發音體系我們已很難再領略它的風貌。

      一個事件往往有多個視角和結果。戰爭時期,強調文藝直接為戰爭服務,文學家、藝術家看到的是身邊充滿了炮火硝煙的生活;和平年代,當年的炮火硝煙漸漸沉淀,升華為藝術,在世界文學的大視野下,我們才看到了民族文學的生命和靈魂。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新世紀劇社獨特的舞臺語言發音體系,便不會有《紅旗譜》的民族語言,不會有《紅旗譜》的民族風格和民族魂魄。

      這套手稿,有的頁碼非常潔凈,有的頁碼卻多處涂改,增刪密密麻麻。逐行細讀,可見這些增刪大致分為三個方面:

      第一,增加了人物對話描寫。梁斌極擅于通過對話描寫塑造人物性格。“老忠還鄉”中,朱老忠一下火車便與二十多年未見面的老友嚴志和相遇,此處有一段對話,寫嚴志和與鄉親們跟馮蘭池打官司,輸了一頭牛,灰心泄氣要遠赴他鄉,朱老忠勸他留下。這段對話增加了上百字(楷體處為增加的文字):

      嚴志和問:“不走?”

      朱老忠梗著脖兒,搖搖頭說:“不走!”

      嚴志和又低下頭呆了一會子,說:“不走怎么樣?把我肚子快氣嘣了,我就是愛生悶氣!那個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了?”

      朱老忠立時紅了脖子臉,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舉過頭頂說:“這天塌下來,我朱老忠撐著!朱老忠窮了一輩子,沒有別的,咱為朋友兩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腦袋,就有你的腦袋!行唄?”

      嚴志和脧睜著倆大眼,忽閃著長眼睫毛,看著朱老忠,愣了抽袋煙工夫。看見朱老忠剛強的氣色,才有些回心轉意。顫搭著長身腰說:“聽大哥的話,要不就回去?”

      朱老忠看說動了嚴志和,就又鼓了一把勁說:“回去!跟他干!”

      此時,兩個人物剛剛出場,正是“亮相”的關鍵時刻,這段增加的對話,令朱老忠的義薄云天和嚴志和的“愛生悶氣”性格特征,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刻畫。

      第二,增加了人物心理描寫。手稿在朱老忠還鄉、出了車站之后,增加了一大段人物心理描寫:人擠,一時走不出棚口。在月臺上停住腳,揚頭望望站上的房屋樹木。想起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這站房才蓋上,鐵道兩邊的樹木才栽上。沒有錢,也沒坐火車,沿著鐵路兩邊的村莊,背著鋪蓋卷,要著飯吃上了北京。如今帶著老婆孩子坐火車回來,鐵路上的樹木已經遮住陰涼兒……

      梁斌筆下的人物心理描寫,大多采用中國古典小說的白描手法。這段增加的文字,通過站房、樹木引出少年小虎子逃難的回憶,進而通過痛苦的回憶,運用對比手法烘托出朱老忠終于踏上家鄉土地時的舒暢心情,看上去并非心理描寫,卻于不動聲色中,描摹出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動。

      第三,對字句精打細磨。每個作家修改文稿,其中大量的工作便是字斟句酌。梁斌的精打細磨又有自己獨到之處。比如他非常講究語言的韻律。寫朱老忠還鄉,趴著車窗朝外看,原稿為“他趴著車窗笑哈哈的,說”,就這幾個字,卻經過兩次增改。第一次黑筆,在“說”前加了“抖了抖肩膀”五個字;第二次紅筆,改為“抖擻了抖擻肩膀”,使用了疊音,文字的意思沒變,語言的韻律大大增強,讀起來既生動,又朗朗上口,能令不識字的人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