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漫長的決定》中感受生命穿越孤獨的力量
克拉拉·杜旁-莫諾(Clara Dupont-Monod)是法國當代著名的女作家,出版過《國王說我是魔鬼》《反抗》等一系列小說,先后獲得龔古爾中學生獎、朗德諾書獎和費米娜文學獎。她的小說《漫長的決定》(S’adapter)為我們生動地講述了一個不幸之家的故事。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有一天,法國中部塞文山麓降生了一個新生兒,全家人沉浸在一片歡樂和喜悅之中。但是,細心的媽媽很快發現這個新生兒對眼前的東西沒有任何反應。醫生說,這個有先天性缺陷的孩子不僅什么也看不見,而且以后也不會說話,更不會走路。他能聽見聲音,但活不過三歲。
這家人不得不聽天由命并接受殘酷的社會現實。正如小說中所說的那樣,這個國家不允許不健全的人存在,公共設施都是為正常的人所準備的,似乎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殘疾人的存在。相關部門也不會為這樣的家庭提供任何幫助。對于行政部分而言,作為社會主體的人都是健康的,那些無法適應者的生活是不在考慮范圍之類的。這些人只能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根本就沒有什么資格來享受這美好的世界。
從此,年僅十歲的哥哥肩負起了照顧弟弟的重任。他與弟弟形影不離,相依為命。為了照顧弟弟,哥哥告別了青少年時代本來應有的天真和快樂。他常常帶著殘疾的弟弟上山感受大自然,感受各種美妙的氣味和聲音。他甚至不愿跟同齡的孩子一起外出,也不愿意去接觸外面的世界。他只是希望有一天,當他提起殘疾弟弟的時候,人們不會感到很意外,也不會投來異樣的目光,而是自然而然地接受這一切。
在姐姐的眼里,殘疾的弟弟意味著永無止境的照顧和麻煩,一家人都因為他而失去了自由和快樂。姐姐想要的是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家里可以接待親友,屋子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氛圍。她十分懷念過去,哥哥總是以“保護者”的角色帶著她探索身邊的世界。
慶幸的是,世上還有外婆關愛并疼愛著她。對于姐姐來說,外祖母成了個避風港,與外祖母共同居住的日子讓她感到了一絲溫暖。外祖母告訴了她許多新奇有趣的知識,給她講了許多動人的故事。與外祖母在鄉下的生活是輕松的、愉快的,不僅家人的忽視帶給姐姐的憤怒消失了,而且外祖母對殘疾弟弟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也舒緩了姐姐的心情。外祖母如同家中的平衡器,雖然沉默寡言,但總能敏銳地洞察到每一位家人的感受,并用獨特的方式去幫助他們。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的敘述者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人,而是家中用來裝飾庭院的石頭。石頭告訴我們:“我們是這家庭院墻上的紅棕色石頭,故事的敘述者是我們……被鑲嵌在墻上的我們俯視著他們的生活。”在這部小說的前言里,作者引用了《路加福音》中的一句話:“如果他們沉默不語,那么石頭就會叫出聲來。”通過石頭眼皮底下的家庭環境以及家庭成員的所作所為,細心的讀者能夠感受到這個家庭的氣氛以及家庭成員各自不同的心理。
作者只用了很小的篇幅描寫殘疾弟弟的去世場景,甚至連死因也沒有交代,但是通過石頭的視角成功地為我們勾勒出了送葬時的場景。石頭看到姐姐顫巍巍地走著,仿佛丟了魂似的。石頭想要安慰她,可誰又能聽見這些石頭的聲音?但是,石頭見證了殘疾弟弟出生時全家人的喜悅,記錄了姐姐因殘疾弟弟而憤憤不平的心情,而且聆聽到了姐姐在葬禮上發自肺腑地呼喚弟弟的心聲。克拉拉·杜旁-莫諾告訴我們,因為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她更像是處在一個直覺的、感官的狀態,對所寫的內容無法推敲,更像是回憶中感知的再現。她為我們構建了一個記憶空間,閱讀成了讀者置身其中的一種觀察和體會,能夠直觀且切身地感受到這個不幸家庭所發生的一切。
杜旁-莫諾曾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漫長的決定》是一部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因為她本人也有過一個身患殘疾且夭折的弟弟。書中所塑造的幾個孩子分別代表她當時面對殘疾弟弟所表現出來的不同情緒。不過,小說的敘述者始終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感情色彩,既沒有謳歌哥哥對弟弟無微不至的關懷,也沒有對姐姐的冷漠行為說三道四。即便是殘疾兒夭折的那一天,也沒有大量的筆墨大肆描繪全家人的悲痛之情,只是通過一些很小的細節渲染了哀傷的氛圍。比如,夭折的殘疾兒躺在棺材里,哥哥最后一次用臉貼了貼那張冰冷的臉。
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杜旁-莫諾告訴我們,姐姐的憤怒來自于恐懼。面對殘疾的弟弟,她感到害怕,根本沒有辦法像其他家庭成員那樣坦然地接受現實,這也是她最需要適應的地方。最直觀的是,這種情感源于一種“被剝奪感”。殘疾弟弟的出生剝奪了家人的快樂和幸福,也使這一家人失去了原有的平衡。面對這樣的不幸,姐姐無能為力,她知道生活不可能回到從前。這種“被剝奪感”激發了更為復雜的情緒,一是報復,二是愧疚。
更具有意味的是,殘疾兒夭折后,這戶人家又添了個小兒子。如果說哥哥在這部小說中象征責任與擔當,姐姐象征憤怒與無情,那么,這個小兒子則象征著憐憫與善良。他總是站在弱小的那一邊,憐憫早逝的哥哥,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哥哥一直牽腸掛肚。他渴望認識他、感受他、保護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他。他在想象中與殘疾的哥哥交談,與他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以自己的方式獨自默默地懷念著他。隨著殘疾兒的離世和新生命的降臨,故事逐漸走向了終點,故事中的人物也有了各自的歸宿。借由小兒子的視角,作者以細膩而憂傷的筆調表現了這個家庭承受的打擊和難以愈合的創傷。不過,脆弱的家庭也開始慢慢地從痛苦中振作起來,殘疾兒讓他們受到了教育并學會感受個體生命。
這部小說充滿了許多人生哲理。殘疾兒與后來降生的小兒子之間的生命聯系常常令讀者陷入深思。在小兒子的眼里,殘疾哥哥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活了九年,而是永遠,后來的那一部分仍在不斷覺醒。認知差異使得這個少年老成的孩子鶴立雞群,出類拔萃。面對高山的時候,他覺得山里涌動著生命,仿佛看到了數個世紀前的場景。這樣的感覺流露出了他內心深處的孤獨,同時也賦予了記憶和感官的永恒。盡管殘疾兒離開了人世,但是,過去的瞬間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凝結了起來,在永恒的時間中不斷延續,不斷跨越現實的界限,為讀者提供更為豐富的思考空間。
(作者系本書譯者,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