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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4年第3期 | 溫建生:街巷旁
      來源:《山西文學》2024年第3期 | 溫建生  2024年03月27日08:39

      我成家后的前七年,是在柳巷度過的。

      作為太原最大的傳統(tǒng)商圈之一,當年的柳巷和如今一樣繁華,而且更加名副其實。至少從柳北北口到現在的貴都百貨一帶,還生長著不少粗壯的柳樹。大概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吧,好像是一夜之間所有的柳樹都被砍伐殆盡。至今我都對作出這個粗魯決定的人心懷齟齬。城市綠化升級,栽種一些名貴樹種自然是樁好事,但如果不按理出牌,一拍腦袋作出決定,就顯得太過輕率了。想想看,柳巷沒有了柳樹還怎么能稱作柳巷?對于城市建設來說,眾口難調也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你能有什么辦法?

      在柳巷失去柳樹的一段時間里,我對季節(jié)的判斷變得模糊起來。你不能指望柳北那兩株千年以上樹齡的唐槐準時地春發(fā)芽夏成蔭,它們能有一搭沒一搭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奇跡。好在柳巷還有另外一道風景。有一年早春的中午,我去樓下修理自行車,修車的彭師傅是柳巷的老住戶,他用扳手指指柳北街面上穿著漂亮裙裝的年輕女士們說,你看,天氣不冷了,春天來了。

      在柳巷,季節(jié)總是與女人結伴而行。從這個層面上講,把當年的柳巷看作我們城市最大的時裝櫥窗毫不為過。如果你是一個時尚女子,你只需稍稍駐足,會有各種款式的著裝穿梭而過,無論你有千萬種的選擇,柳巷大小店鋪都能滿足你。如果你是一個男士,駐足柳巷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在這方面,我可以用年輕時的柳巷生活經歷作證。那時我經常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注視著柳巷,心情也會隨之一點點的變得好起來。一般來講,從下午到黃昏的這段時間,是柳巷里人潮洶涌和美女上鏡率最高的時辰。

      1995年,我在一篇以柳巷為背景的小說中有過這樣的描述:

      夏天終究會下雨。雨絲從天空落下來,街兩邊的植物均呈現出平日難得一見的質樸的綠色。一株古老的中國槐斜臥在街中央的綠化欄內,雨水順著褐色的枝條悄悄流淌。還有一只貓。貓在如織的雨霧里迅速通過了柳北的三岔路口,它的行動有些詭秘,一串梅花狀的美麗蹄痕印在了略顯泥濘的馬路上。

      我喜歡在雨天站在臨街的窗戶前眺望柳巷。我的心緒在雨天里宛如一只斂翅歸巢的鳥兒,輕盈、寂靜而且充溢著柔情。這樣的心緒非常適合眺望。如果你在雨天的柳巷發(fā)現某扇窗戶后站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那個人就是我。

      圍繞柳巷展開的系列小說,留住了我對柳巷初始的記憶。可以這樣說,我庸常凡俗、柴米油鹽的市井生活,就是從凝望柳巷開始的。

      那時我剛剛從學校畢業(yè),完成了從青年學生到單位小職員的身份轉變,在一個新成立的單位從事宣傳工作。尋常的工作就是接接電話,出去到相關部門會簽一下文件。或者四處搜羅材料給媒體寫個小稿子,搞點宣傳報道。有時還隨機為單位的各種活動拍拍照片,當時用的相機是一部上海產的海鷗DF—1,后來還用過一部尼康MF2,都是膠片時代的機器。偶爾也會出差下鄉(xiāng),跟著領導一頭扎到地市縣搞調研,回來忙忙乎乎寫幾天報告。提交后大抵是發(fā)回重改,改了謄好再交,如此反復數個回合才能定稿。浮躁輕狂的內心被一點點掏空,也一點點地消磨得沉靜下來。

      幾年后的某一天,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介紹蒙古人馴鷹熬鷹的紀錄片。看罷認真地想了想。聯(lián)系到自己的工作經歷,大抵和熬鷹的過程相差不多,對機關工作的種種不適和抱怨,好像一下就少了很多。人活一世,不能總和自己較勁,坦然接受命運和秩序的安排,做好當下事情。遇事安詳,和緩處之,自然而然萬事都會順遂暢快起來。

      新單位有新單位的好處。當我的同學們大多開始在城郊接合部租農民房構筑愛巢時,我分到了單位一套位于柳巷的兩居室住房。那真是幸福的年代,只要是有單位的人,房子不用自己多操心,排好隊等著,熬到了或趕對點了房子自然就有了。我沒有分到單位統(tǒng)建的新房,房子也小了點,舊了點,但鄰友和善,生活便利。房子到手后,約了兩個大學同學一起幫忙收拾,刷了大白,買了一卷地板革,用尺子、裁紙刀比當著鋪好地板革,然后忙不迭地置辦了家具和家電。萬事俱備后喜宴一擺,小日子就算正式過起來了。

      我住在了柳巷,住在了這個城市的心臟地帶,并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城市充滿活力的律動的脈搏。

      在柳巷居住的那些年,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在清晨樓下一家羊雜割店排隊人群的喧鬧聲中醒來的。

      那時的鼓樓街唱經樓尚未進行修繕,飛檐傾頹,斗拱將坍,樓頂蒿草叢生,在風中一副顫顫巍巍的樣子。仔細端詳之下,它的風骨和靈性依舊有模有樣,貴氣猶存。

      羊雜割店初始的店面就在唱經樓之下。

      太原人一直有喝羊湯的傳統(tǒng),一年到頭不分季節(jié)。每每走過雜割店時,那口碩大無朋的鐵鍋永遠都是沸騰的樣子,白色的湯汁在鍋里上下翻滾。水汽氤氳間,剃著板寸的老板手拿長勺立在灶前,脖子里搭著一條白羊肚毛巾,年輕的他威武而壯實。當伙計把盛好羊肉粉條的海碗遞到手里,他一手持勺,一手持碗,舞動長勺舀湯、撇湯重復幾次。隨手在灶邊盛滿白色油脂秘料的碗中,用長勺輕巧地一點,旋即在海碗邊一磕,就會有力道恒定的鐵勺碰瓷的丁當聲響起,一碗熱騰騰的羊湯就遞到了顧客面前。羊雜割店常年都有食客排隊,老板則是一碗一碗親力操持。每每在擦汗的瞬間,他偶爾會抬頭向店外排著的長隊望上一眼,眼神里充盈著顯而易見的自滿和自足。

      彼時的羊雜割店老板在柳巷鼓樓街一帶剛剛成為鄰居們口中的傳奇。在街巷間的口頭傳播史里,一個人要想成為傳奇大抵得具備以下兩個要素:一是要在某一方面取得超常的成功;二是個人經歷奇崛獨特,最好經歷過大起大落。這兩點羊雜割店老板正好全都具備。

      柳巷里的店鋪成百上千,像雜割店長年排隊的店鋪,無疑是大家眼中一頭生產現金的母牛,只要門店一開,現金流就噴涌不止。在剛解決溫飽的九十年代,這樣的場景能讓人看著不眼紅嗎?周遭一些好事的鄰居們開始暗地里計算估摸著雜割店老板每天的收入。也有鄰居開始搜尋翻騰起他的過往經歷,說他少時如何頑劣,如何由奇人傳授了煮羊湯的絕技。也有的猜測說雜割店的羊湯里肯定有奇特的調料,要不夜間煮肉配料的時候門關得緊緊地不讓鄰居們進去?言語間氣壯理直。還有人說,你看人家老板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天生就是富貴相,你得信命,能發(fā)財真的全靠命。

      我在距此處很近的南肖墻大觀園澡堂和雜割店老板接觸過幾次。那時老板每天下午基本都在澡堂里泡澡喝茶,以此抵消一早一午的勞作辛苦,并為漫長的營業(yè)晚間時間儲備充足的體力。當他裹著浴巾從大浴池轉進休息室時,登時就成為人氣明星。作為柳北街區(qū)當然的名人,浴客們大抵又都是周邊的鄰里,大家都爭相和他打著招呼,他面容沉靜很有風度地揚起手一一回應,然后麻利地撕開一包當時算是非常高檔的紅塔山香煙,給大家散出一排子,認識不認識的,反正見者有份。就有浴客裝腔作勢,半帶討好、半帶明知故問地說道,“喲,老板,塔山不倒啊。”“嗯,塔山不倒。”他痛痛快快很響亮地回應一句,休息室里煙霧與水汽迅速地糾纏在一起。看得出,他很享受這樣的場面和過程。

      真是創(chuàng)業(yè)的好年代。

      雜割店在柳巷一開就開了三十多年,后來又在其他城區(qū)陸續(xù)開了多家連鎖店,如今已成為這個城市標志性的網紅美食小吃。前陣子我在抖音里刷到一則雜割店老板接受媒體采訪的視頻。畫面中曾經的鄰居剃個光頭,面色紅潤,臉上的笑意撐得很開,居然沒有一點明顯的褶子。算起來他的年齡也不小了,歲月為他增加財富厚度的同時,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沿著羊雜割店向東轉彎再向北,走不了幾十米,對著唐槐的路西有一間書店。上午的時候,陽光會把老槐樹好看的影子灑在書店的櫥窗上,讓這間不大的店面多了幾分靜謐幽雅的色彩。

      記憶里匾額上字樣好像是某央媒的山西讀者服務部。這也是我在上學期間就經常光顧的地方。書店雖說不大,新書周轉極快,先鋒書籍、稀缺書籍以及各大社的上榜新書,這里大抵都能找到,在太原人文社科類讀者群中,有著極高的江湖地位。

      老板姓靳,是個斯文讀書人,說話的聲音不急不緩,態(tài)度溫和可親。后來才知道老板本人就是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學長,更巧的是竟然是我熟悉敬重、亦師亦友的詩人李杜先生的胞弟。這間書店在柳巷開了若干年后,轉到雙塔西街發(fā)展,取名爾雅書店,一直以來都是太原市最具影響力的書店之一。

      古老的槐樹仿佛就是一種隱喻。現在雜割店的總店早就遷址到了它的對面。包括爾雅書店,它們三十多年的長盛不衰,或許與柳北的這兩株唐槐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lián)。太原人應該感謝曾經的老市長岳維藩,八十年代初柳巷北口拓寬改造時,他力阻砍伐,用漢白玉圍欄對古槐進行了保護。時至今日,只要路過柳北,就能看到那兩株古老槐樹的樹干和丫杈間,掛滿了人們用來祈福的紅色布條,在風中微微飄動,有很強的裝飾感和儀式感。在太原舊城區(qū)北肖墻、西緝虎營、皇華館、狄村、小店以及遠郊的晉源、晉祠等處,都散落有一些古老的槐樹,它們在太原被稱作北京前后就出現在了這里,無一例外都得到了細心的照顧和呵護。古老的槐樹仿佛是太原人的圖騰崇拜和精神寄托,更像是太原人不事張揚、質樸頑強的性格標識和地域性標記。

      從柳巷北口一直往南走有不少的百年老店,雙合成、六味齋、認一力、清和元等,這些老店承載了好幾代太原人舌尖上味蕾里的美好記憶。雙合成和六味齋這些年發(fā)展尤盛,連鎖店越開越多,是當下太原副食界巨無霸式的存在。太原可以稱為時尚的東西,也大多是從柳巷發(fā)端發(fā)韌的。比如婚紗攝影影樓、夜總會、酒吧,甚至各類品牌的洋快餐,不管它們后來在哪些地段找到了更合適的發(fā)展環(huán)境,最初都與柳巷有過親密的接觸。就一種時尚或新潮商品而言,如果不在柳巷露個面,報個到,讓太原人認同好像很難。某些時候,與其說是對時尚或是商品的認同,還不如說是太原人對柳巷的認同。

      2021年,鐘樓街改造工程全部完成。這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柳巷商圈第三次大規(guī)模的升級改造。

      柳巷的寸土寸金也就不足為奇。

      鼓樓街向西,經過唱經樓和1919年成立的山西銀行舊址,就到了南北向的食品街,與我柳北的住所僅有一步之遙。食品街店鋪林立,平日里熙熙攘攘,那些年上班時必須橫穿此處。我在這個街區(qū)一住經年,后來在新千年的夏天一個細雨迷蒙的清晨,像個叛逃者一樣選擇了離開。

      我只是從一種喧囂躲進了另一種喧囂。

      近十多年來,我經常回到柳巷附近去走走。一來是安慰一下懷舊的情感,二來鼓搗相機拍一些片子。街拍是件容易讓人著迷上癮的事情,它能使平凡的物象瞬間變得神秘有趣起來,甚至能借助周遭的物象逼近和剖析自己的內心。在清晰或朦朧的背景中,觸摸到某些讓人悸動的時辰。這一點和寫詩非常類似。

      2020年春天那波漫長的疫情剛一解封,我就到柳巷商圈拍了一整天片子。依照2003年非典型性肺炎的流行趨勢,我天真地認為,生活自此如初,天下再無疫情。我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熱愛密集熙攘的人群。我拍這些從封凍的冷庫里走出來的人們的臉,那一張張欣喜的臉,正是我街拍中希望找尋的東西。

      從柳巷南口出發(fā),穿越迎澤大街,就到了青年路。共青團山西省委、山西省團校、山西省青少年報刊社都曾集中在這條路的北端,這大概就是這條路名的來由。這附近還有一個叫滿洲墳的地方,是舊時清朝統(tǒng)治者滿洲人的墳場所在地。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蹤跡全無,只單單留下這樣一個地名。

      從上大學開始,我就頻繁地出沒在這條街上。緣由是因為詩歌。

      據詩人李杜講,1984年下半年,他和潞潞在宿舍樓偶然相遇,聊及建立詩社的事,隨即迅速行動,創(chuàng)辦了山西大學北國詩社。李杜出任社長,潞潞、任有輝任副社長,著名詩人、山西大學中文系教授馬作楫擔任名譽社長,北國詩社迅速成為山西各大院校詩歌運動的核心。1985年,潞潞和李杜在山西大學編輯出版了《北國》詩刊創(chuàng)刊號。詩人潞潞在《有關北國的記憶》里這樣回憶道:

      創(chuàng)刊號刊登了北島、江河、顧城、海子、駱一禾、西川和大量山西青年詩人的詩作。這樣的陣容使得《北國》一開始就具備了廣闊的視野和包容度,它不僅是山西大學的一本詩刊,也不僅是北中國的,它突破了地域的局限,是那個時候全中國最具現代性和先鋒性的詩刊之一。

      我是在《北國》詩刊創(chuàng)刊號出刊的翌年進入山西大學中文系讀書的。雖然彼時潞潞、李杜們已經畢業(yè)離校,但山大校園詩歌的熱度不減,所以我在進校后一頭扎進詩歌中也就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山西大學北國詩社后經歷任社長劉峭、杜國華、徐建宏、我、王顯威、杜星亮、許凌云、張云、孟紹勇等薪火相傳二十余屆。新千年初,還有山大的文學院在校學生找到我,幫他們的詩刊寫過一個刊首語,可惜沒看到出刊后的東西。話說回來,在整個八十年代,沒有真正接觸過當代詩歌的大學生恐怕不多,春風文藝出版社《朦朧詩選》那時發(fā)行了多少冊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萬千青年學子的枕邊之物。

      黃金年代的詩歌。詩歌的黃金年代。

      當時山西青少年報刊社旗下的《山西青年》雜志在國內青年類刊物中風光正盛,一時無二。雜志主編李堅毅老師早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中文系,是當時省城有名的詩人。好像是1987年,他曾依托《山西青年》雜志舉辦過一次全國性的短詩大賽。李堅毅性格寬厚儒雅,樂于助人,尤其對嶄露頭角的青年詩人關愛備至。所以身邊自然網羅了一批畢業(yè)去向不太好,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以山西大學畢業(yè)的居多數。有些人畢業(yè)無著落時也在此暫且容身,有些人分配到省城之外,又以此處為跳板重回省城。在大學讀書和剛剛參加工作的前幾年,青年路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我晚間所要抵達的重要的目的地之一。

      每每在工資發(fā)放日,或者某某人領到一份還算像樣稿酬的日子,相互在單位的電話里一通招呼,大家就會在華燈初上的時辰呼嘯而至青年路某處。時隔經年,在城市改造中青年路如何變化模樣已然記不清楚。但從青年路北口到太原五中一帶大小街巷中,我對各類飯店的沿襲變遷非常熟悉。現在每當我路過青年路,總能記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夏夜,青年路地攤食檔上涌動的人頭和電石燈發(fā)出的“噗噗”的聲響。

      去年深春的某天快下班時,和詩人宋耀珍、趙樹義相約在青年路喝酒。耀珍因為孩子尚在五中上學,至今住在青年路新南一條單位宿舍區(qū)的房子里。他問我想吃什么?我說你們對面某某家的包子。他說,那個店沒了,疫情開始后撐了一段時間就關了。聽聞后酒興立馬少了一大半,真是悲哀的事情。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浩蕩的歷史過程中,文人相輕和詩人抱團取暖,一直是一對高度對立又并行不悖的存在。相較于小說家、散文家等其他文體作者而言,詩人之間情感上的相互支撐和認同真是個有趣的話題。或者可以這樣說,詩歌不止于表達,它本身就是一種生存和生活方式,詩歌本我的力量異常強大,所以詩人們更容易結成精神上的同盟或至交。

      詩酒趁年華。那時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可以寄情詩酒,可供揮霍。對當時這個剛剛開始擴容的北方城市而言,我們是一群操著和這個城市不相兼容的語言體系的浪子,心懷良善卻離經叛道,行為懦弱又口出狂言,理想和現實在異常激烈的沖突中漸行漸遠。我們越留越長的頭發(fā)在暗夜的風中自由飄蕩,將這個城市的夜色越涂越深。這伙青年勾肩搭背,橫穿馬路,無所顧忌地高談闊論,時常引路人側目。青年路不管不顧地敞開胸懷擁抱和安撫了這些充溢著激情的困頓靈魂。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某個夏天的晚上。記不清是外地的哪個詩人朋友來太原出差,也記不清是哪位慷慨的詩人兄弟請的客。那天的酒局定在了團省委大院門口左手拐角處的餃子宴飯店,那也是當年我們聚會所能承受的最高級。真是一場歡宴。記憶里參加人大致有金汝平、唐晉、徐建宏、鄭鳳歧、王奮強、王進等濟濟一桌十二三人。那時山西詩人聚會時大都會有讀詩朗誦環(huán)節(jié),酒桌上自娛自樂的唱歌之風尚未興起。大家一首一首朗誦,朗誦一首,喝一大杯。工夫不大,六七瓶太原高粱白酒就見底了。不知誰又從門口的小賣部買回一大捆的天龍啤酒。酒至酣處,有人從椅子上跌落下來,有人雙手伏桌開始沉睡,還有人頻繁往復于酒桌和衛(wèi)生間之間,亦有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賓主盡興,主客相融,人世間或濃或淡的如意不如意,都在酒精的升騰奔涌間高蹈入云,或隱入塵煙。四十歲前的我,產酶旺盛,逢大酒有時尚能力撐不醉。唐晉是大家公認的至尊飲者,幾十年來詩人朋友間拉力賽般的漫長酒局,很少見唐晉喝高的時候。他總是那個酒場將散時在飯店門口拱手送別大家的人,酒風浩蕩,謙卑有禮。

      相互作別后我和唐晉同道而行。我住柳巷北口,他住解放路東頭道巷某科研所宿舍。我去過他彼時的居所,天馬行空的唐晉,在居所的屋頂親手畫滿了類似西方神話風格的超現實主義油畫作品。那夜我倆邊走邊聊,聊到彼此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興致所至,就在青年路北口靠近迎澤大街附近的一條長椅上坐下細聊,后來酒勁上來,倆人靠著長椅沉沉入睡了。再醒來已是凌晨兩三點。迎澤大街街面上,那家售賣澆肉揪片面的安徽籍攤販正在打烊收拾。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兩人相視一笑,跨過迎澤大街,向柳巷進發(fā),偌大的城市,仿佛獨獨被我倆占領。

      十多年前,還寫過一首在青年路附近夜飲的詩。記錄了太原五○、六○后詩人和八○后詩人飲酒的場景。世事滄桑,我們在青年路喝酒時出生的那茬孩子,已然開始和我們在一起喝酒論詩了。詩中提及的詩人郭志勇哥哥駕鶴西去,屈指算來已有五年了。

      夏日夜飲

      這斷腸的酒,起先只是裝在

      那些漂亮而矜持的瓶子里

      它們在登場之初

      就精確預判到了今夜劇情的結尾

      正如所有的戀愛

      都會有一個羞羞答答的開始

      小杯的對碰,起于禮儀

      又仿佛是戰(zhàn)爭開始前的偵察與窺視

      更替更大的杯盞之后

      在滿天星光環(huán)侍之下,一場夜宴

      迅速演變?yōu)楣コ锹诱降恼鞣ズ筒┺?/span>

      舉杯若電光,傾杯似火石

      仿佛都有鯨吞南海的壯志豪情

      這是中國北方夏日尋常的夜晚

      雪野、志勇、樹義、文青、晉侯和我

      與幾位八零后的小弟

      仗酒論詩,吐胸中塊壘

      最先倒伏者是詩人童天鑒日

      活在當下,所謂英雄豪杰

      遍尋不遇一個醉臥沙場的人

      只有這些扳倒酒瓶或被酒瓶不斷扳倒的人

      距青年路不遠,五一廣場稍稍往北的方向,有條巷子叫上官巷。上世紀90代后期至新世紀前,因為孩子上幼兒園的緣故,我在上官巷二號院和柳北的住所來回切換,歷時大概兩三年。二號院有套岳父早年工作期間分得的福利住房,位于一幢磚混結構建筑的四層,因為頂層的緣故,加之樓板較薄,到了盛夏還是感覺有些熱。其實太原是個非常適合夏季居住的避暑城市。記憶里,在一部老舊電風扇疲沓冗長的轟鳴聲中,夏天中最熱的那么幾天就來了。

      這是省直某政法機關的宿舍院,大多建筑是上世紀70年代建成的,房子有些舊了,但管理有序。院子里植有幾株當時還不算高大的梧桐樹,從春到秋,在適宜的天氣里,總有幾撥離退休老干部在樹下下象棋。我曾經駐足觀看過幾次,他們嗓門很大,到關鍵處觀棋的人吵得很兇,搞得執(zhí)棋者舉著棋子游移不定,像過堂似的。他們所用的行棋術語和一般人下棋時的用語大相迥異,高頻出現的詞匯大抵有“專政”“法辦”“打擊”等等,結合棋局琢磨一陣子好像似有所悟,感覺大致是專用于車馬炮等行棋走法的特定稱呼,往更具體處解讀則感覺一頭霧水,執(zhí)棋的人則心領神會一點就明。我不由得感慨,這些老同志離休退休看上去很多年了,職業(yè)生涯留下的印記依舊很濃很深,看來政法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叱咤風云的霸氣特征歷久彌新,不是一時半會能消解掉的。

      出二號院西門,向北拐彎處有一面古老的影壁,影壁北面是一片屋頂上蒿草叢生的建筑,深秋和初冬時節(jié)荒草隨風倒伏,衰敗而凌亂,畫面感很強。若干年后,閱讀肖剛繪著的一本名叫《太原名街老巷》素描繪本時我才知道,那時日日路過的那片舊建筑,黃色的琉璃瓦頂,龍形裝飾,居然是我國古代建筑等級最高的皇家建筑,且山西省內僅此一例。周邊居民叫它萬壽宮或皇廟。一查資料,該建筑準確的名稱正好就是民間俗稱的集合體,就叫萬壽宮皇廟。具體始建年代不詳,大致建于明朝晉王朱棡就藩太原前后,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比北京太廟還要早幾十年。耿彥波主政太原時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修繕,目前修繕工作已接近完成,這里是記錄明代錦繡太原城盛景最好的實物佐證。

      沿皇廟建筑往西走是條細細短短的巷子,叫萬壽宮。若干年前,我曾經在這條巷子里拍過一張一群籃球少年逆光而行的剪影。古老冷清的舊街巷,因為少年們拍著球走過而突現生機。片子是用仰角拍的,匆忙間抓拍聚焦不準,成像后有些模糊,技術上的瑕疵非常明顯,因為影調和味道我特別喜歡,所以片子至今留存。

      巷南現在是五一路省級集中辦公區(qū)的北墻。行文至此時,適逢連續(xù)不斷的公差纏身,擱筆有一兩個月。再續(xù)前文時,我已從工作三十三年的原單位,奉調至位于五一路集中辦公區(qū)的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這真是件神奇的事情。造化弄人如鬼斧神工,出其不意又暗合內在的邏輯。

      巷北的幾個院子各具特色。靠東的第一處院子門牌是萬壽宮三號。距上官巷二號院西門不過三五十米,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我和妻子約會時常在此處集結,并由此為起點,用雙腳不停丈量太原市的大街小巷,俗稱壓馬路,是物資匱乏年代戀人們相聚時的主要活動方式。

      其實早在一百二十多年前,就有一對異鄉(xiāng)人,從很遠的地方,也是一路用雙腳丈量著來到了這里。萬壽宮三號院竟有一段值得咀嚼的傳奇。

      1900年,來自山東的小哥倆,哥哥叫張?zhí)炜。瑫r年七歲,弟弟張?zhí)旖埽瑫r年五歲。兄弟倆一路風餐露宿,不知走過了多少路程,經歷了多少磨難,從東到西越過太行山,在討吃要飯流浪中來到了太原。得知家中內情、充滿愛心的太原百姓一陣唏噓后,收留了倆兄弟。后來張家兄弟在基督教會資助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老大張?zhí)炜】既×吮本┑拇髮W,老二張?zhí)旖芸既肷轿鞔髮W法律系。大學畢業(yè)以后,哥哥當了教師,弟弟進入當時的山西省郵政局工作,最終做到了局長。1923年,張?zhí)炜 執(zhí)旖転榱藞蟠鸾虝酿B(yǎng)育之恩,捐出3000塊大洋,修建了一座教堂,就是現在的萬壽宮基督教堂。又在緊鄰教堂旁修建了一處自住的宅院,就是現在的萬壽宮三號院。這個院落有正房七間,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據說此處原來還建有一處中西合璧的漂亮花園,現已損毀湮滅再無痕跡。

      前些天太原大雪。午后我專門去看了看這兩處建筑。踏著嘎吱作響的積雪走進巷子里,基督堂門前掛著一把大鎖,透過鐵柵欄門向里望去,精致小巧的基督堂已修繕一新,與舊時相較毫無違和的感覺。在大雪的映襯下,反倒透出一種睿智老者般常有的莊嚴和慈祥。三號院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南房臨街的窗戶上還留著當年的鐵條護欄。院門門頭的磚飾剝蝕嚴重,院門緊鎖著,大抵已經沒人居住了。開春后如果能徹底維修一下,有如此可以共情的傳奇故事做背書和支撐,這里應該就是體察和了解民國時期太原城風情的絕佳去處。

      雪中的萬壽宮巷,人影寂寥,安靜而憂郁,與今年北方入冬時節(jié)至寒的天氣暗自呼應。起風了,街邊在樹梢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了下來。想起年輕時寫過的一句詩,“風能吹走雪,吹不走雪的白”。聯(lián)想到年少輕狂的矯情和自矜,心里兀自暗笑了一聲。

      太原文廟在上官巷的東端。

      一個有風的上午,我穿著厚重的冬衣從辦公樓出發(fā),用了大約三五分鐘的時間,就走到了文廟附近。

      現在我站在正對太原文廟牌坊的街道上。牌坊在街角的北端,牌匾中央兩個繁體隸書大字非常厚重耐看。文廟始建于北宋初期,經明代重修擴建,是國內存量極少的省府文廟之一。建國后長期為山西省博物館所在地。新世紀初,制式浩大的山西博物館新館在汾河西岸投入使用后,這里被省文物部門改為山西省民俗博物館館址。這次我來文廟,發(fā)現大門入口處的牌匾又改換成了山西考古博物館。哪天時間寬裕時進館看看,一探究竟。

      原先文廟前有一個小廣場,西邊南邊還開有幾間古玩店,記得家中一個好看的民國風格香爐就是在這兒淘到的。前幾年城市整治時,靠西的這部分改為了停車場。這是國內各大城市共同面臨的窘境,人車爭地,在老城區(qū)尤甚。這里曾經是兒子幼時的樂園。輪滑小子的童年和少年在小廣場上飛馳而過。時間真不經用,現在依舊清晰地記得他用稚嫩的童音,在這里呼朋喚友時的樣子。仿佛只在倏忽之間,他已二十大幾了。

      緊靠著文廟的西墻,是一條很古老的街道,叫狄梁公街,因該處曾建有奉祀唐初賢相——梁國公狄仁杰的祠堂而得名。街道大約有八米寬,長不足二百米。深春至初夏,兩排發(fā)芽遲緩的高大國槐枝葉在空中相交,遮天蔽日,形成了太原老街巷中少有的一條林蔭小道。道路兩側紅墻相映,午間烈日當空,或者黃昏時斜陽西照,都有很好的景致,也是當年我遛娃時的絕好去處。

      街道的北端有座初建于唐代的崇善寺,傳承法系屬凈土宗,很長時間以來是山西佛教協(xié)會的所在地,大隱隱于市,名副其實的藏于鬧市的三晉名剎。短短的狄梁公街,非常輕巧地將兩家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自然而然連接在了一起。每當佛歷的重要節(jié)日,平常秩序井然的崇善寺周圍變得嘈雜喧鬧起來,摩肩接踵,人車相擁。

      崇善寺是我重操相機以來拍攝次數最多,且用時最長的拍攝地。春夏秋冬,天晴天陰,霜雪雨后,有時在那里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慢慢地等,慢慢地拍。攝影是個留住時間瞬間的活計,需要預支更多的時間去兌換和交易。英國攝影師戴維·諾頓將此定義為等待的游戲。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則講得更為具體和透徹:

      拍攝讓頭腦、眼睛和心靈處于同一瞄準線上。

      就我個人來說,攝影是一種理解的方式,不能與其他視覺表現方式分離開來。它是一種吶喊、一種釋放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去證明也不是去表明自己的與眾不同,它是生活的一種方式。

      這些話鼓勵著我學會等待。有時我就在祟善寺院內院外,枯燥無聊待上較長的時間。這樣的等待還是有收獲的,當我希望之中的元素集齊時,有趣的照片就誕生了。這些年我在這里也曾拍攝到幾張自己喜歡的片子,我將有趣作為一個重要標準。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讓人欣喜的收獲則更多來自巧遇。

      夏日的太原常常有出其不意的好天氣。涼爽。晴空中有大塊的云低垂。某個黃昏從崇善寺經文廟巷轉出,夕陽的光線非常舒適地灑向東邊的新城街街口,不軟不硬,老舊的街道散發(fā)出迷人的光澤。我停下了腳步,在文廟高大的東墻下四下張望。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孩子走來了。女孩在街中央遲疑踟躕了一下,走近了街邊的小吃店。我預料到將有什么發(fā)生,快速取出了相機。期待中的場景出現了,男孩坐在小吃店門口的一輛電動車上等待姑娘,姑娘在等待煎餅,店主從環(huán)境復雜的小吃店伸出頭向外張望,顯然他發(fā)現了正在拍照的我。人物相互之間的指向明確而清晰,一切剛剛好,這是讓人欣喜的時刻,我隨即摁下了快門。

      還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從上官巷向南轉到文津巷街拍。文津巷東側就是文廟,西墻內就是1902年創(chuàng)立的山西大學堂舊址,山西大學是近代中國的第三所大學。代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文廟和現代高等教育發(fā)端學府僅僅一墻之隔,這里自然屬于文化薈萃之區(qū),故名文津巷。我非常喜歡這個地名。文津巷盡頭正對著太原大學外國語師范學校第一附屬小學,屬于太原市重點小學,是我妻子的小學母校。山西大學堂舊址現在為太原師范學院附中使用,師院附中屬省級示范中學,是我兒子初中階段的母校。校門在文津巷西轉的侯家巷街面上,就是著名的侯家巷9號,清朝時用庚子賠款建設的主樓和圍墻還是原有建筑,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7年12月,入選第二批中國20世紀建筑遺產。

      這里也是我慣常的拍攝地。

      多年前一天,我以改造前的文津巷北口的路標為拍攝背景,拍下了一組黑白片子。90毫米鏡頭,8-10米的距離,沒有過分抵近的冒犯,又能非常舒服地拍到人的全身。斑駁的磚墻,匆匆掠過的各色人等清晰的面影,普通人在尋常巷陌間的生活場景,我喜歡老街巷中自然彌漫的這種氣息。片子的成像和影調都還不錯,想過一堆照片題目,都不那么貼切,最后還是以文津巷加所拍人物的出現次序來命名。

      太原對我這種不太專業(yè)的街頭拍攝還是極其寬容的,甚至是慷慨的。在另外的城市,我的街拍不時會遭遇到充滿敵意的目光,咄咄逼人的盤問,甚至不問青紅皂白地兀自謾罵。某年在桂林搭乘漓江上的游船,突然間竟有一對中年男女嚷嚷著要搶我的相機,我耐著性子讓他們在視窗里逐一查看了片子,確認并沒有將他們納入鏡頭,一番無理的糾纏以他們的訕訕離開為終止。后來在外旅行時,我大多時候用手機拍片子。手機攝影的大眾性和鏡頭指向的隱蔽性,較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但無論如何,現階段的手機拍攝效果和質量還不足以完全取代專業(yè)相機。

      單從街拍這個角度而言,太原是自己的城市,我因熟悉而心中有底,但常常能意外收獲到太原對我的美意。在老街巷拍攝時,鮮有居民說三道四。有時會有人圍攏過來,大多也是說,多拍拍吧,沒準啥時候拆了,他們知道這些老街巷的價值所在。所以經常有不認識的居民幫我固定三腳架,照看攝影包。

      有一次在上馬街附近拍攝,深入到了一位年近八旬老婆婆的住所。三間老屋中間是廳堂,東西各連著一個臥室,屋子里利落干凈。臥室的一角,散落著一個琴箱,皮質的箱面完整潔凈,里面據說是一把壞掉的小提琴,沒有維修的價值了,但一直舍不得扔掉。據老人講,她家世代居住在太原,年輕時上過新式學校,退休前在一所學校當音樂老師。老伴去世了,孩子都成家另過,有的還在外地。她的眼神有種超越年齡的明亮和沉靜,像一束光。言語不多,誠懇而淡定。記得我給她拍了一組坐在窗前逆光的片子。她認真地配合我拍攝至中午,執(zhí)意挽留我在她家吃個便飯。這種骨子里的善良,也從側面印證了我拍攝老街巷的意義。老人對我的關愛超越了攝影本身,對我的鼓勵也是多維度的,蘊含著濃濃的、化不掉的鄉(xiāng)情和親情。

      總喜歡在黃昏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游蕩,這也是柳巷生活留給我最深的烙印。

      許多年前,我經常從柳北古老的唐槐下出發(fā),穿越府東街到達街北的另一棵唐槐附近,我以為,這就是喧囂與寧靜之間的距離。

      有一陣子經常溜達到新民中街、新民東街附近。從這些熟悉的老街道走過,如果微閉著眼睛,僅憑氣息和味道,我基本可以確定街區(qū)的具體位置。又有一些房屋即將被拆除了,墻上已經涂寫上了一些標志性的符號,我沒有拍。我將鏡頭對準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他們讓我著迷。尤其是街邊的小販,他們樸素的表情就是這個城市的表情。

      想起近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的一句話:“小販是街道的鸚鵡,是伊斯坦布爾永遠的歡樂和生命所在。”他說得真好。

      當老街巷被時光帶走了舊日的榮光,城市中曾經龐大的樹蔭被林立的樓群切割和覆蓋。當遠行的游子歸來,無法再嗅到那些飄散于夢中深諳的氣息。夕陽依舊會照耀這個格局日漸放大的城市,依舊會把夕光灑向尚存的古老街巷,像老人們散淡而遙遠的笑臉。

      我們走在城市的心臟部位,被一扇古老的木門,一對石頭獅子,或一面磚雕影壁吸引。我們駐足,凝視,或者伸出手小心地觸摸一下,能真實地感覺到街區(qū)的蒼老和內心的游移。我們要一個怎樣的城市?讓它表里和諧,與應該葆有的歷史相互匹配,不要讓它隨秋天的落葉被風帶去,像一個不再歸來的故人。

      這個城市里生長著很多古老和年輕的國槐,是太原市的市樹。最喜歡它們在初冬季節(jié)呈現出那些寫意的枝條,當它們與新老建筑交織在一起時,我們能體察到樸素的安寧從心底涌起,那種來自遠古的,可以穿透時光的安寧。

      我們無法回到城市的昨天,就像我們無法穿越直接進入城市的未來。所幸還有這些照片,幫我們留住了時間的一個個剖面,這短暫的瞬間,已足夠溫暖。

      【溫建生,山西交城人,著有詩集《與時光書》《偶然路過我的身體》。現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