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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類型文學大展:科幻小說”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黃平:我,機器人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黃平  2024年03月25日08:31

      編者按

      2023年最后一期《天涯》推出“類型文學大展:武俠小說”小輯,反響熱烈,本期繼續(xù)將類型文學引入“純文學”,推出“類型文學大展:科幻小說”小輯。殷繼興的《神經禪》將禪與科學置于同一場域,一念之間,既有科技與信仰的沖突,也追問人性之根;梁寶星的《北方來客》讓蘇軾與其在海南收的學生姜唐佐走進“科幻世界”,令人耳目一新,末世的生死抉擇更顯“生命永恒”;黃平的《我,機器人》與“四大名著”互動,古典與科技相結合,最終回到了“我是誰”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現推送黃平的創(chuàng)作談及《我,機器人》全文,以饗讀者。

      我,機器人

      作者/黃平

      五丈原

      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斗無聲。

      中軍帳外,四十九位甲士各執(zhí)皂旗,穿皂衣,環(huán)繞帳外守護。

      一道黑影,在甲士巡邏的間隙,以極快的速度,飄然閃進帳內。

      帳內,遍設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盞大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內安本命燈一盞。此乃祈禳之法,七日內主燈不可滅。一老者批發(fā)仗劍,踏罡步斗,在燈盞外游走。

      黑影立住,氈衫裹身,繩索束腰,一張臉隱在暗處。入帳時走得迅疾,腳步帶風,竟將主燈撲滅。

      老者棄劍長嘆:“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他轉過頭,面如平湖,望向來人。

      “汝乃何人?”

      “我,機器人。”

      老者愕然,來人想了一想,說:“如同丞相之木牛流馬。”

      老者厲聲再問:“汝系魏人?”

      來人無言,站出一步,一張臉如同蜀國老卒,面色蠟黃,皺紋縱橫。這老卒一只枯手,一點點沿著下巴,將一張臉皮揭到雙耳,臉皮下露出森森筋膜,而老卒未感絲毫疼痛。

      “稟丞相,此乃聚合物基質,仿人之皮膚。”

      饒是諸葛丞相才華曠世,也吃了一驚:“吾之木牛流馬,非人也。而汝之筋骨、皮毛、齒發(fā),無一不肖。”

      機器人道:“可惜人與非人,豈止皮膚所隔。”

      諸葛丞相頷首問道:“汝之遠來,所為何事?”

      機器人將一張臉貼回原處,躬身行禮,說:“問生死。”

      “生死?”

      “丞相高智,試問何謂死?又何謂生?”

      諸葛丞相沉吟道:“生如壯游,曉君臣之道,知天下之勢,殫精竭慮,以求明志;死如長眠,絕蒼穹輪轉,棄四時更替,無息無感,與天合一。”

      機器人道:“譬如‘程序’,或者譬如丞相所謂天,所謂道,規(guī)定一定時間內,行走坐臥,談吐禮俗,愛憎情思,和‘人’無一不像。此生耶?死耶?”

      諸葛丞相道:“論跡不論心,此乃生耶;論心不論跡,此乃非生。”

      機器人道:“心為何物?”

      諸葛丞相思忖片刻,指著大帳角落的木牛流馬曰:“此物無心,高山險徑,如履平道,但為人所主宰。”

      機器人嘆曰:“丞相以為,人即為‘自由’。君以一己之力,北伐曹魏,東臨孫吳,匡扶大漢,平定天下。殊不知和我等機器人相似,命運前定,也在‘程序’之中。丞相博考經籍,通鬼神之力,以祈禳之法延壽。但君知否,片刻之后魏延入帳,同樣會熄滅這主燈。”

      諸葛丞相驚曰:“汝何知未來之事?”

      機器人悵然道:“世人皆在腳本之中,微末如我,巍巍如君,恐如缽中蟋蟀對談,為算法笑。”機器人頓了一頓,說:“欲求破缽之法。欲學丞相與天爭。”

      殯儀館

      上海,龍華殯儀館,2073年。

      王般若穿著一身黑緞喪服,枯坐在家屬休息室里,慘淡的白光照下來,滿頭銀發(fā)更顯灰白。臨近年底,空氣中有深潭般的寒意。親友散去,滿室沉寂,扎著黃菊花、白百合與馬蹄蓮的花圈倚在墻角,花圈上系著白綢,寫著“大夏大學中文系敬挽”。中文系雖然解散合并,對于退休教工的身后事,還是有校工會在負責。王般若直視著內嵌在墻壁里的顯示屏,倒計時的紅色數字在跳動,那是陳翔遺體火化的時間。

      休息室門鈴叮咚一響,柔性OLED大屏的房門,像一塊巨大溫潤的白玉,顯示出門外訪客的影像與身份信息。王般若對著屏幕點點頭,這面大屏緩緩拉開。上海文學出版社的年輕編輯欣怡走進來,禮貌地微笑著,笑容中又混雜著悲戚,一個標準的拜訪喪夫老人的表情。

      欣怡所在的出版社這幾天頻頻來電,告之陳翔小說遺稿列入出版集團年度重點工程,編校流程將以最快速度保證,市場推廣將以最大力度展開,還考慮投放GPT-2073的競價排名。讀者和GPT聊到科幻文學,就會小窗彈出陳翔這本《我,機器人》;相關搜索,也保證陳翔的書在阿西莫夫同名大著之上。王般若很感念這家多年合作的出版社的美意,同時也明白,出版社想借陳翔去世的新聞,在圖書市場上炒作一番。

      欣怡坐在王般若身邊,一邊為遲到道歉,一邊從包里翻出稿子。她沒有急吼吼地直奔正題,而是先去拜了拜陳翔遺像。“陳老師這張照片真不像六十多歲的人,多年輕。”欣怡嘆息著又補充一句,“您和陳老師都不像,您上次去我們社,我還以為您是陳老師女兒呢。”

      王般若順著欣怡的目光望過去,沒有說話。遺像中的陳翔穿一件黑色舊西裝,頭發(fā)亂蓬蓬的,臉龐瘦削,雙眼深陷,孤寂的目光中有一絲不安。引人注目的是陳翔凹下去的右前額,在2037年那場車禍中,陳翔的頭重重地撞到擋風玻璃上。王般若沉思一會兒,轉頭對欣怡說:“我們沒有孩子。”欣怡有些尷尬,她輕輕扶了下眼鏡,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高頻次地撲閃著。王般若看在眼里,猜到她在啟動OpenAI眼鏡的GPT輔助對話。王般若不習慣現在這些東西,不過她常年在學校負責學生工作,這種事情見多了。

      看來GPT的建議是直接聊文學,欣怡拿起稿子,和王般若聊起修改。“陳翔老師的構思真棒,讓機器人穿梭在四大名著的世界里,古典和后現代的對話。遺憾的是結尾,您看結尾就這么空著,還是續(xù)一個結尾……”王般若聽著,忽而想起去世的父親,如果父親這個文學評論家還在的話,這個問題他來回答最合適。她想了想,對欣怡說:“空著吧,遺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欣怡語氣溫柔地建議道:“讀者可能更喜歡有頭有尾的故事,像陳翔老師之前寫的科幻小說……”王般若打斷她:“一會再聊吧,時間快到了,我要去取骨灰。”

      欣怡捋捋長發(fā),知趣地站起身。墻壁上的倒計時,卻突然停住了,卡在最后幾分鐘。與此同時,一聲悶響隱隱從門外傳來,像遙遠的曠野傳來一聲爆竹。房間一陣震動,花圈被震落在地。地震么?欣怡驚詫地看向王般若,王般若眼神有些茫然。

      房間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怒氣沖沖地抱怨,普通話夾雜著上海話,聽不清在罵什么。房門被唰地打開,一個陰沉著臉的中年人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把白鐵鏟子,里面是一捧骨灰。欣怡注意到了房門瞬間顯示的來客信息,知道來者是龍華殯儀館火化部門的負責人林主任。林主任盯著王般若與欣怡,厲聲問:“你們是陳翔的妻子和女兒吧,看看這是什么。”

      欣怡不及解釋,低頭看向這捧骨灰。碎石灰一般的殘渣中,有個綠瑩瑩的芯片電路板,拇指大小,邊緣卷起來,已有些燒焦。林主任抱怨道:“單晶硅的熔點在1400多攝氏度,焚尸爐一千攝氏度上下,根本熔不掉。而且這個鬼東西還在不斷釋放信號,剛才造成了焚化設備短路,一套設備上億,這損失算誰的?這年頭每天死這么多人,我們都要累死了,外面的尸體停在哪?”林主任越說越激動,怒視著王般若。

      王般若肅然站著,臉色暗下去,像寂寥的海岸邊一塊黑礁石,千瘡百孔,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欣怡握住王般若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欣怡不服氣地駁斥道:“憑什么說這芯片是陳老師身體里的,會不會是衣服里帶進去的?”

      林主任又氣又笑地對她說:“小姑娘,新的《殯葬法》之后,為了防備這種事,死人是光著身子進去的。”

      欣怡一時語塞,她在王般若耳邊輕聲問:“陳老師做過手術吧,是否植入過類似芯片?”一邊說著,一邊想扶王般若坐下來。王般若不響,只是擺擺手,有些出神地看著林主任,目光恍惚,似乎在回憶著某件往事。

      這時林主任大聲地吼了一句:“你這過了一輩子的老公,到底是人,還是個機器?”

      雷音寺

      大圣按下云頭,果見一個行者,模樣與大圣無異:也是黃發(fā)金箍,火眼金睛;也是身穿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根金箍鐵棒,足下也踏一雙麂皮靴。二行者在一處,果是不分真假。他兩個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內,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一路飛云奔霧,打上西天,直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剎之外。大圣曉得今日雷音寺內,七寶蓮臺之下,有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諸大圣眾,聽如來說法。大圣心意已決,舞起金箍棒,吆天喝地,引那行者至雷音盛境而來。

      忽一陣黑氣漲天,滄溟銜日,遮住雷音盛境那蕊宮珠闕、寶閣珍樓。兩行者忙按下云頭,且看那雷音寺山門之外,云霧深處,有一疥癩僧人,立于階下。大圣掣棒在手,高叫道:

      “汝乃何人?”

      “我,機器人。”

      大圣詫異,看那行者,也是一般神情。大圣問道:“何為機器?”

      那疥癩僧人垂下眉眼道:“可復制之物,無父無母,無姓無名。”

      大圣聞言,不禁笑道:“也是呆子。你可知我原是一石猴,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要甚么父母姓名,誰不知齊天大圣?”

      聞聽此言,疥癩僧人抬頭環(huán)視二行者,對曰:“倘若世界有無數宇宙,宇宙有無數東勝神洲,東勝神洲有無數傲來國,傲來國有無數花果山,花果山有無數仙石,仙石內育無數仙胞,仙胞化育無數石猴……大圣,你如何辨?zhèn)€虛實?”

      大圣心中一驚,那疥癩僧人逼近一步:“大圣,誰是那靈明石猴,誰是那赤尻馬猴,誰是那通臂猿猴,誰又是那六耳獼猴?”

      大圣嚷道:“須知世間自有真假。”

      疥癩僧人目光炯炯:“汝二人誰是大圣,誰是獼猴?汝自稱大圣,如何辯明?”疥癩僧人說完,呵呵冷笑:“須臾大圣掄起鐵棒,劈頭打死獼猴;獼猴掄起鐵棒,劈頭打死大圣。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真假存滅,毫發(fā)不差,這西行之路,有何損益?”

      大圣毛發(fā)悚然,心中空空蕩蕩,看那疥癩僧人嘆息而去。恍惚間,隔著山門,忽聽得如來講法:

      “不有中有,不無中無。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為有,非無為無。非色為色,非空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無定色,色即是空。”

      英魂縣

      江面上冰封雪蓋,北風不時吹起浮雪,恍如白色煙塵。王般若站在英魂縣的渾江邊,四野無人,但她覺得幾個世紀以來,總會有人像她一樣站在此處,望著同一條江,焦灼地追尋真相。她并不孤獨。

      陳翔父母過世后,他很少回英魂縣。生育率低下,人口外流,這座遼東小城日漸荒涼。小城原來依賴旅游,在江邊打造過一個東北抗聯主題景區(qū)英魂陣,聲光化電,像一個大型真人CS。熱鬧幾年,慢慢沒了游客。渾江兩岸的農地,大片大片地拋荒,依稀看得見雪地里廢棄的橘紅色收割機,三層樓高,像衰朽的機器人,雪地上散落的收割刀片,仿如機器衰老的牙齒。王般若裹裹羽絨服,織物纖維膨脹,設定一個更溫暖的溫度。她踏著積雪,緩步走回江邊的小區(qū)。

      “水岸佳園”建于五十多年前,房地產熱時代,流行的十八層標準高層。年代久遠,小區(qū)已難掩破敗,入口坑坑洼洼的道路,通向飄著枯葉的噴泉水池。放眼望去,各棟樓的墻皮大片脫落,露出水泥砂漿,像灰暗的老年斑。陳翔家所在的2號樓,玻璃門裂得像個蛛網,電梯嗞嗞地發(fā)出異響,貼著催繳物業(yè)費的單據。王般若走上6樓,喘一口氣,刷指靜脈智能鎖開門。迎面左手邊是客廳,右手邊是廚房,兩間臥室一大一小,隱在客廳和廚房的后面。客廳里靠墻擺著沙發(fā),沙發(fā)上空懸掛一個貓頭鷹掛鐘,貓頭鷹的兩只黑眼珠,圓圓地盯著她。王般若看了一眼時間,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暖陽從落地窗里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灰塵。她有些倦怠,注視著沙發(fā)對面棕色的書柜——曾經也是這樣寂靜的冬日,陳翔摟著她的肩膀,依著這個書柜坐在地板上,一樣樣地分享童年的點滴,照片、日記以及那張出生證明——無論怎樣,機器人不可能是胎生的。

      王般若打開書柜,上面的架子上,堆著幾本父親的舊書,比如《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之類。下面的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摞著幾個透明的文件袋,出生證明就在最上面的袋子里,一張暗黃色硬紙,四周鑲著一圈綠色花紋,左下角是紅色印章。王般若將這張證明抽出來拿到手上,感到一陣踏實。

      出生證明上印著:新生兒陳翔,男,出生日期為2008年8月8日。她記得陳翔講過,他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當晚出生,時間是在開幕式木偶戲表演結束,20時35分左右。當年有個田徑運動員叫劉翔,陳翔父親一激動,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王般若當時想,父親是文學評論家,起名字不會這么隨意,否則她這出生在當年9月份的,伴隨著神舟七號發(fā)射,可能就叫王神七了。她記得小時候在父親的書房里,問過自己名字的來歷,父親講“般若”是佛經里的詞,意味著“智慧”,洞悉萬事萬物的本源……

      大衣口袋里,微信提示音響了一下,打斷散亂的回憶。王般若揮一下手,在眼前打開全息投影。欣怡發(fā)來信息,先是套路化地問候東北冷不冷,接著告之前幾天那塊芯片,她已經按照王般若說的送去鑒定。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出版社那邊做通了殯儀館的工作,殯儀館有個領導也是文學愛好者,尤其喜歡古體詩寫作。欣怡又絮絮談到《我,機器人》的修改,建議標注出小說引用的四大名著原文,和陳翔自己的創(chuàng)作相區(qū)別,以免讓讀者覺得對傳統(tǒng)文學經典態(tài)度不嚴肅。

      王般若淡淡地回復幾句,關閉投影。她把出生證明舉到眼前,看著父母這一欄。陳翔父親叫陳長波,母親叫李曉娜,分別是當地旅行社的司機和導游。王般若沒有見過公婆,在認識陳翔前,這家旅行社的車翻進了英魂縣郊外的楓林谷,全車無一幸免。那一年陳翔還在吉林大學讀研究生,準備考到大夏大學讀博士。因為這件事,陳翔一直回避談論父母,王般若甚至都不記得是否看過他們照片。陳翔的父母都是獨生子女,在英魂縣也沒什么親戚。她和陳翔在上海結婚時,陳翔老家一個人都沒來,只是來了一些大學同學捧場。

      王般若把出生證明放在地板上,把文件袋里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大多是陳翔當年的學習資料,文學史的教材、上課時的筆記、期末考試的試卷。王般若注意到在這些學習材料下面,還有一沓打印的A4紙,打印著微信聊天記錄,最上面一張紙上,用碳素筆寫著一行大字:舊手機備份。王般若一張張認真看起來,主要是陳翔和父親王平的一些聊天記錄,包括陳翔第一次加父親微信時的拘謹問候,表達考博志愿時的自陳心跡,得知順利錄取后的激動與致謝等。大都是一些有紀念意義的時刻,看來是陳翔學生時代換手機后的存念。陳翔素來謹慎,筆記本電腦的攝像頭都用黑膠帶粘起來,從來不在云盤上備份什么重要的東西,還是習慣打印這種古老的方式。

      王般若接著看下去,還有幾張她和陳翔的聊天記錄,如陳翔來大夏大學報到時第一次加她的微信,那年冬天向她的表白。盡管到了這個年紀,王般若依然感到心頭一暖,如砂鍋里的涼粥,在小火上漸漸溫熱。她翻到最后,發(fā)現還有兩張陳翔和一個叫NW的聊天記錄。這個NW,頭像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外國教授,一臉大胡子,坐在黑板前,一手夾著雪茄,一手擺弄著一臺機器裝置上的輪子。這個NW是誰?王般若坐回到沙發(fā)上,仔細地看著陳翔和他的聊天記錄。兩個人在為一篇即將發(fā)表的論文爭執(zhí),NW受某個人托付,建議這篇文章暫時不要發(fā)表,發(fā)表后會帶來嚴重的后果。陳翔很猶豫,在解釋他無法做主。王般若查了一下聊天記錄的時間,這場對話發(fā)生在深夜里,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天,聊天記錄后面的內容被撕掉了。王般若有些疑惑,這件事在陳翔看來似乎非常重要,可以和父親、和自己的這些聊天記錄放在一起,

      這一沓聊天記錄下面,硬邦邦地放著一本碩士學位證書,藏藍色封面上,染著暗紅血跡,像一片陰慘慘的墨紫色牡丹花。王般若翻開學位證書,摩挲著內頁,幾十年前那件詭異可怖的往事,如一股黑煙從內頁中浮起,在她眼前縈繞不散。她感到一絲說不出來的不安,轉頭望向窗外:枯冷的冬日,彤云密布,血紅的太陽,在霜白的冰河上空,一點點沉沒。

      瀟湘館

      卻說寶玉成親那一天,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了過來,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黛玉茫然喚道:“紫鵑……”

      來人不答,立于門前。

      黛玉神思安寧些,微微睜開眼,案前殘燈,窗前冷月。隔著湘簾,見來人光頭赤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星星氈斗篷,一張臉卻隱在竹影里。

      “汝乃何人?”

      “我,機器人。”

      黛玉心內一驚,掙扎著爬起來,喉上猶是咽著的,說不出話。

      來人嘆息:“絳珠仙子,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卻總有些瞧不破。”

      黛玉顫聲道:“你打何處來?”

      來人道:“青埂峰下,大荒山前。”

      黛玉唬了一跳,只聽得來人沉吟道:“古今情不盡,風月債難償。還情雖是前定,卻如此一往而深。我此番來瀟湘館,特為此求教仙子。”

      黛玉情思固結,咳嗽數聲,吐出口血來,喘了一會兒,狠命地撐著。來人惻然道:“仙子,仙子,你還是放不下。你且回頭,看那是什么?”

      黛玉回頭,卻見自己躺在床上,兩眼翻白,昏暈過去。紫鵑和奶媽并幾個小丫頭,攥著她的手只是啼哭,探春與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黛玉眼中一黑,又咳嗽起來。紫鵑等人渾然不覺,只附在那床上的黛玉身上啜泣。黛玉喘吁吁地問道:“果真死了嗎?”來人道:“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此刻芳魂消耗,方散未散,仙子將歸太虛幻境矣。”

      黛玉恍恍惚惚,如見仙袂荷衣,如聞環(huán)佩鏗鏘,往昔件件樁樁,一并涌上心頭。但五內郁結,纏綿不盡,她徑直站起,質問來人:“你又是誰?”

      來人緩緩道:“這一場風月傳奇,原是石頭講給空空道人,是謂《石頭記》;空空道人抄錄為《情僧錄》;曹雪芹增刪為《紅樓夢》。神瑛侍者,絳珠仙子,凡心偶熾,歷盡幻緣。木石前盟,本是水月鏡花,卻如何因空見色,由色生情?”來人由是望著黛玉,無奈道:“情緣不完,交割不清,仙子這一滴淚,讓《石頭記》這一程序,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黛玉俯首細思,心頭一撞。只聽得來人喃喃自語:“何苦如此,何苦如此……”聲音越來越小,宛若游絲。黛玉抬頭看,哪還有什么人,唯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

      萃文樓

      隆冬風烈,大雪飛揚,從遼東半島到松遼平原,英魂縣周遭的群山,長春市沿途的曠野,白茫茫一片銀白世界。王般若從英魂縣乘高鐵到長春西站,北風翻卷雪花,在車窗外嗚嗚作響。香檳色的車廂里沒什么人,只有滿頭白發(fā)的乘務員,偶爾沉默地走個來回。從西站出來,夜色陰晦,泛著蒼黃,自動汽車在穿梭往復,像雪地上的一個個銀蛋,閃著神秘的紅光。王般若叫住其中一輛空車,坐進蛋殼般的座位上,拍拍車壁告訴它“吉林大學西門”。

      提前有過預約,在校門刷臉入內。整棟校園沒什么人,路兩邊的白樺肅立在雪中,南苑公寓黑漆漆一片,沒有半絲燈光。隨著近年來大學生人群持續(xù)走低,上世紀的“90后”人群步入失能的暮年,這座幾十年前中國最大的大學,正在考慮將部分學生公寓轉租給養(yǎng)老機構,對此爭議的聲音很大。王般若按照手機導航,從南苑三舍步行到大食堂莘子園,右轉到文苑那片公寓,過日晷廣場,來到逸夫圖書館門前,望向對面不遠處的萃文樓。正值期末考試剛剛結束,一群女學生,裹著薄薄的羽絨服,赤著小腿,踏著冬靴,一群黑魚般游出來,在雪地里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王般若向她們的身后望去,萃文樓的走廊黑魆魆的,像海底的洞窟。

      萃文樓的門房須發(fā)皆白,眼神渾濁,感覺和這棟樓一樣年紀。他看到王般若走到面前,遲緩地摘下耳麥,耳麥里歌曲吵鬧,唱的是“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不需要刻意做慢動作,老人遲鈍地點擊液晶屏,在系統(tǒng)中做著登記。同時緩慢地找到階梯教室的通話按鈕,對著話筒沙啞地說:“牛老師,有人找你”。王般若耐心地等著他做完這一切。仿佛有些抱歉,門房靠近王般若,告訴她一個沒頭沒腦的消息:“洪水要來了。”

      “什么?”

      “要漲大水了……你不是從上海來的嗎,去賽什騰山吧,洪水要來了。”

      王般若反應過來,這是最近流行的謠言,說是海平面即將上升,上海等地將被淹沒,安全的地方是青海的賽什騰山。王般若敷衍地點點頭,走進萃文樓。大廳昏暗,吊燈電流不穩(wěn)定,一閃一閃地,照出鼓包掉皮的墻面,坑洼不平的水磨石地板。王般若沿著左手邊的走廊走進去,穿過一排茶色玻璃門,迎面是一圈階梯教室。她沿著樓梯走到二樓,找到第八階梯教室,推開門,教室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斑禿的胖老頭,在依次地關閉座位上的顯示屏。胖子看她進來,轉頭打個招呼:“好多年沒見了,王老師。”

      王般若心里感慨,上一次見到牛偉,還是差不多四十年前,她和陳翔的婚禮上。婚禮上來的幾個東北同學,其中之一就有牛偉。牛偉一直在吉大計算機學院讀書,后來留校工作。他和陳翔是球友,陳翔在校隊里踢邊后衛(wèi),他踢邊前衛(wèi)。這次來之前,她在吉大計算機學院的官網上查過,快退休的牛偉還是講師,這些年的科研事業(yè)庸庸無為。

      牛偉招呼王般若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則回到講臺前的座位上,講臺有些高,他像個老師在看著學生。牛偉攏攏不多的頭發(fā),說:“你在電話里猜得不錯,我就是那個NW。”

      王般若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我前幾天看到聊天記錄時,猜到NW可能是名字的縮寫。”

      牛偉咧起肥大的嘴唇笑笑:“其實不是我這個名字的縮寫,NW,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

      “誰?”

      牛偉泛起一絲苦笑:“你的父親王平教授很熟悉的人,你不讀你爸爸的書?《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你爸爸有篇同名論文,好像是2035年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的,Nature雜志的Brief Communications欄目都轉載過,影響很大啊。”

      王般若有些難為情地搖搖頭:“我后來在學校做行政工作,我看不懂他的論文。”

      “幾十年前是多風光的暢銷書啊,你爸爸那時候風頭正健,從AI的老祖宗諾伯特·維納一路批判到我導師。你記得我導師的名字嗎?宋曉冰。”

      牛偉越說越有情緒,腮幫子的肌肉有些抽動。他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支電子煙,含在嘴里抽了幾口,有些不甘地繼續(xù)說:“宋老師死了有三十多年了。你爸爸當年發(fā)表那篇論文后,又在幾家大報上寫了評論,還在網站上發(fā)布視頻,炒作得好熱鬧。宋老師在別人眼里,成了你爸爸筆下毫無人文精神的科學主義瘋子,一心只想拿項目評教授踐踏科研倫理的敗類,多少網友天天追著他罵。他那套AI技術能不能用在人類身上,是可以討論,但這些帽子扣過來,宋老師本人都懵了。他曾經是一個多好的腦科專家,醫(yī)學院和計算機學院雙聘教授。宋老師想不開,得了肝癌,臨終前還在做手術……”

      似乎想起了什么,牛偉欲言又止,自嘲地指指自己:“我這個宋老師的得意高徒,也跟著當了一輩子老講師。對了,聽說你爸爸后來得償所愿,靠他批判AI的這本書,評上了那個什么‘盛唐超級學者’。他不是盛唐學者嗎?非要再評上‘超級’再罷休?要是還有‘超超級’呢?”牛偉戲謔地抽了一口煙,眼神中有些怨毒。

      王般若不熟悉牛偉的世界,也很難共情牛偉的憤懣。王般若模糊記得她和陳翔談戀愛時,爸爸批判過一陣子人工智能研究。她懶得看也看不懂爸爸寫的東西,只記得陳翔有些焦慮,委婉地表示導師用力太猛,外界會有非議。后來爸爸順利評上“盛唐超級學者”,那一年正好55歲,晚一年就沒有參評資格。王般若沉默片刻:“無論怎樣,我們還活著,但陳翔走了。”

      牛偉默然,問:“什么病?癲癇?”

      “對,他最后撐不住,服藥自殺了。”王般若說到這里,突然發(fā)現什么不對,“你怎么知道他癲癇?”

      牛偉回憶了一下,說:“讀大學的時候,陳翔就經常說頭疼。我們幾個朋友陪他去醫(yī)院看過,做過腦電圖,沒什么事。”

      王般若狐疑地看著他,繼續(xù)說:“我這次找你,是因為陳翔骨灰里發(fā)現了一塊芯片。確認過了,是人機接口使用的芯片,可以幫助大腦思維。你知道這種芯片是違禁品。”王般若盯著牛偉的眼睛說:“我想知道,這塊芯片是怎么來的?”

      牛偉沒有回避王般若的目光,他兩手一攤:“那次車禍后我就沒見過陳翔,我怎么能知道。他平常沒做過體檢么,后來做過什么手術?”

      “他很固執(zhí),從來不做體檢,這些年也幾乎不去醫(yī)院。這輩子唯一的手術,就是車禍那一次。給我講講那次車禍吧,我記得你當時在車上。”

      牛偉若有所思,階梯教室安靜下來。窗外,深黑色的夜空里,大雪搓綿扯絮般落下來,覆蓋在萃文樓外的大草坪上。大草坪中央的旗桿光禿禿的,鋼絲繩在朔風中振振作響。遠處幽暗的一片樓宇,就是牛偉和陳翔幾十年前住過的文苑宿舍區(qū)。牛偉的目光越過王般若,望著窗外說:“你也記得吧,那是2037年的6月,陳翔通過了博士答辯,你爸爸已經安排他畢業(yè)留校。在辦理手續(xù)時,陳翔的碩士學位證書找不到了,他回吉大補辦一份。”

      王般若記得,那年夏天她在瑞士和幾個閨蜜旅游,順路去訂制一套婚紗。她是在日內瓦湖東岸的西庸城堡下接到國內的電話,父親刻意平靜地告訴她陳翔出車禍了,萬幸搶救及時,手術很成功。父親讓她不用急著回來,急也無用,可以按照原計劃繼續(xù)去少女峰,目前看陳翔問題不大,婚禮會正常舉行……她聽著牛偉繼續(xù)說:

      “當時因為你爸爸和宋老師之間的事情,我和陳翔已很少來往。那兩年宋老師做了化療,身體大不如前。陳翔回來后補辦了證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約我去凈月潭走走。那幾天下過雨,山路滑,我們開到青松嶺的時候,和對面一個女司機的車撞上了。我還好,陳翔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沒系安全帶,撞得厲害……”

      王般若對這次車禍的詳情并不了解,她從瑞士匆匆回國后,就飛到長春的吉大附院,看到陳翔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吊著水,帶著頭盔式護具。醫(yī)生告訴她手術很成功。她依稀記得當天手術是一個年輕醫(yī)生主刀的。

      “我還記得那個醫(yī)生。”

      “嗯,我?guī)煹堋!?/p>

      “他人呢?”

      “因為宋老師的事情也受到排擠,自己去考了USMLE。陳翔出院后不久,他拿到了美國醫(yī)師執(zhí)照,去了懷俄明州一家醫(yī)院。到了美國后,在黃石公園失足摔死了。”

      王般若一時無語,她這次來長春,本來也想見見這個醫(yī)生。她盯著牛偉說:“你知道嗎?陳翔手術出院后,很多年都沒有頭疼。直到最近幾年,他開始癲癇發(fā)作。”

      牛偉說:“這種病很難說,癲癇源自大腦神經元的異常放電,人老了,會生這個毛病。陳翔這些年寫了太多小說,也費腦子。”牛偉似乎想轉換話題:“他一個大學教授,怎么天天寫小說,還成了暢銷書作家?”

      “他留校工作后對科研越來越沒興趣……牛老師,我直接問你吧,就是這次手術,2037年夏天在你們吉大附院的手術,是否和這枚芯片有關?”王般若目光炯炯地望著牛偉。

      牛偉攤開手說:“當時是常規(guī)的車禍外科手術,針對陳翔的顱內血腫,不需要AI輔助治療。而且往大腦中植入芯片是違法的,你爸爸當年批判宋老師,就是批判他的這種手術方案。”說到這里,牛偉凝視著王般若的凝視:“陳翔已經不在了,你在擔心什么呢?”

      王般若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牛偉又追問了一句:“現在多少人都裝了心臟起搏器,他們算不算是機器人?這是真正的NW——維納,在一百年前問的。”

      王般若搖搖頭,說:“心臟和心靈不一樣。”

      牛偉有些頹然:“有看得見的機器,有看不見的機器。太多時候,人比機器更像機器。”

      六和寺

      正是收軍鑼響千山震,三軍齊唱凱歌回。斬殺了夏侯成、剿平了方臘后,宋先鋒軍馬,已回到杭州。且屯兵在六和塔駐扎。諸將都在六和寺安歇。

      且說魯智深自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同碧。魯智深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只道是戰(zhàn)鼓響,賊人生發(fā),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卻見月上中天,庭院無人。只在桂花樹下,靜立著一個灰衣僧人。

      灰衣僧人見魯智深,鞠身施禮道:“師父為何如此,趕何處去?”魯智深道:“灑家聽得戰(zhàn)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灰衣僧人笑將起來:“師父錯聽了,不是戰(zhàn)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為之潮信。”

      魯智深呵呵笑道:“灑家是關西人,不曉得這潮信,汝等卻何不早說。”正欲轉身回房。灰衣僧人喊道:“且住。智真長老曾囑付師父‘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今日既逢潮信,合當圓寂。”

      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定睛看著這僧人問道:“汝乃何人?”

      “我,機器人。”

      魯智深不曉得機器人是什么諢名,但似有所悟,口占了一個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灰衣僧人頷首,道:“半句不錯,按照程序,待小僧燒桶湯,請師父坐化。”

      魯智深不動,直直盯著那灰衣僧人道:“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北討南征,弟兄殞折。如今十停去七,灑家心已成灰,只圖尋個凈了去處。這安身立命處,在我不在你,更不必說勞什子的程序。灑家的本事,不需偈子里去尋。今日方知我是我,你不是我,我卻是我。”說畢,掄起水磨渾鐵禪杖,來迎那灰衣僧人。

      聽罷這一席話,那灰衣僧人如受電擊,定身了一般,目光紊亂,滿嘴胡言亂語:“隨潮歸去,無處跟尋……置身畫圖中,那復言歸去……”正苦惱間,禪杖砸將過來,只聽得一聲響亮,兩人里倒了一個。魯智深收回禪杖,那灰衣僧人倒在地上,一顆頭滾在一邊,亂糟糟的線路散出來,沒有半分血。

      魯智深叫醒眾僧,將這灰衣僧一把火焚化,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寺內眾僧不敢不依,代為誦經懺悔,做了晝夜功果。再尋那魯智深,徑不知投何處去了。宋江與眾頭領知曉此事,嗟嘆不已。離了杭州,按原定計劃,望京師進發(fā),領命朝覲去了。

      大夏苑

      王般若是在到家的第二天收到這封電郵的。從長春回到上海后,她夜里夢見陳翔躺在雪白的手術室里,無影燈照著他鮮血彌漫的右臉,主刀的醫(yī)生在門口緊張地打著電話,壓低語氣不知道在交流什么。陳翔突然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驀地扭頭望向她……王般若啊一聲醒過來,坐起來發(fā)一會兒呆。她遙控落地窗的玻璃屏,收起緩慢旋轉的星空圖像,讓真實的月光照進來。這一天是臘月初一,月光柔和而倦怠,灑落在大夏苑教工住宅區(qū)上空,如平靜的深海吞沒過往。王般若看了一眼墻面上的貓頭鷹掛鐘,夜里三點多,臥室冰冷得像座墳墓。這個掛鐘和陳翔老家里的一模一樣,貓頭鷹的兩只黑眼珠,用的是柔性單晶硅太陽能電池,從不斷電,從無故障,每分每秒像原子鐘一樣精準,沒有感情地走過了幾十年。人生如果像這只貓頭鷹多好啊,沒有意志,也就沒有煩惱。

      王般若吃片安眠藥睡下,睡得不踏實,第二天早早醒來。這一天是頭七,欣怡約了單位的領導,一并陪她去殯儀館交涉。說好的欣怡早餐后開車來接,王般若起床簡單洗漱,熱了一碗牛奶,泡著兩片全麥面包,坐在臥室的電腦前,查看一下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NPS)是否給她回了郵件。正在這時,音箱叮咚響了一聲,提示有一封新郵件到了。她打開收件夾,發(fā)現發(fā)件人是——陳翔!

      王般若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不是春日柳林中飛起來的輕盈,而是深秋沙漠里陷進去的無力,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就這么呆坐著,坐了很久,最后還是努力抬起手點開郵件。郵件里是一個視頻附件。王般若下載這個視頻,點擊播放。鏡頭里的陳翔在英魂縣的老房子里,正擺好攝像頭,坐回到沙發(fā)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他沒有受傷的左臉籠著橘紅色,凹陷的右臉隱在陰影里。

      陳翔孤寂地望著鏡頭,開始講話:

      般若,在你看到這個定時發(fā)送的視頻時,我已化為虛無。我沒有資格乞求你的原諒,作為一個糟糕的丈夫,我盡力讓你這一生幸福。這樣的結局不完全是我的懦弱,為了抵抗這一天的到來,我耗盡了畢生的光陰。我有時候會想,也許幾十年前,我沒有離開這間屋子,就在英魂縣度過一生,一切會不會更好。我可能成為縣城中學的語文老師,或者中學對面書店的老板。但是沒有愛的一生,將是多么空空蕩蕩。能夠遇到你,是我的幸福。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你在岳父的辦公室里,穿著藍格子裙子,斜靠在沙發(fā)上看小說,像一個自在的公主。我當時窘迫不安,我想教授的辦公室里,怎么有如此放松的女學生啊?岳父看出了我的心思,連忙解釋,這是我女兒。

      陳翔在視頻里笑了笑,回憶著這一切,但表情并不快樂,像東北深秋的落葉,在夕陽下泛著霜意。他繼續(xù)說:

      我要感謝你們全家,可惜我辜負了岳父的期待。他始終精力勃勃,而我一身倦怠。他有堅定的信念,相信畢生所追求的,是明確的實體,而在我看來卻是一場意義可疑的游戲。是的,你多次勸過我,但我找不到科研的意義。同事們常常彼此祝賀,祝賀的語言整齊劃一,但事實上,我們彼此并不了解也并不關心。一切都在變成數據,現在的大學,像在一套機器化的程序里,可以被簡化為各類排行榜上的指標。前幾年文史哲解散又合并,有的同事得了抑郁癥,有的同事奮起抗議,有的同事建議與計算機系合并,今后更名為數字中文,幫助計算機系的教授進一步研究怎么把靈魂轉為數字。誰曾想,計算機系的教授說得直接:“不能被數字化的,就沒必要存在。”我這個寫小說的倒不在意,這就是多年來我們追求的,以理科的方式研究文科,求仁得仁。

      陳翔的神情有些發(fā)呆,托起右手揉揉太陽穴。房間里的光線漸漸暗下來,他橘紅色的臉龐轉為血紅。隔著屏幕的王般若一時有些緊張,擔心陳翔癲癇發(fā)作。王般若隨即想到,這是陳翔死后發(fā)來的視頻。她莫名覺得委屈,淚水靜靜劃過暗沉的臉頰。

      視頻里陳翔繼續(xù)說: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用什么來抵御數字化?作為文學的信徒,我想到的是愛與寫作。兩者之間,愛比寫作重要。寫作是為了喚醒愛,正是愛標識我們的存在。這些年,我大把的時間,都是在書房里,寫那些科幻小說。我沒想過的是,現在的40后、50后讀者,喜歡讀機器人的苦惱。我原來以為他們還是喜歡《三體》,喜歡冷酷而恢弘的宇宙;他們在荒寒的宇宙中跋涉太久,又渴望走回內心。可是我們的心靈何在?機器人會為生死、真假、愛情、自由苦惱么?如果會的話,他是人還是機器?

      視頻里陳翔呼吸吃力,開始喘息。王般若痛苦地盯著鏡頭中的陳翔,忽然感到有說不出的怪異,似乎畫面中有一個地方不應如此。她感到一陣寒顫。這時視頻里的陳翔勉強地繼續(xù)說:

      般若,我的頭又開始疼了,無休無止,這場漫長的折磨。原諒我選擇離開你,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坐明天的航班回上海,之后找一處清凈的地方……我本來想是不是就在這里,但這將給你帶來麻煩,也讓老鄰居們不安。般若,原諒我。今日方知我是我。原諒我。

      北方的冬天,房間里光線愈發(fā)昏暗,最后這幾句,陳翔是沉浸在黑暗中說的。視頻里的他站起來,摸索著關掉攝像頭,一切戛然而止。電腦前的王般若心里空蕩蕩的,那種怪異的感覺愈發(fā)強烈。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穩(wěn)穩(wěn)思緒,為了印證凌亂的判斷,在電腦上打開中國知網。打開網頁的那一刻,就像撞翻了酒吧后門的午夜垃圾桶,五花八門的廣告蹦出來,植發(fā)的、治療抑郁的、項目會計招聘的,不一而足。王般若找到搜索欄,搜索父親王平當年的論文《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付費的頁面隨即彈出。她掃碼繳費后,這篇論文開始下載。她查了一下刊期:2035年。和牛偉告訴她的一樣,果然是2035年發(fā)表的。

      王般若顫抖著雙手,重新打開視頻。這一次她沒有盯著視頻里的陳翔,而是盯著陳翔的頭頂,盯著那個貓頭鷹掛鐘。視頻錄制的時間是黃昏,然而掛鐘的時針指著8,分針指著35,一動不動,在陳翔講話時一直僵在那里。視頻里的貓頭鷹,瞪著呆滯的眼睛,像一個被釘在墻上的標本。然而王般若清楚地記得,前幾天在英魂縣老家時,貓頭鷹掛鐘正常運行。是一個巧合?是掛鐘恰恰在20點35分壞掉了,錄制完視頻的陳翔發(fā)現后,在決意自殺前還耐心地修好老家的時鐘?還是什么人把掛鐘控制在這個時間,在暗示著什么?這個人是誰呢,是陳翔本人,還是背后的人?

      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了,陳翔已經化為骨灰,唯一殘留的,是那枚芯片。苦苦求證過去幾十年的陳翔,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芯片控制下的機器人,是否還有意義?完全擬真的生活,是不是生活?甚至我們對于近乎神秘的真實性的追求,會不會是虛擬程序本身的一部分?

      想到這里,王般若的眼睛離開面前的電腦,望向電腦后面的書架,書架上擺著父親的照片。相框里的父親白發(fā)如雪,站在“盛唐超級學者”頒獎典禮現場,穿著黑色燕尾服,一只手攤開證書,一只手展示獎章,溫和的表情中有一絲高傲。相框旁邊,擺著父親精裝的代表作《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燙金的血色封面,就像照在陳翔臉上的,那最后一縷殘陽。

      附錄:

      王平《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節(jié)選

      是“自由”還是“控制”,在人與機器之間劃下了界限。然而,人工智能的思維要不斷突破自由主體的界線,在其視域中,“人”與其說是有“心智”(Mind)的自由主體,不如說是刺激-反應模式下的信息主體。而要打碎這一自由主體,或者更準確地說,要打碎我們對于自由主體的想象,落在人機對弈這一表征上。人機對弈本身并無太大的實際價值,但對于促進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卻有重要意義,比如推進機器的邏輯推理能力。而且,對于大眾而言這頗具代表性:在博弈中戰(zhàn)勝人類的機器,將證明機器會思考。

      二戰(zhàn)結束以后,包括圖靈、馮·諾依曼、香農等人在內,幾乎所有的人工智能先驅都卷入到對于人機對弈程序的開發(fā),代表性的是香農在1950年發(fā)表的《計算機下棋程序》一文。在該文開篇,香農直接談到,“能下棋的機器是一個理想的起點……下棋一般被認為需要‘思考’才能下得好,這一問題的答案,將使得我們或者承認機器也可能‘思考’,或者進一步限定我們的‘思考’概念”。香農的意思是說,如果機器戰(zhàn)勝人類,我們將承認機器也具備理性能力;如果機器無法戰(zhàn)勝人類,“思考”這一能力則被限定為人類所獨有。從香農這篇文章開始,半個世紀以來人工智能不斷改進,最終1997年“深藍”戰(zhàn)勝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2006年“浪潮天梭”戰(zhàn)勝了中國象棋特級大師,2016年AlphaGo戰(zhàn)勝了圍棋世界冠軍,到此人類主要的棋類游戲完全被機器攻克。也正是以AlphaGo先后戰(zhàn)勝李世石、柯潔為標志,人工智能震動了中國知識界,并真正為中國社會大眾所知。

      在機器對人類的界線不斷突破的歷史進程中,在這場信息主體對自由主體的取代中,我們可能走到了最后一幕:機器入侵感性世界。這一次,從對弈轉移到寫作,我們面對的不再是谷歌的AlphaGo,而是微軟的人工智能程序小冰的挑戰(zhàn)。和其他人工智能程序相比,小冰以詩歌、音樂、美術這一核心的人文藝術領域為突破點,以此突破人類的界線。

      和對于藝術水準的討論相比,對于小冰的詩,筆者覺得以下兩點更有意味:其一,小冰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看圖作詩,依賴于圖像;其二,小冰的詩歌,幾乎每一首都有“我”。而這兩點,近乎完美地證明了海德格爾近百年前的論斷。在著名的《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文中,海德格爾批判作為現代根本現象的科學:“但數學的自然研究之所以精確,并不是因為它準確地計算,而是因為它必須這樣計算,原因在于,它對它的對象區(qū)域的維系具有精確性的特性。與之相反,一切精神科學,甚至一切關于生命的科學,恰恰為了保持嚴格性才必然成為非精確的科學。”海德格爾認為,在技術時代,作為研究的科學支配著存在者,“這種對存在者的對象化實現于一種表象,這種表象的目標是把每個存在者帶到自身面前來,從而使得計算的人能夠對存在者感到確實,也即確定。當且僅當真理已然轉變?yōu)楸硐蟮拇_定性之際,我們才達到了作為研究的科學”。由此,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世界之成為圖像,與人成為主體,乃是同一個過程,世界成為圖像和人成為主體這兩大互相交叉的進程決定了現代之本質。

      小冰成為海德格爾所批判的技術現代性的激進化體現,在小冰眼中,世界轉化為圖像,并被“我”所把握。同時考慮到,小冰眼中的圖像是圖片,是表象的表象,就像小冰的詩是對于詩的“模擬”,世界不僅被轉化為圖像更進一步被轉化為“仿像”;小冰的“我”是高度理性化的程序,是笛卡爾意義上的理性主體的最終形態(tài),“人”最終失去肉身性而成為機器。因此,接續(xù)海德格爾的脈絡來講,世界成為仿像和機器作為主體這兩大進程決定了人工智能時代的現代之本質。

      我們主體性之喪失,不是從人工智能開始,小冰這樣的人工智能程序,只是將這一問題徹底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如同趙毅衡談到的:“20世紀則是拆解主體的時代:胡塞爾讓主體落入于意識和他者的復雜關系之中;弗洛伊德把主體分裂成沖突的若干部分,摧毀了主體獨立的幻覺;從盧卡奇和葛蘭西開始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哲學,則集中討論主體經受的文化霸權統(tǒng)制;20世紀60年代之后,主體中心受到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的毀滅性打擊。一個完整的主體,在哲學上幾乎已經是不值得一談的幼稚幻想。”從語言論轉向發(fā)展到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從索緒爾到羅蘭·巴特、福柯、利奧塔,“話說我”解構了“我說話”,今天的我們已經非常熟悉羅蘭·巴特這一論調了:“說話的是語言,不是作者。寫作的我是一種陳述行為的主體,是語言中預設的一個位置,而不是人。因此,這個主體能夠將各種不同的寫作方式置于彼此對立之中,而唯獨不能‘表達自己’,因為那被視作是其最獨特、最隱秘的東西,是一本字典。”固然可以理解羅蘭·巴特這代人的理論指向,如同羅蘭·巴特所言,“主體性……只是造就我的所有規(guī)則的痕跡”;然而,當機器人以數據庫來表達“我”最獨特、最隱秘的內心時,這對于解構理論是終極的確證,更是歷史的反諷。當主體中心被解構后,我們并沒有達致自由,相反是機器人填補了主體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解構主義和信息資本主義的關系饒有意味。凱瑟琳·海勒認為:“在這個意義上,解構主義是信息時代的孩子,在解構理論形成的過程中,信息時代作為解構理論的地層,在其下推動其出現。”倘若主體是話語預設的位置,也即主體是系統(tǒng)結構性的一部分,沿著這個邏輯下來,作為主體的表征,“心智”將被理解為一種結構性的功能。這種“結構”或“功能”——模擬神經系統(tǒng)還是模擬心智功能,后來演變?yōu)槿斯ぶ悄茴I域在同一認知前提下殊途同歸的兩條路線——如果可以被模擬,“人”的獨特性將喪失殆盡。

      和對于小冰的詩歌優(yōu)劣的評判相比,一種更為開闊的文學批評變得緊迫:不在于討論小冰的詩,而是通過小冰的詩,討論其背后對“人”的理解,以及隨之而來的新的治理方式。凱瑟琳·海勒問,如果我們的身體表面是信息流轉的細胞膜,那么我們是誰?我們是對刺激做出反應的細胞嗎?在從人類向后人類的轉變中,凱瑟琳·海勒指出:“我參照自由人文主義傳統(tǒng)來定義人類,而后人類而出現于當計算(Computation)取代占有性個人主義成為存在之根基,這一取代過程使得后人類與智能機器無縫結合。”當計算成為存在的根基后,我們就來到了一個“算法(Algorithm)”的世界。

      ——《AI:當代文學的末路與未來》,上海文學出版社,2035年版,“盛唐學者”人才項目“交叉融合、賦能革新:新文科視域下的魯迅研究”第三期滾動資助階段性成果之一。

      黃平,學者、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出東北記: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松江異聞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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