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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胡竹峰:有魚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4年03月27日08:25

      古人以絹帛作書,裝入木雕的鯉魚腹內傳給對方,因稱魚箋、魚素,所謂魚傳尺素,漢樂府有說“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中有尺素書”。不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手書當日是否也如此呈奉。

      魚傳尺素如曲水流觴,唐詩里有人說“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烹鯉無尺素,筌魚勞寸心”。宋詞也道:“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魚的意象有無盡風流情意,“此情不及歌楊柳,一尺魚書萬水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清人張潮《奚囊寸錦》中有《魚書圖》版畫,作鯉魚形,鱗片有字:“交與客,居京師,會元旦,有麗思,占此日,是昌時。”

      唐人木雕或銅鑄魚形信符,人稱魚符、魚契、魚書。《舊唐書》《輿服志》記載,說高祖改銀兔符為銀魚符。取魚之眾,鯉強之兆也。李鯉同音,鯉強則李唐強。當時有律法,鯉魚號赤鯶公,漁家捕獲它也要放生,不得吃,賣者杖責六十。魚符和虎符形制類似,剖為兩半,雙方各執一邊,作為憑信。魚符見過幾枚,不及虎符有生氣,倒是燈會里的魚燈惹人心心念念。

      魚燈以竹片、竹條編出骨架魚頭、魚身、魚尾,然后糊綿紙,最后用彩筆描繪裝飾。魚燈彩繪魚鱗,形式多樣,嘴有雙須。魚燈大者,頭上寫有“王字”,兩丈長,腹內可燃上百支蠟燭,需數人之力才能舉起。小魚燈不足一尺,盈盈一握,由小兒提游。魚燈游到處,人放爆竹迎送,年長者從魚燈內換得壽燭,得延年美意;新婚男女從魚燈里換得子燭,祈一個早生貴子,多子多福。

      有年春節去皖南,恰逢燈會,魚燈燭光作白鱗銀光閃閃。一盞刀型大扁燈在前開路,燈三面寫有吉語,“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萬事如意”“平安吉祥”之類。后面是兩頭獅子,邊走邊舞,大鑼大鼓伴奏,其后緊跟著花燈、魚燈、五谷燈,五光十色,燦爛斑斕。士農工商摩肩接踵,車馬人物滿巷,燈火達旦。銅鑼鏗鏘,鼓聲點點。魚燈最為活潑,鱗鰭閃爍,你來我往,或上躥下跳,或左擺右搖,所到之處,鞭炮齊鳴。在巷子里站著,魚燈燭油的氣息飄來,映得那人眉眼如漆,姿容似玉。

      友人欣喜,帶回一盞魚燈,兩尺長,春節里一日日點染上色,不幾日金光燦燦,點上蠟燭,染得兩目生輝,又吉祥又熱鬧,瑞氣盈盈,滿室皆春。我也攜得一頂鯉魚燈,通體金色紅色,點亮燈火,灼灼其華,一室燦爛。

      魚燈當然喜慶,臘月里,在廊檐下吊著油汪汪的雞鴨魚肉,也喜慶,像小時候的辰光。瓦屋下,幾個婦人在腌制咸肉咸魚,曬太陽的老翁在打盹,花貓跳上椅子,池塘里一條金鯉躍出水面,激起白色的水花。三十年前的往事,歷歷在懷。

      逢年過節每每多些懷舊,萬事如意、富貴吉祥、抬頭見喜的頌詞都在意都喜歡,紅紙黑字端端正正寫了貼在家里,滿室生輝,有墨香有吉光。故家幾十年習俗,每逢春節,家里要掛連年有魚年畫,有古版新印。舊年木板恭敬的線條,反而顯出粗獷的創意,看了舒服,雖作黑白色,入眼兀自感覺銀鱗閃閃。記憶最深的年畫上有一個肥碩男嬰,手拿蓮花,懷抱又大又壯的鯉魚,給人歡慶。也或者是兩條大鯉魚,托起一個笑意吟吟的肥碩男嬰。那個小小的自己站在年畫下一年年仰望,偶爾墻上的年畫也有天仙送子、連生貴子、加官進祿、步步蓮生、松鶴延年、五子奪魁、劉海戲蟾……破舊的老屋仿佛也多了鮮氣多了仙氣。

      南北年畫不同,更偏愛北方年畫。北方年畫上的魚格外肥厚有澤,雖沒有南方年畫魚之秀氣,卻得了殷實。不再在意吟詩,越發喜歡殷實,年畫紙上木刻印刷的魚也追求肥美追求富貴。也并非一味取“家有余慶”的好兆頭,更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人間生活:飽滿,喜滋滋,其樂融融。

      燕趙大地三魚爭月年畫最好,一尺見方,三條大鯉魚擺尾翻身躍出水面,去爭瞻那一輪凌空高懸的皓然明月。三魚共一首,爭頭也爭月。月同躍,看似三魚爭月,實為三魚爭躍。民間傳說,鯉魚躍過龍門就能化龍飛升。道家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三無盡,無盡有余,三魚爭月實則萬魚爭躍,元氣沛然恢弘。作為襯底的“萬頃波濤”更是聲勢浩浩,古風昭昭。

      年畫里是木刻的魚,江南人家墻壁上,還見過一尾扎染之魚。扎染又稱絞纈,染色技法四纈之一,以紗、線、繩對織物進行扎、縫、縛、綴、夾后進行染色。那一尾魚,暈色豐富,變化自然,先描稿,再用線縫,單線縫,雙線縫,線扎后,以天然藍靛染色。絞纈有瑪瑙纈、鹿胎纈、魚子纈,其名狀大美,其名亦美。

      世俗里,魚被尊為吉祥富貴之物。武王伐紂,過黃河時,一條白魚跳進船艙,眾人說是吉兆。魚鱗如鎧甲,魚腹多子如兵,古人把魚當作軍隊的象征。孔門得子,國君魯昭公送鯉魚祝賀,孔子高興,給兒子取名為鯉,字伯魚。

      有地方除夕時在秤鉤掛條魚,秤有魚,剩有余。有人將活鯉魚穿絲繩,貼紅紙作為祭品,號稱“元寶魚”。漁村新婦出嫁,隨手撒些銀錢在地上,所謂鯉魚撒子,子孫滿堂。古人萬事講究陰陽,講究相生相克,舊年人家,墻上懸掛有木魚。魚為水,水克火,懸魚長者杖余,短者不足一尺,配有各類紋飾,意寓平安。

      故鄉人家春節里總會吃魚,多是普通的草魚、鯉魚、鰱魚、鯽魚,不只是求味,更是求一個好兆頭。魚余諧音,連年有魚,年年有余。舊年山里交通不便,一般人家難得鮮魚,山民則做“面魚”,聊且快意耳。面魚是豆腐皮將糯米、肉末、豆腐、粉絲、紅豆、生姜末與香蒜末裹成長條,放鍋里炕至兩面金黃或微焦時,切成方塊狀,仿魚的形狀盛入盤中。甜糯咸鮮,外皮脆香,內里綿軟。

      年畫古,水墨更古。魚極入畫,鱖魚尤甚。八大山人筆下的鱖魚有余味,看久了,紙魚幻化成羅漢。青年時看八大山人畫魚,以為怪,少見多怪。現在看八大山人畫魚,覺得呆,非木雞之呆,而是醉魚之呆。鄉下農人在魚塘撒下酒糟,魚吃了,體態醺醺然三分醉意,不諳水性一般。

      八大山人早年畫魚,如漏網之魚,心有余悸。見過他太多的紙上游魚,桀驁煩悶,郁郁寡歡。早年的魚多白眼,鼓腹里裝著牢騷與憤憒。晚年心緒安詳,筆墨徹底放松了隨意了,隨意得近乎恣意。魚,身肥尾靈。鳥,毛羽柔密,無所事事融融一團,吹吹風,看看天,發發呆。荷花或寥寥幾瓣或含苞一束,水墨泅出張張如蓋如傘的葉,荷枝荷桿橫豎斜逸,疏離亭亭。貓慵懶放松,鼠靈氣歡喜。

      見過晚年八大山人的兩尾魚,一條是鱖魚,一條像是草魚之類,寥寥幾筆,別無他物。一回回看那兩條從晚明筆墨中游離而來的魚,真是魚水空明,淡淡然沁出了幾分素意幾分禪意。

      鱖魚或作桂魚、桂花魚,為討口彩,也說是貴魚。鱖魚向來售價甚昂,古人贊其為龍肉為水豚。鱖魚刺少,屬蒜瓣肉,細嫩鮮美。夏天好鉆在石縫里,像牛羊有肚能嚼,能吃小魚。最著名的是翹嘴鱖,嘴像個大鐵鉤子似的翹起。李時珍說,古時有仙人常食鱖魚,鱖魚不能屈曲,硬挺如僵,如蹶也,故稱鱖魚。

      宋人羅愿博學好古,仿《爾雅》作《爾雅翼》,釋草、釋木、釋鳥、釋獸、釋畜六類。書上說鱖魚重情義,倘或漁夫釣到一尾雄鱖,雌魚在旁,定會舍身相救,一根鐵鉤能牽起好幾條魚。舊年的魚情意如此,有人專作忠義傳,贊嘆它重義輕生,亡軀殉節,勁松方操,嚴霜比烈。魯菜名品“鴛鴦魚”,由白色鱖魚及赤色紅魚清蒸烹成,咸香鮮嫩,紅白分明,色彩誘人。此肴常作婚宴主菜,寓意夫婦恩愛不離。

      常吃紅燒鱖魚、臭鱖魚。有兩回吃到炒鱖魚片,色、香、味三絕,是清人《調鼎集》推崇的做法,以薄為貴。魚片鮮美,滑嫩爽口,潔白如玉,宛似初雪覆蒼苔,淡雅之至。《調鼎集》十年前就讀過,菜式偶有沿襲前人處,多是一家之言,廚下技法勝過袁枚一籌,辭章卻遠不及《隨園食單》燦爛,好在行文雅潔。作者姓名不存,據說是揚州鹽商童岳薦。《揚州畫舫錄》中零星記有其人,說他善謀劃,巧發奇中,精于鹽業。或許亦老饕也,有美食癖,方才如此知味。

      鱖魚清燉也好,魚湯軟滑如融雪,料酒祛其腥而益其鮮,真是絕配。尺長的魚,像八大山人當年畫過的那一尾。鱖魚厚皮緊肉,黃身有駁駁黑斑,恍如秋天桂花黃的暗影,有人索性稱它花鯽魚。

      鱖魚是美饌,四時皆有,三月最為肥美,所謂“桃花流水鱖魚肥”。實在秋日也好,所謂“秋水魚肥”。稻谷黃了,桂花開得滿滿一樹,鱖魚又肥又壯。魚首重在鮮,其次則是肥,鮮肥相兼,才是上品。三月魚大多只一鮮可取,宜清煮作湯;秋日魚,又肥又鮮,做法不拘,煮之,煎之,蒸之,炒之,燉之,炸之俱可,風味迷離。

      江南秋浦河中有好鱖魚,秋浦花鱖,水好魚美,南梁昭明太子喜歡吃秋浦河里的鱖魚,故封那一方水土為“貴池”。在江南吃過幾次秋浦河鱖魚,紅燒,放姜、蔥、大蒜、青紅椒、紫蘇,并無秘法,火勁到了,入嘴繞舌三匝,有力透喉腹之美,不只一味是鮮,魚味豐富,余味豐富,在舌尖一唱三嘆。

      蘇幫菜有名品松鼠鱖魚,恕我不恭敬,其格并不高。鱖魚之美,在鮮在嫩,松鼠鱖魚棄魚之鮮而不用,可謂暴殄天物,失卻了半壁江山。

      在西安東走西顧,老城有味,不想吃飯,欲作游記。好久沒有寫過游記了,未曾出游,無從記起。偶為游客,還要追記,哪有那么多閑情?即便有閑情,還要謀篇布局,哪有那么多講究?好久沒有寫過游記了,不光是懈怠,還有沮喪。讀明清文士記游之作,袁中郎、王季重、李長蘅、張京元諸賢寫得大好,讓人不敢動筆。前輩說盡心中事,后人憑吊空牢騷。

      醋椒魚片端上來,香氣撲鼻,暫且按下文章之心。

      人道秀色可餐,豈料一方風物亦能入味。穿過鼓樓,老城墻邊轉個大圈子,去碑林附近游蕩了一下午,肚子還是飽的。這是表面文章,實則昨晌吃了頓羊肉泡饃,太瓷實。盡管早上沒吃飯,到中午胃里才感覺饑餓。醋椒魚片已經上來了,不再胡思亂想。

      醋椒和魚搭配很好,醋能去腥氣,椒能添香味,椒沖淡了醋的酸涼,醋分解了椒的辛辣。這道菜有匠心,連吃三口,還舍不得放下筷子。肥沃、濕潤,火候恰到好處,調料不多不少,關鍵魚片里還留下了三根長刺,不多不少,正是三根,這是廚師的刀功。三根刺像故意賣出破綻。恰到好處是一種功力,留有破綻卻非大境界者莫能為也。一個破綻,可進可退。飲食中的破綻,則是余味,要想余味繞口,非藏有破綻不可。這道菜恰恰又放在青花瓷盤里,感覺有如藝術。

      醋椒魚片是北京菜,彼此卻相遇在西安,仿佛當年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國菜講究太多,有時候,一道菜同一個人,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味道也大相徑庭。這道醋椒魚片從北京城傳到西京,味道不改。想象一條魚順著河流,東游西蕩,躍出水面,然后游到廚房,劃動著優美的弧線。比它身子更優美的是色澤,乳白質地隱現出細膩柔嫩的肌理。烹制的時候,廚師放了料酒和生抽,滲進魚片乳白的質地里,裝盤上桌時平添了茫茫霧氣,更有種清香。

      醋椒魚片是湯菜,主料首選鱖魚、草魚。草魚刺少,肥嫩,有民間富貴氣。鱖魚有官宦氣,悠游園林。鄉下人家喜歡養草魚,在門前池塘游弋。草魚肥碩,沛然豐衣足食意思。鱖魚的鱗片近乎蟒袍寬幅,草魚則一身布衣。水墨畫家筆下的鱖魚,嘴畫得像個大鐵鉤子似的翹起,那是翹嘴鱖。

      對朋友說,畫上的魚比餐盤的魚更好。宣紙上的水墨魚,倏忽一動,游至跟前,忽作人言:“你撒謊!”

      說中心事,不禁大吃一驚。

      中年常茹素,葷腥不離魚。體態充腴,食肉相還有;精神清癯,食肉心漸漸淡了。游魚清逸,或許能沖淡時間歲月的渾濁,也說不定。在江南,一連幾天食得好魚,好大口福。雜魚鍋渾厚,湯白似乳,晶瑩光潤,濃而不膩。

      江南食魚月令:正月鱸魚、二月刀魚、三月鱖魚、四月鰣魚、五月白魚、六月鳊魚、七月鰻魚、八月鲃魚、九月鯽魚、十月草魚、十一月鰱魚、十二月青魚。

      在江南吃過幾次鲃魚,其魚大腹小口,體側扁略呈圓筒形,體長三寸左右,手掌大小,細鱗、花背、白肚,肚身有小刺,身體脹大如球。鲃魚肥,刀魚則瘦,體薄如刀,所謂篾刀魚也;細鱗白色,刺細軟,為春饌中高品。

      居家閑翻鄭板橋集子,通俗可人,妙趣橫生,說一般家常潑辣話,卻不肯做熟語。其中家書很有驚喜,有痛快淋漓之熊力,偶談字法墨法,其中敬意昭昭,說終歲能不作一篇文章,不可有一字茍且一字松懈。頓時肅然。詩詞也說心中事,“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一首墨竹畫上的七絕大有天地:

      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東風三月初。

      為語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

      鰣魚我沒吃過,據說它性情急躁,起水易死,其鮮味在魚鱗上。那魚天性愛鱗,一旦沾上漁網,即佁然不動,以護其鱗也。深秋時節,鰣魚隨江流往下游去,最后游入大海,春末夏初,再洄游到長江產卵。

      江南人喜歡白魚。吃過幾次,清蒸,兩三斤重,看相頗佳,味道有些寡淡,不如河豚。江南人家好食河豚,正所謂不吃河豚,焉知魚味?吃了河豚,百味皆無。蘇東坡有名詩,禮贊桃花、鴨子、蔞蒿、葦芽、河豚。

      宋人食俗,河豚用蔞蒿、葦芽、菘菜三物烹煮。有江南士人久聞河豚美名,奈何未能如愿,多年后寫詩嘆息:“六十年來余一恨,不曾拼死吃河豚。”拼死云云,蓋因河豚體內有毒,制不得法,奪人性命。

      河豚體如圓筒,向后漸狹,細長一條尾巴,模樣頗憨。河豚短嘴,口有齒。小眼小鰓,體表多刺,背呈灰褐色,腹部米白。體生氣囊,可漲大成球狀,浮出水面。在蘇杭一帶吃過數十次河豚,紅燒欠佳,似不如羹湯。不知是制不得法還是河豚更適合燉湯,每每紅燒河豚,滋味總是沉悶了一點。

      所食之魚,龍頭魚頗值一說。浙江人呼之為水潺、豆腐魚,閩人又稱其龍頭鲓。那魚通體一骨,少刺,肉身柔嫩,入口即化,味道并不算好,略略有些肥膩,不由讓我想起《紅樓夢》里的多姑娘。曹雪芹說多姑娘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遍體筋骨癱軟,使人如臥綿上。如此倒有些香艷了,畢竟少兒不宜。

      口腹大美,大美無言。去東北,有幸吃到松花江白魚,異常肥美,可列塞外魚鮮之上品,大者重幾十斤,脊背多油。朋友說熏食更有妙味,醬油、料酒浸泡油炸,以樟木或松木熏制一番,風味清逸。

      鮮物之美,豐腴又婉曲,有祥和氣象。江鮮、海鮮、河鮮、湖鮮、塘鮮、渠鮮、溪鮮、池鮮,可謂八鮮過海,各有神通。

      我鄉多水,河流密布。魚是日常口食,河、湖、塘、渠、溪、池里多的是鯽魚、草魚、鰱魚、青魚,用來紅燒,各有風味。鯽魚性屬土,泥水里自在游弋,能補胃,鄉下婦人生產后用它燉湯,以充發物。草魚、鰱魚易活,肥大之極,我見過身長近扁擔的魚,農人腌成咸魚,曬在太陽地里,冒著油光。

      正月吃不完的咸魚,草繩系著掛樓閣椽子上。春天回潮,三四月間,照例要曬霉。曬得人昏昏欲睡,一株桃花開得正艷,樹下掛著咸魚,有個婦人拿瓦片剮鍋底,不多時,地下圓圓一圈黑灰。鄰居家搬來桌子,靠屋檐擺著,米飯裝在小缽斗里,飯尖頂著一撮咸豆角,兩根毛魚,狼吞虎咽,旁若無人。毛魚形似柴刀,身體略彎曲呈扁形。有年在湖邊,水里游過幾條魚,友人說是毛魚,那物脊背略呈青灰色,其余部分呈銀白色,游速甚快,幾個閃爍,就走遠不見了。毛魚又稱湖鱭、刀鱭、毛草魚、鳳尾魚,古稱刨花魚,傳說是魯班刨刀下的木花變幻而成。

      舊年鄉野貧寒,毛魚味咸,且價格低廉,放鐵鍋里炒熟,極下飯,就三兩條魚,可吃下米飯一大碗。農家破舊的八仙桌上,下飯菜饌常有毛魚干、咸豆角、腌蘿卜,一見之下即精神不振,孩童動輒啼哭,少不得討來一頓“毛栗子”。

      魚是性靈之物,不獨性靈,還有風雅。但毛魚例外,偶爾想起它,總會想起簡陋農舍的窮苦歲月。很多年沒吃過毛魚了,鯽魚、草魚、鰱魚、青魚近年也所食無幾,日常多見鱸魚。鱸魚兩側背緣常有黑色斑點,穿了一件花衣裳,又稱為花鱸,肉質新嫩,適合清蒸或者燉湯。

      魚也未必都入口腹之欲,見到胭脂魚的名字,心底暗暗叫好,有種艷麗,有些芬芳,寧可遠觀,不愿烹食。胭脂魚幼時身形如山,形扁,背鰭高聳像一葉帆舟,故有一帆風順的美譽。成年后的胭脂魚軀干可達三尺有余,背部低平,黑色條帶褪去,通體或紅或黃褐,一條鮮紅色縱帶頭尾貫穿全身。那日夕陽下垂,站在蘆葦叢中,江風吹過,想象一條通體顏色像胭脂一般的魚游在水里,映得波光泛紅,是桃紅,時隱時現像紅霞籠月,游動飄忽似回風旋雪。

      故鄉多魚,鯽魚、草魚、鯉魚、鰱魚可入正本,鯰魚、鱖魚、黑魚、黃顙可入副本。黃顙扁頭闊嘴,長四五寸,重二三兩,即為大魚也,腹下金黃,背上有不規整青黃黑斑,身尾俱似小鲇,其聲如軋軋,鴨子聲也近乎扎扎。家中曾喂養過兩只麻鴨,進食時嘎嘎扎扎晃著身子。

      黃顙無鱗,背鰭和胸鰭生有尖刺,出水后受驚易怒,嘴里發出“昂嗤昂嗤”之音,有地方叫它昂嗤魚。黃顙刺緣有細密鋸齒,硬刺赳赳挺立如斗士,如劍俠,如刀客,若不小心被刺到,極疼,有地方叫它昂刺魚。

      鄉人稱黃顙為黃辣丁,川人亦此稱謂,皖南多稱汪丫魚、黃丫魚,皖北稱之為汪子、汪丫,還有諢名鮥丫,滬上稱昂牛,江浙一代人多稱昂刺、昂公、汪釘頭,南昌人稱黃丫頭,東北人稱嘎牙子,魯人稱吱呀魚,湘人則喚作黃鴨叫,或許是因聲得名。我喜歡昂刺的稱謂,可能近年心性素然,低眉順眼太久。人生要有一根刺。韓非子說龍可以馴養、游戲、騎乘,但它喉嚨下端有一尺長倒鱗,人若觸動,即被傷害。君主亦有逆鱗。我輩無逆鱗,有一根尖刺也是好的,可攻可守可退可讓可進。

      昂刺魚肉質細嫩,極鮮,鮮中有道,道盛而不究術藝,故昂刺魚做法簡單,放油鍋里煎一下,擱香蔥、姜絲,煮熟即可。那湯濃似乳汁,彌漫唇齒,魚肉也白亮像乳酪,細膩輕滑,只有脊椎骨上有刺,再無他物,入口心生惘然,不知身在何處。

      在長沙念樓吃過昂刺魚,制法如書上所云:不必加油,姜、鹽自不可少,辣椒則多少隨意;豆腐用清水漂過,再入沸水除去石膏的氣味,濾干之后,切成小片,鍋中大開片刻后加入,再略為翻動,魚不是全在下,豆腐也不是全在上,湯將魚和豆腐全部淹沒,高出一二指許。

      記憶里,冬日瓦罐煨昂刺魚最好吃。有年在巢湖,吃到新出水的鮮魚,鐵鍋炭爐,煮得咕嘟冒泡。對面人笑靨如花,二人共食,不獨良辰美景還有美味。

      昂刺體形小,一鍋可燒三五魚。菜籽油打底,加蔥花、姜片,八角、花椒隨意,唯干辣椒不可少,再加醬油,添冷水,收住湯汁,即可出鍋。那魚油潤飽滿,食之,口感豐潤,有厚味,如春風煦然。昂刺魚極下飯,倘或是紅燒的魚汁,三碗米飯亦不多也。紅燒昂刺魚需整條才好,有人切塊,實則大謬。舊年我有七絕專道此事:

      油菜花黃春正好,青青楊柳也妖嬈。

      魚湯濃汁好淘飯,昂刺紅燒要整條。

      生平食昂刺魚數十次,高淳所產為其中名品也。去高淳,時候初夏,正是昂刺肥美季節,一連吃了好幾頓,做法不同,煎煮燒蒸,各有其美,美美與共。魚在飯桌上,肥嘟嘟、精神抖擻,欣然下箸,今時想起,猶自勾起饞涎。元人張翥曾隱居揚州,作詩言及昂刺魚:

      處處人煙有酒旗,楝花開后絮飛時。

      一溪春水浮黃頰,滿樹暄風叫畫眉。

      入境漸聞人語好,看山不厭馬行遲。

      江蘺綠遍汀洲外,擬折芳馨寄所思。

      詩名《浮山道中》,我總覺得所說乃金陵高淳事。高淳民間有言:昂刺燒蒿筍,吃了鮮禿頂。此魚極妙,此語頗俏。

      老派人請吃飯,最后一道菜是魚,成全最后的圓滿。現在不講究,有回在飯店,涼菜還沒上桌子,先端來一盤刀魚。

      以前“有余”,是余情未了,是歲月綿長,是希望,是憧憬,也是熱情。現在“有余”,除了余下很多菜,余無足觀。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連說五遍“真浪費”,是因為有人說就要浪費給我看看,不得不浪費點筆墨讓她瞧瞧。

      有年去香港,席終時,剩下小半盤紅燒肉,被人裝走了。起先詫異,然后尊敬,跟著心生慚愧了。一個人對食物應該心存感激與敬畏。對食物的態度,能看出一個人的層次,也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層次。

      刀魚先上來,就談談刀魚。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梁實秋文章中寫過,有客送來七八只帶毛的熊掌,毫不猶豫送人了。有些飲食,吃的是傳奇,與味道無關。刀魚差不多也快成傳奇了,價格太高,成了奢物。想當年故鄉水產市場,用細柳絲或新鮮竹絲穿就的刀魚隨處可見,不過鯽魚價位。正所謂:二十年后稀為貴,從此刀魚入侯門。

      昨天的油炸刀魚外面裹有薄薄的漿粉,外酥里嫩,談不上喜歡。我向往的是鎮江人的作法,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刀魚面沒吃過,吃過兩次雙皮刀魚。

      刀魚肥厚鮮嫩,肉極細,口感有清氣,家長里短的清氣,仿佛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兒女。濁氣太重成了粗笨丫頭,清氣淡了又好似蓬頭稚子。

      鰣魚清貴,風姿綽約,鱖魚氣度風華,稍遜鰣魚,清俊活潑有之,蘊藉不足。刀魚、鰣魚、鱖魚,我都不迷,近來獨戀鯉魚。一尾鯉魚龍騰虎躍跳出水面,生機勃勃,野趣勃勃。

      酒以陳年最美,魚要吃新。新,從而鮮,空虛如無人之境;隔夜死魚,多了僵氣,失了本來滋味。蒸炒燒煎釀炸不談,燉煮最重水,清洌的泉水最好,水不可多,水多則魚淡,水不可少,中途添水容易沖淡鮮味。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無魚呢?無魚令人陋,淺陋粗陋愚陋,半月不食魚,甚至覺得自己丑陋。近來口福不淺,食得幾道好魚:

      定遠池河梅魚,色白如銀,漿汁似奶,又名梅白魚,肉嫩味鮮。在江南小村吃過另外一種梅魚,外鄉絕無,其物如神龍狀,首尾難見,入梅雨季則有,出梅雨季則無。梅魚不到寸長,無鱗無骨,通體褐色,曬干后微微透黃,仿佛梅雨天色。用梅魚做湯,做蛋羹,軟糯棉香,殊為一方好味。

      含山封扁魚,光緒年間,老字號飯館想起 “魚腹玄機、鳊魚不扁”之妙,在鳊魚腹內填封豬肉,魚肉雙鮮一百多年矣。

      清燉鳙魚,湖水砂鍋久煨而成,滑嫩入喉如無物,湯極鮮,呈白色。

      魚在水中,飛鳥般自在。據說魚有龍相,戰國時有人乘鯉魚而登仙,成仙之后,常騎著赤紅的鯉魚現身水上。陶弘景以鯉魚為主為王,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躍山湖。《神異經》說有種橫公魚,通紅似鯉,白天在水中,夜晚則化為人,刀槍不入,不懼水煮,只有在鍋里放烏梅,才能將其煮湯。

      筆記傳奇上說,每年三月冰化雪消,幾千只黃河鯉魚從百川匯集龍門,逆水往上蹦跳攀登,能上去的,就化為龍;跳不上去的,碰得額破腮裂,敗陣而歸。鯉魚跳過龍門,即有云雨相隨,天降祥火燒去魚尾,助其化龍。唐朝的燒尾宴即源流于此,士人登第或升官,同僚、朋友及親友前來祝賀,主人要準備豐盛的酒饌和樂舞款待來賓,名為燒尾。

      龍相久遠,縹緲成了傳說,脫俗相、出塵相、清逸相倒是了然。有一年在海上船行半個月,見過不少深海魚,其頭面與江河湖泊不同,也不像俗物。

      童年在紙上見過幾次大魚,先是莊子筆下的北冥魚,名為鯤,魚之大,不知有幾千里,化為鳥,是為鵬,背闊不知幾千里,翼若垂天之云,奮起一飛,翅膀如天際流云。后來又見《玄中記》上大魚,船行一日才過魚頭,七日方過魚尾,生產時,碧海為之血紅。這樣的魚并非全然物相,更近乎心性的大自在與大安詳。

      魚雖是祥瑞之物,若反常時,則是魚孽也。史家說群魚逆水而上,此為民不從君,魚屬陰類,民之象,但凡魚群逆流而上,民將逆行,不從君令。古人還說魚離水,飛入道路,兵禍方始;水涸魚飛,國亡人散之象。

      晉武帝太康中,武庫屋上發現兩條鯉魚。干寶以為武庫兵府,魚有鱗甲,亦兵類也。魚為陰,屋上太陽,魚見屋上,是至陰以兵革之禍見太陽也。此后朝廷不安,乃至八王之亂。魏齊王年間,又有二魚集于武庫屋上。王肅曰:“魚生于淵,而亢于屋,介鱗之物,失其所也。邊將其殆有棄甲之變乎!”后來果然有兵亂事。有一回,梁武帝路過玄武湖,湖中魚探出水面,翹首相望。武帝離開后,群魚方才隱沒入水。史官認為,將有兵家犯上之事,不多時,侯景之亂。

      《新唐書》魚孽事如傳奇。開元年,安南都護府江中有大蛇,首尾橫出兩岸,一天就腐爛了,蛇骨一寸寸自行斷裂。幾天后,江魚盡死,互相附著,江水臭不可聞。乾符年,汜水河魚逆流上至垣曲、平陸界。元和十四年二月,晝,有魚長尺余,墜于鄆州市,良久乃死。光啟年,揚州雨魚。

      《宋史》也錄有魚孽:政和時候一年夏天,有二條魚落殿中省廳屋上。饒州打漁的人得一紅尾鯉鱗,其頭異于常魚。老人言其不祥,當年果然遭遇大水,皆魚孽作怪也。魚孽云云,姑妄聽之,或許其中也有天道物理。

      有年去洞庭湖,幾戶人家屋前曬了魚,白花花的魚干,在陽光下恍成一片銀色。人走近,魚腥氣淹沒了肉身,像冰涼的紅茶灌入體內,氣息渾濁,也有一些超脫。皮囊連著心肝脾胃腎肺,猛地沉下去,落入塵埃;皮囊連著心肝脾胃腎肺,倏地飄起來,飛上半空。

      沉也是魚,飛也是魚。西施貌美,魚見了羞愧得沉入水底。莊子筆下北冥之鯤魚化而為鳥,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怒而飛遠,引得一代代人仰望向往。后世臨淵羨魚者只好做一個釣徒。有人釣的是朝堂之志,有人釣的是隱逸心事,有人釣的是一日三餐,或得鯉魚,或得鱸魚,或得刀魚,或得鱖魚,或得鰣魚,還有白魚、鳊魚、鰻魚、鲃魚、鯽魚、草魚、鰱魚、青魚……

      臘月天在皖南山居,路過張志和故里。有人在伐木,有人在營造,荒村蕭瑟,煙樹也蕭瑟,哪里還尋得見詞家韻味,只有樹下那笑靨如花的人像一段《臨江仙》。幾棵千年古樹,他們或許曾見過張志和的馬鞍驢蹄。張志和一生起伏,幾番蹉跎上下,終于了卻宦意,帶上僮婢,告別親友,四處游歷,最后來到湖州城西漁隱,自稱煙波釣徒,和西塞山前的白鷺為伍,也和桃花流水鱖魚為伍。

      一代代多少人向往游魚漁家,所謂神仙一曲漁家傲。漁家傲,傲的是王侯將相,傲的是塵世碌碌,斜風細雨不須歸,獨釣寒江雪。俗世久了,染得一心紅塵,紅塵喧囂,面目也熱鬧起來。欲火太熱,雙眼里精光四射,甚至噴出火來,焚毀靈魂乃至肉身。人偶爾需要避世,內心有一闕《漁家傲》最好。王安石晚年罷相隱居,作過《漁家傲》詞,下半闕尤好: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

      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

      小橋流水被峰巒疊嶂環繞,青碧河水縈繞繁花翠草。幾間茅屋,窗欞窈窕,污纖不到,時有春風拂掃。午睡醒來,滿耳婉轉鳥鳴,斜倚枕頭,想起當年早朝的雞鳴。忽然想起故人老去,今日貪戀閑適,茫茫然早就忘了從政建功的邯鄲道。邯鄲道上好風光,追名逐利熙攘攘。茫然好,忘了更好,從此身心駛入自然境,窗明幾凈,鳥語花香,從逐鹿的坡地退下來,追獵林間的兔子,從君伴到河畔,與魚同樂,不亦快哉。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空杯集》《墨團花冊》《中國文章》《雪下了一夜》《不知味集》《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記》等作品集三十余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丁玲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滇池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紅豆文學獎、茅盾新人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