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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青年專號》 | 索耳:細叔魷魚輝(節選)
      來源:《十月·青年專號》 | 索耳  2024年03月26日08:09

      青年·文學觀

      我一直比較迷戀彼得·魏斯那種“在運動中抵抗”的觀念,因此自2018年以來,寫了十幾篇長句單自然段的小說。將句子變長,隨之提高它的密度、前進的速率,把弓拉到最大,不必介意它的反彈,制造映射內心的緊張、綿延、反復,挑戰語言所能承載的思維力。而我從中學會的是:打破語言溫室,抵抗他者,首先是自我的抵抗。

      ——索耳

      細叔魷魚輝

      索 耳

      1993年7月,某日早晨,我的細叔林啟輝沖入廣州新滘的差館,向警察阿Sir報案,稱昨晚被變態佬尾隨入屋,險些被其掐死,幸得他裝死,之后又憑借學了幾年的雜技功夫,爬出陽臺,跳到樹上,這才逃生。當時細叔身上還穿著墊肩的戲服,臉上涂粉和口紅還在,一頭燙染過的夢露式卷短發被露水打濕,也不知他在外頭躲了多久,也許是這些,才讓他的講述可信,阿Sir給他錄完口供,然后出警,其間細叔就坐在差館內的長凳上,不知何處可去,雖是炎夏,樓內過堂風都是悶燥,他卻只感到孤獨的涼。這種感覺似乎在他一生中不斷重復。那時他只是扳動了開關。午后,阿Sir喜氣洋洋地通知他,犯人已經抓到,多虧他提供的線索,大功一件,幾年來,正是這犯人在敦和、琶洲、新洲等地連環作案,專攻落單女性,扼死后侮辱尸體,完美避開所有目擊證人,亦搞到差館壓力山大,動用了許多警力,對此案仍無所獲,倒是順帶破了幾十宗其他案件。廣州殺人王的聲名遠傳,連我們鄉下都聽說了,彼時我阿爸在中學教書,借校內郵遞之便,寫信囑咐細叔,“暗暝時小心出街,少食幾支煙,莫搞些不三不四的發型”,那信現在還保存在老厝書桌下的篋里,證明當時他們還沒鬧翻,還算是拍虎掠賊也著親兄弟,信寄出去,阿爸還怕收不到,還托親戚上省城寄個聲,幾百公里路程,聲還沒寄到,細叔這就出了事。之后就是給阿Sir領著去指認嫌疑人,那人大概五十歲年紀,鬢發都白,眉毛濃密,擰起來像除豬毛的鐵夾,一見到細叔,臉都灰了,阿Sir問細叔是不是他,細叔回答說,差一點就能確定,還要看他的手。犯人掐過細叔的脖子,手一攤,中指和無名指第一節有老繭,必然無疑。就這樣,一時威風的廣州殺人王栽在細叔林啟輝的手里,后來坊間相傳,都把細叔說成是一位女雜技演員。實際上細叔只是練過頂碗,踩過幾次單輪車,從凳尖上摔下過一次,因為怕疼,此后就再不肯跟師傅學了;細叔自然也不是女性,不過是生得陰柔,自小被長兄阿姊護著,因排行老七,常被鄉下伙伴叫作“妹七”,等過了十五六歲,仍變聲緩慢,嗓音清亮好似雀仔,直至今日也無太大變化,他倒是也沒浪費這把聲喉,少年時刈完水稻就習慣躺在垛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惹得大家都笑衰他,后來上省城去揾食,專去歌舞廳駐留,有時唱些口水歌,有時唱點粵劇,更多的時候,反串扮成當時的女星,他扮梅艷芳是絕活,不在形似而在神似,梅姐1985年在香港海洋皇宮的演唱會錄像帶,細叔觀摩不下百次,學她唱《蔓珠莎華》時卡點的抖肩,大腿搖擺時的幅度,學她唱到副歌時,上身呈九十度劇烈后仰,把發梢都甩拉起來,每根發絲都有它獨特的靈魂,為此細叔留了一年的長發,再做個燙染,畫好眼影和口紅上臺,在場的老板們沒有說不像的。家里人很長時間都不知他做這一行,包括我阿爸,只知道他留這怪異的長發,這掩藏不住,過年回家,阿公每看到細叔這發型,飯都吞不下,阿嬤夜里還拿把剪刀,想偷偷把他長發鉸掉,未遂,那改造過的頭發就如通了電的傳感器,剪刀還沒挨到呢,細叔就先跳起來了,臉頰正撞中剪刀尖,血是止住了,卻留下指甲蓋大小永恒的疤。自此以后細叔睡覺前,必先把門閂緊,連阿爸也不能放進來,兄弟之中數他們關系最好,細叔四歲時發惡熱,針湯難治,阿公本來已經放棄了,是阿爸偷了細叔跑出去,到海邊扒了衣服,把他身子浸入海水里,浸一時再抱起來暖一時,這才把細叔的魂撈回來,此后他們的魂就綁在一起,形影不離,細叔剛上中學時,阿爸已經在學校里做預備教師,細叔每天跟著阿爸的單車回家,坐在后座,伴隨著車鈴響興奮大叫,阿爸也樂意在眾人面前秀他新買的二手車,帶著細叔鎮頭鎮尾都兜轉遍了,這下誰都知道阿爸的那架單車頭,也知道阿公家的單車兩兄弟,大家把他們連起來叫了好多年,直到某日,突然不這么叫了,阿爸是阿爸,妹七是妹七,眾人都分得清楚,尤其是細叔讀完高中離家之后更明顯,阿爸也從未想過,細叔在心房內已為他加了許多道門鎖。所有人都是。在省城出事后的那個夏天,細叔林啟輝回到家鄉,特意帶了稀罕的榴梿,氣味在家里三日不散,但沒人敢動口,親戚對細叔就如對這榴梿一般,聚會時圍坐三圈,細叔就在中間,好似審問犯人,好似細叔才是那個窮兇極惡之人,而非受害者,大家也是吃飽喝足了無事做,都好奇出事的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么。日頭烈烈,穿透院里的苞蘿樹,烘熱眾人的皮膚,汗氣蒸騰撲在巴掌大的樹葉底下,細叔被這許多雙眼睛睇住,話都講不出,半日才擠出一句,磕磕巴巴復述完那晚的故事(當然,他故意隱去不提在歌舞廳做事),眾人卻聽得興起,細叔說那個變態佬肯定是個做木工的,他手上的老繭正是長日磨鋸子所致,他掐著細叔的脖子就像在丈量木材,品試木頭的手感,他把細叔壓在身下,膝蓋頂腰,細叔便動不了,那人大概有一百六十斤重,俯身時細叔能聞見他身上那股木屑的味道,那股味道恐怕沖多少次涼都無法消除,后來去指認那人,隔著鐵窗好遠就聞見了,躲也躲不掉,聽到這里眾人笑起來,特別是以前做過木工的六叔公,各親戚家里的椅子凳子都是他的功勞,六叔公還站起來向大家展示他的手,確實老繭累累,還嗅嗅身上的衣服,說,這輩子果然做不了歹事,一做就被抓,聽完大家更起了哄,氣氛熱烈,細叔的頭卻擺得愈低,發綹順著腦殼垂下來,有心人瞧見了,就說啟輝的頭發長得跟查某仔一樣,怪不得會給變態佬盯上,這話又把眾人的焦點拉到細叔的頭發上,那可是精心燙染、在舞臺上迷得老板神魂顛倒的頭發,卻對付不了這些鄉下的看客,又有長輩數落起細叔,說他上省城后,只顧著講白話,家鄉話竟不識講了,一趟下來,家族聚會開得有如細叔的批斗會,細叔自然不愉快,對這片環境更增厭惡,阿爸雖在一旁坐著,卻也不袒護,那個夏天他們的交流,加在一起不超過十句,兩人的隔閡從那時候開始,也可能更早,阿爸的消息很靈通,也許已經得知了一些風聲,只是沒能親自證實。細叔在家里耐不住十天,又要上省城去,依舊住他在新滘的出租屋,白天睡覺,夜里到歌舞廳里演出,連唱七八個小時,通宵至凌晨5點才回,但細叔也不覺疲憊,那時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后生仔,有的是使不完的精氣神,每天他都徒步從工作地點回家,幾公里路,幾乎是走到一半時,第一抹朝暉會從珠江面壓射過來,有時早有時晚,他也許是那個最敏銳感覺到太陽直射點在北回歸線上來回推移的人,此時海珠橋邊的大街上,早茶店早已開鋪,鮮蝦云吞和叉燒包蒸騰的香味漫出遮擋的布簾,招引來穿白襯衫喇叭褲帶公文包的上班族,還有自遠郊而來穿著解放鞋的工人,身上還沾著昨日未干的泥土,輪渡從橋下通過時,風把船頭的紅旗吹得獵獵響,卻也遮蓋不住從船內飄上岸來的廣播聲,那來自遙遠的首都的普通話字正腔圓,令細叔印象深刻,那必是一個個接連不斷的喜訊,如同懸掛在橋身上的招商信息,巨大的“健力寶”大字在朝陽下透亮,他一般吃完早茶后再過橋,加入在橋頭等待的單車潮里,等待一聲哨響,車潮便向前涌動,他被眾多腿部的蹬圈運動裹挾,眩暈在車鈴的齊奏里,等單車潮過去,他一個人的身影還在橋中央踟躕,好似時代的協奏曲里一個被突然敲下的休止符,但細叔是興奮的,這個世界突然涌現出這么多輛車,多年后他在日記里寫道,他的夢想是有一天能買輛永久牌單車。當然,后來誰都知道,這夢想不值錢了,而歌舞廳也會倒閉,梅艷芳也會變成冷門女星,會離開這個世界,但細叔就待在原地,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在歌舞廳里,歌能多唱一首是一首,也確實有那么多大佬,話曬都是他忠實fans,那些就算不是真的大佬,也要假裝自己是大佬的人,很給他面子,上來就當著眾朋友馬仔的面,夸他唱得好,連點他好幾首歌。歡呼聲中細叔感到陶醉,這才緩緩開喉,隨著樂句扭動四肢,氣息自胸腔沿喉管抵達鼻腔,幾番折射,在顱內鉆出個洞,仿佛若有光,他便沐浴在這夢幻的光之下,狂喜的震顫周轉全身,有人曾用傻瓜相機給他拍下靚照,那張攝于1993年4月19日的黑白照,精準還原了細叔巔峰時期的風采,他當時穿厚重的連衣舞裙,盤發髻,戴高頭飾,如一顆碩大的火龍果,右手拿麥,有力倚在腰間,左手向上前方挑出,似是舞蹈的起步動作,又似是一曲歌罷,撩動觀眾情緒的姿勢,最讓人震懾的是他的面部表情,他由上往下對著鏡頭,顴骨高聳,紅唇緊抿,鼻尖似梭,涂著厚妝的雙眼射出凜光,似乎要使所有底下的觀眾臣服,這是我從未了解細叔的一面,即使那只是光影的一瞬,仍然可以想象,現場有多少人為他狂呼,沖上舞臺,與他擁抱,吻臉頰,向他敬酒,把醺醺酒氣留在他的舞裙上,而我的阿爸親眼見證過這些,就在1993年的中秋,他趁假期悄悄上省城,從熟人處摸得細叔常駐的歌舞廳,傍晚一過就去蹲著,混雜在人群里,從頭到尾看完細叔的演出,細叔卻毫不覺察,直至舞臺燈熄后,細叔從后門溜出去食煙,阿爸也跟在后面,向他借火,彼時天蒙蒙光,細叔一時睇不清是阿爸,只當是陌生人,便跟阿爸同站在一株大葉榕下,無聲無息食完了一支煙,阿爸這時行近來,手提著袋子包好的月餅,朝細叔頭頂一掟,把細叔掟得暈頭轉向,頭飾呼啦啦掉了一地,細叔轉頭一看是阿爸,癡住了,講不出話來,阿爸丟下月餅袋子轉身就走,走路時他感到地面顫抖,顯然他是惱怒、傷心到極點,只想快快行開,當天早晨他就買了回去的車票,迷糊睡了一路,只記得閉眼開眼時似有白頭鳥在車窗外叫,依稀是他和細叔當年捉雀仔的情景,阿爸回到家里,飯都沒心思食,悶頭躺在床上長吁短嘆,阿媽也不知何事,盤問了幾日阿爸才肯開口講,妹七是好難回頭了,去大城市無人管,去那種地方賣姣也無怕丑,阿爸的奇遇講出來阿媽也驚,兩人一商量,都覺得應該給細叔娶個新婦,一來細叔也到了年紀,二來家里有新婦在,細叔的路也走不歪,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于是阿爸便多留意起同鄉的查某仔,尤其是那些出門在外的,他還托省城的同學做媒,只要碰到合適的,得閑就拉細叔出來吃飯。細叔二十四歲到二十五歲這兩年,介紹給他的對象不知有幾多,單論酒樓茶樓亦都不知去多少回,西關榮華樓和中山五路惠如樓的老板都成了熟人。細叔起初很抗拒,跟人約會時,如同龜鱉,默不作聲,人家看他這發型,也當是不正經人,因此都成流水落花,后來不知是不是因阿爸心誠,竟也碰到了個跟細叔投緣的,如今看來,也不知細叔是為了順阿爸心意,還是沒想明白,他們初次見面,聊得好愉快,吃完飯接著約看了電影,在越秀公園附近的一個小錄像廳,外邊掛著手寫的夸張大字黑板,他們挑了《開心鬼救開心鬼》那場,進去是個只有十幾個座位的小黑屋,到了放映時間,人們陸續入座,禮貌,與世隔絕般死寂,大家都緊盯著面前那塊二十二寸的屏幕,直至一道銀光劃過,圖像慢慢從暗不見底的視網的深淵升起,映得四周一片紅,細叔聽到了每個人心底同時升起的贊嘆,尤其是她,離他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觀看過程中她不歇地笑,劇情是很搞笑,他也笑,但完全比不上她那樣笑得前仰后合,撲灑了飲料,他從未見過有人的笑聲可以這樣從喉嚨根跳出來,以至于完場后他都忘了電影本身,哪怕里面有Beyond樂隊,尚顯青澀的李麗珍,有傳唱到如今的“黑鳳梨”,細叔只記得她不同尋常的笑,這查某仔對細叔也有好感,因細叔當時跟著大師練香功,就是那位來自河南的大師,在體育場里教萬人體操的,其功法練成后有香氣盈身,幾天不沖涼也并無異味,她便以為細叔認真講究,還噴了香水出來約會,誰知其實是美麗的誤會。后來兩人感情升溫,過年回鄉時,兩家一往來,那個愛笑的查某仔就成了我的細嬸,實際上我對細嬸沒什么印象,她來我們家時我才剛學會走路,她那存在于別人口中的雷暴似的笑聲,在我的記憶里卻仿佛積壓了無數烏云,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是阿媽講我聽才知,當初細嬸第一次來我們家,我正入迷于玩轆鐵圈跑來跑去,阿媽則堂前屋后地跟著我喂粥,細嬸大笑時,聲音從院子傳至大堂,在梁柱間回響,連供奉的神主牌都要抖三分,我就是在這笑聲中扔下了鐵圈,大眼骨碌碌地望著四周,似是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半日回過神來,這才肯坐下來喝粥,阿媽當時只覺得好笑,她相信幼年的我是存在那段記憶的,因為我很少有那種乖乖聽話的時刻,可惜的是,后天的教化把這些記憶遮蔽掉了。而細嬸也沒在我們家待多久,結婚第二年她生下我的堂妹,第三年便和細叔分開,女兒財產她都不要,那時堂妹還未滿周歲,細叔也是糊里糊涂,只能丟在老家讓阿嬤代管,堂妹要吃奶,日哭夜啼的,阿嬤就把艾草濡濕了喂到堂妹嘴里,這才強行使堂妹斷奶,日子一天天過去,堂妹倒是長得好,大腦袋,四肢瘦長但有力,舞起來虎虎生風,搶我的轆鐵圈還追不過她,長到五歲時細叔想領她去廣州養,堂妹死抱著阿嬤不松手,怎么都撕扯不開,細叔就諗到個辦法,硬的不行來軟的,就讓阿嬤哄堂妹上廣州玩,住一段時日,阿嬤再悄悄回鄉下,于是堂妹某日一覺醒來,發現阿嬤不見了,哭得腸斷,過好幾天才緩過來,然后死心,接受要同細叔一起生活,但堂妹一直記得此事,即便過許多年,她仍記得那個受兩個大人聯合欺騙的世界末日,猶如她記得剛和阿嬤來到廣州時,她們這輩子食過的第一支雪糕,菠蘿牛奶味,是細叔給她們買的,他們三人還去了環城東路的麥當勞,那是省城的第一家,那巨大的穿黃色連衫褲的充氣小丑公仔,就飄浮在銀色的招牌上方,她問阿嬤,那個公仔咪時候可以下來,阿嬤就同她講,暗暝時就會下來了,公仔也要睡覺,講完就咧嘴笑露出光禿的牙床,阿嬤的牙早在十年前就壞掉了,所以漢堡咬不動,薯條也只吃一點,倒是番茄醬吃得滿嘴都是,活像被打腫了唇,堂妹笑細叔也跟著笑。在那個短暫的夏日,堂妹、細叔和阿嬤在省城確實有過快活時光,他們還去過動物園,堂妹看到大榕樹下臥倒的老虎,大家都爭著合影,她也想合影卻又膽怯,細叔把她抱起,架在柵欄邊,她一邊畏縮得直掉淚,一邊又歡喜細叔的大手緊護著她的雙肩,令她感覺安全,自此她開始認識到,細叔不是那么壞的爸爸,如果要和這陌生又善變的世界相比,他確實是個好人,好到讓人覺得不現實,他本該有專屬于自己的人生賽道,他本跟人同居,堂妹到來之后,他把對方趕出去,又租了間更大的屋,足以裝下堂妹鬧騰的手腳,白天他教堂妹習字,用蹩腳普通話教她念“世上只有爸爸好”,讓她騎在脖子上,滿客廳里凼凼轉,或是跟堂妹玩捉迷藏,那時屋子雖大,卻徒有四壁,沒什么可躲藏的地方,他們次次都躲在床底,但也玩得好嗨,扮鬼似的大叫,有時他們會出門去行街,手拖手,沒頭沒尾咁游蕩,小影子交疊在大影子上,行到長堤大馬路再被一間間鋪頭的巨大燈箱影子壓滅,堂妹還記得,他們一起行路時,珠江的風從南邊吹來,那時江水剛剛開始有腥臭味,細叔就同她講,那些都是錢的味道,他還講自己見過有人半夜偷偷把錢藏在江底,講的好似真的那樣,等堂妹以后出嫁了,細叔說,他就把江底的錢撈上來當嫁妝,堂妹憨憨的就信了,當時在省城想賺錢的人就如江底的泥沙,跟著鈔票之流向前奔逐,流到深圳的工廠,然后是香港和澳門的后花園,堂妹雖然小,也隱約感覺被這些不安的靈魂所包圍,有一回深夜,細叔帶堂妹從外面回來,看到鄰居屋門大開,黑鼆鼆不見五指,有哀哭聲從角落傳出,堂妹怕鬼,嚇得險扯破細叔衣服,走近發現是鄰居霞姆,問了才知她仔偷了存款,說是去特區炒股搞投資,幾個月音信全無,昨天包租公來催她房租,說三天之內交不上,就把她的家私扔到街上給收破爛的撿走,細叔聽完直罵包租公惡毒,當即把當晚賺來的小費全給霞姆,又回屋拿了一些積蓄給她,這才心里安樂,但幾天后霞姆家仍然人去屋空,一聲招呼沒打,那些借出去的錢也沒下文了,細叔倒也不在意,只當是做了好事,而堂妹那陣子睡覺時卻不安寧,死摟著細叔的胳膊瑟瑟發抖,都因那晚而起,窮人扮鬼嚇的,害她夜夜做噩夢,還說今后她都不要半夜回家了,但那顯然無法實現,細叔夜里去歌舞廳返工,自然得帶上堂妹,她又沒法獨自在家,只能跟著細叔跑夜場,被交杯聲、吆喝和舞步踢踏地板聲環繞,臺上燈球彩光閃閃,她也不理會,只埋頭玩細叔給她買的咸蛋超人玩具。細叔第一次領堂妹去舞廳時,跟熟人介紹說這是他的女兒,他們都瞪大眼睛不能相信,他們的臺花什么時候結了婚,還有了女兒,毫不知情,像是憑空生出來的,況且細叔和堂妹長得并不像,更令人生疑,起初每輪到細叔上臺開嗓,唱起梅艷芳的“喝一口女兒紅,解兩顆心的凍”,就有人跟堂妹起哄,快看你爸在臺上表演啦,堂妹卻只瞥一眼,還是低下頭去,玩回手里的玩具,一來二去,便再無人管她,只當是外頭混進來的啞巴野孩子,堂妹就是如此和細叔度過無數個夜晚,直到咸蛋超人給玩到散架,摔斷了腿,堂妹也開始上學,細叔這才不帶她去舞廳,也是從那時起,舞廳開始行下坡路,準確說不是“行”,是急速向下俯沖,熟客都去得少了,生意亦越來越難做,細叔常駐的那家小南國,于2002年冬春交際時倒閉,細叔之后轉戰別處,但也不過是四處飄零,至第二年“非典”來襲,徹底斷了賣唱的念想,只不過堂妹的學費還得供上,細叔就想方設法去撈錢,給人家屋里做保潔,去生果檔給人幫手,在石牌村的牌坊下賣煙仔,也在老鼠街賣過DVD碟,那段日子他熬得艱難,也多受兄弟姊妹的接濟,他從不推辭,我阿爸就經常偷給細叔和堂妹塞紅包,惹得我阿媽噏東噏西,因我們日子也拮據,哪有余力幫他人,阿爸就沖阿媽吼:你去公園看看啟輝都搞咩鬼,我不幫他還是做乳兄的嗎?阿爸指的是細叔跟團去做馬戲,四處巡演,都演到我們老家縣城的家門口了,起初在小禮堂演,海報鋪得猩紅滿目,畫著碩大的蛇身美人頭,只不過蛇身畫得離大譜,倒像條鼻涕蟲,都沒人去看,后來又被人趕出禮堂,用面包車把全部家當都拉到公園,重新搭起戲棚,這才反而熱鬧起來,尤其是細叔演的美人蛇,二十元一位,來參觀的在棚外都排起長龍,講來也巧,我和阿爸事先都不知細叔來這邊做戲,那時恰逢我生日,阿爸帶我去公園玩,看到有人做馬戲就也跟著看,排了半天才進去,棚里裝飾成洞窟的外貌,射燈映得藍幽幽的,細叔就在最里面的玻璃缸里,只露出一顆頭,眼神依然閃亮,背后是一塊紅幕布,襯托得他的臉有如霞光飛起,頭發則自太陽穴往四周擴散,也似飄在云中,脖子以下是一截干黑細小的蛇身,跟腦袋不成比例,我開始有被嚇到,而細叔臉上仍掛著笑,是日常面對顧客程序般的笑,光線昏暗,我們起先并沒有認出對方,畢竟也好幾年沒見了,我站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偈,他問我多大了,有無兄弟姐妹,上幾年級,得知我今天生日,還給我唱了英文生日歌,我只當對方是個好看的姐姐,他聲細,不知是否捏著嗓子,仿佛來自播放著一段遠古卡帶的錄音機喇叭,我很快消除緊張,往他的方向行近了幾步,也許從某一刻起,他認出了我來,但沒有說破,仍像先前那樣跟我聊,我問他蛇身子怎么來的,他說天生就這樣,還擺動蛇尾巴給我看,他還講自己的來歷,說他來自北方的農村,他阿媽因避雨被蛇咬了一口,性命無礙,肚子卻一天天腫起來,之后就生下半人半蛇的他,所有人都嫌棄他,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受盡了人間苦楚,他便逃進山林里,后來碰到好心的捕蛇人收留,教他說話看字,因唱歌好聽,給馬戲老板看中,這才來這邊做事,這故事大概講過千百遍,他講得楚楚動人,我當時竟然真信了,講到最末他也哽咽,本來最后他還要唱首歌,但也唱不下去,這時參觀時間到了,有人來催促我離開,我便跟他告別,轉身時細叔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扭過頭去看他,看他那亮閃閃的眼神,我認出了他,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跑出去撞在阿爸懷里,緊張到全身發顫,盯著阿爸想講什么卻講不出,臉憋得通紅,眼眶都擠出了眼淚,阿爸以為我給美人蛇驚怔了,也慌起來,抱著我揉了半晌,這才從我口中得知真相,又驚又氣,把邊上的草地都跺出一個凼來,便也買了票進去,讓我在外面等著,我等了仿佛有個把世紀之久,等著阿爸的火氣把那吊著的黑棚子掀翻,但最終沒有,阿爸靜靜地行出來,精氣神好似給吸走了一般,見到我就拉我回家,路上一句話都不說。無人知他們在棚子里講了什么,也許是某個秘密的交易,自此阿爸似乎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接受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他一個鄉下教師無法理解的規矩,幾天后細叔的馬戲團從我們縣城離開,而且再也沒有出現,細叔這趟并沒有分到多少錢,返到廣州依然做點小本生意,龍洞、赤崗、棠下、羅沖圍,都有他的身影,堂妹有時放了學,也過來尋他,幫他拉客,拉多了細叔就趕堂妹回去,讓她好好寫作業才是正經事,堂妹的功課一直很好,可不是寫作業寫出來的,主要是靠天賦,聰明,都不用去奧數班,題也能解出來,細叔很是為堂妹驕傲,覺得苦沒有白吃,逢人說起自家的查某仔,白臉皮上都飛起笑的褶皺,那時細叔也不再年輕,人說苦在相中,紋理也悄然爬上嘴邊和眼角,有次雨天送貨,重摔一跤,摔壞了顴骨,消腫后周圍肌肉仍然接不上,臉部動作大點,那里便出現一個坑,一道淺影,卻是生活無法填補的深坑,照鏡子時他都心驚,破相至此,重返舞臺的希望已然渺茫,在家里他也不敢哼歌,怕打擾堂妹,以前買的堆積如山的盒式卡帶,連同那臺老化的錄音機,在一次搬家中當廢品賣掉了,他只有在外頭做工閑一陣時,和工友在水溝邊食煙仔,食飽了精神足了,才亮嗓子唱幾段“照照鏡難再次禁閉,獨自渴望著安慰,你遠去連帶愛意暖意也流逝”,又或是“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歡欣總短暫未再返,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因他煙仔食得多,痰梗在喉中,聲音都像磨砂,以前他還嫌自己聲音太過清亮,現在似乎更像梅姐的聲線了,工友都聽得出神,好似天上掉下來個神仙,早前竟不知細叔還會這種技能,有人就說笑道,歌唱這么好聽,他們得多聽幾首,不然下次就只能在電視上聽了,細叔聽到這話,也就跟著一笑,笑聲里既有遺憾,也有快樂,在無聊日常的汪洋大海之上,普通人淺薄的情感如同冰片浮蕩,倏忽間便不知被卷到哪里去,這點他體會最深。到了年末,有天夜里,細叔剛放工,有個熟悉的工友匆匆趕來,把他拉去燒鵝鋪頭,說是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那人嘴邊還留著未嚼完的鵝肉的慌亂,他跟著去到店里,那柜臺上的大電視畫面閃來閃去,拍醫院門口的靈車,被無數記者和攝像機團團圍住,接著底下的字幕就宣布了梅艷芳的死訊,那些來送別的藝人個個出場,發表講話,親昵地叫著阿梅阿梅,細叔都不知他們在講什么,只傻傻地望著那些嚴肅而僵硬的面孔,覺得天地間的面孔似乎只剩那么一個,所有人都長得這般,如此而已,他魂蕩蕩地走出去,工友跟上去,想拍拍他肩膀安慰下,誰知他一拍就倒,腿腳好似蒸熟的蝦軟蜷起來,把工友嚇一跳,但細叔馬上用力爬起來,裝作什么事也沒有,還回頭沖工友笑。離開原地,行到黑巷子里四處無人,這才放聲哭,把苦水都掏出來,這一日細叔記得深刻,2003年12月30日,距離新年還有兩天,眼看這年就要熬到頭,結果老天還要跟他開個超級玩笑,梅姐患病的消息,細叔先前看過報,她這么后生,比細叔也大不了幾歲,細叔怎么也料想不到她的離世,世上唯一明白他的人也走了,也是從此時起,細叔改了心態,辭了所有工返到屋里,除去學校接送堂妹,什么也不干,昏昏沉沉度了半月,家里的米袋都空了,細叔這才四處籌到些錢,買輛二手單車,圓了當年的夢,再添置個大鍋桶,炒好魷魚放在里面,騎著車在消夜檔的大路上販賣,賣的當然不只是炒魷魚,細叔重新燙染了頭發,化好妝,穿上艷麗襯衫,仍像當年在歌舞廳一般,親自下場陪人喝酒,劃拳,請人點歌唱,一支歌十元,拿到小費就說多謝老板,轉到下一桌繼續作陪,開始時大家還覺得怪,久了就變得有趣,照顧他營生的客人越發多起來,一晚下來也能掙幾百,細叔又挨得苦,幾乎夜夜都去,凌晨才回來,后來遠近有了名氣,大家都喊他“魷魚輝”,誰都知他那精準可比瑞士名表的出現時刻,也只有每當他推著那輛載著炒魷魚的單車從街角緩緩走來,深夜的節目才開了幕,滿街的消夜檔才有了魂,有人還專門跑過來這邊食消夜,就為了跟他攀談幾句,細叔最早不懂跟人聊天,也是日子久了練出來的,撞到新面孔,幾杯酒下肚,也能跟人打得火熱,話題盡處,就翹起蘭花指,撫撫鬢角的頭發,唱幾段“孤身走我路,獨個摸索我路途”,有時即興生智,把故事改入歌詞,唱出來也引得全場叫好,輝哥輝哥地叫,細叔也覺得享受,似乎好久沒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比以前在歌舞廳唱歌時有過之無不及,這輩子兜兜轉轉,還得豁出面子,才能掉進一個舒服的坑里。如此唱了幾年,細叔還清了債務,包括借我們家的錢,但他有意避開我阿爸不見,自覺沒面,其實家里人都知他做什么討食,知他不容易,這么多年也都看淡了,唯獨他自家查某仔,也就是我的堂妹,逐漸和他隔閡起來,因學校里同學取笑她,笑她阿爸不男不女,屎窟鬼,還成群結隊地捉弄她,在她座位上粘嚼爛的口香糖,跟老師打小報告,捉來蟲子偷放在她筆盒里,堂妹一聲不吭地受著,不敢跟第二個人提起,心里卻越來越怨恨起自家阿爸,都搞些不正經的營生,害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考試考得再好有什么用,有這樣的阿爸,在別人眼里就永不能翻身,而細叔全然不知,見堂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入小屋,交流漸少,還當作是女仔大了,青春期早到的小情緒難以捉摸,細叔便也不太管,兩人相依為命多年,細叔覺得兩人自然有種默契,也是最了解對方擺碗筷的姿勢、開始犯困的鐘點、雙腿并攏膝蓋是否能相碰的人,從某個時候開始,很早的時候,細叔就不再把堂妹當成自己的查某仔,更似是自己的小妹,甚至,是某個迅猛生長而終將無法被自己理解的生命,就如他自己無法被阿爺阿嬤理解,終有一日,堂妹也會重蹈他的命運,不斷往下復制的家庭關系怪圈,細叔早預料到這里,他給心里的鬧鐘上了發條,預設它會何時響起,但從未想過會是此時,某次家長會之后,穿著高跟鞋、短發英氣的班主任把一張揉成團的紙扔到他手里,他小心地打開,睇完又小心地疊好,一張從作業本撕下來的格子紙,上面寫清楚了堂妹對他的看法,他過目不忘,記住其中的每個標點,歪扭的筆畫,如侵入心臟的一塊黑斑,過了些日子,他才能平靜下來,和堂妹交流此事,然而每次交流都無效,堂妹甚至會沖出家門,走到大街上,漫游到隔日晏晝才返,早已餓得無氣無力,仍不服軟,以示對細叔反抗,細叔一來心疼,二來怕她出事,倒也沒什么辦法,只能暫時休戰,令問題延宕,直到該解決的時候再解決好了,細叔想,堂妹年紀還小,等大個女了自然會理解他的。想雖是這么想,細叔仍覺委屈,當時已有電視臺的記者尋到消夜檔來,找他做采訪,他也順著把那些委屈,通通丟進烏黑促狹的攝像鏡頭里,當焦距拉近,細叔臉上紋路的暗影愈深,有熟悉的后生仔過來跟他打招呼,遞煙、碰杯,細叔就拉著人家用白話講,1995年他老婆跟他離婚,丟下個女仔給他,這么多年來,一分錢撫養費也沒給到他,他辛辛苦苦把女仔養大,供她讀書,現在好了,日子好過點了,他寶貝女仔反而不認他,嫌他做這行丟人,睇低他,細叔邊說邊攥緊酒杯,情緒也難抑制,說他就去問他寶貝女,你那些同學的父母,有在街邊掃地剪草的,有在廠里戴手套焊金的,有在商場里做保安馬仔的,你有未笑過他們?不然笑自己阿爸做什么?

      ……

      (未完,全文見《十月·青年專號》2023年增刊)

      索耳,1992年生于廣東湛江。編過雜志,做過媒體,策過展,現居廣州。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曾獲潑先生獎、“《鐘山》之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