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從《一千零一夜》開始
《一千零一夜》,博爾赫斯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書名?!耙磺б埂本褪恰坝肋h”,“一千零一夜”就是“比永遠還要遠”,就是“永恒”。所以,英文里表達“永恒”用的就是“forever and a day”(永遠零一天)。在寫作意義上,“一千零一夜”讓整體變成個體,讓模糊變得具體,讓整體與個體相融,讓模糊與具體交織?!耙磺Я阋灰埂币沧屆恳粋€夜晚變成“這一個”夜晚,讓每一個故事變成“這一個”故事。由此,永恒以瞬間的形式出現(xiàn),無限同時意味著有限。
“一千零一夜”,僅就題目所示而言,既是終結(jié),也是開端,因為它意味著將進入下個“一千夜”的循環(huán)。博爾赫斯曾著有名詩《循環(huán)之夜》:
畢達哥拉斯辛勤的門徒知道:
星辰和人世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不已;
命定的原子將會重組那噴薄而出的,
黃金的美神,底比斯人,古希臘廣場。
在未來的時代,半人半馬怪,
將要用奇蹄圓趾踐踏拉庇泰人的胸膛;
當羅馬化為塵埃,在發(fā)臭的迷宮,
牛頭怪在漫漫長夜里奔突,咆哮不已。
每一個不眠之夜,都會毫發(fā)無爽地重現(xiàn),
而寫下這詩的手將從同一個子宮里再生。
鐵甲的軍隊,要筑起深淵。
(愛丁堡的大衛(wèi)·休謨說過同樣的事。)
詩中出現(xiàn)的眾多知識充溢著理趣,而義理正是詩歌的骨頭;詩中也有著隱蔽的情緒,而情緒正是詩歌的血肉,其中“子宮”不僅是血肉,還要生出血肉,進入人世的循環(huán)。博爾赫斯的詩,常令我想到宋詩中最好的部分: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tài)宛然。詩中提到的眾多知識當中,首句中的畢達格拉斯和末句括號中的休謨,不可輕易略過。
畢達格拉斯最早從數(shù)學(xué)角度,列舉出各種矛盾關(guān)系,包括奇數(shù)與偶數(shù),陰與陽,一與多,善與惡,直與曲,有限與無限等等。在《一千零一夜》中,這些矛盾關(guān)系都將得到完整呈現(xiàn)?!耙磺Я阋灰埂?,一千是偶數(shù),偶數(shù)為陰;一千零一是奇數(shù),奇數(shù)為陽。故事由宰相女兒山魯佐德講述,聽者則是因戴過綠帽子而嗜殺成性的國王山魯亞爾,以及山魯佐德的妹妹。在成書過程中,故事雖由男性輯錄,但卻假托女性來講述。女性講述的每一個故事,都是從薄暮講到黎明。講述的故事和故事的講述,就是善與惡斗爭的過程,就是生與死博弈的過程……在這里,語言不僅丈量了落日到旭日的距離,也丈量了生與死的距離?!耙磺Я阋灰埂保褪且磺Я阋淮侮庩栂嗫讼嗌磺Я阋淮紊老鄤e相依。而對于大衛(wèi)·休謨,我曾多次引用過他的名言:經(jīng)驗就是活潑的印象,它是所有思想的來源和材料。
博爾赫斯很少提到“子宮”:他從女人的子宮里來,但女人的子宮卻沒有生出他的子嗣。因為只發(fā)生一次的事,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所以他只是偶爾想起。而當他偶爾想起,并讓它進入自己的詩行,博爾赫斯就再次回到了子宮,借由他寫詩的手得以再生,并因為再生而與上一次生命共同構(gòu)成了獨特的節(jié)奏。此時,他的詩歌就具有獨特的節(jié)奏,我可以把它看成了命運的節(jié)奏。最好的小說如同最好的詩歌一樣,它的節(jié)奏就是命運的節(jié)奏。此時我想起了布朗肖的名言:人的命運就是上天的節(jié)奏。
甚至可以把博爾赫斯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迷宮”,看作是對“子宮”的模仿。那里有他的迷惘,他的虛無,還有再生的期盼,盡管再生還會再次進入迷宮,就如推巨石上山的人還會回到山下。從子宮到迷宮,即是從迷宮到子宮,生而為人仿佛就是時間的囚徒。所以博爾赫斯在自傳性詩歌《盲人》中寫到:
我是朦朧的時間的囚徒,
沒有黎明和黃昏,只有夜晚。
我只能用詩歌,
塑造我荒涼的世界。
只有把兩首詩放到一起讀,才能讀出“同一個子宮”和“時間的囚徒”說的就是“時間的子宮”。
根據(jù)博爾赫斯的考證——這當然也是常識,《一千零一夜》就是從“時間的子宮”里誕生出來的。它產(chǎn)生的過程很神秘,難以詳述,因為它是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性別的人,在漫長時間里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的一部書。每一個參與創(chuàng)作的人、參與整理的人,都將其個人經(jīng)驗帶入了作品。這些紛紜復(fù)雜的個人經(jīng)驗,在“時間的子宮”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然后一次次降生,然后又以不同的語言在世界各地傳播,如同游子返鄉(xiāng),被人圍觀。圍觀者希望從游子那里聽到新的故事,并從那故事中辨認出自己的形象。
《一千零一夜》中的第351夜,山魯佐德講述了一個題為《一夜成富翁》的故事。相傳古時候,巴格達有位富翁,家財萬貫。但時隔不久,家財耗盡,變得一貧如洗。他無可奈何,只有通過艱辛勞動才能維持生計。一天夜里,他疲憊不堪,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遇見一個人對他說:“你的生路在米斯爾,到那里去謀生吧!”他醒來后立即啟程前往米斯爾。當他到達米斯爾時,天色已晚,便睡在一座清真寺里。清真寺旁有一個宅院。就在那天夜里,一群盜賊進了那座清真寺,由清真寺溜進那座住宅。宅主聽到了動靜,立即大喊大叫起來。省督帶人前來抓賊,賊見有人來,慌忙逃走了。省督離開那家宅院,走進清真寺,發(fā)現(xiàn)了睡在那里的那個巴格達人,便將他抓走,嚴刑拷打。三天后省督才提審他:“你打哪兒來的?”“我從巴格達來。”“你來米斯爾有何事???”“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人對我說:你的生計在米斯爾,到那里去謀生吧!我來到米斯爾,發(fā)現(xiàn)夢中人告訴我的生路竟是挨打?!笔《揭宦牐笮Σ恢梗骸澳氵@個沒有頭腦的家伙!我曾做過三次夢,都夢見一個人對我說,巴格達有座房子,院內(nèi)有座小花園,園中的噴水池下面埋著大筆錢財,你趕快去巴格達取吧!盡管這樣,我都沒到巴格達去。你竟然為了夢中見到的事,輾轉(zhuǎn)奔波。要知道,那都是幻夢。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講到此處,眼見東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山魯佐德戛然而止。到了第二夜,也就是笫352夜,夜幕降臨,山魯佐德接著講到:陛下,省督給了那個巴格達人幾個第納爾,并且說:“拿上這幾個錢當盤纏,回家去吧!”那個巴格達人接過錢,一路辛苦跋涉,返回巴格達。原來,省督夢中的那座房舍,正是巴格達人的家宅。巴格達人回到家中,到噴水池那里一挖,果真發(fā)現(xiàn)那里埋著許多錢財。安拉開恩,他一下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講到這里,妹妹杜雅札德說:“姐姐講的故事多精彩、有趣、動人?。 鄙紧斪舻抡f:“如蒙陛下許可,我講一個更精彩、更絕妙的故事?!眹跽f:“講下去!講下去!”于是,另一個故事開始了。
博爾赫斯的小說《兩個人做夢的故事》幾乎重寫了這個故事,保羅·科埃略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則進一步擴充了這個故事。借用德勒茲的概念,這三者之間既有“深邃的重復(fù)”,也有“純粹的差異”。德勒茲說,當代小說藝術(shù),無論是其最為抽象的反思,還是其實際操作的技術(shù),都圍繞著差異與重復(fù)旋轉(zhuǎn);無意識,語言,藝術(shù),無論在哪個領(lǐng)域,重復(fù)本來的力量都得到了發(fā)現(xiàn)。德勒茲本人就是博爾赫斯的鐵粉。博爾赫斯以給想象中的著作寫評論的方式寫小說,深刻地啟迪了德勒茲看待哲學(xué)史的方式。德勒茲其至通過閱讀博爾赫斯來解讀萊布尼茨,而萊布尼茨正是博爾赫斯喜歡的哲學(xué)家,我無數(shù)次看到他對萊布尼茨的引用。我是否可以將這種相互的引用和啟發(fā),看成是另一種重復(fù)與差異?這讓我想起博爾赫斯在《永生》中的獨白:“在永生者之間,每一個舉動(以及每一個思想)都是遙遠的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舉動和思想的回聲,或者是將在未來屢屢重復(fù)的舉動和思想的準確的預(yù)兆。經(jīng)過無數(shù)面鏡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會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有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的轉(zhuǎn)瞬即逝。”
重復(fù)即是回到“時間的子宮”,然后再生一次。博爾赫斯臨死前之所以執(zhí)意回到瑞士,就是因為瑞士就是他的“時間的子宮”。博爾赫斯終其一生都是懷疑論者,都是個人主義者。他說,“個人為上,社稷次之”。但是,將“個人”與“社稷”并論,正說明后者在他心中亦占據(jù)重要位置。臨近生命的終點,他因阿根廷正在民主重建與專制復(fù)辟之間搖擺而備受困擾,彷徨于無地,所以他要在“意識到自己的意識正在喪失”之前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到達一個多元、包容的和諧之城。這個和諧之城,對他來說就是瑞士的日內(nèi)瓦。他在14歲的時候曾隨父親來過瑞士,在這里完成了中學(xué)教育,并且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初戀。博爾赫斯六十歲之前的情愛生活已是一筆爛賬,在他的各種傳記里出入的女人,除了性別一致,年齡、芳名、家世、學(xué)歷,簡直亂成了陣勢。其中有個女孩的名字經(jīng)常被人提起:諾拉。有資料顯示,博爾赫斯正是在瑞士認識這個女孩的。當時她只有15歲。博爾赫斯在日記中描述她:“一頭秀發(fā),光澤照人,身材高挑,步履輕盈?!碑斨Z拉出版第一部詩集的時候,博爾赫斯給她寫序:“她激情滿懷,就仿佛一面在空中獵獵飄揚的旗幟。我們傾聽著她令人激動、令人心潮起伏的詩篇。我們仿佛看到,她的嗓音就像一張總能射中獵物的硬弓?!钡母赣H阻止了這段愛情。現(xiàn)在,他回到瑞士,就是要說明,若有來世,那么生命和愛都可以從頭再來。
博爾赫斯最后一部小說集中的最后一篇小說《烏爾里卡》,是博爾赫斯在《阿萊夫》之外,少有的直接描寫愛情的小說。小說中有一個關(guān)鍵詞:肉體的形象。他在小說中寫到:“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烏爾里卡肉體的形象?!睘槭裁床皇恰叭怏w”,而是“肉體的形象”?在這里,與其說他把具體的肉體抽象化了,不如說他把抽象再次具體化了。這首先與博爾赫斯本人的身體狀況有關(guān)。作為一個盲人,當博爾赫斯在書中寫到主人公占有一個女人的時候,在博爾赫斯本人的感受中,占有的其實是他以前看到過的女人的形象,雖然書中的男主人公并不是盲人。這是作家個人經(jīng)驗直接融入書中人物身上的真實例證。博爾赫斯晚年接受采訪時說:“現(xiàn)在,我認為我最好的小說是《烏爾里卡》。據(jù)我的朋友說,這是我寫過的唯一的故事,其它故事都可以視為它的草稿。”他這么說,是因為這篇小說最接近他個人的真實經(jīng)驗。他在這篇小說的開頭寫到:“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實,或者至少忠于我個人記憶所及的事實?!碑斔麑懴逻@句話的時候,他并不是在玩弄敘事花招。而我之所以重視這篇小說,除了這篇小說直接寫到他的個人經(jīng)驗,還因為我把他在小說中提到的“肉體的形象”看作可以與“時間的子宮”相對應(yīng)的詞語,就像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
“我”很想說,我是在約克市的修女院初次見到她的,那里的彩色玻璃鑲嵌的長窗氣象萬千,連反對圣像崇拜的人都極力保護它。這句話與小說的故事沒有直接關(guān)系,惜墨如金的博爾赫斯為何要這么寫?這是為了說明,男女之愛,可以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就像美可以穿越意識形態(tài)。小說接下來寫到,但事實上,“我”是在城外的北方旅館的小餐廳里認識她的。當時她背對著我,有人端給她一杯酒,但她謝絕了?!拔覔碜o女權(quán)運動,”她說,“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煙酒叫我討厭?!彼胗眠@句話表現(xiàn)自己的尖銳,“我”猜她決不是第一次這么說。后來“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我們也都并非永遠言如其人的。她說她去參觀博物館時已經(jīng)過了開放的時間,但館里的人聽說她是挪威人,還是放她進去了。在座有一個人說:“約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薄耙稽c不錯”,她說,“英格蘭本來是我們的,后來喪失了。如果說人們能有什么而又能喪失的話?!边@時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萊克有一句詩談到婉順如銀、火灼如金的少女,但是烏爾里卡卻是婉順的金。她身材高挑輕盈,眼珠淺灰色。需要稍加留意:此處對烏爾里卡的描述,與他早年在日記中對諾拉的描述是相同的:身材高挑輕盈。有人給“我們”作了介紹,“我”告訴烏爾里卡,自己是大學(xué)教授,哥倫比亞人。“哥倫比亞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那是文件證明之類的問題?!痹谶@里,他們既表明了自己的種族,自己的文化背景,同時又說明,那其實沒有意義:眼下,我們是超越了種族和文化背景的男人和女人。第二天早上,“我們”在餐廳里再次相遇。夜里剛下過雪,窗外白茫茫一片,荒山野嶺全給覆蓋了。餐廳里沒有別人。烏爾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下。她說她喜歡一個人出去散步,接下來小說描寫了“我們”散步的情景。“我”說“我”聽到了狼叫。女人說,英國已經(jīng)沒有狼了。英國當然還有狼,那么女人這么說是什么意思?這是說在英國這個高度工業(yè)化的國家,那種大自然本身的美,那種天然的人性、獸性,已經(jīng)大為減弱。然后,女人提到了英國散文家德·昆西。我們知道,德·昆西有一篇著名的散文《流沙》:“悅耳的喪鐘聲,從不知多遠的地方飄來,為那些黎明前去世的人哀唱。它喚醒了睡在舟中的我,舟正停泊在熟悉的岸旁?!边@個德·昆西在17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孩安娜——與博爾赫斯愛上諾拉的年齡相仿。安娜雖是妓女,卻曾傾囊救助醉死的德·昆西,地點是在牛津街。此后很多年,每當?shù)隆だノ靼菰L倫敦,都會來牛津街尋找安娜,他相信只要他看到安娜,一定能夠把她從無數(shù)女人的面孔中分辨出來,但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安娜。現(xiàn)在請注意這個女孩的年齡,15歲,這也是諾拉遇到博爾赫斯時的年齡。散步的時候,烏爾里卡說:“德·昆西在牛津街的茫茫人海里尋找他的安娜,我將在倫敦重循他的腳步。”烏爾里卡下午要去倫敦,“我們”的行程是錯開的,因為下午“我”將去愛丁堡。但“我”是怎么回答呢?我說:“德·昆西停止了尋找,我卻無休無止,尋找到如今?!睘鯛柪锟ㄕf:“也許你已經(jīng)找到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說,我就是你的安娜。所以,博爾赫斯很自然地寫到:“我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對我來說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唇和眼睛。她溫柔而堅定地推開我,然后干脆地說:‘到了客棧我就一切聽你的?,F(xiàn)在我請求你別碰我。’”在客棧里,小說寫到:“我”到了樓上,發(fā)現(xiàn)墻上有深紅色的壁紙,上面有水果和禽鳥交織的圖案。烏爾里卡先進了房間。房間幽暗低矮,屋頂是人字形的,向兩邊傾斜。期待中的床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鏡子里,邊緣拋光的桃花心木使“我”想起《圣經(jīng)》里的鏡子。烏爾里卡已經(jīng)脫掉衣服。“我”覺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鏡子都不復(fù)存在。然后,“肉體的形象”這個詞出現(xiàn)了:“時間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烏爾里卡肉體的形象?!?/p>
仿佛是要完成一個使命,他們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向?qū)Ψ浇怀隽遂`與肉;仿佛是要完成一個儀式,他們?yōu)榱烁鎰e而相聚,為了分手而相愛。這個使命和儀式,就是人類最為錯綜復(fù)雜,但仿佛每個人都在經(jīng)歷的故事。所以,它是地老天荒的,它一直在黑暗中運行,在黑暗中蕩漾。它已被無數(shù)人寫過,現(xiàn)在它被博爾赫斯以近乎寓言的形式重新寫過。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這個“肉體的形象”,是烏爾里卡的形象嗎?不,它是博爾赫斯所有夢想中的女人的形象,是由一系列的諾拉生發(fā)出來的。這個從“時間的子宮”里生發(fā)出來的形象,被博爾赫斯命名為烏爾里卡。所以,烏爾里卡不是肉體,是肉體的形象,是經(jīng)驗的形象。
再回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與山魯佐德講述的別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國王,竟然忘記把山魯佐德殺了。于是,一千零一夜之后,山魯佐德終于得救了,山魯亞爾也重新成為一個受人愛戴的國王,而且與山魯佐德相親相愛。講故事的山魯佐德,不僅讓自己得救,也拯救了國王,因為她使他恢復(fù)了人性。她也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使舉國的女子免遭屠戮。在這里,故事本身的教化功能得到強調(diào),語言介入現(xiàn)實政治與公共生活的能力得到強調(diào)。不過,當我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截至2023年10月30日,本次巴以沖突中,巴勒斯坦已經(jīng)死去8525人,以色列已死去1405人。而且這個數(shù)字每分鐘都在被炮彈改寫。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的人,每天都打著算盤,統(tǒng)計著死傷的人數(shù)。算盤打得太響了,此時你坐在寫字臺前都能聽到。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打算盤的人,本該在月圓之夜坐在一起再次講述和傾聽《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他們以前肯定聽過這些故事,他們是沒有聽懂,還是覺得那只是童話故事?莫非山魯佐德未能轉(zhuǎn)世,只有山魯亞爾傳世至今?由于未被“佐德”,山魯亞爾才愈加殘暴?
正如我已經(jīng)提到的,博爾赫斯的《兩個人做夢的故事》與山魯佐德在第351夜講述的《一夜成富翁》幾乎一樣。按照現(xiàn)在的學(xué)術(shù)規(guī)范,它甚至無法排除抄襲的嫌疑。但是,如果仔細辨別,你可以發(fā)現(xiàn)博爾赫斯對原來的故事進行大幅度的改寫,使它從一個傳說變成了現(xiàn)代小說。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原文沒有的,但這句話非常重要:“這個故事是阿拉伯歷史學(xué)家阿里·伊夏吉在哈里發(fā)阿里·馬姆恩(公元786-833年)在位的時候講的。”博爾赫斯說得跟真的似的。人物、人物身份都非常具體,時間則是既具體又模糊。這倒應(yīng)了《紅樓夢》中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反過來說,就是真作假時假亦真。小說的第二句話是:“有些值得信任的人曾經(jīng)在文字記載中說(但是只有安拉是全知全能而且不睡覺的)……”這是再次引用,再次證明這個故事曾經(jīng)進入過歷史,曾經(jīng)有文字記載。記載的是:從前在開羅有一個人,擁有巨額財富,然而出手很松,生活放蕩,以致家產(chǎn)蕩盡,只剩下父親遺留下的房子。過了不久,他不得不靠勞作謀生。他干活那么辛苦,有一天晚上不免在自己的花園里的一株無花果樹下睡著了,做起夢來。夢中有一個人來拜訪他,那人渾身濕透,從嘴里拿出一枚金幣,對他說:“您的財富在波斯,在伊斯法罕,到那里去尋找吧?!迸c《一千零一夜》相比,這個人的出發(fā)地從巴格達改成了開羅,目的地從米斯爾改成了伊斯法罕。第二天一早,這個人醒來就出發(fā)了。他長途跋涉,遇到了沙漠、海洋、盜匪、偶像崇拜者,遇到了河川、野獸以及人類的種種危險,終于到達了伊斯法罕。但是一進城門,天就黑了下來。他走進了一座清真寺,在院子里躺下來睡覺。清真寺有一座房子。由于全知全能的安拉的安排,有一幫盜匪進了清真寺,然后從這里闖進隔壁的房子。盜匪的聲音驚動了房子的主人,醒過來的主人大聲呼救,巡邏隊隊長率領(lǐng)官兵來到,把盜匪嚇得爬上屋頂逃之夭夭。隨后隊長命令在清真寺搜查,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從開羅來的人,用竹鞭將他揍了一頓。兩天后,他在監(jiān)獄里蘇醒過來,隊長把他叫過去問話:“你是誰,從哪來的?”他說:“我從知名的城市開羅來,名叫穆罕穆德·阿里·馬格里比?!标犻L問:“你為什么到伊斯法罕來?”這個人想,還不如說實話的好,就說:“我是被夢中的一個人所指引,到伊斯罕來的,他說我的財富在這里等著我。可是等我到了伊斯法罕,他所說的財富原來就是你那么慷慨地賜給我的一頓鞭子?!标犻L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嘴里的臼齒都露了出來:“你這個人啊,真是蠢透了,是毛驢和魔鬼生的吧?我呢,接連三次夢見開羅的一座房子,它的庭院里有一個花園,花園往下斜的一頭有一座日晷,走過日晷有一株無花果樹,走過無花果樹有一個噴泉,噴泉底下埋著一大堆錢??墒俏覐膩頉]有去理會這些荒誕的夢兆。你呢,你這個毛驢和魔鬼養(yǎng)的家伙,竟然相信一個夢,走了這么多路,不準你再在伊斯法罕露面了。把這幾個小錢拿去,滾吧!”這個人拿上了錢,走上了回家的旅程。他在他的花園(就是隊長夢見的那個花園)的噴泉下面挖出了一大筆財寶,安拉就是這樣大量地賜福給他,報償了他,抬舉了他。安拉是慈悲為懷的,安拉是無所不在的。
博爾赫斯都做了哪些改動,使原來的故事變成了博爾赫斯的小說?題目變了,從《一夢成富翁》變成了《兩個人做夢的故事》(又譯為《雙夢記》)。前者強調(diào)的是致富的偶然性,后者的主題顯然不是寫如何致富的,而是如何看待夢,如何看待夢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主人公顯然比隊長更相信夢,他不僅相信自己的夢,而且相信隊長因為他講述的夢而順口說出來的夢,但隊長編造出來的夢卻無比接近事實。顯然,對博爾赫斯來說,夢即現(xiàn)實。在博爾赫斯的小說中,主人公擁有了自己的名字穆罕默德·阿里·馬格里比,仿佛歷史上實有其人。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也改了,巴格達改成了開羅,米斯爾變成了波斯的伊斯發(fā)罕。為何要將巴格達改成開羅?這是因為在博爾赫斯筆下,開羅從來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他在《阿萊夫》中這樣描述開羅的清真寺:“去開羅清真寺禮拜的信徒們清楚地知道,宇宙在就在它中央大院周圍許多石柱之一的內(nèi)部……把耳朵貼在柱子上的人不久就宣稱聽到宇宙繁忙的聲響……清真寺建于七世紀,但石柱早在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之前就從其他寺院遷來了?!比绻屛椰F(xiàn)在改寫這篇小說,我將毫不猶豫把這段文字放進去,因為這段文字足以表明,這個清真寺和這里的石柱,事實上逸出了宗教的范疇,而成為宇宙的中心。至于將米斯爾改為伊斯法罕,則是因為伊斯法罕更有真實的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它是古波斯的首都,是古絲綢之路上的要地,今天依然是伊朗的著名城市。主人公尋夢的過程變得更加具體了。原來只是說:“他醒來之后,立即啟程前往米斯爾。當他到達米斯爾時,天色已晚,便睡在一座清真寺里。”現(xiàn)在卻寫的非常具體:“他長途跋涉,遇到了沙漠、海洋、盜匪、偶像崇拜者、河川、野獸,以及人類的種種危險?!边@里羅列的種種危險,就是人類可能遇到的艱難險阻。小說的結(jié)尾變了,《一夢成富翁》里說,主人公一下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而博爾赫斯,則弱化了這個巧合,而突出這是安拉的意志,是人的命運。一個兩千字左右的故事出現(xiàn)這么多的改寫,我們當然有理由說這是博爾赫斯的故事。正是因為這些改寫,我們可以認定,它不再是傳說,而是一篇現(xiàn)代小說。
現(xiàn)在要問的是,博爾赫斯為什么要改寫這個故事,《一千零一夜》的眾多故事中,博爾赫斯為何選擇重寫這個故事?這涉及到當代寫作要處理的一系列問題。博爾赫斯很喜歡柯勒律治,柯勒律治有一句名言:“如果一個人在睡夢中穿越天堂,別人給了他一朵花作為他到過那里的證明,而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花在他手中……那么,會怎么樣呢?”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認為,這個人往返開羅與伊斯法罕之間所經(jīng)歷的一切苦難,都是他到過天堂的證明。如何處理夢與現(xiàn)實的交織,這是卡夫卡以來很多小說家要處理的問題。所以,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博爾赫斯的寫作應(yīng)該放在卡夫卡開創(chuàng)的小說譜系中去考查,這是一個有別于契訶夫式寫作的小說譜系。這個譜系的作家寫的是什么呢?用美國詩人瑪麗安·摩爾的詩來說,他們寫的是“在想象的花園里,有一只真實的蟾蜍”。
當代小說必然涉及到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問題。必須與他者發(fā)生關(guān)系,自我才能夠成立。自我與他者,有如夢境與現(xiàn)實、男人與女人、貧窮與富裕,它們互為鏡像、互有所寄,因雙向同構(gòu)而成為整體,又因互相發(fā)明而完成自己。關(guān)于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我?guī)缀蹩梢哉f,這是所有小說的主題。即便是寫內(nèi)心獨白小說,它也要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博爾赫斯小說里,大量地寫到鏡子。按照心理學(xué)家的說法,人是在兩歲左右,開始照鏡子的。當我們照鏡子的時候,你已經(jīng)進入一個塑造自我的過程。你會按照社會約定俗成的方式,來整理自己的容貌、發(fā)型、衣飾。你會想到某個明星——我要跟她一樣;你會想到某個你討厭的人——我千萬別跟他一樣。博爾赫斯關(guān)于鏡子、夢的描述,令人想到法國的拉康。他們兩個人相差一歲,博爾赫斯出生于1899年,比拉康大一歲。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歲月,但這兩個人從未謀面。他們都對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很熟悉,同時又都反對弗洛伊德。但正如布魯姆所說,這是“影響的焦慮”。每一代作家,都在這種“影響的焦慮”中確立自己的身份。博爾赫斯在《鏡子》一詩中寫到:
不倦的鏡子啊,你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
神秘的兄弟啊,你為什么要重復(fù)
我的手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你為什么會成為黑暗中突顯的光幅?
你就是希臘人所說的另一個自我,
你時時刻刻都在暗中窺探監(jiān)視。
你透過飄忽的水面和堅硬的玻璃,
將我跟蹤,盡管我已經(jīng)成了瞎子。
我看不見你,但卻知道你的存在,
這事實本身使你變得更加可怖。
你是敢于倍增代表我們的自身,
和我們命運之物的數(shù)目的魔物。
在我死去之后,你會將另一個人復(fù)制,
隨后是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根據(jù)拉康的說法,意識的確立發(fā)生在嬰兒的前語言期的一個神秘瞬間,此即為“鏡像階段”,之后才進入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階段,兒童的自我和他完整的自我意識由此開始出現(xiàn)。其對鏡像階段的思考基本上是建立在生理事實上的。當一個6-18個月的嬰兒在鏡中認出自己的影像時,他尚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動作,還需要旁人的關(guān)照與扶持。然而,它卻能夠認出自己在鏡中的影像,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完整性。但這個完整性,是個“肉體的形象”。只有當他意識到社會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文化結(jié)構(gòu)以后,他的意識才會進入精神層面。他愿意讓自己成為理想中的人,那個理想中的人是社會認可的,有著積極評價的人。這個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我已經(jīng)鑲嵌在他者之中,他者也是自我。
本雅明認為,卡夫卡的故事是個橢圓,兩個焦點遙遙相對。其中一個焦點是神秘主義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首先是對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另一個焦點是現(xiàn)代大都市人的經(jīng)驗。我們也可以解釋說,一個經(jīng)驗是公共經(jīng)驗,一個經(jīng)驗是個人經(jīng)驗?;蛘哒f,一個是他者,一個是自我。為了說明白這一點,本雅明特意提到卡夫卡講過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與我們前面講述的故事有著奇妙的呼應(yīng):在一個信仰猶太神秘宗的村莊,在安息日的夜晚,猶太人聚在一家破陋的客棧。他們都是本地人,只有一個無人知曉、貧窮、衣衫襤褸的人蹲在房間的暗角上??腿撕i熖炜盏亻e聊,隨后有人建議每人都表白一個愿望,假定能如愿以償。一人說他想要錢,另一個說他想有個女婿,第三個人夢想有張新打的椅子。只剩下暗角里的乞丐沒有說話。在眾人的催促下,他終于說道:“我愿意是一個強權(quán)的國王,統(tǒng)治著一個大國。一天夜里,我在宮殿熟睡時,一個仇敵侵犯我的國家。凌晨,他的馬隊闖進我的城堡,如入無人之境。我從睡夢中驚起,連衣服都來不及穿,身披襯衣就逃走了。我翻山越嶺,穿林過溪,日夜跋涉,最后安全到達這里,坐在這個角落的凳子上,這就是我的愿望。”座中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澳沁@對你有什么好處呢?”有人問。“我會有一件襯衫?!彼鸬馈N覀儼l(fā)現(xiàn)這個故事似乎是告訴我們,他很窮,窮人最大的想象就是當了國王就可以擁有襯衫。但是,我們還可以做另外的理解。比如,可以理解為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便是我們夢想的產(chǎn)物,至少其中已經(jīng)包含著我們的想象。還可以做另外的理解,就是我們每個人現(xiàn)在的生活,都同時包含著窮困與富貴,卑微與顯赫,同時包含著自我與他者。而最重要的是,博爾赫斯和卡夫卡是要告訴我們,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有日晷,有陶罐,有一株無花果樹。無花果樹下有財寶。那個財寶就是你的經(jīng)歷,就是你的夢,就是你的襯衫,就是你的想象,你的才華。它們有一個共同名字:經(jīng)驗。
保羅·科埃略是博爾赫斯的忠實讀者,忠實到他不僅模仿博爾赫斯寫下了另一部《阿萊夫》,還根據(jù)博爾赫斯對《一千零一夜》的改寫,寫下了《牧羊少年的奇幻旅行》。《牧羊少年》出版于1988年,隨后風(fēng)靡全球,被譯為70多種語言,暢銷170多個國家,榮獲33項國際獎,全球銷最超過7000萬冊。有資料顯示,它現(xiàn)在出版的語種之多已經(jīng)超過《圣經(jīng)》,作者也被聯(lián)合國任命為和平大使。不過,這個作者少年時期非常頑劣,父母把他送進過精神病院。在那里,他曾多次逃路,又被抓回來,直到二十歲才離開精神病院。但很快又成為嬉皮士和癮君子。等他把不該干的壞事全做完了,他終于坐下來開始寫作。《牧羊少年》這本書,可以看作他自己的精神自傳。但是,書中的故事與他本人的故事相比,看上去卻是相反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圣地亞哥,一個普通的西班牙少年,在神學(xué)院一直待到十六歲,他的父母希望他成為一個神甫,但他自己的夢想?yún)s是要去見識外面的世界。這個少年,誠懇,善良,聰明——這完全是作家本人的反面。一天下午,他鼓起勇氣告訴父親,自己不想當神甫,只想云游四方。父親勸他留在家里,但是沒用。16歲的少年,怎么會聽父母的話呢?比如,在我兒子眼里,我的話基本都是錯的。父親說,你想云游四方?那除非你去當牧羊人。少年說,好,我就去當牧羊人,父親給了他一點錢,買了幾只羊給他,他就帶著自己的羊群,逐水草而居,見到了很多人,交到了不同的朋友,其中不乏狐朋狗友。一天圣地亞哥趕著羊群,到了一個教堂,頹敗的廢棄的教堂。里面有一株無花果樹。當時天色已晚,他和羊群就睡下了,然后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男孩帶他去了埃及金字塔,告訴他在金字塔旁邊某個地方埋藏著大量的寶藏。第二天醒來后,圣地亞哥找到了一個會解夢的老婦人,將自己夢中所見告訴了她,老婦人說這次解夢不收錢,但若他找到了寶藏,要將其中的十分之一當作報酬送給她,圣地亞哥發(fā)誓自己會這樣做。老婦人告訴圣地亞哥,夢中那個男孩的話是真的,只要他到了金字塔就能找到寶藏。圣地亞哥問,如何才能到達金字塔?老婦人說自己也不知道,她會解夢但不會將夢變成現(xiàn)實,圣地亞哥帶著失望走了。在公園里,圣地亞哥品嘗著剛買的葡萄酒,隨手翻閱著一本剛淘來的書籍,一個老人過來搭訕,但他并不想理會這個老人。但是老人竟然向他講起他正在看的這本書。老人說,你看的這本書,揭示了世界上最大的謊言。圣地亞哥問,什么謊言?還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老人回答:“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我們失去了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命運主宰了我們的人生。這就是世上最大的謊言?!笔サ貋喐缯f,這事跟我沒關(guān)系,因為我的命運是我掌控的,我想放羊就放羊。老人說,那是因為你喜歡云游四方。圣地亞哥覺得,這個老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后來,圣地亞哥去了非洲,遇到一個少年。這個少年說自己可以帶他去金字塔,但需要買駱駝。這個少年其實是個騙子,把他的錢都騙走了。他就到一個水果店打工,想攢錢當盤纏,再去金字塔。他還真的攢了不少錢。后來他遇到一個煉金術(shù)士和一個少女。他愛上了這位少女。煉金術(shù)士告訴他,他的使命是穿越沙漠,尋到寶藏,不要貪圖愛情和享受。他繼續(xù)前行。他一路上遇到過盜賊,遇到過狂風(fēng),也遇到過崇拜者,也遇到過好心人。在好心人的幫助下,他終于到了金字塔。然后,他就開始挖寶藏。盜賊出現(xiàn)了,拿走了他手中的金子,是那個煉金術(shù)士給他的金子。盜賊一邊打他,一邊問他此時干什么?他感到自己快死了,他想到,在死亡面前,錢財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就說了實話,說自己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夢中這個地方有金子。這句話惹得盜賊們哈哈大笑。領(lǐng)頭的人對圣地亞哥說,他也做過一個夢,在去往西班牙的田野上,有一個破敗的教堂,其中一間屋子里長著無花果樹,而樹下就埋著大量的寶藏。領(lǐng)頭的人說,我才沒那么傻,不會為了一個夢漂泊千里。這幾個人走了以后,圣地亞哥松了一口氣,他終于知道此行的意義了,于是回到那個破敗的教堂,在無花果樹下挖出了大量的寶藏,并遵守承諾給了老婦人十分之一,然后又回到沙漠找那個等待他的少女。如果說博爾赫斯的改寫,突出了路途的艱辛,那么這個小說則是把路途的艱辛放大到極致,它們填充了這部小說,使它變成了一部長篇小說。
2002年,保羅·科埃略曾訪問中國。接受媒體訪問時,他談到了他與文學(xué)傳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認為自己不關(guān)心傳統(tǒng),他只與個別的作家發(fā)生關(guān)系,接受個別作家的影響:“博爾赫斯幫助我理解了人類的象征性語言,亞馬多使我理解了巴西人的靈魂,亨利·米勒使我理解了寫作必須是自發(fā)的,威廉·布萊克讓我看到了寫作的充滿想象的一面。”對于別人質(zhì)疑他的作品如此暢銷,是否影響他在巴西乃至拉美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他更坦言說,他的寫作更看重的是小說的讀者,因為讀者比知識分子更有眼力。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嚴肅作家:“這個嚴肅的意義是說我對自己的工作非常精心。我不認為寫得晦澀讓人讀不懂就是嚴肅作家。我做的是讓自己的想法與更多的人共享,越多越好。我不希望把作家分成嚴肅作家和不嚴肅作家。”這個訪談有著明顯的矛盾,比如一方面說自己是嚴肅作家,一方面又不贊成把作家分成嚴肅與不嚴肅的派別??梢娂词故沁@位享譽全球的暢銷書作家,心里也是糾結(jié)的。那么,如果你要問我,他是不是一流作家?我的看法是,與博爾赫斯相比,他毫無疑問是二流的:博爾赫斯對《一千零一夜》的改寫,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而保羅·科埃略的改寫,只是擴充了情節(jié),填充了細節(jié)而已。盡管如此,他的寫作仍然告訴我們,寫作就是將個人經(jīng)驗與文學(xué)傳統(tǒng)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即便是通俗寫作也是如此;他雖然認為自己不關(guān)心傳統(tǒng),但他卻自覺地將自己置身于傳統(tǒng)的核心。正如博爾赫斯告訴我們的,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是寶藏,科埃略的寫作正是對自己的寶藏進行了巧妙地開發(fā)和利用。當他就任聯(lián)合國和平大使的時候,他是否意識到,山魯佐德正是和平大使的先驅(qū)?
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曾經(jīng)寫過一段獨白:“每一個生命,都是有許多日子組成的,一日又一日。我們通過自身往前走,一路遇到強盜、鬼魂、巨人、老人、孩子,媳婦、寡婦,慈愛的兄弟。但永遠都會遇到的,是我們自己?!痹凇队壤魉埂返牧硪惶帲瑔桃了褂謱懙剑骸耙惶焯彀盐覀冏约旱纳眢w編織又拆散開來,讓它們的分子來往穿梭,藝術(shù)家也同樣編輯又拆散他的形象。盡管我的身體已經(jīng)由新的材料一遍遍重新編織過,我出生時右乳上的那個黑痣依然在老地方,同樣通過那位不安的父親的陰魂,沒有成活的兒子的形象卻顯現(xiàn)出來。在想象力強烈凝聚的瞬間,心靈,雪萊說,成了即將燒盡的煤,過去的我成了現(xiàn)在的我,同時也可能成為將要形成的我。所以,在未來,即過去的姊妹,我可能看見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我,但反映的卻是未來的我。”喬伊斯這段獨白的靈感,來自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名叫諾拉,與博爾赫斯的初戀女友是一個名字。
最后,引用T·S·艾略特的詩《為了到達那兒》作為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
到達你所在的地方,
從一個你不在的地方啟程,
你必須踏上那永遠無法出離自身的旅途。
為了通達你尚且未知的路,
你必須經(jīng)歷一條未知的路;
為了得到你無法占有的物,
你必須經(jīng)由那被剝奪的路;
為了成為你所不是的那個人,
你必須經(jīng)由一條不為你所是的路。
而你不知道的正是你唯一知道的,
你所擁有的正是你并不擁有的,
你所在的地方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某種意義上,這首詩既可看成對《一千零一夜》《兩個人做夢的故事》《牧羊少年的奇幻旅行》的解釋,也可看成對上面的三個故事的反寫。在我看來,這個反寫完全可以成立,可以與上面的三個故事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