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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3年第6期|戴志剛:嗲嗲
      來源:《湘江文藝》2023年第6期 | 戴志剛  2024年03月21日08:33

      戴志剛,湖南臨澧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解放軍文藝》《湖南文學》《散文百家》等各級報刊發表作品2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風雨起心瀾》《踏歌而行》《涼月微弄》三部,曾獲第八屆丁玲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金色的陽光,從柔軟的云層縫抖落下來,被枝葉裁剪成條條縷縷,在林子里灑了一地,夢幻而通透。一個老人,扛著一把尖嘴鋤頭,走在林間斑駁的光影里,后面跟著一個孩子,提著一把泛著青光的柴刀,在光影里緊緊跟著老人前行。

      在一個拐角處,老人停下腳步,轉向路邊一棵小樹。那是一棵黃檀樹,約莫一個成人握口般粗細,樹干離地上半尺處,有一個隆起的天然樹癤。老人握了握樹干,嗯!是一根好鍬把!于是揮起鋤頭,對準樹的根部挖去,結果連揮三鋤,卻沒傷著小樹皮毛半分。嗲嗲老了,你來砍!孩子依言揮起柴刀,使勁一刀下去,樹干綿韌的材性卻一下子將刀彈了回來,刀背嘭的一聲磕在孩子額頭上,鮮血從額頭冒了出來……

      我猛然驚醒,原來是一個夢,可前腦勺卻實在鉆心地痛。開了燈,摸著額頭,鼓鼓一個大包,顯然是夢中不由自主地大幅度動作,碰到了床頭所致。忍著痛揉了好一會兒,神志和疼痛感才一并緩了過來。

      三十多年了,我居然第一次夢見這個我叫“嗲嗲”的老人。這個夢毫無征兆,而且是以這種真真切切痛徹體膚的方式,這不僅非常奇怪,也讓我猝不及防。我捧著發昏的腦袋,使勁地想。嗲嗲去世三十多年了,說老實話,如若不是每年清明和過年都要按習俗去山上祭奠先人的話,我真的差不多忘了他。難道這是另一個世界的老人家,在提醒或者懲罰我對他事實上的將要遺忘嗎?

      一切不會無緣無故,也不會無跡可尋,哪怕是個夢。我每一個腦細胞都在飛速地運轉著,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用力用心地想過一個問題。我近段說過的話、經過的地方、見過的物件、接觸過與之有關的人,一一篩查過細,腦電波變成了一部雷達。當我把搜索的時間范圍擴大到三個月以上后,終于一件事,讓我找到了這個夢的來處。

      三個多月前的大年三十,按湘西北地區的風俗,得到逝去先人的墳前送燈亮、點香燭,表達追思。上香燭的時候,發現祭臺前有一棵很小還無法辨識出品種的樹苗,影響了操作,我想都沒想,順手一把就拔掉了。樹苗太小,根系就淺,拔的過程很是隨意,根本沒有費力,也就沒當回事。現在想來,從當時樹苗拔出來后黃澄澄的根系判斷,那應該是一棵小黃檀苗。嗲嗲生前對木質綿密的黃檀木一直情有獨鐘,他一些使用起來稱手的工具把柄,比如鋤頭、板鍬、鐮刀,還有一根龍頭拐杖,都是黃檀木做的。那些工具在他經年的使用下,都有著歲月的包漿,光滑得好像桐油刷過一樣。

      就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夢,撥開了一道時光塵封的木閂,我分明聽到了記憶深處,一扇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那個我叫嗲嗲的人,在時間與情感的追光里,一點點顯現,一步步還原,一層層豐滿,從一個模糊的輪廓到一張清晰的面孔,直至讓我淚流滿面。

      湘西北地區,過去普遍把爺爺叫作嗲嗲,這和長沙地區泛稱年長男性為嗲嗲不同。但我的嗲嗲,不是我血緣關系上的爺爺,而是父親的繼父。父親九歲那年,過繼給他無兒無女的舅舅,隨之改名換姓,婚后生的兩個兒子,繼承了繼父的姓氏,撐下了門戶,遂了當年嗲嗲過繼他的初衷。

      嗲嗲除了有一個書面姓名外,還有一個叫“木生”的小名。我知道他這個小名,是一個偶然機會,彼時老人家已去世多年。在他生前,我從來沒聽別人叫他過這個名字,這可能是我與他在這個世界開始交集時,他已經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長者。一個人的年歲、閱歷以及身份,是可以在別人對他的稱呼上找到痕跡的。“木生”小名,應該好理解,要不就是他的母親在一棵樹下生的他,或者生他后,取一個認為好養的名字,希望孩子人生天養,不病不災。木頭生的孩子嘛,有風雨就長。那個年代,人們會把很多東西寄予天意。當我知道嗲嗲還有這樣一個名字時,一點都沒有感到突兀或者驚訝,甚至覺得他就應該叫這個名字。就是這個名字,讓我找到了他一輩子那么喜歡樹木的密碼。

      在我看來,嗲嗲喜歡樹木的方式很特別。一般人對植物的喜歡,體現在栽種、培管、守護和研究,而他對樹木的喜歡,體現在它們的功能性。也就是說,嗲嗲喜歡一棵樹,是看這棵樹是否具有實用性,能否可以成為一件他認為合格的生活工具,也就是能不能用得上。比如看到一段樹干彎曲角度很大的苦楝樹,他會說,不錯,再長兩年就能制得一架好木犁;看到一棵長得筆直的茶樹,他會用手把攥一下,要得,是做一根鋤頭把的料;看到一棵高大的杉樹,他會拍拍樹干后說,嗯!做堂屋的檁子剛好;若見得一棵水桶粗的椿樹,他會圍著轉兩圈,然后自言自語,打一對衣柜足夠了。再不濟的樹,就會說,在堰塘搭碼頭應該可以,或者說當柴燒煙子不大。我小時候跟嗲嗲一直跑,他對一根樹判別好賴的獨特方式也直接影響了我,以至于后來我每看到一棵有眼緣的樹,總會從實用性出發,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這個適合做什么,那個可以做什么。前些年去川西自駕游,在大渡河邊看到一處千年的冷杉林,樹干粗圓端直,樹梢高聳入云。喜歡喝茶的我,心里想的居然不是這種植物品種的珍貴、習性的堅強,以及氣質的儒雅,而是在想,這要是能拉得一根回去,也能做幾個上好的茶臺吧!

      中國自古隔代親,嗲嗲對我也不例外,況且父親是他繼子的原因,更是對我這個隨了他姓氏的長孫歡喜得緊。過去的農村,長孫在爺爺奶奶面前,一般是自帶天然受寵優勢的。父親說嗲嗲其實是一個不茍言笑非常嚴厲的人,他小時候挨過不少的揍。而我那時覺得父親是在說嗲嗲的壞話,在挑撥我們爺孫關系——他可能是忍受不了老人家對我的溺愛,因為我來到這個世間見到嗲嗲的第一眼,他就一直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臉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皺紋里都藏著和藹,而每一根花白的胡須上都結著可親,甚至有一次我把他一個裝滿茶油的油壇打破,他臉上都生氣到抽筋扭曲,也只是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彎成釘錘狀,在空中對著我的腦袋比畫了兩下。

      多年后,當我再憶起嗲嗲那張滄桑的面龐,再憶起跟他屁股后面滿山跑的情形,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其實就是一株長在自己心里的樹,根須盤滿了所有的血管和細胞。當某天失去,就是一棵樹被連根拔掉的過程,不管時過多久,那種根須扯動的生疼感,仍然刻骨銘心,哪怕一點輕微的觸碰,就會痛徹心扉,無語淚流。

      在動蕩的亂世,普通人就是一葉漂萍,進與退,生與死,全由不得自己。嗲嗲是個苦命人,出生在兵荒馬亂軍閥混戰的清宣統末年,三歲喪母,七歲逝父,曾有一姐,不知所終。不過,正應了“木生”小名寓意,他還真如一棵不知名的樹秧秧,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戰火、瘟疫、自然災害中長大、成家、立業,到最后壽近杖朝,含笑而去,也算圓滿。

      嗲嗲沒跨過學堂門檻,新中國成立前上無片瓦之家,下無立錐之地,棲身于一個破敗的城隍廟遮風擋雨,歷經三朝,顛沛流離,吃過最苦的苦,受過最痛的痛。小時候先給大戶人家當放牛娃,后做長工,饑餓和寒冷是他童年和少年時期全部的記憶。成年后,他先是跟著一個從湘西下來的“排古佬”放木排,在浪高灘險的澧水河上拿著命討過幾年生活。后又做過擔鹽的挑夫,用一根榆木扁擔,從重慶地界接貨,翻越湘鄂兩省西部的重重大山,一路不僅要對付豺狼虎豹,還要防范千年不絕的綠林匪患,一直挑到洞庭湖畔的津市港上碼頭,九死一生。抗戰后期,嗲嗲又做過兩年轎夫,主要送一些淪陷區國民黨官員家屬到重慶避難。那時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已淪陷,遷都重慶,很多大小官員及軍官先期隨遷,安穩下來后,再寫信讓家眷前往。一些受盡了驚嚇的闊太太便拖家帶口,攜帶細軟金銀,坐船沿長江逆流而上,經洞庭湖進入澧水,到津市港上岸,再由陸路到重慶。他當轎夫走的路,實際上是和以前做鹽挑夫時走的是同一條路,只是貨與人的出發地和抵達點剛好相反。從津市到重慶地界數百里,山高路遠,流血流汗不消說,還有些官員家眷平日耍慣了威風,根本不把轎夫當人看。嗲嗲的一頂木轎,抬盡了人間冷暖和世態炎涼,一生苦難,筆墨難述其詳。

      而嗲嗲的婚史,更是一把辛酸淚。解放前的他,孑然一身,借居寺廟,一直到三十多歲,也沒見動姻緣,怕是月老都忘記了人間還有他這個人。新中國成立后,分得一間原來地主家的房子和幾畝薄田,算是有了家業。終于安穩了下來的嗲嗲,靠著鄉鄰公認的忠厚能干和也還算靚爽的人才,月老也想起他來了。不久有人保媒,說二十里地外的火燒沖有個姑娘,因眼神差了點,三十多了沒嫁出去,女方還不要彩禮。眼瞅要上四十的嗲嗲想,眼神差點不打緊,田里地里的活自己一把好手,家里有個人,自己回去有口熱飯就行,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是,不能讓老戴家斷了香火。媒人帶著滿心歡喜的嗲嗲到火燒沖看親,他瞅對方姑娘端茶倒水也還靈泛,打著滿口就應了婚事,反正他也沒個人商量。半個月后,嗲嗲一頂花轎就接回了新娘。新婚大喜,歲近中年的他喝了個八開,也沒覺得新娘有啥異常。第二天,酒醒的他才知道,新娘這哪只是眼神差了點,那是差太多了,下床找個鞋子都摸老半天,出門只能摸著板壁墻往前走——她的眼里只有一層模糊而微弱的光。嗲嗲當即明白,他抬回來的這個新娘是被調包了。這個新娘,便是我的婆婆(湘西北地區很多人是把奶奶稱作婆婆),我打小叫瞎子婆婆。

      更糟糕的是,婆婆不只是眼神問題,智力也有障礙,她自來到麻雀灣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一步,甚至都沒走開過那間房子十米的距離,娘家也從沒有人來看過她,直到三十多年后她去世。自知被騙婚的嗲嗲,抱著黃連木敲門——苦到家了。但他沒有悔婚,還是寄希望婆婆能給他生個一兒半女,老戴家不能在他這里走到了頭。三五年過去了,婆婆肚子終是沒個動靜,而眼睛又完全瞎掉。后來嗲嗲才曉得,婆婆不僅年齡上比他大兩歲,以前還嫁過一戶人家,但正因幾年沒有生養,才被趕回娘家,他當年在火燒沖看到的,是婆婆的妹妹。不過嗲嗲終究善良,想到自己苦處出身,沒有把婆婆趕回去,雖然有時發脾氣也責打過婆婆,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隱忍、包容、照顧這個同樣的苦命人,直至后來婆婆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

      幾年后,嗲嗲也步婆婆后塵而去。他在去世前頭腦還清醒的時候,交代我的父母,死后不要和婆婆合葬。也許,這是一個認了命而又不甘于命的男人,生命最后的倔強吧。他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但婚姻中的嗲嗲,是沙漠中一棵離群索居的胡楊,千年孤獨,萬古蒼涼,只有春天夕陽下拉長的樹影,才讀得懂他平靜而波瀾壯闊的內心。

      如果非要找一個記憶里第一次我和嗲嗲交集的場景,似乎就是穿行在一片樹林之中。那時的嗲嗲,是麻雀灣生產隊隊長,同時兼著護林員。我記事的時候,麻雀灣山上幾年前新植的樹開始成林成材了,于是就有人趁著月黑風高之夜,偷砍了幾棵去。有時一大早上山放牛,看到昨夜剛被偷砍后留下的幾個白慘慘樹樁,心里也會覺得像被砍了幾刀似的疼。

      幾歲的我,常常跟在背著一把板鍬的嗲嗲后面,走遍了麻雀灣的每一片山林。在那一片片山林深處,他教我認識了常見的樅樹、茶樹、楊樹、杉樹、栗樹、柳葉樹、櫻桃樹、雷公樹、鳥不踏樹等百十種樹名,還教我認識了悶頭花、亮亮果、冬果兒、雞血藤、蛇夢兒、八月炸、雞頭苞、紫金鐘花、打破碗花等五花八門的花草藤刺植物,當然還有野雞、喜鵲、斑鳩、布谷鳥、猴面鷹、苦娃鳥、畫眉、竹雞等各種鳥兒。他教我使用一根細細的松針葉,在山上一些圓圓的小洞中釣一種叫“干蝦子”的蟲子;讓我折了一根中空的草莖,吸食茶花蕊中沁甜的蜂蜜;還帶我用新長出來尚還是白色的棕樹葉,簡單折疊裁剪后,做成可以飛的蜻蜓或者飛機;他還會扯出春天里新抽穗的芭茅稈,撇破后編織成玩具馬、槍以及梭鏢。那會兒的我,感覺嗲嗲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一個承包了我幼年時期所有快樂的人,以至于他去哪我都要追著纏著。

      江南農村,主人大都會在屋前周圍種上各種樹木,房子被一團綠蔭掩映包裹,每當清晨和傍晚,裊裊炊煙就會從一團團綠樹中飄起。山村里飄散著淡淡的木柴清香、鍋巴飯的米香、辣椒炒蛋的嗆香,而更多的,是一個古老民族千百年來魂系夢繞的鄉愁。勤勞的嗲嗲,當然也會圍繞著他苦心操持的家,以在房子周圍種樹栽花的形式,蓬勃著他的夢想和希望。春天的時候,他就帶著我去就近的幾個圩場趕集。我當然只是為解個嘴饞,集市上的美食才是我跟著跑的動力,而嗲嗲準會背上一捆樹苗回家。他在屋后種的是杉樹。杉樹成材周期短,樹干筆直,修房子可以當房梁檁條用;房子左側種了紅椿。椿樹木性細膩,紋理漂亮,是做桌椅板凳的好材料;而在房子右邊呢,則種著香樟。香樟材質堅硬,自帶天然驅蟲香味,當然是打衣柜箱子的絕佳選擇;房子前面,因為打眼,就種了一些水蜜桃、柑橘、柚子、柿子等果木樹。而在一些空地,還種了一些桂花樹,甚至還有兩棵蠟梅樹——哪怕是現在,江南農村庭院植栽蠟梅都比較少見。那個年代,一座農村土磚屋,房前屋后一年四季有花有果,想想就是一件愜意的事。可見,不善言辭的嗲嗲,其實骨子是有著浪漫因子的,只是以前生計使然而被忽略。嗲嗲種得最多的是泡桐樹。泡桐樹長得極快,三五年便高達數丈,但木質疏松,只適合做豬欄、牛欄、菜園籬笆這些易消耗的材料,也適合做房子的椽木。泡桐樹的種法簡單到極致,就是將樹枝插進松軟的土里就行。每年春天,嗲嗲就會折一些泡桐樹枝,讓我抱著,他插一根,我遞一根。

      嗲嗲種的樹,大多在他有生之年實現了栽種時的預設希望,家里木頭制作的家具農具,都是他辛勤勞動的成果。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建新房,四大間房子,所用的檁條椽木掛瓦條模板等,取材俱為嗲嗲多年一手植下的林木。唯一沒有實現他預設希望的,就是幾棵柏樹。他本指望那幾棵柏樹長大后,為自己割一副好壽棺的。民間認為柏木壽棺最好,那也是一個普通人最后的愿望。但嗲嗲沒有等到那幾棵生長緩慢的柏樹成材,就離世而去。他其實知道等不到那幾棵柏樹長大,只是為自己種下了一個美好的心愿而已。十年前,麻雀灣被征遷。拆老房子時,我看著那堆發黑的檁條,以及早已老舊的家具,就想起當年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屋前屋后到處種樹的情景。而它們,也和二十多年前那個老人的去世一樣,逃不了塵歸塵、土歸土的命運。可以肯定的是,多年之前,我也將和嗲嗲以及這堆木頭一樣,最終成為滋養樹木的養分。人與樹,表面上看似兩種完全不同層面的生命體,實際上殊途同歸,從哪里來,終要回哪里去,一切都要交還給最公正的大自然。

      嗲嗲曾有兩次改命機會。一次是縣城和平解放時,一支解放軍部隊的指揮部就設在城隍廟,他幫著隊伍打過柴、做過飯,修過馬掌補過行李箱,做事條理清晰穩重可靠,深得一個東北口音的首長欣賞。一個多月后,那支部隊南下,首長要他隨隊一起出發,但他婉拒了。那個首長走的時候,還送了他一根石楠木煙斗。第二次是解放后不久,嗲嗲以前做鹽挑夫時,一個曾有過生死交情的小兄弟派人來找他,讓他去湖北一個地方做事。原來那個小兄弟后來參加了紅軍,幾十年出生入死,也成了部隊的一個大官,找到嗲嗲,以還當年過命之交。這次嗲嗲仍然沒有去,一則考慮自己年近不惑,二則當時他剛剛分得房子和田地。可以想象,那時一個無家可歸無田可種苦了半輩子的人,突然有了家業的感覺。農民嘛,有田有地才是硬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嗲嗲一輩子挺直腰桿行事做人,生命的根須早已扎在這塊土壤里,他只愿做一棵原地挺立的大樹,不仰人鼻息,不隨波逐流,把自己站成了一棵寧折不彎的大樹。其實很難評價嗲嗲面對兩次改命機會的態度,不過從后來二十多年間驚濤駭浪的政治風云來看,他的選擇也許才是正確的,也是睿智的。

      嗲嗲天性忠厚,贏得了麻雀灣幾代人的信任,從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一直當著麻雀灣的生產隊長。在那個入黨很不容易的時代,大字不識一個的他,還被鄉親們一致推薦,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這在當時,可是無上的榮耀。他積極履行著一個中國農村最基層官員和一個基層最樸實黨員的職責,身體力行地帶著鄉親們插秧割谷、開荒種地、興修水利、植樹造林,在歲月的風雨中,把自己從一株壯碩光滑的白楊樹,變成了一根皴皮彎腰的老松樹。

      八十年代中期,在外地工作的父親調回縣里,家里也因母親精心操持,生活條件好了一些。步入暮年的嗲嗲,奔波勞累了一輩子,還能得以享了幾年清福。彼時的他,喜歡獨自到離家一里遠的一片板栗林子中轉悠。那片一百多畝山地的板栗林,是六十年代縣城一所中學為了師生勤工儉學有個地方,借了麻雀灣的一片山種下的。哪曉得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八十年代初期,在還沒有卸任麻雀灣生產隊隊長的嗲嗲據理力爭下,終于把這塊山收了回來。這片板栗林,經過近十幾年的生長,早已郁郁蔥蔥,如一片綠色的海洋,每年板栗成熟季節,就是麻雀灣人的歡樂節。

      那時的我,考上了縣城里的一所初中,路程較遠,需要寄讀,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周末從學校回來,我準能在穿過板栗林間的山路上遇到嗲嗲。那條山路,是麻雀灣上縣城的必經之道,站在路口,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很遠一段通往縣城方向的路。后來我才知道,嗲嗲并不是每天都去林子里轉悠,他只在星期六掐準了我放學回來的時間點才去。難怪每次刮風下雨甚至落雪的時候,我都能在林子里巧遇“隨便轉轉”的嗲嗲。他是喜歡看我每個星期散學后蹦蹦跳跳回來的樣子,喜歡我每次把他從林子里攙扶回家的感覺。他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自知去日無多的嗲嗲,不過是借助了這片不會說話的樹林,來掩飾他享受天倫之樂的喜悅,來表達他對苦盡甘來生活和社會的認可。他這一輩子,只有無聲的樹才懂他,樹就是他最信任的代言人。

      嗲嗲離世幾年后,我去當了兵。部隊第一次探親回家,卻發現那片板栗林已消失,只留排排行行鋸砍后的樹樁。原來是村里為了區區兩萬塊錢,把這片林子賣給了一個燒炭的人,一種巨大的悲哀感在我心中升騰。那個和這片樹林感情最好的人走了,這片樹林就失去了靈魂,它們也就該走了。誰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連同這座板栗林生長過的山,還有我居住了幾十年的老宅,因無可阻擋的城市擴張,也消失在了歷史的進程之中。被迫搬遷他地的鄉坊鄰居們,也如一棵棵高矮不等粗細不一的樹,拔離了原本舒適的土壤,從枝繁葉茂,漸漸羸弱凋敝。不過幾年,一些老人紛紛離世,而年輕人遠離故鄉。甚至,那個叫麻雀灣的地名,也在合村并鎮的行政區劃改革里,如一棵被雷電擊中起火的樹,徹底化為灰燼,最終風吹影散,沒有了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帶走嗲嗲的病是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那一天,父親把嗲嗲診斷的X光片子給我看,指著片子上一大塊空無狀的陰影,那是無數肺泡失去了功能呈現出的影像。看著片子中間那塊虛空,我想起多年前生產隊曬谷場邊一棵高大的楊樹,平時看上去葉青枝勁,可是有一天在一場風雨中攔腰折斷,原來樹芯已經被白蟻完全噬空。嗲嗲的身體看上去一直是健康壯實的,七十多歲的時候還使得動犁耙,農忙季節一擔百多斤的谷子仍然能挑一里地不換肩。他的肺部是什么時候出問題的,我不得而知,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一棵被白蟻盯上的大樹,病菌吞噬他的第一個肺泡時,是感覺不到疼痛的。他很坦然接受著這個結果,說自己一生從刀尖斧口走來,見過和經歷太多生死,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賺了。他堅持不住院治療,他要死在自己最熟悉的麻雀灣。

      從醫院回家后,嗲嗲根本沒把病當回事,生活方式和節奏一點都沒有改變,辣椒照樣吃,燒酒照樣喝,大家勸他,他說樹活千年,最后不也還是要死的嘛!他每過幾天就會到一戶鄉鄰家中鬧嗑幾句,好像沒事人一樣,其實大家都知道,他這是在辭路。湘西北農村有辭路習俗,是指人在自知去日無多的時候,會到處走走,見見熟悉的人,該感恩的感恩,該解結的解結。他就是一棵被噬空的老樹,看上去步履穩定,但隨時都可能在生命的狂風中,轟然倒地。

      一個多月后,我被父親從學校接了回來——嗲嗲走了。他沒有臥一天床,走的那天早上還沽了二兩燒酒。他真的是一棵空了芯的樹,走得干脆自然,毫不拖泥帶水。母親從田里干活回來,發現嗲嗲靠在曬坪旁的大樟樹下打盹,喊了兩聲沒回應,過去一摸,才知道嗲嗲已安詳離世。而那棵枝虬冠濃的香樟,正是嗲嗲當年手植的十多棵同品種樹中,長得最高最大的一棵。而就是這棵樹,成了嗲嗲生命最后一站。這個小名叫木生的男人,生命從一棵樹開始,最后又在一棵樹下結束。如果真要說有圓滿人生的話,這個生與死都與一棵樹相關的過程,應該就叫圓滿了吧。

      嗲嗲最后的歸宿是一副杉木棺材,那是他在去世前十幾年就為自己準備好了的。最后的封殮,當我看到那塊沉重的壽棺蓋板一寸一寸地合封,我才敢相信,我是永遠失去了那個最喜歡我的人。出殯那天,按照本地喪葬風俗,我是長孫,得坐在棺材上壓喪。我用這種方式陪著嗲嗲走過了最后一程。出殯的路不過幾百米,我感覺卻像經過了很多年,一路想著和棺木里的這個人,生命交集十幾年的一幀幀一幕幕,心悸顫抖。就像清晨站在一棵樹下,一串冰涼的露珠從樹葉落下,滴進我的脖領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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