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2期|渡瀾:案頭工作
編前按
2022年,渡瀾出版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時,作家林白說:“渡瀾的文字令人驚訝:蓬勃與衰敗混雜、堅硬和鮮活并存。她明亮激越又冷郁沉著,藏污納垢又潔凈純粹?!痹u論家楊慶祥則拿她與奧維德、卡夫卡作比較:“大致說來,渡瀾目前全部的作品都可視作是一種‘變形記’——在氣質和境界上更接近奧維德而不是卡夫卡。這是渡瀾最讓人驚嘆的地方,她以一種毫不造作的方式讓筆下的人與物享有了平等的權利——生的權利、死的權利以及生活的權利——這來自于對一種可見的社會規則的蔑視和不以為然?!?/p>
《天涯》2024年第2期推出渡瀾的新作《案頭工作》,延續了其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中的寫作風格,“文字令人驚訝”,字里行間依然是“一種‘變形記’”。她筆下的奇詭世界,令人印象深刻。
現推送渡瀾《案頭工作》小說全文,以饗讀者。
案頭工作
文/渡瀾
就在離家幾步之外,我們被抓住了。這人是個臉上有傷痕的差使,穿著濕漉漉的藍色帶領毛呢大衣,腳上穿著牛皮高靴,戴著一頂傾斜的麥稈草帽,像老鷹一樣站在路燈上。他不愿意委曲求全、隱瞞不公,卻有傾訴邪惡的沖動。他說自己和那群公文強盜沒有任何關系,他是一個獨立的訪客;他說這里的每一棵樹都種得很近,他每一棵都看得見;他花時間贊美我們肚皮里的書本,并說閱讀意味著獨立。他和我們交談,說我們犯了事,讓我們和他走。我們問我們犯了什么事,他說我們殺了人。
“孩子們,咱們這兒鬼魂橫行。我們一行人剛剛下車,發現根本沒地方下腳?!彼痔崞痍幹\,希望我們不要讓它發生,可又勸解我們妥善完成它。他提高嗓音,舉止粗魯,雖掩飾不住威脅的意味,卻很有主見,仿佛知道半路攔住我們有多丟人似的:他那疲憊的大眼睛心甘情愿地對我們眨著,牙齒又大又圓,顯得嘴唇鼓囊囊的,一副怯生生的挑逗樣子。他問我們:“你們為什么說謊?好姑娘,什么事令你們憂心?”他一邊問,一邊摘下了帽子擠兌我們:“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臉上有疤的差使每次說點違心的話,眼睛就血溜溜地轉。他看到了謊言和恐嚇在我們身上誘發的窒礙和疲憊,他心知肚明。
差使帶走了我們。附近正在修路,到處都是防濺板。他偶爾轉身,指著我的胸膛說:“你啊,你現在想跑也沒用了?!彼盐覀冴P在了一間房里,一片逼仄的乞丐地,枝頭總是皺巴巴的,濕漉漉的,人們只為暖和日子。
夜晚挖我們的腳,我和妹妹把濕透的襪子掛在暖氣片上。我沒怎么和她聊天,她也不和我說話。他們給我們熬了一鍋羊湯,還帶了一碗用醋泡過的蓮子。我想起今天的所見所聞,想起每一年的孩子中,最早離家的那個手總是最小的。外面亮著燈,我們握住窗把手,發現它正在輕輕顫抖,地震了嗎?這一定是海浪,我想,也許我打開窗戶,海水就涌進來,海豚跳進我的眼睛——這是吉兆還是兇兆?風,沙礫,綠白相間的海;大海的巨大藍色桅桿,淚水滿船,黑夜就停泊在岸邊,而太陽卻難以追尋……在潮汐中,一條魚的尾巴重重地沉入水中,飛濺的水花猶如精神照亮身體,猶如星星傾瀉而下,將我們切割成海洋和沙漠——這是時間的蠻力。顫抖過后,傳來一陣仿若雷鳴般的巨響,而巨響后,這些顫抖反倒是停止了。
我們透過窗戶的縫隙向外看去,從這縫隙里,我們嗅到了不同于往日的味道??罩袕浡蚧俏?,沒有鳥叫,一片寂靜,黑漆寥光的棚屋敞開,迎來的是嘈雜的燈光,燈下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陰影。燈后就是瘦削的四蹄生靈,那些馬兒,它們一匹接著一匹走過,馬背上覆的雪在發亮,浪動如星河,美不勝收。風聲稀薄,山色荒涼。朦朧的樹枝在土丘上,樹梢空蕩蕩,卻夢見白色的秋天,幻影般的葉子從天而降,枝條像大地一樣生長。外面圍著一群人,有人被綁在拴馬樁上,露出嬰兒般懵懂的神色,后腦勺還在淌血。三四個人下馬站定,在瘋狂的年代,他們靠著不同的呼吸聲分辨不同的人。不多久,一些穿著白色大衣的士兵喊叫著將一群人拽出棚屋,讓他們排成了一排。燈光下人們的臉單調乏味。
那個差使也在,他翻身下了馬,馬鐙上粘滿了松子,他在冰上跌了一跤。我們盯著聽著,我們看得見的比正午的太陽看見的還要多。他走過去掰開他們的嘴,他們拉出了幾個圍著圍裙的男人,這些人都是附近的漁夫,他將他們按在隊伍的最前頭,用曬棒砸他們的臉。嚇唬人的呵斥音和慘叫聲混在一起,亂成了一鍋粥,這群挨打的人里面,有個當爸爸的人,他把孩子抱在懷里,那臉上有疤的差使提起防風燈看他的臉,滾燙的外壁燙傷了他,他發出呻吟聲。孩子被他們搶走了。
差使給了他一拳頭,他大叫著倒在地上,護著自己的肚子不動彈了。差使指著他說:“你不是這兒的人。”當差使準備繼續打他時,他才拍著地大喊:“老爺,我是來找我的鹿的。”
“沒有別的事兒了,我肯定要拔了你的牙。我說這兒沒人認識你,臭小子,沒人認識你?!辈钍箤⑺嗔似饋恚⒅?,眼珠骨碌碌轉著。
“誰認識他,快站出來?!绷硪粋€拎著棍子的人沖著人群大喊。沒人應聲。
“你不是這兒的人,這兒沒人認識你!”
“我不是,我沒有讀過書,老爺,我家是馴鹿的,我們遇見大雪暴,鹿都凍死了,就我一個人活著,我來這兒是因為這兒有人,我能吃著飯……”
“騙子,小偷,你問題最大,一會兒再問你——去后邊站著?!?/p>
“去后邊!”一個士兵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捂著疼痛的肚子跑到了隊伍后頭,又有幾個人被拉了出來。
“在這兒干什么?”
“雪崩了,老爺,我們只能待在這兒。不在這兒就凍死了。”
“這么巧?你們正正好好就待在這兒。”說話的人被打倒在地,其余幾個求饒的被他們按在了地上。馬兒噴著鼻息,沐浴在怒火中,它踏著整齊的步,像是一個小鐘表。差使緊盯著他不放,每次繞過來都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個卑鄙的騙子。他的苦難還沒有結束,很快,士兵們將他單獨拉了出來,差使捏著他的肩膀說:
“你一直馴鹿?”
“是的,老爺,您把我閨女帶到哪里去了?我馴鹿,我從小就在……”
“那你胳膊肘上一定有凍瘡?!辈钍巩斨惺勘拿?,撕開了他的衣服,他赤身站在寒冷的夜里,寒冷和恐懼襲擊了他,他閉上眼,全身都縮在一起,他甚至不敢發出一聲尖叫。人們圍著他站著,差使和別人換了個位置,差使將手壓在他的胸脯上,他那小小的乳暈是青藍色的,差使用手掌輕輕托著,用手指夾起其中一個,湊過去聞他的乳房,上面還長著汗毛,差使把鼻子伸到他的腋下,最后聞了聞他的脖子和肚臍。差使又問他:“你的凍瘡呢?你是做炸藥的,我知道,你到底是來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了。”
他的嘴唇顫抖,眼淚順著臉頰淌下。
“肯定不止你一個,還有誰?”
“老爺,行行好,我待在那兒,是因為我餓壞了,我冷壞了,我看那兒人多我才待在那兒?!?/p>
“沒人認識你,你從哪兒混進來的?“
“我不是,老爺,老爺,我凍壞了,那兒人多我才去的?!?/p>
“別叫我老爺,誰是你老爺。騙子,那兒離我們近你才待在那兒,你就豎著耳朵,把耳朵豎得高高的,豎得像天線一樣?!?/p>
差使扇了他一巴掌,他再次摔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流血的鼻子,嗚嗚哭了起來。有人想把他從冰面上拉起來,被差使攔住了。
“我怎么看都是你,我這輩子見過的所有騙子都長著你這張臉?!辈钍菇庀铝藰專_了栓。
“等等,老爺!”他大喊,“老爺,別打我,別打我,我就是個馴鹿的啊老爺,您行行好,您行行好?!?/p>
沒人聽他說話,差使沖他開槍,他慌忙擺過頭,子彈打穿了他的耳朵。他疼得大喊,在地上翻滾。他的半邊臉都是血。
“看他叫,聽他叫。”差使指著他對四周的人說,“這聲音就是賊,賊都這么叫,沒錯了?!辈钍挂话褜⑺饋?,另有一些人被他們裝上車拉走了。
我倆給嚇壞了,我怕灑眼淚,我們往床下躲,聲音不小,有人進來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們進進出出,我們猜很快就要天亮了,我們看見工人們已經出來了,他們蹲在水井旁,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的味道。我妹妹吐了一地,一個看守試圖為我們治病,他前額浮腫,穿著天真爛漫的制服,戴著一頂寬邊帽,腰間掛著一根電棍。他善良寬容,躲在房間里的陰涼處,一言不發。但當我受到啟發,當我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時,他便拿出紙筆,開始完整地記錄我們的記憶。他作為主人公讓大家都笑了,不是因為他有一個從他出生起就住在身體里頭的不安分的靈魂,而是因為在這不安分背后隱居著的竟是一張平靜的臉——我們為他高超的偽裝技藝贊嘆不已。他翻了一下抽屜,取出了一點罌粟膏,沒有開水,他將它們捏爛放進了自己的酒里,喂給我們喝,我們感覺好多了,肚子里有一團火球,我們不再發顫,頭重腳輕,昏昏欲睡。他沒走,脫了衣服睡在我們身旁。
我們又趴在窗臺上向外看去,玻璃上起了霧,外頭一匹馬也沒有了,沒有鮮血,也沒有人的腳印,我倆面面相覷,鬼魂躲藏在玻璃之后,它們于光怪陸離的場景中訴說自己作為囚徒的痛苦,從鬼魂中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快的笑聲,人們在歡聲笑語中度過了一個世界動蕩的時代。一陣陣歡樂的笑聲讓我們無法抗拒。我們專注地傾聽這些嘆息,沉入色彩繽紛的海洋,這些奇怪的場景與驚異的笑聲理應讓我們感到恐懼,但奇思妙想一次又一次地爬進我們的腦海。過去的噩夢仍在空氣中徘徊,散亂的念頭讓我每晚都覺得自己渺小,因這渺小的錯覺,我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自己恐懼的心,當傾聽的那些聲響變為我本身時,恐懼消散,疑慮誕生。我們思索,野心確在人間嗎?小草已被修剪了嗎?世界已經改變了嗎?我對著昏暗的燈光、一些空洞的話語、所有的馬匹,以及世界的恐怖感到疑慮萬千——如野心,你是如何記住荒野的?如情欲,你是如何記住停歇的?
午夜時分,一只蝴蝶洗凈了云層。因色彩,心靈遠離根基,也正因色彩,黑夜的到來便成為了一種良機。一縷縷空無編織著大地,大地成為一種幻覺、一種上升、一個破碎的童年夢。我們無法在黑夜的鏡中看清自己的身影,我們只看到了鏡子本身——一個多面的、逐漸慢下來的、垂死的夜晚。我們看到它,在它之內光線幾乎被打碎了;我們傾聽,聽見遠處傳來的狼嚎,十幾匹狼正在黑夜中奔走,狼群正向我走來。它們在風中哀鳴,底下的土地是陰沉的,頭上的月亮是偷來的,唯有夜里的蝙蝠稀稀拉拉地環繞著它們流血的獠牙。在夜晚,我能感知到一個清涼的駝鈴、一匹因為胃病而翹尾巴的僵馬,我感受到另一群野獸還在駝著背前進,它們說:“我們不擔心戰爭,我們有鹿的力量。”它們又成為一個個負重前行的世界,成為了我們記憶中的淺薄生活和破碎的臉龐……窗戶依舊帶著室外的寒氣。我們為什么不從這里走?窗鎖只是一個結,看守打著鼾。他們為我們定下了規則,無關文字,這些無聲的規則更像是手,無時無刻輕撫我們戰栗的脊背;我們討論逃亡,卻從未開始旅途,我們被綁在曾經瘋狂想象的心窗上,那些狂人的話語,在我們身邊響起......
天亮了,那個看守叫醒我們,他又把帽子帶上了,說今天要審訊我們。我們走了一里地,來到我們的目的地。那是一個只有二十平方米的小茶室,磚頭厚,縫隙大,沒有刷漆的墻壁里堆滿了竄動的斜線,屋子里頭有工廠煙囪的煙味。我走進來之前,房間已經被收拾過三四次了,地面不知為何而泛潮,靠左的地方有一張空蕩蕩的舊桌子,非常鋒利,上面堆著柴火。還有一個爐子斜靠在窗旁,爐子兩邊關著又大又薄的門,門刷上了卵黃色,使人感到可怕的快樂。屋子正中央一張漂亮的小桌子上鋪著柔軟的玫瑰粉色桌布,每個人都很友好,仿佛這是一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爐子上有個冒煙的寬口鍋,從鍋里飄出臘肉的香味;鍋在我心里燒,但我沒向他們要吃的。我要是想吃點東西,就必須支持他們挖墳。
那個差使也在,他刷牙,讓我妹妹走,然后讓我坐下,他自己坐在爐火旁。他看起來四五十歲,還請我吃東西,一個托盤上有一些干果和加了白糖的黃油餅干,我說我什么都吃不下。他的目光就像一團火焰,融化在我的心里。他牽動我的心靈,勸導我對自己撒謊。他曾經教過我們:“仔細閱讀,慢慢思考,自覺或不自覺地,欣賞你的影子。”誰都知道他是個果斷的人,下決心很快,他果斷的精神并非體現在酷刑、痛苦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難上,而是體現在一種定式中,我們常以三言兩語來描述這種人的品性:那是一個白色的、霧蒙蒙的冬天,大雪掩蓋了地下正在發生的所有變化。
他露出笑容,一邊笑一邊講:“那些有智慧的人曾說,植物留下了種子,動物生了蛋——植物里有種子,動物肚子里有蛋。好了,現在到你了。你的肚子里有什么?”
“什么都沒有。”我心里發怵。
“那怎么不吃東西?”
“我吃不下?!?/p>
“你為什么不能吃?”他問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p>
“你們殺了人,你們知道嗎?”
“只有您知道。”
“你要當個騙子?你要當個小賊?”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說:“你知道是誰。只是你還在琢磨自己的理由。你也得了我們這兒的本土病,我們有毛病,這個毛病就是咱們做事需要理由。人總得給自己一個理由。你還在想嗎,好閨女?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你誰都不敢得罪是嗎?為什么呢,你在怕什么?你沒什么可怕的,咱們這兒的人都得聽你的,怕什么?怕我打你?我不打你,我給你燒了爐子,想讓你吃點東西,可你不吃。”
“這都是您自己想出來的?!?/p>
他說話就像是在搖骰子,你不知道下一個是什么,但無外乎就是那六個:“為什么不說?你們兩個一起干的,還是你自己干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在干什么?!?/p>
“你在給我演戲。人死了,就死在家里,你們兩個跑了,被我逮住了,你們兩個在演戲。”
“我沒什么要演的戲。”
“誰叫你當了個沒戲可演的演員?”
“沒有人?!?/p>
“那就是你自己干的?!?/p>
“我什么都沒干?!蔽覛鈶嵉卣f。
“那就是你妹妹干的?!?/p>
“不是她,我不知道是誰干的,沒準兒就是您干的,您給自己抓了兩只替罪羊!”
“你為何如此怨恨我們呢?”他說,“你覺得我們是一群庸俗的、貪婪的人,我們玩我們的游戲,而你們是無辜的犧牲者,對嗎?你想教育我們,你覺得我們是錯的,我們抓錯人了,你覺得我們就是蠢蛋,你希望教育我們。你發現了嗎?你在圓滿自己?!?/p>
“我們是被您抓來的!”
“我請你來聊天,我請你吃臘肉,而且你也來了,為了贏得點什么?!?/p>
“是你們叫我來的,我不是來贏得什么的?!蔽艺f了這話,才發現我已經掉進了他的陷阱。我從自己的戲臺上跳到了他的戲臺中。果然,他勸了我幾句,像是要解悶一般說:“撒謊,你想挨打,你渴望從我們這兒找點罪受。對嗎?我說我不打你,你心里頭感到失望。你希望我干點壞事。我剛才問你,誰帶你來的,你說你不認識。你希望我把你捆起來,你希望我抽你幾鞭子,你喜歡來點沖突,你喜歡,但你以為你不喜歡?!?/p>
“沒有的事?!?/p>
“你幾歲了?十二歲?”
“十一歲?!?/p>
“你妹妹呢?”
“她八歲?!?/p>
他挪動了椅子說:“有些人在你面前爭吵不休,你為此感到驚訝——為什么這群大人巴不得自己找點罪受?這是你的洞見,很多孩子都有這種洞見。你原本可以靠著這種洞見,走出這個沒完沒了的怪圈,可惜你害怕他們,對嗎?你害怕那群大人,你覺得他們比你更加聰明,更加有能耐,因此你開始步入了沖突。你開始想要找點罪受。”
“我們什么壞事也沒干。”我說。
“你們當然沒干,”他召喚我,讓我出演第二幕戲,“禿鷲把他啃光了。狼也吃了他。也許是他自己生病了,突然就死了?!?/p>
這個差使開始變得堅硬,變得像一塊石頭。他摸了摸我的手,仿佛他的心也有一個靈魂,他逐漸走近我,但實際上他一動不動。
“我們也可以這樣交差,也可以那樣交差,你明白吧?!?/p>
我感到疲憊,我的肺像是被攥緊了,我一呼氣,它就跳起來,他們沒給我們時間尿尿。我想起自己從未登上夜晚的舞臺,于是想同他爭論,可我剛要開口,就想起那些馬,那些聽到槍聲也不震驚的馬。我只好問他:“你要什么?我不知道,這只能您來說。我得給您錢嗎?”
“你可以給我點,去向你爹娘要,用紙包起來,包得像糕點一樣,你一說,你爸就明白了。他們肯定給你錢,但你這輩子就完了,人家得恨死你,所以你得想想別的法子。你看起來沒什么毛病,孩子,我看你只有一個缺陷,那就是不能正視自己的眼睛。”
“但我們反思……”我說。
“說多了,說多了?!?/p>
“不行,我得給您錢。我得給您錢。”
“真好,你這話是老板的話,是要當官的人說出來的話。我想給你賣命哩,可我就忙著這些瑣碎的事情,我是個傻子?!?/p>
“您別這么說?!?/p>
“我是個傻子,孩子,我就是個傻子?!彼笏f的,都是我從未設想過的話。
他指了指自己,雙眼通紅,眼淚流到了鼻尖上,說道:“好好看看我,我年輕時候,我想過給媽媽寫信,但我又不知道寫什么,因為我什么都不懂,你也知道,我是個非常糊涂的人,我去求我大哥,他說這好辦,你盡管寫,我幫你送出去。我一晚上沒睡,寫我想她了,問她我能不能回家。他替我把信送給了我們媽媽。過了三天才回信,她在嘲笑我嗎?我問我哥,如果她嘲笑我了,就不要告訴我。他說,她沒笑話你。我又問他,那她寫了什么?你猜猜她寫了什么,她能給我這個‘一問三不知’的蠢東西寫什么呢?我大哥讀給我聽,她寫,你敢回來,我就用鞭子抽死你。好姑娘,瞧你把眼睛瞪得多大,她就是這么說的,我說我想她了,她說她得用鞭子抽死我這個畜牲,因為什么——還能因為什么?我是想清楚了,因為我就是個蠢笨的畜牲。我就是笨的,姑娘,我笨極了,我想變聰明,不是因為我愚笨才想變聰明,而是因為我想變聰明這個選擇就已經夠愚笨的了!你這個壞丫頭,你懷疑我是個壞人,我當然是,你們也覺得我是,只是你們裝作不信任,因為你們覺得這樣很聰明,你們覺得滿腹懷疑的人很聰明,其實正好相反。疑心重重的盡是傻子、呆瓜、窩囊廢,肚子里只有撞大運的歪理,真正聰明的是那些……你們這類的,你們這類人是聰明的,你們這樣的小娃娃最聰明。讓我親親你的小手。”
太陽越升越高,水也開了,他用手死死錮著我,邊笑邊哭著說:“哎呀,小娃娃,你們要把我的胳膊都吞進去,拿我的肚皮做肉卷,噍我的舌頭。你們要一天吃上六七頓,一頓吃上三四個人。我倒是在懷疑你們呢,這是我的罪惡,這是我的罪惡,可是,孩子,我心中這么懷疑你——可是我愛你,我再怎么懷疑,我都沒有恨你,可你恨我,你甚至以為我恨你。”
“我是個笨人,但你們是聰明人,你們聰明是因為你們信任我。你們信任我倒不是因為我這個人怎么樣,你們信任我只是因為你們信任我。你們心里已經明白我是個好舅舅、好叔叔、好爸爸了,對嗎?別人說什么也無法動搖你們的決心,一定有人對你們說我的壞話,可你們都沒有放在心上——孩子就是這樣,因為孩子有決心,我可以這么說;你們是有決心的孩子,尤其是你,你不僅有決心,還有信心——你沒跟著姐妹們去玩,反倒來幫我,我明白你是個體貼的人。你覺得我挨打了,因此心中可憐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我們從小在一張床上長大,我們喝著同一個母親的奶長大,可是他們現在要鞭打我,鐵了心讓我受苦,就因為我是個畜牲。我心里對他們沒有怨恨,要是有怨恨,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我娘呢,我沒見過她幾次,她說她要抽我這頭畜牲,大不了我回去被打一頓,這我倒是不怕。我說我不回去了,那是氣話,我當然得回去,和我姐說,也對她說,媽媽啊,您盡管打我,我對您任勞任怨,我累死在外頭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您的牲畜,您要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打死我,我也不違抗您……好姑娘,沒準兒你在想:這個蠢蛋,你悶死在殼里算了,你弱小無力,膽小怕事,不成氣候,但我明白,你愛我,你愛我就像愛你親人一樣,就像愛你舅舅、愛你叔叔,甚至像愛你親爹一樣。我們以前見過面,現在見著了,將來也會見面啊。我們是熟人了?!?/p>
他最后問了我一次,問我吃還是不吃。我說我不吃?!澳闾铒柖亲恿?,回家去吧。”他說。門關上時沒有聲音。
渡瀾,作家,現居內蒙古通遼。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