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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黃河源”散文小輯 《天涯》2024年第2期|扶小風:黃河探源日記
      來源:《天涯》2024年第2期 | 扶小風  2024年03月20日08:06

      編者說

      黃河,中國的母親河,古有“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今有“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本期散文小輯,扶小風、王小忠、呂敏訥、趙瑜四位散文家在不同的時間段,不約而同地走上探訪黃河源的旅途,他們在黃河源頭這一生態文明高地駐留、行走、思索……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現推送扶小風的《黃河探源日記》,以饗讀者。

      黃河探源日記

      扶小風

      2020年5月21日星期四陰、雨、冰雹瑪曲縣至河曲馬場

      天依舊陰沉,極像生氣了的人們的臉。

      尼瑪鎮的街上,有優美動聽的藏族音樂響起。

      從昨天下午開始,雨一直未停。高原上的五月和六月是雨季,因此會沒完沒了地淅淅瀝瀝地下著。

      早餐吃油條。油條是中原食品,在牧區極少見到。來瑪曲做生意的中原人,將這種美食帶到這里。

      穿黃河街出往南不遠,就到了黃河。

      一只黃色藏獒,蹲守在橋頭上,身上污穢不堪,極像一只流浪狗。在草原上,這樣的流浪藏獒異常多。看見我之后,它灰溜溜地跑到一邊。另一只大黃狗,蹲在橋墩邊,一直注視著我。它的毛整潔干凈,脖子上有勒痕,應該是一只家犬,逃跑出來之后,與那只黃色藏獒一起,相依為命,廝守在瑪曲黃河大橋橋頭。

      瑪曲黃河大橋始建于1979年8月,人們稱其為“天下黃河第一橋”,是黃河首曲的第一座大橋。但真正的黃河第一橋,卻遠在青海曲麻萊縣的麻多鄉,那是我將要抵達黃河源的所在地。

      黃河在這里,穿過阿尼瑪卿山南麓,受松潘高原阻擋,回轉至西傾山南面的廣袤草原上,把甘南草原撕裂出一道長口。

      走到這里,我終于明白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詩中的恣意想象。黃河繞過阿尼歐拉神山,似乎就從此處從天而降,撲入我的視野。

      據說,每年的七月中旬,這片草原上會開滿一種叫金蓮的黃花,綿延于黃河兩岸,金黃燦燦,美不勝收。只是,我行走在五月末,還遇到陰雨天。只能看到黃河,蜿蜒著身姿,穿行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中。

      黃色的那只狗,它蹲著,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用它的思維在考量著我。我走的時候,它居然起身跟著我。

      過了黃河大橋,這里有兩條路到阿萬倉。一條是經采日瑪,穿過草原腹地,緊貼著黃河,但這條路最遠。另一條是捷徑,直接到阿萬倉。我選擇了緊貼黃河河道的這條路。選擇它的目的,因為可以走進黃河經過的第九個省區——四川。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雞蛋,剝給那只尾隨的黃狗。它還有些許戒備,我故意把雞蛋扔在我的腳下。它試探著往前走走,我站在原地。見我沒有任何動作,它慢慢跑到我跟前,叼起雞蛋轉身跑到路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繼續前行,它繼續跟在我的身后。我們似乎成為了伙伴,都流浪在草原之上。

      下起了大雨,我們無處可逃,來不及穿雨衣。我也被淋成了“喪家之犬”,逃到一個狹窄的大橋涵洞之下避雨。狗一直蹲在涵洞后,被雨淋得全身濕透。

      我拿出一根火腿腸,扔給它一半,它才躲進涵洞口,窩在我背包一側。

      半路上,又下起了冰雹。我又找地方躲避冰雹。

      有數只藏獒追擊,小家伙被嚇得不敢前進,尾隨在我身后,只能依靠我的驅趕。

      看著它義無反顧地跟著我,我決定暫時帶著它。至少,不至于讓它繼續流浪在草原上。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大黃。

      到河曲馬場,又有數只狗圍攻追逐我們。被我驅逐后,大黃就一直緊貼著我身子。我去商店買東西,它居然蹲在門口,一直等著。這是一個忠實又聰明的家伙。

      我去飯店吃飯,它也伏臥在門口,蜷縮著。

      河曲馬場,有新建的旅游中心,還未使用,開著門,可以在里面安營扎寨。起初大黃一直蹲在門口,我進去扎帳篷,它也跟了進去,老老實實的窩在門口,給我當起了守衛。

      跟了一天,大黃才顯得和我親近了,我可以用手摸它的腦袋和脖子了。朋友們讓我叫它“多吉”。這是我一路上撿到的第四只狗。前三只都讓它們待在原地,但這一只,估計要跟我一直到黃河源頭了。

      這只聰明的狗,今天和我成為旅伴。

      2020年5月22日星期五晴、雨、冰雹河曲馬場至果洛曲

      大黃一夜趴在門口。我起來收帳篷的時候,它才起身,伸著懶腰。

      河曲馬場的飯店還沒有開門,我去小賣部買了些水。從這里到采日瑪鄉,也不知道途中是否會有商店。

      出河曲馬場,通往采日瑪的路,成了礫石土路。從這里開始,到黃河源頭,似乎有一半的路都將是這樣的境況。石碴路對行路無礙,我腳下的“沿黃公路”,一下子別有一番味道。

      遠處的草原上,偶爾有牧民的房屋。駿馬馳騁,無拘無束。

      大黃緊跟在我身后,偶爾會穿過鐵絲網,去抓草原上的兔鼠和土撥鼠。

      牧民們正在草地上補草、施肥,讓退化的草場回歸本色。有的草場,使用了拖拉機的機械化耕作,有的草場,人們在手工種草、施肥。成群的馬駒伏在草地上,不時回頭看看路上的我們。

      云彩在頭頂,伸手可摸,就像房屋的屋頂。冬子說,終南山的云彩,可以揪成一片一片的吃。而青藏高原的云彩,你根本無需去揪,它就在你的眼前,甚至就在你的嘴邊,可以像吃棉花糖一樣,張口就吃。

      偶爾有騎馬的牧人,騎著高大威武的馬,英姿颯爽,讓我羨慕不已。

      中午時分,過朗曲。河流流淌在草原,扭動著身姿,形成美麗的玉帶,與天際形成一幅美麗的畫卷。

      河邊白色的帳篷頂上有藍色的煙裊裊升起。牧民們開始了一天的煮茶時間。大黃臥在背包一側,懶洋洋地曬太陽,偶爾會打個哈欠。

      我拿出炊具,在這如畫的地方,開始做午飯。依舊是方便面。

      天邊飄來一團烏云,瞬間天烏壓壓一片。我收拾東西趕緊趕路,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方的牧民房屋,卻躲閃不及。我急速穿上雨衣,蜷縮在路旁的壕溝里。冰雹噼里啪啦砸在雨衣上,啪啪作響。大黃蜷縮在我的身邊,任憑冰雹打在身上。

      半個小時后,云開霧散。冰雹和雨停止,天空放亮,太陽又鉆出云彩。

      我繼續趕路,到果洛曲。路邊有指示牌,也有小賣部。購買了一些面包和火腿。因為增加了一個旅伴,食物也要增加。這樣,我的背包明顯有了三十公斤,肩膀也有了不適感。

      過河之后,路邊有幾戶人家,還有一個籃球場。籃球場一側,是一家小賣部。

      屋子里的藏族女人,帶著一個四歲左右的藏族女孩正在玩耍。她們允許我在球場上露營。

      在籃球場的一側草坪上,我放下背包扎帳。大黃臥在籃球場的角上,一動不動。幾個騎馬路過的藏族男人,湊過來看熱鬧,用藏語跟我說話。我一句都聽不明白。

      扎帳好后,去小賣部買方便面。藏族女主人從房子的柜子里拿出一個嶄新的飯盒,要給我泡面。我讓她結賬,她笑著搖搖頭,并請我吃糌粑和油餅。油餅不知道是她自己炸的還是在集市上買的。旁邊的一位藏族女人,一直對著我笑,一手拿著轉經筒搖晃,一手比畫著,讓我吃桌子上的油餅和糌粑。

      屋子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了剛才熱鬧的氣氛。沒有人說話,都在看著我這個走進牧區來的“怪人”。我吃完泡面,帶了一些零食,給藏族女主人留了三十元錢。

      我鉆進帳篷,暖著被窩,準備早點休息。可愛的小姑娘,對我十分好奇,圓嘟嘟的臉,說著萌萌的藏語,不時跑到我的帳篷前,敲敲我的帳門。

      天黑時,女主人邀請我住到她家里,因為收帳篷實在麻煩,所以謝絕了她的好意。

      大黃臥在帳門前,蜷縮著,一聲不吭,自覺地充當起我的守衛。

      第一次在草原上扎帳,深夜里聽到嘶鳴的馬聲和狗的狂吠,有些小小的膽怯。因為,我只身處在廣袤無邊的大自然之中。

      2020年5月23日星期六陰轉中雨果洛曲至吉瓦若村

      天蒙蒙亮,就被草原上成群的鳥驚醒。這里的鳥,都棲息在鼠類廢棄的穴洞內,完全不需要置辦家業,屬于“寄居鳥”。

      小賣部的藏族大姐,一早就給我送來了方便面和熱水。我只接了一杯熱水,在路上備用。她們要去走親戚,小姑娘穿上了漂亮的民族服飾,艷麗無比。她們的衣服,明顯帶有蒙古族的特點。或許,她們就是蒙古帝國某個部落的后裔,一直生息在這里,只是被完全藏化,忘記了蒙古語,只保留著蒙古的服飾和習俗。

      我給小姑娘拍完照片,她們一家人就騎著摩托車,消失在草原的深處。

      我在帳篷里賴了一會兒,吃簡單的早餐——八寶粥。帳篷外帳濕漉漉一片,因為直接搭帳在草原露天的緣故。只好把外帳掛在籃球桿上晾曬。

      天空藍盈盈一片,與綠色的大地形成極大的反差。

      離開果洛曲不遠,路邊的草地上,一只死去的藏獒巨大無比,仿佛一只牛犢。有人在它的旁邊,堆起了一座瑪尼堆,來超度它的靈魂。在牧區,狗是家庭的成員之一,更是藏族百姓的朋友。這只死去的藏獒,不知道曾為哪家牧民守衛家園,卻喪命于此。

      大黃一夜守在帳前,寸步不離。早上給它喂了火腿和雞蛋,就一直緊跟著我的步伐。我戲謔大黃是一只名副其實的“走狗”,因為它一直跟著我走。或許,它也是一只既聰明又有理想的狗。

      中午時分,到黃河岸邊。一個偌大的拐彎處,河岸邊長滿了樹木。河道之外,無一棵樹木。這是高原黃河岸邊非常特別的生態系統。黃河對岸,矗立著一座白塔,這是一座非常小的寺院,被樹木籠罩著。估計,這是藏族寺院修行人通過數代努力種活的樹木,才將處于半山腰的這座小寺院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中。

      河道中有藏族女人放羊,羊群懶懶地簇擁在一起,貪婪地啃著剛剛泛綠的青草。讓草原點綴起星星點點的白斑,像白色的花叢。

      黃河在這里,猶如靜止的湖面,鑲嵌在綠色大地、藍天和群山之間。

      藏族女人坐在羊群中央,拿起她的轉經筒,輕輕地搖起來。

      有風從河谷深處輕拂而來,給天空中帶來幾片白色的云朵。

      這是我行走路上的人間天堂。放下背包,我要欣賞這無法躲避的美麗風景。我支起鍋,做一頓豐盛的午餐,在悠然的天際之間、河流之畔,沐浴著草原的風,享受一頓美食。

      大黃也臥在河邊,欣賞這無盡的美景。

      吃完午飯。天空中又飄來一大團烏云,瞬間彌漫了天際。我迅速收拾東西,找地方躲雨。

      遠處的山巔,黑壓壓一片。大風驟起,冷得刺骨,直接進入冬天。“黑云壓城城欲摧”,在草原上,就成了“黑云壓山山欲摧”了。

      我背上背包,健步如飛。大黃跟在我的身后,奔跑在避雨的路上。

      拐過彎,過小河后,路邊有戶牧民的家。他們一家人正在蓋房子。阿姨剛將我帶進房間,大雨就滂沱而至。大黃鉆進院子里的塑料布下,蜷縮著躲避。阿姨從籃子里用簸箕往爐子里加滿了牛糞,屋子里瞬間溫暖起來。語言不通,我無法和阿姨交流。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和善與慈愛。她先洗干凈手,然后把碗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干凈,給我做起了糌粑,盛上了自制的酸奶,還有藏族奶茶。這是對一個陌生人最高的禮遇。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吃完了美味的糌粑,喝完了奶茶、酸奶。準備雨停之后繼續前進,晚上可以往前再走七公里到今天計劃的目的地。可惜天公不作美,雨又下了起來,比之前下的更大。所以我只能停留在這里。

      阿姨的兒子叫平措扎西,在拉薩開酥油店,這個時候,帶孩子回到瑪曲草原的家里,給父母修繕一下房子。甘南牧區百姓蓋房子,沒有建筑材料,都是從瑪曲縣城購買,再雇車運到牧區。所以,在草原上建房子成本不低。就連和水泥的水,都是開著三輪車在黃河里用大桶灌裝的。

      平措扎西的妹妹,也從瑪曲縣城回來,一起幫忙澆筑房子的水泥地。平措扎西的兒子和妹妹的兩個兒子,在雨中玩得不亦樂乎。平措扎西的兒子,因為平時回來得極少,所以跟爺爺奶奶顯很生疏,被其他兩個孩子弄哭了,就抱著正在干活的平措扎西轉。而他妹妹的孩子,則毫無顧忌,在院子里撒歡,把自己當成這里的主人。

      我無聊地和孩子們玩耍,充當起他們的“頭兒”。盡管語言不通,他們卻開心無比。

      雨一直在下,大風刮起草原的枯草,飛揚在天空。我想在院子里搭帳。平措扎西以為我嫌棄他們家里太臟。如果愿意,我可以住在他們家里。

      夜幕降臨時,平措扎西的母親去草原上趕牦牛,他的父親去牽馬。整個院子里,瞬間喧囂起來。所有的牲畜聚集在一起,整個家也溫暖起來。他的妹妹在做晚飯,手撕面片。牛糞在爐子呼呼地燃燒,屋子里異常暖和。

      這個時候,平措扎西的妹妹的小兒子因為跟我玩得極為熟悉起來,異常調皮。他媽媽就將小家伙用一根繩子拴起來,一頭掛在房子的柱子上。平措扎西的妹妹歉意地望著我笑笑,覺得孩子對我極度不禮貌,她也很無奈。

      他的父親坐在牦牛皮上,和其他兩個孫子做游戲,極為恬然。

      淳樸善良的平措扎西一家人,讓我住在他們家里唯一的臥室里。臥室非常干凈,屋內微微香,是香薰的味道。墻壁上貼滿了獎狀,那是他們家那匹馬獲得的諸多榮譽。他的父親、母親、妹妹以及孩子們,則蜷縮在會客廳里。

      我卻感到十分愧疚。這是藏族百姓對待一個路人最高的禮節。在甘南草原上,我真正遇到了。

      一夜的雨聲,響徹草原的每個角落,偶爾會聽到狗吠聲。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小雨轉中雨吉瓦若村

      一早下著小雨。還沒有收拾完背包,阿姨就給我做好了早飯,牦牛肉炒大頭菜,還加一份炒黃瓜,主食是米飯。

      在牧區,蔬菜是非常珍貴的。

      這頓飯,吃得我心情十分沉重。叔叔和阿姨說,還下著雨,不走的話,就繼續在家里待著。這是平措扎西給我翻譯的。但是我實在不能再打擾他們的生活,穿著雨衣,就冒著小雨出發了。

      一家人一直將我送至路口。儼然,僅僅一天的接觸,我們簡直成了親人。

      我沿著路前行,拐過彎四公里,又下起了大雨。

      草原深處,有一座白塔,隱約可見,塔下有人在轉經。旁邊是一座賽馬場,有人在里面馴馬。我走捷徑到白塔處,想在那里避雨。走到跟前,才發現無處可以躲避。沿著白塔,轉了三圈,又回到路上。

      大黃依舊跟著我,被雨淋著。

      雨越來越大,褲腳和鞋完全濕透。路邊一座廢棄的房子,一側是牛羊圈,一側是牧人居住過的房子。

      躲在有棚頂的牛圈里,把背包上的防雨罩抖了抖,怕弄濕包里的東西。此刻的我,狼狽至極,凍得瑟瑟發抖。我蜷縮坐在牛圈里,一直等到中午,還是烏云壓天,大雨滂沱。旁邊的屋子,沒有上鎖。骯臟的屋內,估計是鼠兔們的樂園,草秸成堆,蜘蛛網掛滿梁柱。簡單收拾了衛生,騰出一個可以扎帳的地方。這里,甚至比我在確但什露營的環境更差。但是在路上,你無法去選擇環境,只能迅速適應,否則就會付出沉重的代價。所以,只能對付在這里,等著雨停。

      牛圈里潮濕的牛糞,極不易點燃。放在一個鐵桶里,慢慢烘烤著,冒出藍白色的煙,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煙味。

      很久之后,牛糞才發出紅色的火焰,屋里稍微暖和了一些。

      大黃臥在門后,無精打采。估計它也是厭倦了這大雨。

      匆匆吃了晚飯——一罐八寶粥。然后蜷縮在帳篷里,什么都不想干。手機沒有任何信號。

      屋外,是大雨噼里啪啦的聲音。

      2020年5月25日星期一晴轉冰雹吉瓦若村至唐克鎮

      早晨雨停,出了太陽。草原上立刻暖和起來。心情似乎也晴朗起來。

      收拾帳篷,早餐依舊簡單,還是八寶粥。沿著礫石路,不遠處看見牧民的小賣部。一位藏族老媽媽,靠著窗子,口中呢喃著,搖著轉經筒。陽光照在她的臉龐上,映出她美麗的面容。

      買了一包泡面,年輕的女主人讓進屋去吃。起初她戴著口罩,進屋等她摘下,我才發現她是一位極其美麗的藏族女子。她普通話極好,在蘭州上過大學,只是不能違背父母之命,還是回到牧區嫁人生子。她一直說她婆婆對她極好,其實畢業時也想留在蘭州,但是不能辜負老人對她的愛,所以就回到了牧區。

      她的婆婆,那位藏族老媽媽一直看著我,微笑。年輕的藏族女子,給我和了一份糌粑。這個糌粑比較柔軟,比在平措扎西家吃的更為美味。

      她笑著對我講,我從小不喜歡吃糌粑,雖然我是藏族人。

      她兩歲的女兒,黃褐色的頭發卷著,極像一個洋娃娃,獨自光著屁股,坐在房屋的氈墊上。屋子里有爐子,十分暖和,根本不用怕孩子著涼。或許高原上的孩子,已適應了這樣的環境。

      她的丈夫和公公,正在草原上給馬釘掌。

      大黃在草原上撒歡。它在河邊的灌木叢里,發現了一只野兔,奔跑去追,只是追到一半,還是沒有跑贏逃竄的兔子。

      我買了一些東西,繼續趕路。路邊的籃球場上,有人邀請我一起打籃球。對我而言,在三千五百米海拔做這樣的劇烈運動,是“不要命”的舉動,只能搖頭拒絕。一位騎著棗紅色馬的大哥告訴我,去唐克過黃河有船,沿著礫石路一直到黃河渡口,就可以從甘肅進四川。

      一夜大雨之后,泥濘的礫石路上水坑遍布,濺得衣褲全是泥。走進在草原濕地深處,礫石路才變成了水泥路。

      中午時分,天陰了下來。在路邊一處避風的洼地邊煮飯。方便面、雞蛋、火腿、榨菜,這似乎成了一路上的標配,也是最簡單的伙食。

      我問了路人,終于清楚了去唐克的黃河渡口。

      從一個石子岔路一直到黃河邊,終于看到了兩條小船,停泊在河灘上。湯湯大河,“野渡無人舟自橫”。船上留有電話號碼,但船夫不在船上。甘、川兩岸百姓過河,唯有此渡口。有騎摩托車的藏民,也等待擺渡。黃河下游幾公里處,是九曲黃河第一灣景區。只是,陰云密布的天空,像戴在頭上的帽子,把黃河和草原壓在上面。兩小時之后,終于等到了騎著摩托、穿著雨靴來擺渡的船工。船工是附近的牧民,平時在家放牧,有人渡河時,才會來擺渡開船。人車十元一位。

      我上了船,大黃不敢,在岸邊徘徊。船夫等了許久,只能擺渡我獨自過河,把大黃留在對岸。這只流浪狗,只跟隨了我五天,就變得溫順乖巧。轟隆的柴油機聲響徹整個草原,大黃看著我登船離去,在對岸來回奔跑,發出嗷嗷的嚎叫聲。

      這是大黃跟著我以來,第一次悲切的狗吠。似乎是哀嚎,似乎是離別的哭泣,更似歇斯底里般膽怯的嚎叫。

      一只在草原上的流浪狗,剛剛尋找到的歸屬與完全感,就讓一條大河給隔絕了。

      我在對岸,遠遠望著它奔跑的身影,內心極不是滋味。我背著行囊,望著它,它頓時停止了奔跑,蹲在離我最近的岸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突然,它縱深一躍,跳進黃河里。我不知道這只狗哪里來的勇氣,為了繼續跟著我,跳進了湍急的黃河中。只是,在激流中,它嬌小的身軀,根本無法游至對岸,漂流一段后,只能游回岸邊,然后伏臥在沙灘上嗚咽著。

      我瞬間后悔沒有懇求船工大哥將大黃帶過河。短短幾日,這只狗,將它完全托付給我,我卻拋棄了它。我甚至覺得,我太自私,還不如一只狗。

      我在對岸對著嗚咽的大黃大喊:“你乖乖待在對岸,明天我還會回來,就一直帶著你到黃河源頭!”只是不知道,它會不會聽懂我的話。但我知道,它會一直蹲在那里,看著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天際之間。

      渡過黃河七公里,就到唐克鎮。

      依靠黃河旅游發展起來的小鎮,跟甘南完全兩樣。川菜、川音,甚至生活習俗也有極大的不同。找到一家旅店,旅客滿滿,都是來瞻觀“九曲黃河第一彎”。

      晚上在鎮上吃川菜,真是地道的四川味道,辣得我肝腸冒火。

      剛回旅店,就大雪紛飛。慶幸今天渡河入黃河流經的第九省區四川,沒有停在甘南草原上,要不還極可能露營在雪地之上。

      只是,不知道河對岸的大黃,晚上會藏身何處。

      2020年5月26日星期二晴轉中雨唐克鎮至采日瑪鎮

      若爾蓋,天邊的大草原。

      “一匹駿馬,奔馳在渾圓山崗,那里天地相接,流云潔白,猶如天堂。……”這是歌曲里如詩如畫的若爾蓋。只是,我還要回到甘南,尋找我的旅伴大黃,繼續沿著黃河岸邊,尋找隱秘的“中國”。

      一早,天微晴。去郵局蓋戳,因為這是從此處進入四川的唯一一個鎮。

      從甘肅瑪曲出發,終于在這里洗了一次澡。從唐克鎮出發已是十點,原本想打車到黃河渡口,這樣會盡早看到大黃。只是,僅僅七公里的路程,路邊的黑車要七十元。

      過白河大橋,河水暴漲,幾乎要沖毀大橋。草原上金黃的小花,在河谷里已經盛開,斑斑點點,點綴著綠色的大地。

      回到黃河渡口,渡口的船工剛好在,所以沒有等待,就過了黃河,又回到了甘肅。只是沒有看到我的大黃。擺渡的船工說,一早還看見狗在河岸上跑,這會兒不見了蹤跡。

      河邊的牧場上,有牧民正在手工編織鐵絲圍欄。一位熱心的大哥說,早上,一位騎摩托車的大哥將大黃帶到家里了。如果你想帶回你的狗,我跟他聯系,你去他家里領就行。

      只是,我覺得既然它有了好的歸宿,就應該留在那里。畢竟它屬于草原,屬于甘南。即使我帶它到黃河源,最后也是將它送給牧民。我懸著的一顆心,此時終于可以放下了。

      回到往采日瑪鎮的礫石路。路邊的牛糞堆里,不時看到長出的小蘑菇。看來草原的夏季,正在漸漸逼近。

      這段路,偶爾有牧民的房屋建在路邊。藏獒伏在房前,有未拴韁繩的會躥出來,沖著路邊的行人狂吼。路過一戶牧民房屋,沖出來一只大藏獒,后面帶著四只小藏獒。萌萌的小藏獒,奶聲奶氣,跟著它們的藏獒媽媽沖著我吼叫。它們在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

      我突然想起,在瑪多縣城,一位藏族大哥送給我的驅狗利器——果爾考兒。

      果爾考兒是藏式打狗棒,由皮繩和棒兩部分組成。藏民在牧區為了自衛、對付藏獒,隨身會攜帶一個,藏在大長袍里或系在腰上。馬鶴天看到的老藏民“為馬韁繩之一端,系一木棒”,來對付藏獒,大致道聽途說,未親眼目睹。

      我從包里拿出果爾考兒,握著繩子一頭,在身前甩動,小秤砣般的“流星錘”嗖嗖飛舞。剛還嗷嗷狂吠的藏獒媽媽,立刻停止了叫聲。凝視片刻,立刻掉頭跑回牧場。剩下的小藏獒們,也灰溜溜地逃回牧場,樣子十分滑稽。

      我瞬間明白了這“武器”的殺傷力。千百年來,藏獒在骨子里,就懼怕了果爾考兒。難怪一拿出手,狗就膽怯萬分。不過,果爾考兒在牧區已經被禁止使用,因為具有極大的殺傷力。我帶的這件,似乎已經成了收藏品。

      中午時分,還是在路邊吃簡餐,八寶粥和雞蛋。

      似乎到了甘南草原,就一直“好運十足”。每天中午過后,就有暴雨。今天依舊如此。好好的天,突然一團烏云襲來,就下起了大雨。

      一位回采日瑪鎮的藏族大哥,看我穿著雨衣,艱難地行走在雨中,便停下車,要將我帶到鎮上。他是齊哈瑪鎮人,養著兩千多頭牦牛。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跟我對話:“你看,我有錢,牦牛多,但是車子,破。”他幽默風趣,開著破舊的五菱之光,故障燈幾乎全部都在閃爍。他的腰上,掛著一把刻著精致花紋的藏刀,威風凜凜。

      天陰沉得嚇人,烏云壓著草原,好像就在我們的頭頂。大雨一直下個不停。

      到采日瑪貢瑪,這里是黃河首曲新村的移民村。

      牧區的百姓給車加油,不去鄉鎮的加油站,而是到村里的百姓家。雪碧瓶裝滿的汽油,一瓶一瓶灌進油箱,最終數一數雪碧瓶的個數,就知道加了多少錢的汽油。這是我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景。

      大雨中,終于到了草原腹地的采日瑪鎮。據說,采日瑪如瀑般瀉淌的云,萬朵飄浮,如圣潔的哈達。采日瑪夜晚的星空,手可觸及,浩瀚盈天。采日瑪的日出,更讓無數人向往。

      只是,我到采日瑪,是滂沱的雨天。

      在鎮一角的空房子屋檐下避雨,雨卻越來越大,只好穿著雨披冒雨往鎮中心走。

      采日瑪鎮中心唯一的飯店的燈亮著,黑夜或者寒冷中的燈光,會給人些許希望和溫暖。鎮上的人們,聚集在這里吃飯。飯店老板用柴油發電機發電。此時,手機才有了信號,這個唯一與外界聯系的紐帶才有了“生命”。

      吃飯的人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這個外來的背包客。

      暮色沉沉的時刻,大雨變成了大雪,紛紛揚揚。不多時,整個采日瑪鎮,沉浸在一片銀裝素裹里。鎮上有一家旅店,簡易的房間里有兩張床,五十元一間。只是沒有電,電褥子也沒有任何用處。蜷縮在充滿異味的被窩里,瑟瑟發抖。五月底的內地,已經開始穿短袖短褲了,我卻在草原上凍得不知所措。還好,包里一直帶著暖寶寶,我拿出一個貼在腳下,頓時溫暖許多。我顧不得被褥的難聞的異味,累得直接癱倒,打起呼嚕。

      2020年5月27日星期三多云、大雪、晴采日瑪鎮至四川求吉瑪鄉索日瑪村

      一早雪停。采日瑪鎮,被高山與黃河環抱其中。黃河在此,受松潘高原阻擋,東折向北流入甘南草原。采日瑪鎮正南面黃河的拐彎處,是黃河緯度最低的點。母親河在中國版圖中最南端的點,就在這里。

      內地很少有人到采日瑪來旅游。我將采日瑪的黃河拐彎命名為“黃河止南”,取意黃河流淌到此,停止南流,轉向東北折淌。

      在中國歷史上,我們一直關注著黃河的源頭、尾閭、上中下游的節點,甚至它所造成的災難史,卻忽略了它身姿蜿蜒的最高緯度和最低緯度處。因為,“河流匯編的歷史,迅速而流暢”,我們根本無法瞬間記錄,甚至根本無法理解它隱秘的深處。

      我在這里,記憶這條幾乎橫貫中國東西河流的脈絡。在它的最南端,和大多數人一樣,我竟然一臉茫然與無知。

      從黃河最北端的巴彥套海鎮“黃河至北”到最南端的采日瑪鎮“黃河止南”,我整整行走了179天。

      從采日瑪鎮往南不遠,就到了黃河邊。離高原越來越近,河谷越來越窄。黃河就像被脅迫在川甘兩省之間的山脈中行走一般。原本無任何樹木的草原,在河道里,卻郁郁蔥蔥地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簇擁著,擠滿整個河谷,與白色的雪山、綠色的草地形成了獨特的風景。牧羊人和羊群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樹林里,根本尋不見他們的蹤跡,只聽到羊的咩咩聲,以及看到河灘上留下的長長的凌亂的蹄印。

      黃河,在河谷里形成無數條支流小溪,清澈見底,像密密匝匝的玉帶,分布在每一片樹林之間。樹冠籠罩著、聚集著,形成了另一片綠色的海洋。偶爾有水鳥從林中竄出來,撲棱棱地飛向更遠的樹林,打破草原上的寧靜。河邊的草地上,開滿了金色的小花,芬芳怡人。在這里,我似乎分不清了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樹林。這樣的景致,用我的一雙眼睛根本裝不下,愉悅與快樂,幸福與溫暖,瞬間趕走了身上的疲憊與內心的孤獨。

      這里極像走在魯朗,或者到了歐洲的某個小鎮。

      黃河河道邊,豎立著保護碑。文字為“瑪曲土著魚類自然保護區,特有魚類國家種質資源保護區”。我知道,從這塊石碑開始,我離河源越來越近。

      往前七公里,是秀昌村。在甘南草原上,極少看到這樣規模的村莊。山坳間,錯落有致地蓋滿了房屋。村口有人聚在一起下棋。一家合作人開的飯店,幫我解決了午餐,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拌面,讓我不再吃包里的速食。村子的街上,有很多商鋪,水果等食品應有盡有,新鮮程度,甚至都超過了采日瑪鎮上賣的。

      半山腰上是寺院,金碧輝煌。零零散散的人們,圍著寺院轉寺。他們同時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我這個闖入這塊“凈地”的異鄉人。

      似乎,秀昌村聚集了整個甘南草原最純粹、最簡單的美。靜謐、安詳、世外的桃源。悠閑的藏人、寺院的梵音、高山的牦牛、河道的羊群、蔥郁的森林、遍地的黃花,以及肆無忌憚流淌的黃河,組成了秀昌村這一天最真實的風景。我甚至感到自己是“足行草甸上,人在畫中游”,美妙無比。

      沿著河岸,這是一段十分平坦的河谷。山坳里有牧民的帳篷。一位剛擠完奶的藏族阿姨,拎著桶準備回帳篷。牛糞燃燒的藍色的輕煙,從白色帳頂的煙囪里裊裊升起來。

      從這里往北不遠,就是齊哈瑪吊橋。天頓時又陰了下來,下起了鵝毛大雪。

      瞬間,草原又白茫茫一片。

      齊哈瑪吊橋是從甘南草原到瑪曲黃河右岸齊哈瑪鎮的必經之路,也是到青海久治和四川阿壩之間的一條捷徑。吊橋一側,正在修筑一座新的黃河大橋。

      齊哈瑪鎮柯河岸邊的山巖上,有一處柯慶古人類巖畫。可惜,我無法步行到那里。據說,這處巖畫上,有鹿、羊、馬、牛和人。雄鹿昂首遠視,體態高大雄健。而人裸體,雙臂上舉,雙腿分開,凸顯出男性的生殖器。這是黃河上游極為罕見的一處古人類巖畫。這里曾是眾多游牧民族生活繁息地,他們躍馬揚鞭,縱橫馳騁,留下無盡的奇謎。只是,關于文明的印記,在這里卻極少留存。而柯慶巖畫,就成了留給我們解開這里曾經生息過的古人類秘密的最后一塊會說話的石頭。

      過齊哈瑪吊橋,大雪已停止。橋頭是川、甘兩省的交界。這樣,我在橋頭,可以一腳踩兩省。

      四川境內的路況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嶄新的二級公路,沿著黃河岸邊,延伸到層巒疊嶂的大山之中。

      齊哈瑪吊橋是今天我的宿營地。原本計劃在橋頭扎帳,值班的警察大哥告訴我,可以走到索日瑪村,那里會有牧民的房子扎帳,如果下雨,也沒有關系,可以投宿在牧民家里。

      到索日瑪村,路邊有一間還算干凈的空閑的房子。我打掃了衛生,準備在房間里扎帳篷。一位藏族大哥推開門,以為我是小偷。我們彼此都被對方嚇著。盤問過后,他帶著我去了不遠處的家里。

      藏族大哥名更著,臉黝黑發亮,一看就在高原上飽受風霜。他和他的兄弟,在索日瑪村承包了一片草場放牧,養著五百頭牦牛。從求吉瑪鄉上游流淌的夏容曲,在這里與黃河交匯,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草場。更著大哥的牦牛,就暢快地奔跑在這片草地上。

      黃昏,天終于晴朗起來。我登上屋后的山頂,俯瞰黃河在青、甘、川三省的逶迤的身姿。這條長河,它朝著入海口奔流不息,從未停歇,這種堅定與力量,一直撫慰和鼓勵著每一個心存夢想的人。

      暮色時,更著大哥騎著馬,把山谷里的牦牛全部趕回牛圈,才算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草原的放牧人,無論刮風下雨、嚴寒酷暑,都是圍著牦牛轉。一頭乳牛三至四年才能長到成牛。清晨把牦牛趕到山上,夜幕時再趕回牛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在偏僻的鄉野,欲望和物質,似乎離他們非常遙遠。

      更著大哥的兄弟,在燈下縫制趕牦牛的鞭子。他嫻熟的縫紉手藝,讓我驚嘆不已。在我印象里,關中鄉村舊時縫縫補補的活,都是女人們來做的。

      楊希堯在《青海風土記》中記錄了民國七年他在青海看到的藏族男人嫻熟的縫紉手藝。

      男子還有一種職業,是縫紉。他們習慣,女子在帳外做事,男子終日在帳里無所事事,前邊已經說過。要是做事,須比女子輕易點的,所以縫紉一事,自然歸男子去做。男子的衣,固然是男子做;就是女子的衣服,也歸男子做。這種情形,恰恰與內地情形相反。我們初次見了,覺得有些不順眼;其實在他們那樣社會狀況之下,是自然而然的了,他們做夥時,將牛皮丁針——內地系銅鐵作丁針,青海則以熟牛皮作之,——套在食指尖上,針鋒向懷里縫來,也不像內地婦女和縫工把丁針套在中指上針鋒向外縫去。可見他們這件技能是他們固有的,并不是由內地傳過去的。

      一百年過去,這樣的風俗,似乎未發生任何變化。

      更著大哥的女兒措瓊,在一側的火爐旁做飯。在藏區,做飯也是女人們的事情。措瓊在青海省久治縣的門堂鄉上職業學校,放假的日子,回來幫父親一起放牦牛。她切著牦牛肉,用一把很鈍的切刀,而不是內地的菜刀。凍得結實的牦牛腿異常難切,半個小時工夫,措瓊才切好了肉,肉塊大小不一,根本沒有品相。她在準備一道經典的菜——牦牛肉炒青椒。牛糞燒的爐火異常旺,牛肉在鍋里發出嗞嗞的聲響。屋子里頓時彌漫了濃濃的香味。

      更著大哥躺在屋內一角的氈墊上玩手機,手機里不時有美妙動聽的藏曲吟唱。

      夜幕降臨,我躺在黃河岸邊的藏族大哥家中的毛氈上,寂靜的夜空下,牦牛已在圈內熟睡。窗外,幾顆寥落的星星掛在天空,發出黯淡的光,忽明忽暗。

      隔壁房間,是他輕微的打鼾聲。

      2020年5月28日星期四晴轉大雪索日瑪村至求尕瑪

      在鳥兒喧囂之后,我還賴在被窩里好一陣子。

      更著大哥和措瓊已經去趕牦牛了。

      收拾完畢,我就出門了。我走到黃河邊的礫石路上,才遠遠看到在山頭趕牦牛的他們,打招呼后,就繼續前進。

      選擇走四川境內的河岸,是因為這條路無需翻埡口到阿萬倉。對于步行的我來說,要節省一天的時間。盡管這條路在地圖上幾乎看不到,但不影響我的步伐。無交通工具的優勢就是可以走在任何地方。

      在山后一側的平坦處吃早餐,依舊是八寶粥和雞蛋。

      一夜的寒氣,讓路上的積水洼里結上一層薄薄的冰。草原上,如霜凍一般,有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我走了四公里,遇到一位騎著馬放牦牛的藏族大叔。他的普通話極為流利。他告訴我,這里是求尕瑪,是四川阿壩的最后一個村子。也是青、甘、川三省交界的一個村莊。這里牧民的房子,全部坐落在山坳里,極為隱蔽,也非常稀疏。

      有了陽光,似乎萬物都有了活力。

      中午時分,終于暖和起來。河道里的金色小花,密密匝匝地分布著,草原上就像長出一片金色的地毯。陽光灑在上面,熠熠閃爍。

      中午,我在黃河岸邊一處灌木叢中煮飯。遠處,有一家牧民在野炊。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不時發出快樂的嬉笑聲。

      一只狗從草場里躥出來,讓我打了回去。遠處的帳篷里出來一位帥氣的藏族小伙,怕狗咬到我,出來為我擋狗。我們在草原上聊天。大概半小時后,大風驟起,又下起了雪。我無處可去,于是鉆進他家的另一處帳篷,就地在里面搭帳篷。他再三叮囑我,晚上解手一定注意,千萬看著狗。

      外面狂風怒號,如狼咆哮一般。我聆聽帳篷被風刮得呼呼作響,蜷縮在睡袋里,心里暗想,幸虧在一個大帳篷里扎了自己的小帳篷,如果在野外搭帳,會不會被風刮得飛起來?

      夜里,狗一群一群飛奔在帳篷外的草地上,狂吠不止,似乎比狼群更恐怖,令人心驚膽戰。在牧區,狗晚上都是放開的,隨意馳騁在草原上。所以,群狗聚集,相當危險。

      我把內外帳篷檢查一遍,緊緊關好,聽了一夜的狗吠和一夜的狂風怒號聲。

      2020年5月29日星期五晴轉小雨求尕瑪至阿萬倉鎮

      天亮了,奔跑了一夜的狗,終于累得都回到窩里睡覺了。

      帳篷被凍得硬邦邦,如鐵皮一般。帳頂迎風的一側,積雪都已結成冰。

      陽光灑在山間與草原上。一夜的積雪,被風刮得堆積在一起,形成了堅實的雪堆,聚集在低處。

      收拾完背包,我的手已經凍得通紅,懶得吃早飯,直接出發,女主人為我攔住狗。

      從求尕瑪到阿萬倉鎮,大概三十公里,沿著黃河河道是牧人們行走的平坦的小路。

      大約七八公里,就到了川甘兩省交界。

      在我看來,這是黃河河道上非常美麗的一段原生態濕地。游人鮮至,幾乎無人問津此處。所以,它呈現的是純粹而樸素的美。

      寂寥的房屋、遠處雪山、河道中樹林、遍山的牦牛、雪中隱藏的黃色的小花,簡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油畫,根本無需色彩渲染,任何文字的修飾,都是蒼白無力的。

      小路的盡頭,就是兩省的交界。沿著草地上壓出的車轍,一條小河擋住去路,這條河流就是兩省的界線,根本無需界碑。牧民自覺地分布在兩個省內的草山上。蹚水過河,又上了礫石路,就進入讓人們魂牽夢縈的阿萬倉鎮境內。

      礫石路沒有盡頭,一直伸向遙遠的天邊。阿萬倉,似乎就是天盡頭的一座小鎮。

      路上沒有人,只有遠處的山坳里,偶爾會看到幾座帳篷。河邊偶爾有孤零零的樹,像一位巨人,要支撐起藍天。這是一種別樣的生命力象征,讓人感到草原別樣的生機。

      其實,樹下是極好的露營地,只是昨晚因為大雪,沒有走到這里。

      五公里處,看到黃河。黃河在阿萬倉,極度地放肆,肆意扭動著身姿,在大地上擺出婀娜多姿的曲線美,蠱惑著每一位前來看風景的人。

      河邊河灘上有成片的樹林,樹杈上,布滿了一個個鳥窩。這里是斑頭雁的棲息地。無數只斑頭雁聚集在此,有的在樹林下的河水里覓食,有的悠閑地踱步,享受著靜謐的時光。

      過了橋,才走到了往阿萬倉的水泥公路。

      黃河河道里連綿的樹林,似乎令我感覺到了熱帶雨林,而不是高原。公路穿梭在樹林里,水鳥成群,飛翔在林中。聽到人的腳步聲,水鳥撲棱棱又飛向遠處。結伴的魚,游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中。

      上黃河大橋時,從松潘高原上飄來一團團烏云,遮住白茫茫的雪山。

      我無暇欣賞風景,疾步往阿萬倉行走。因為在高原上,任何一片烏云,可能都會帶來暴雪或者冰雹。

      過黃河大橋,大風就驟起,夾雜著雨雪,打得我背包啪啪作響。

      看到一頭躲避風雪的小牦牛,沿著河岸朝路邊走來。走近一看,竟是一只藏獒,后面還有一只灰色的,嚇得我趕緊離開。還好它們沒有結伴尾隨我。

      遠處山坳里的阿萬倉鎮以及山上的尼瑪外香寺,似乎近在咫尺。據說,松贊干布的靴子、文成公主的手鐲就珍藏在尼瑪外香寺中。

      在這里,形成一片廣闊的草原。拉日瑪峰和沃特峰,在黃河兩岸,猶如兩個雄壯的武士,守護著阿萬倉的門戶。

      草原上,點綴著無數間牧民的房子。道路邊有一只死去的牦牛,兩只流浪的藏獒蹲守在跟前,吃著腐爛的尸體,虎視眈眈地盯著路上的我,生怕我侵犯它們的領地。

      到阿萬倉鎮,終于可以好好休整一下。在黃河首曲的草原上,像蝸牛一般行走了近十天。鎮上只有一家旅店,沒有水,根本無法洗衣服。因此,在阿萬倉休整的打算,就這樣泡湯了。陰沉的天,看星空、日出也只能化為泡影。

      六十元一間房的旅店,還好有電褥子,晚上不會挨凍。

      2020年5月30日星期六晴阿萬倉鎮至阿木朵黃河大橋

      天氣終于放晴。在五六月的高原上,這似乎十分罕見。

      阿萬倉,似乎就是一首詩的小鎮,充滿了無盡的意境。

      有詩人寫道:“這里,草、牦牛和幾匹陷入冥想中的馬,都像被一雙潮濕的大手剛剛撫摸過。”因為貢曲、賽爾曲和道吉曲三條河流匯聚,在這里形成了獨特的阿萬倉濕地盆形草原。“濕潤水”似乎成了這里最美的字眼。因此,《中國國家地理》于2008年將阿萬倉濕地評為“中國最美的草原濕地”。

      “你的美顏,充盈我的雙眸。你的甘泉,滋潤我靈魂。”走到阿萬倉,似乎只能這樣表達我內心對它的渴望。

      貢賽喀木道,這是跨越千年藏區歷史的一條路。公元701年,吐蕃贊普赤德松贊率兵進攻貢賽喀木道地區,此后把這里作為戰爭的后勤補給地。后來,黨項、吐谷渾、吐蕃、蒙古等民族先后生息于此。

      出阿萬倉鎮,走在新修的345國道上。這條路橫穿賽喀木道濕地的腹地。河流彎曲在碧綠的濕地中,黃色的小花燦燦無比。路邊有僧侶,支起帳篷,在這極少晴空萬里的天氣里享受時光。

      在娘瑪寺路口,遇到一位阿壩縣的藏族大哥,他在阿萬倉鎮開了一家蔬菜店,每天往寺院里送菜。健談風趣的藏族大哥,居然對阿萬倉的歷史傳說了如指掌。

      他把車停在路邊,專心致志地給我講述著關于阿萬倉的故事。

      “格薩爾王帶領的士兵們砍殺過許多霍爾國侵略者,侵略者的頭顱堆積起來的山包,就在阿萬倉后面的山頭上。”

      他神秘地看著我笑,說:“你不信,我可以開車帶你去看。”我默而不語,數千年的遺址里,怎么還會留下人的遺骸?甘南草原上留下的關于格薩爾王的神秘傳說太多。

      關于阿萬倉的沃特山、拉日瑪峰,我倒是在路上聽人給我講述過了這兩座山的故事。

      “沃特”,在藏語中是“經卷”的意思。據說在沃特山中,隱藏嶺國的所有的經書。沃特成為神山之后,娶拉日瑪為妻,生下一子,取名為斯帝。后來沃特得知自己的妻子拉日瑪,暗地里與薩日相愛。他盛怒之下,砍了拉日瑪一刀,拉日瑪帶著刀傷,向西北方向離家出走,所以這兩座神山,最終就分別處在了黃河兩岸。一座是南岸的沃特山,一座是北岸的拉日瑪,永遠地守護著阿萬倉。

      道別給寺院送菜的藏族大哥。

      娘瑪寺巨大的經筒,矗立在草原濕地中央,異常醒目。娘瑪寺后的山,是阿尼瑪卿山東邊余脈,一直延伸至黃河岸邊。山腳下,坐落著一排排整齊低矮的牧民的房屋。

      繞過山,公路邊有一只被汽車撞死的旱獺,橫躺在路邊的草地上,流出黑色的血,慘烈無比。

      一只巨大的牦牛頭,被遺棄在路邊,兩角健碩。我確信這是一只公牛的牛首。

      到阿木朵黃河大橋。345國道從這里通向青海的久治縣,另一條路,沿著黃河一直到甘肅最后一個鄉鎮——木西合鄉。黃河在此,將青、甘兩省分開。橋頭上,有一家小賣部,在地圖上,前方十公里內沒有村莊。所以,露營地就選擇了這里。

      我簡單吃了晚飯,將帳篷搭在小賣部的后面。太陽剛剛落山,我就鉆進睡袋里睡覺。睡意朦朧中,聽到小賣部的老板邀請去吃飯,我感謝他的好意,祈禱晚上不要下雨。

      聽了一夜黃河流水之聲,一夜草原狗吠的聲音。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晴阿木朵黃河大橋至木西合鄉

      早早起來收帳,河谷里潮濕,帳篷的底部全是露水。

      把帳篷掛在路邊的電線桿上晾曬,風呼啦啦地吹著,帳篷如一面旗幟在招展。

      去小賣部買補給,打了一壺開水。小賣部的兄弟,在整理昨天挖的蟲草。這個季節,草山上人們已經開始挖蟲草。他的妻子,昨天上山挖了一天的冬蟲夏草,很晚才回到家里,收獲了三十多根蟲草。

      從這里到木西合鄉是柏油路。黃河在阿尼瑪卿山南麓蜿蜒流淌,夾在青海和甘肅兩省之間綿亙的山巒之中。每一個拐彎的地方,都形成了一大片濕潤的草地,牧民在夏季都會遷移至河邊放牧。

      黃河南岸山路,切在山腰之間,像一條白線,掛在綠色的山體上。那是青海牧民出行的道路。路上偶爾有車駛過,揚起長長的白色的灰塵。黃河在這里,脾氣似乎也溫順許多,迫身于山谷之間,似乎飽含著委屈、抱怨、無奈與憤懣,但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從峽谷中尋找出路。

      牧民的帳篷零星地鑲嵌在河道邊,牦牛懶洋洋地蠕動在碧綠的地毯上。行走在羊腸般彎曲的柏油路上,我知道,我是走在一條上千年的路上,時光的那端,是茶馬古道上的陣陣駝鈴聲。在時光的流淌中,馬道才變為通途,有了汽笛的聲音。而亙古不變的,是我一側的黃河濤聲。

      “遙遠的木西合,”甘南詩人瘦水這樣稱謂這個黃河入隴的第一個鄉鎮,“那是一片由青藏走向平原的過渡地帶,也是一片民族融合地帶。”他所到的,只不過是木西合的邊緣。

      對于我,木西合永遠是未知而新鮮的。它是一幅底色灰暗的水墨畫,黃河入甘的第一鄉,也是一個離中原遙遠的、偏居一隅的藏族鄉村。

      去木西合的路,大部分開鑿在絕壁上,陡峭而難行。黃河在這里,曲曲折折,形成了無數個折彎,遠勝于晉陜大峽谷的蛇曲風貌。其實,木西合太遙遠,鮮有人至。連本地詩人瘦水,也沒有走進它的深處。

      七仙女峰,就處在往木西合的半路上。黃河在這里有四個大拐彎,在下游最后一個拐彎處,七座大小不一的山峰,就矗立在河邊。山上的翠柏蒼翠挺拔,在空曠的河谷中形成一座座綠意盎然的巨峰。據說,藏族的學者,在這里留下了很多美麗的詩篇,也留下了古老的石刻。我突然記起,在阿萬倉鎮的旅館,老板說格薩爾王到過的木西合。格薩爾王留戀七仙女峰的美景,和他的妻子曾經到這里,還在一塊石板上還留下了馬蹄印。

      群峰,高聳入云。石壁,雄偉壯麗。巖石,千姿百態。帳篷,星羅棋布。

      河谷里,如云彩般滾動的羊群蠕動,從山坡上偶然會傳來牧羊人婉轉嘹亮的歌聲。

      過七仙女峰不遠,轉過彎,木西合鄉就坐落在黃河的拐彎處。山半腰上,是西合強寺。

      只有一條街道貫穿整個鄉鎮。街上正在施工,轟隆隆的震動聲響徹整個河谷。

      我成了唯一一個來木西合的“域外人”。鄉上除了政府機構,還有幾家小飯店和商店。我甚至感覺回到了童年時期的關中老家,瞬間,從腦海里涌動而出一股強烈的思鄉情愫。幾個藏族小朋友在廣場上來回奔跑,嘻嘻哈哈,發出雀躍的聲音,看到他們,讓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不同的年代,在不同的地域,卻演繹著同樣的歡樂。一位藏族老奶奶,坐在自家的門前,口中念念有詞,手里握著轉經筒,瞇著眼睛,不停地搖晃著。

      安靜、緩慢、祥和,一切似乎走在舊時光里。仿佛時間倒退,我也看到了坐在老家門墩上的奶奶,她抱著那只波斯貓,等待著放學歸來的我。

      在木西合鄉,只有一家破舊的旅店。凋敝的屋舍、破舊的床、骯臟的院子,羊圈與牛圈連在一起,發出濃濃的臭味。這樣的環境,說明這里幾乎很少有外人問津。

      旅店的老板是一位四川的漢族大哥,他的妻子是一位藏族大姐,腿有些瘸,行動極為不便,拄著拐杖行走。他們是漢藏通婚,漢族的大哥,大概是入贅到木西合。他們居住在臨街的房子里,開著一家小賣部營生。院子里的房子,就成了旅店。

      晚上,我在隔壁的新疆飯店里點了一份大盤雞和一份面條。在高原的鄉鎮,這樣的餐食,簡直就是人間佳肴。

      突然想到藏族詩人加措的詩:“人生是只能出發一次的旅程,我們其實一直在路上。如果只能攜帶兩件行李,我愿是無畏和無執。”我還在路上,帶著這“兩件行李”,在遙遠的阿尼瑪卿山下,聆聽黃河蕩滌時間的聲音。

      【作者簡介:扶小風,作家,現居山東青島。主要著作有《左年》《湋川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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