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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3期|娜仁高娃:八刺
      來源:《草原》2024年第3期 | 娜仁高娃  2024年03月20日08:04

      雪地上,一雙駝顱骨似的毛嘎登(雪地氈靴)踩著咔咔的脆響,扯出一溜兒歪斜的弧線。與弧線并肩的有一溜兒點狀“雪窩兒”,那是驢蹄印。驢脊左右馱編筐,一筐豎著捆草,一筐豎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嵌著一雙凍得溢出淚液的小眼睛。小眼睛猛地眨一下,淚液呈傘狀漫開,溻濕一大片。一雙褐色瞳仁亮亮的,怯怯的,叫人瞅一眼便能猜出是個六七歲的女娃兒。女娃兒的手掩在長長的袖筒里,抽不得,伸不展,任淚液在呼嘯的冷風里蕭蕭索索地掛在臉膛上。為了避風,女娃兒吃力地將身子一擰,窩回去的腿被什么卡住了,整個人便僵在散發著酸臭氣味的皮襖內。她動彈不得,實則也是不敢動彈,小眼盯著一擰一擰地擺動的驢屁股,以及屁股下端咔咔脆響的毛嘎登。

      男人的一條胳膊挨近女娃兒的腮子了,只要她把腮子蹭過去,頰上的淚癢癢就會消失。可她不敢蹭。她怕男人會粗啞啞地吼:不要亂動。從她被塞進編筐后,男人已經吼他三四回“不要亂動”了。

      毛嘎登就是駝顱骨。女娃兒想。駝顱骨在燙臉的日頭下,泛著燙臉的光,晃眼的光,火一樣的光。她繼續想。

      夏季,在野地,女娃兒見過沒有了軀干的駝顱骨。起先,她并不知道那塊石頭一樣的灰白東西是駝顱骨。是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穿著毛嘎登、滿嘴大牙齒的男人跟她講的。那天,他用駝繩把她箍在樹杈上,指了指不遠處的昏湖,壓低嗓門,說,不要動,不要嚎,嚎了麻古吉(方言,意為像鬼怪的東西)出來啃掉你的耳朵,記住了?她點點頭,小手抓毛繩,覺著毛繩扎疼了手,麻麻的。男人又說,還有,不要往昏湖那兒看。她再次點點頭,目光避開男人,望向昏湖東側平展的灘地。

      當男人走到湖邊,脫去袍子,赤精著身子扎進昏湖不見了時,女娃兒還是忍不住向那里掃了一眼。

      “麻古吉,麻古吉——哈哈!”

      女娃兒醒來,睜圓了眼睛,驚恐地盯著湊到眼皮下的一對兒黑窟窿,嘴角一扯一扯地開始醞釀號哭。男人卻大笑著,一手晃動著手中“麻古吉”,一手解開駝繩,又在女娃兒跌下來的瞬間拽住了她的一條胳膊,在空中顛了一下,女娃兒便站到樹下了。

      “嚯嚯嚯,駝王的頭骨。”

      男人勾起一條腿,做著喇嘛跳鬼似的動作,頓住,彎腰,給女娃兒那具褪盡了毛皮肉筋的駝首骸骨。女娃兒左右躲閃著不看。男人又把骸骨舉過頭頂,齜牙,夸張地瞪眼。女娃兒仍舊不看。

      “嗬,去,耍水去。”

      男人悶悶地說著,抓來駝繩,一端插進駝首骨的眼窩兒,一端打個死結套在女娃兒腿脖上,牽著女娃兒走到湖邊。

      “把你那絞車輪子似的脖子好好搓一搓。”

      說完,男人推一下女娃兒,女娃兒便踩進水里了。

      “往前走。”

      女娃兒蹭出幾步,水沒過了膝蓋。

      “再往前。”

      水沒過了肚皮。

      男人轉身走了。駝首骨就在水邊,女娃兒歪身,手插進水里,摸繩套,她想把繩套抹下去。試了幾回都沒得逞。拽了拽繩子,以為會把駝首骨拽進水里,可駝首骨卻不見絲毫挪位。暴曬的日頭下,獸骨泛起奇異的白光,仿佛要用難看的獸齒趁她不備猛地咬一嘴。

      “我要下去。”

      女娃兒發出尖尖的喊聲來。

      男人不吭聲。女娃兒扭過頭看過去,男人的身板高出她很多,她得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放我下去,我要尿尿。”

      “過了前面的坡就到了。”

      “我——要——尿尿。”

      “再吼就把你撂這兒,叫天狗一口把你吞了。”

      一張掛滿冰碴的臉湊近女娃兒,哈出來的熱氣撲到她臉上。忽地,女娃兒覺著一股子溫熱液體,從身體某個位置洇開,暖乎乎的。她打了個寒噤,瑟瑟地縮緊身。

      男人背上有一條狐貍皮筒。女娃兒知道里面塞滿卷成拳頭大小的狐貍皮。狐貍黑黑的鼻尖插入男人皮帽下端,仿佛正貪婪地嗅著男人后腦勺。

      “烏尼格巴布!”

      女娃兒低聲嘟噥,“烏尼格”是男人的綽號,“巴布”是他的名字。

      在女娃兒有限的認知里,眼前的這個男人從未以一個父親該有的“慈愛”對待她。即便有那么幾次她聽到鄰居女人對他說:她到底是你媳婦生的嘛。可他從未改變過對她的態度,她也沒見過他的媳婦,也猜不出自己為何要與他在一起。她只知道他是個獵人。很多時候,他不是帶著她到野地獵狐貍,就是在他倆那個窄小的氈包內用牲畜的血水浸泡獸夾,或者用馬糞、駝糞熬制的,彌漫著臭味的、稠糊糊綠湯里煮獸夾。他很少用槍打狐貍。有那么一次,兩人到野地,發現一只紅狐貍踩了獸夾。狐貍見了兩人,發出類似嬰兒哭泣的哀呼。也不知為何,看著狐貍女娃兒突然號哭起來。然而男人卻繃著臉,呵斥道:閉嘴,去,摟把柴回來。女娃兒去了,一會兒回來,看見一條沒了皮囊的、冒著熱氣的、粉紅的,賽似剛出生的牛犢一般大小的狐貍尸體。男人正用匕首在尸體脊部切開三道口,摁著尾與首,收攏,盤圓,從剝下的皮囊內壁撮來脂肪碎塊,塞入狐貍眼窩內,又抓把沙粒填塞耳洞,最后,把細長的尾尖塞入狐貍嘴里。

      女娃兒靠近了,男人又一聲呵斥:看腳下,不要把你那黑影兒投到它上面。

      女娃兒只好摟著柴木木地站著。

      須臾,也許是覺著沒必要對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斥來斥去的,男人用一種平和的口吻說:“如果人的影子投到它尸體上,它就沒法兒投胎了,不投胎,下輩子它還會遭罪。”

      “什么叫投胎?”

      “投胎呀,就是它會變成一個跟你一樣的女娃兒,或者是跟我一樣的男人。”

      “跟你一樣剝它的皮?”

      “嗬!額魯格沁(雌性的狼),真該抽你嘴巴子。”

      夜里,兩人和一個瘦臉老嫗圍坐在一盤覆著薄席的炕頭。

      “你個好粗心,看這娃兒,臉都凍了,得虧這娃兒瓷實,凍得都死皮了,還不嚎,她幾歲了?”

      “甲申年五月十三生人。”

      “名字呢?”

      “額魯格沁!”

      男人說著瞥了一眼女娃兒。

      “咴,她可是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羔子崽子。”

      男人不吭聲,一種近乎鷹眼的雙目鎖在眼眶內,直勾勾地盯著女娃兒,女娃兒避過臉,盯著炕桌上的油燈。

      “烏尼格巴布,你真該把她當成自己的閨女。”

      “嗬!是我搞活的她,大伙兒都瞧見了。”

      翌日早晨,女娃兒被一種怪異的聲響吵醒,隨即瞅見瘦臉老嫗蹲坐在噴吐著青煙的火爐前,正低聲誦唱著什么。屋門敞開,冷風灌進來,卷得青煙徐徐地漂浮。穿過門洞能望見大片刺眼的雪地。她猜出男人丟下她走了。她慢慢地舒口氣,仿佛早已等著這一刻。

      “八剌,出窩了?”

      女娃兒爬起,盤腿坐著,手撓抓著稀疏疏的亂發。

      “八剌,我跟你說話呢。”

      見女娃兒依舊是一臉的茫然,老人繼續說:“從今往后你就叫八剌,記住了?你那從后山逃回來的額吉會喜歡這個名字的,哦,嚯勒嘿,你的額吉是個好閨女。”

      后來,老人跟八剌講了她母親逃回來的故事。那是一九四三年陰歷七月初發生的事。當時八剌的母親十九歲。有天午后,八剌的母親獨自一人在夏營地。一伙“鐵帽”土匪騎著一色黑馬從她氈包內擄走了她。起先,她聽見馬蹄聲,便抄起打兔子的霰彈槍守在包內。那伙人圍堵了氈包,見她不肯就范,便放火點著了氈包。在途中,八剌母親的眼睛始終被蒙著。一個自稱“榔頭”的女人牽著八剌母親的馬。

      第二天天亮時分,一伙人來到了山間蔭蔽的坳地。他們把八剌的母親關在用石塊堆砌而建的簡陋屋舍內,并讓“榔頭”寸步不離地守著。

      “把你那臭烘烘的襖子脫了。”

      “榔頭”說著丟來衣褲,八剌的母親抓過來便丟了回去。啪,一個響耳,八剌的母親只覺臉上麻麻的,她撲過去,頭撞在“榔頭”胸上。

      三日后,八剌的母親成了土匪頭的妻子。這出乎八剌母親的預料。那時河套地區,伊克昭盟境內,以及山西一帶盛傳“請財神”,也就是各路劫匪擄走北草地姑娘或者女人后,特意捎話叫她們的家人或親戚帶著良馬,揣著珠寶前來贖人。八剌的母親曉得家里既沒有良馬、珠寶,也沒有誰會擔著丟性命的危險前來營救她。

      “你嫂子性子不順妥,往后你可要禮讓你嫂子三分。”

      八剌這才發現那個脾氣暴躁的“榔頭”居然是土匪頭子的親妹妹。

      “哼,哥,放心好了,再嚼勁兒的母驢也嚼不壞繩套。”

      “榔頭”憤憤地說,拿冷冷的目光掘著八剌的母親。她一側的耳垂腫成棗頭那么大,那是被八剌的母親抓壞的。

      等到秋末,八剌的母親已經有了身孕,但她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有天夜里,趁土匪們醉酒昏睡后,她溜出來。她不善走山路,好幾回跌下山,磕得膝蓋、腮子、額頭盡是傷。她也顧不來山里的狼,把著北斗星為坐標一路向南。天亮時終于到了山口。然后找塊巨石伏在其下,等天黑。土匪頭的一條名叫“八剌”的土狗一直跟著她。土匪頭不稀罕土狗,進進出出不給它一個好臉色。反而八剌的母親對它施以幾分疼愛,使它毫不猶豫地尾隨她。臨近傍晚,八剌的母親離開山口,疾走幾十里地,到了一條大河北岸。她知道大河是沙窩地人口中的哈屯河(黃河的別名)。一個干瘦的老頭兒劃著筏子問她要不要過河。她說,得帶著土狗。老頭兒說,那得加錢。她擼下腕子上的一對銀手鐲,遞到老頭兒手里。老頭兒又說,瞧你一身的綢緞衣裳,一定是富人家的媳婦子,逃出來的吧?她不應聲,又把一對兒銀耳環取下丟到老頭兒伸過來的手掌上。

      “烏尼格巴布走了?”八剌說。

      “走了。”

      “我也要走。”

      “嘻!把你能耐的,你個灶臺高的娃兒, 你能去哪兒?”

      “我要回家。”

      “往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八剌下地,走到外面。木樁上拴著的毛驢見了她,伸脖子嗷嗷叫。

      “那是你的口糧,這年頭誰都不愿養活一個非親非故的瓷娃兒,記住了,八剌,你個瓷造的娃兒,當心叫我抽你,抽碎了你這一身賤骨頭。”

      八剌走過去,抓撓毛驢的脖子,覺著驢脖兒暖乎乎的,將臉埋過去,嗅得一股清爽爽的塵土香。

      烏尼格巴布沒有再回到沙窩地,過了幾年,八剌長到十三歲時,有人捎來話說,烏尼格巴布患疾離世。又幾個月,有人捎來一對兒鑲著瑪瑙石的銀鐲子,說是烏尼格巴布留給八剌的。八剌將那鐲子給了老嫗。老嫗卻說,你自己存著,過把年,給你說定了婆家,好給你當嫁妝。

      “我才多大啊。”

      “那又怎么著,我看你身子已經長足了,再遲二年,誰家還稀罕身子開了苞的女人。”

      “您就咒我吧。”

      “哼,那個長腿納巴呼不是用馬套兒套過你嗎?你當是取笑,誰還不知道那是騷班定(小喇嘛)往你身上撓手哩。”

      老嫗指的是在夏季敖包那達慕上,幾個小伙子用馬繩套著八剌耍笑的事。八剌雖剛剛挨及笄之年,個頭卻出奇地高,站直了,腦袋能從氈包天窗探出半截兒。八剌惱自己的個頭,也惱小伙子們的戲耍。可她又奈何不得,只好守在家里,再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

      這一年,沙窩地大旱。昏湖的水縮了一大圈,湖濱爛泥干掉,結了一層薄薄的、黑漆漆的殼子,畜群踩過去,陷在那里,不過幾個時辰便死在那里,溽熱悶得尸體圓鼓鼓的。

      秋末,八剌和老嫗逐著一小群隊里分配的羯子羊離開沙窩地,走場前往百里地之外的西草地。老嫗已經很老了,腿腳早已不便,只好蜷在嘎吱響的牛車上。

      “八剌,記得攢著火瓤兒。”

      “攢著呢。”

      所謂的火瓤兒是用犍牛牛角當作容器裝在里面的冒煙的駝糞碎末。

      她們走得極慢,沒能在秋季撈足油膘的畜群,走一段兒,就得歇下來。這當兒八剌便用攢著的火瓤兒點火燒水,熬一鍋湯稀稀的紅薯粥。她們沒有黃米、苞米,更沒有白面。紅薯是隊里發配的,切好晾干的紅薯片,干硬干硬的,就算蒸熟了老人也無法吞咽。她的口腔里杵著兩顆牙,說話時舌頭就在那兩顆牙間撩來撩去。

      “八剌,看啊,裸脖子大鳥。”

      八剌抬起頭望過去,高空里一個黑點,緩緩地盤旋。

      “它是來接我的。”

      “接您到哪里?”

      “迪瓦津(天堂)啊。”老人說著,閉目,把 手里的捻串兒收攏扣在額頭上,嘴里還低聲嘟噥什么。

      “迪瓦津遠不遠?”

      “很遠。”

      “那里會有什么?”

      “除了人間疾苦啥都有。”

      幾日后,人和畜群到了滿目盡是羊草、牛筋草、艾蒿的西草地。一老一少磨蹭了半天才扎好氈包,然后剛要起火,一個騎著黑騾的男人過來,要看隊里開具的介紹信。八剌把那寫著她識不來字的信給了男人。男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有些不情愿地說,認得茶草吧,那可是稀罕的藥草,不許刨茶草熬茶。一會兒又說,等日頭過了南山豁口你們才可以到查干湖飲羊,不得早去。等男人走了,八剌望著不遠的矮山,說,哪有什么豁口?

      “甭管有沒有,你就照著后晌往湖邊去。”

      有天午后,山那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八剌望過去,只見山的這邊一輛卡車劃開草浪向西北方向沖刺。車前方大片的草黃波浪似的伸延。忽然,一陣急切的砰砰聲,整片的黃炸開,分成幾股子細長的波浪。

      “哦,他們在打黃羊。”八剌說。

      “嗯。”

      “打死好多個了。”

      “哦,我的耳朵怎么就不死掉呢。”

      “他們會不會給我們分來一些?”

      “你個額魯格沁,虧你還吃過幾口獵人烏尼格巴布的飯,那是獵黃羊嗎?那可是滅種。”

      過了三四年,等到一九六二年陰歷四月,八剌再次前往西草地走場。這一回是她獨自一人。十多日后,西草地發生了火災。火勢是夜里漫開的。凌晨,八剌被狗叫吵醒。她走到外面,只見天際一條無比長的金色亮光在地平線上浮動。幽暗里,馬嘶、驢叫、狗吠以及人的呼聲忽近忽遠的。她向人的呼聲跑去。她沒經遭過這等事,走著走著腿腳發軟,淚撲簌簌地下來。幽冥晨色下,那一線長長的金色亮光橫在草地上,將天與地一分為二。風腳颼颼的,越來越急。很快,只覺熱浪一陣陣撲面而來。空氣里盡是類似動物皮毛燒焦的嗆味。到了一處高坡,遠遠地望見野火呈窄長的一條弧線,貼著地面猶如上岸的水頭一樣爬行。弧線的一端,火舌恣意地跳躍、撲騰,撕扯著身子旋飛。火光映照下,黃羊群一弓一弓地起落,徒勞地東逃西竄,不見了,又從另一處山洪似的“涌”出來。

      等到天色微明時,火勢已經無法控制。黑靈靈的飛灰在青色夜空聚成巨型云團。八剌擠進一撥人堆里,順手接過鐵鍬墊土造隔離帶。

      “毬哇,完蛋了,風向變了。”

      “咦,就是。”

      “撤,快啊。”

      一波人向一側逃去,到了一處高坡,然后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巴巴地望著野火斜斜地朝著東南方向掃蕩而去,一路地搖擺,一路地沙沙脆響。那里有一戶人家的氈包。隱約看見那戶人家的男人將一口大鐵鍋扣置于氈包西北側的草叢間。這是一種古老的救火辦法,說是當火舌撲至鐵鍋,鐵鍋會碎裂,條狀火腳也會像被剪刀剪開一樣分開。然而,這個招數沒起作用,火舌先是舔舐似的零散地撲上氈包,轉而在極短時間內吞去了氈包。

      “誰家有青頭大閨女——?”

      有人在濃煙里喊。

      “我家的才十一歲。”

      “我家的有了婆家。”

      “我家的還在吮奶。”

      最后有人喊:“那個——,那個從沙窩地過來的姑娘,她八成是黃花大姑娘。”

      于是,八剌便在一種懵懵懂懂中被人扯著拽著,披上浸了水的氈片坐到舂米的木臼里。她這是要“鎮火”。這是一種在西草地老人口中代代相傳的,卻沒有誰親眼看見過的、降伏火災的巫術。

      八剌沒有哭,沒有喊,甚至都沒有露出一絲的膽怯。她順從地將雙腿插進木臼窄小的口子里,把齊腰的辮子繞頸三匝,用氈片蒙住了頭,而后又留個縫兒看天空。天空低處因浮蕩著焦黃的煙霧呈爐膛色,再高一點是青灰色的云,再高處是死白色的天幕。她還看到,野火造出的黃色蜃氣里黃羊、狐貍、獺兔以及牛馬群虛虛實實地聚攏到一起,又猛地四散逃去。四周亂哄哄的,人的,動物的,風的,草木的,粗粗啞啞,尖尖細細,渾然一體。

      空氣愈來愈悶熱,人們聚到先前燒草騰出的空地山,靜靜地候著。

      什么東西被燒著了,噴吐著焦黑的煙,那煙伏在高空里,軟軟的,巨型黑體野獸。八剌咬住氈片一角,吮水。

      “不要怕啊,我們都在呢。”

      “不要動啊,閨女!”

      八剌沒聽到人的喊聲,只覺一陣密匝匝的吱吱聲越來越挨近她,然后陡地一切凝滯,什么都聽不到了。濕濕的熱氣悶得她喘不上氣來。

      待到午后,八剌才從昏迷中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氈包內,三四張凄惶惶的腦袋俯在她上空。

      “哦,哦,睜眼了。”

      “嚯勒嘿——醒來了,醒來了。”

      “八剌,認得我們幾個不?”

      一個年長的女人端來一碗紫紅的藥水,要八剌服了。女人臉上看著是笑著,腮子上卻淌著淚。

      秋末,八剌回到沙窩地。過了個把月,沙窩地大雪,她獨自一人切雪磚壘雪墻。

      “嘿呀,八剌,這是要給自己造雪宮啊。”

      八剌不看,也不應聲。她不想搭理眼前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毛頭小伙子。他就是曾用套馬繩套過她的納巴呼。

      “嚯!嚯!”

      納巴呼沖著雪墻猛猛地踢了幾腳,雪沫兒簌簌地落在八剌臉上。八剌憤憤地勾他一眼,他卻齜著牙笑,手舉著,指尖捏著一條藏青色長方形帕子。八剌抄起鐵锨弄來一锨雪沖著納巴呼蓋過去。

      “嘿呀,惱了?我要你做我的媳婦子。”納巴呼閃過身,晃著帕子,臉上仍是笑嘻嘻的。

      八剌又掀來雪撒去,納巴呼嗷地一聲,捂住一只眼,另一只眼瞪圓了,驚詫而又惱羞成怒地盯著八剌。

      “到底是匪子的種!”

      那天,有人看見雪地上一高一低的人影,一前一后地追出幾里地。高的是八剌,低的是納巴呼。八剌高舉著鐵锨,納巴呼手里攥著帕子。后來納巴呼把那帕子丟進灶膛燒掉了。

      又幾年,納巴呼丟給八剌一個用袍子袖筒做的布袋,要她撿兔糞蛋。他說,你不是日靈得很么,不是野火都拿你奈何不得嗎?

      直到后來,等到年逾四十后,八剌才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要沒日沒夜地撿兔糞蛋是因為她曾耍過鎮火的“妖術”,那可是迷信。八剌忘了有多少個日夜她是在野地草窩里度過的。她弓著背,扒開草,一粒一粒地撿兔糞蛋。偶爾尋得一把把的糞蛋兒,心里很是歡喜,沒一會兒便能裝滿布袋。不過她也不急著回去交差。

      找個沙窩子丟個盹兒,或者到昏湖那邊偷偷地洗洗刷刷。她早已摸清哪個草灘地兔糞多,哪個沙灣子沒有兔糞,哪條河崖壁能擋風,哪道坡梁避人眼目。

      有天黃沙漫天,八剌在風里走著,腳底被什么絆住了,整個人差點撲跌。走出幾步,踱回去,投眼細瞧,只見一根白獵獵的骨頭,一端寬,一端窄,寬處是用純銀箍扎的驢蹄形敞口,窄處也箍著銀。拿在手上,掂了掂,猜不出什么,忽地丟掉,步出幾步,踅回來,揣進袖口。到了河崖她常去庇蔭的洞里,把那東西抽出袖口,將窄口含在嘴里,怯怯地吹。訇訇地,一陣馬嘶似的聲響。她猜出那是什么法器,若是交出去,誰知道又會給她治什么罪,于是把那東西用布條纏著掩在河崖穴窟土里。隔幾日,偷偷地到河崖附近走走,看有沒有什么人的腳蹤出現在那里。等到后來沙窩地施行草場承包政策,河崖地分給了鄰居,八剌才溜空把那東西找出來藏到自家倉屋里。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八剌到小鎮醫院求醫看高凸的脊柱。大夫問她怎么把好好的脊柱搞成一把彎弓。八剌聽了,說自己早年受涼了。她并沒有跟大夫講那是因為曾經撿兔糞時常彎腰走路導致的。她不想提起往事,對她來講往事猶如晨霧,瞅著濃稠稠的,卻摸不得捉不來。這也是那個養她十多年的老嫗教會她的處世之道。

      “八剌,伊吉老了,伊吉要走了,伊吉走了,你就把伊吉擱到野地,把個皮囊還給野地。人活一回,只是吊了口熱氣,哪天把這口氣吐了,啥都沒了。你經遭的事,好比那野地的霧,不值當吊在心口。”

      在與老嫗一起的時候,八剌喚老嫗為“伊吉”,這種稱呼類似“姥姥”,多了一份尊崇,少了一份親昵。也許是打小沒有母親的陪伴,八剌與誰都熱乎不起來。她已是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了,無兒無女,也沒有丈夫。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牧著一小群羊,三五頭沙窩地青毛牛。她沒有把分得的草場圍起來,所以每天都得跟著羊群出牧。隨著老去,她的脊柱愈發彎曲,且常常酸疼,她不得不用手杖。年輕的一輩兒見了,說句“彎腰子伊吉,阿穆爾(問候語)”。她聽了,也不回應,只是木木地投去溫和而安靜的眼神。年老的瞅見了,沒等說什么,八剌已經走遠了。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至本世紀初,兩條嶄新的柏油路橫穿沙窩地,使得在小鎮史志中記載為“人煙稀少、閉塞落后”的沙窩地,經遭了一場近乎徹頭徹尾的改頭換面。對此,老一輩沙窩地人總要嘖嘖地嘟噥:這日子越發一日賽一日的稀罕,咱可要好好地往長里活哩。至于年少的一輩則如北來的風,順著時代的潮流“涌”出沙窩地。

      初夏,昏湖灘地上仍不見鶴八剌的影子。頭年,鶴八剌與它那跛腳鶴丈夫在灘地育了一窩鶴雛。那時,八剌日日到灘地給羊八剌薅草。等薅滿編筐后,她便坐在土墩上,出神地望向昏湖。偶爾,她會沖著灘地咕兒咕兒地喚。一會兒,草叢間一弓一弓地什么在靠近,那是兔八剌。很近了,兔八剌半蹲在后肢上,抽動著嘴唇,等待什么似的盯著八剌。八剌從衣兜捏來一粒黑豆丟過去。兔八剌落下前肢,鼻尖在沙子上嗅了嗅,腮子便快速地嚼動起來。八剌笑了,低聲叨叨著什么,又丟去一粒。兔八剌把那吃了,歪著腦袋等。八剌又笑,兔八剌一扭身,逃去了。

      空中一陣撲突突,八剌不看也知道那是雌鳳頭雞八剌,它在覆著礫石的裸地坐了窩,誕下三顆布著斑點的橢圓形蛋。再有十多日,三只毛茸茸的雛鳥就會在窩里啾啾地叫。到時,八剌會到更遠的灘地薅草,她可不想經受鳳頭雞八剌為了護幼雛在她頭頂上飛來飛去的聒噪。

      她很老了,腰背彎曲得幾乎成了直角,走路需要雙手托住手杖。整個沙窩地沒有誰比她更老,也沒有誰如她一樣守在沙窩地不肯離開。三年前,沙窩地被規劃為無人區,人們陸陸續續離開沙窩地。八剌沒有離開,她也知道無論她去哪里,她都無法開始另一種生活。對她而言,生活早已褪盡了顏色,除了回憶,她不想從生活索取什么。她也沒有因此而感到孤寂與無助,更不會像納巴呼說的那樣:生活令人心生悲苦。

      “走吧,跟我走吧,我能照料你呢。”

      “不,納巴呼,我哪兒都不去。”

      有一天納巴呼突然來看她。他也很老了,牙齒都脫落了,凹陷的眼窩里濕濕的,仿佛所有的過往到最后只剩幾滴渾濁的淚液。

      “我們都老了。”

      “嗯。”

      “也不知如何掙脫掉這身皮囊。”納巴呼說著抬起枯瘦的手揩去了眼里的淚。

      “沒那么恓惶,納巴呼,我給你看樣東西。”

      八剌說著進了倉房,好一會兒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用布包的什么。

      “啥呀?”

      “你瞅瞅,興許你稀罕。”

      “哎呀,八剌,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納巴呼揭了布條,受了驚駭似的說,一頭斑白寸發的腦袋怪異地晃動著。

      “你好好地瞅,是不是十八歲閨女的脛骨造的?”

      “那你知道這東西叫康令(脛骨號筒)?”

      “你說,它是不是能喚來裸脖兒大鳥?”

      納巴呼緘默著,腦袋依舊晃動著,目光出奇地亮。

      “烏尼格巴布曾跟我講,說是人死了后裸脖兒大鳥會來接走我們的。”

      “嗯!”

      “是不是去一個很美的地方?”八剌問。

      “嗯,類似傳說中神馬馱著我們去一個很美的地方。”

      “在哪里——那個地方?”

      “在——嗬,這里。”

      納巴呼說著,合掌,安靜地盯著八剌,腦袋陡然地停止晃動。

      沙和尚八剌卷著尾巴疾步穿過礫石叢,到了八剌跟前,頓住,前臂撐起身子,扭頭,看著八剌。八剌說,八剌,來,爬到我的膝蓋上,我給你撓撓脊背。沙和尚八剌卻嗖地沒了影蹤。

      青白刺目的陽光下,一小群長腳鷸挑著細長的紅腿,在水里邁大步,時不時將黑亮的鳥喙插進水里,卻不見捉來什么。三兩只喇嘛勺布懶懶地鳧水,混入黑壓壓的豆雁群里。湖濱,枯敗的蘆葦叢中,白鷺八剌一動不動地蹲著,它總是喜歡獨來獨往。前幾日,八剌發現它在那簇被人砍去了一半的榆樹上營巢,它那體型巨大的丈夫銜著草莖飛來飛去地忙碌,它則守在巢旁,像座小小的佛塔。一大片黑影從昏湖西側緩緩移到東側,不見了,不用仰頭望天空,八剌也猜出那是云八剌從高空漂浮而過。八剌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抬起頭望天空了。

      “天空有什么看的,還不快快地撿你的兔糞蛋。”

      那個嗓門沙啞的大隊長沖八剌吼,八剌便匆匆從高空里收回眼神,盯著慘白的沙地。沙地上沒有兔糞蛋,好多個兔八剌都藏在草叢里,沒有一只兔八剌會把糞拉在沙包上。可隊長要她在沙包上撿兔糞。她開始刨沙子,隊長說,嗷嗨,用力刨,不要停下來,你個鼴鼠,刨出洞來,鉆進去。

      駝八剌吱吱地吮吸昏湖的水,它的羔子曲著脖子吮吸它的奶。駝八剌也很老了,牙峰都磨平了,嚼草時嘴角掛著濕漉漉的碎草與唾液。駝八剌下頭一胎羔子的那年初春,八剌開始撿兔糞。

      “嘿呀,俏得很嘛,戴著,不能丟了的。”

      隊長用繩子穿了一串兔糞蛋造的項鏈戴在八剌脖子上。到了野地,八剌把那項鏈取下來,捻在手里。捻著捻著,粗糲的糞蛋居然也浸出一層油光來。隊長發現了,也猜出那是怎么回事,用駝糞蛋穿出項鏈墜到八剌胸前。好幾個小孩見了,很是稀罕,各自都穿了一串,墜到胸前,跑著跳著,被隊長瞅見了,惹來隊長響響地抽脖子,同時項鏈也被隊長膠皮鞋子踩得碎成糞渣兒。

      一天,隊長丟給八剌一把鐵鍬,說,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掘個地宮叫大伙兒瞧瞧。八剌記得等她掘出約一丈寬,半丈高,深五丈的防空洞時,時令已是第二年的清明了。她在洞內攏起火堆,青煙冒出洞口,一個囫圇影子在煙里虛虛實實,八剌把著鐵鍬站著。

      “八剌——八剌,在嗎?”

      八剌不應腔。

      “八剌,嚯,吭氣兒啊。”

      “昂!”

      “趕緊的,隊長叫你繼續撿兔糞蛋呢,一日五斤,喂大隊的草驢,隊長老婆的腮子燒傷了,要用驢奶來浸,說是不會留疤。”

      “嗷!”

      走到洞口,剛要抬頭看看天空,腳底一趔趄,撲在虛沙上。只見一條土狗纏著她歡快地搖尾。冬季里,它在洞里下了崽,八剌給它烤著土豆吃。

      “該死的畜生。”

      那人說著,抬腳沖狗腹猛地一踢,狗發出怯怯的尖叫,縮身,夾尾,抬眼看八剌。

      “不要削它,是我的狗。”

      “你的?”

      “嗯!”

      “嗬,那它叫什么?”

      “八剌!”

      “八剌?哈哈,好一個八剌!”

      又一腳,土狗惶惶地躲到八剌身后。

      “我說,不要削它。”

      “狗護狗!”

      話音剛落,那人雙臂怪異地攤開,又在空中胡亂抓著,最后抓了把沙子沖八剌揚過去。那次八剌因毆打他人,受了懲罰。也是從那次之后,在她眼里,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嚼草啃骨頭的,鑿洞鉆巖縫的,都有了一個名字:八剌。當然,這只是八剌給它們取的。她沒有跟誰講過,講了也沒人聽。

      臨近傍晚,八剌將薅來的碎草擱進鐵盆,拌了玉米面后放在羊八剌的跟前。羊八剌搖搖晃晃地站起,又搖搖晃晃地踱出幾步,沖著八剌張嘴喚了幾聲。然而,并沒有喚出聲響,只是空張著嘴。

      翌日,八剌在羊圈一角掘出淺坑埋了羊八剌,埋之前她找來一顆紅棗塞進羊八剌口腔里。她本想把羊八剌送到北坡,可她實在是扛不動。她懊悔前一日應該把羊圈的柵欄門敞開,那樣羊八剌就會自己走到后坡。就像駝八剌,駝八剌老了后,是自己走到野地深處的。

      現在,八剌感覺自己竟然找不出一件她必須完成的事。白天,她坐在馬扎上曬太陽。晚上,她早早躺下,任由月亮八剌投在身上的淺白色光一點一點地移走。她也仔細地聽貓頭鷹八剌的叫喚。偶爾,她會走到外面,看看天際一溜兒的紅光,那是“三翼白鳥”八剌的夜燈。她把近些年在沙窩地一點點多起來的風力大風車喚作“三翼大鳥”八剌。

      秋末一日,有三四人駕車前來八剌家。他們跟八剌講,他們是來接八剌到小鎮敬老院的。

      “伊吉,跟我們走吧,到小鎮里,那里什么都有。”

      “是啊,伊吉,馬上就是冬天了,您一個人住在這里,我們會很擔心的。”

      “在敬老院會有人很好地照顧您的。”

      “哦,孩子們,我哪兒都不去。”八剌說。

      “您知道的,這里已經是無人區了。”

      八剌緘默著,目光掠過眼前的幾人,最后落在火爐上。于是,她想起什么似的說:“我活不過這個冬天的。”

      那幾人聽了,啞然,一時竟找不出話來。

      “伊吉,您是我們的壽星,我們理應好好關心您的。”

      “我們查過資料,也采訪過很多人,大伙兒說,在沙窩地,乃至在整個鄂爾多斯高原范圍內,近半個世紀以來您是個頭最高的女人,聽說您早年騎馬時馬鐙幾乎拖到地上。”

      “有人說,您的名字‘八剌’是‘生命之火’的意思,是不是啊?”

      八剌安靜地聽著,直到又一個追問起“究竟是不是啊”的時候,她點了點頭。

      “我們真希望好好地記下來您的故事。”

      “納巴呼也在那里嗎?”八剌岔開話題似的說道。

      “誰?伊吉,您指的是?”

      “納巴呼。”

      “呃,你們誰認識納巴呼?”

      無人應聲,一時間屋內靜悄悄的。

      “伊吉,小鎮有好幾萬人,我們不可能都認識的。”

      “哦!”

      直到天色暗下來,那幾人也沒能說服八剌。臨走,他們說過個幾日再來,這期間好讓八剌慢慢地拾掇拾掇。

      幾日后,那幾人再次來到沙窩地。他們沒有找到八剌。屋前屋后找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八剌的影子。

      “看啊,那是什么?”

      幾人沖著八剌家北側的坡地望去,坡頂蹲著三五個黑黑的、人影似的,又像是某種野獸的東西。

      “是老鷹嗎?”

      “不像啊,比老鷹大。”

      “走,去看看。”

      半個時辰后,幾人在坡頂尋得一枚手杖,還尋得一枚他們從未見過的,足足有一尺長、類似笛子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么玩意兒?還箍著銀,古董啊。”

      “會不會是骨頭做的,摸著好光滑。”

      “吹一個,試試。”

      一陣馬嘶一樣的怪異的聲響。

      “天啊,停,停,快停下來!”

      “它們來了。”

      只見空中盡是黑靈靈的大鳥,咔咔咔,鳥群發出怪異的叫聲。

      娜仁高娃,蒙古族,內蒙古鄂爾多斯杭錦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開始文學創作,中短篇小說集《七角羊》入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短篇小說《銀色小屋》入選《民族文學》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說《白色麒麟》入選內蒙古作家協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扶持項目;短篇小說《熱戀中的巴岱》《醉陽》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6年度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裸露的山體》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3年度中國好小說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榜;中短篇小說集《馱著魂靈的馬》入選中國出版協會好書榜。曾獲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草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