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金嗩吶》:自然、藝術與人生的合奏曲
      來源:中國出版傳媒商報 | 余 閑  2024年03月15日14:59

      董宏猷老師于2022年12月31日永遠離開了我們,他的遺稿《金嗩吶》由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讓我們得以在喧騰、絢麗、深情的字里行間,再次聆聽到他的心聲,體驗到他對鄂西這方土地的熱愛。小說講述了兒童向大海從一開始對嗩吶不以為意,到最終成為嗩吶傳承人的故事,當中涉及鄉村巨變,以及嗩吶藝術的傳承問題。作品綿密扎實,充滿了活潑的民間音樂、優美的自然風光、熱鬧的勞動場景、濃郁的土家風情,以一幅幅生動的畫卷,呈現出鄂西鄉村真實的生活圖景,也傳遞著兒童生活本真之美,是一部兼有文學性、思想性、教育性和民俗文化價值的兒童文學佳作。

      嗩吶藝術的活態傳承之道 在《金嗩吶》小說開篇,“嗩吶大王”向土地從十八坡跌落,檀木嗩吶掉進萬丈懸崖,就具有象征意味:嗩吶藝術的傳承受阻。土生土長的樂器嗩吶與大山有著天然的契合。向土地曾對著孩子們說起嗩吶的來歷,土家族人生活在高山深峽,為驅趕野獸、提醒村人,就用鐵筒喊話,后來鐵筒逐漸演變成嗩吶。不過,隨著時代發展,鄉村從閉塞走向開放,山民進城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大山空了,那大山里生長出來的嗩吶藝術該何去何從,誰來繼承,如何繼承,就成為擺在嗩吶匠向土地等人面前的大難題。

      在小說中,嗩吶藝術受到了西洋藝術的挑戰,有些人家辦喜事會請一些流行樂隊,用電吉他、薩克斯搶占傳統“響器班子”的生意。對此,作者是有偏向性的。他通過向大海的口吻,說薩克斯“像是從山谷里憋出來的,或者是被兩扇石磨擠壓出來的”,一個“憋”,一個“擠壓”,寫出聲音的局促、壓抑、惆悵,不如嗩吶那樣高亢、響亮、歡快,更接地氣,更符合山里人的脾性和審美,應該得到傳承。所以,縱然兒子輩的向大山放棄了嗩吶,但孫子輩的向大海和龍梅從各自的爺爺處繼承了嗩吶藝術,并且以“土苗兄妹”組合參加央視音樂大賽,成為嗩吶藝術新一代傳人。

      當然,傳承也包含著創新,董老師在小說中說:“每一種傳承,都不僅僅是簡單的復制與模仿,而是帶有某種藝術基因的延續。傳承的外延也許會變,變得更加多元、豐富,但是傳承的內核不會變。倘若內核變了,傳承也就消失了。”那傳承的內核又是什么呢?小說中另有交代。當向大海和龍梅出去參賽,爺爺擔心孫子重蹈兒子覆轍,從此一去不返,于是望著村口吊橋惆悵地抽煙,奶奶勸他說:“你傳的是金嗩吶,又不是響器班子。”其言下之意也是,嗩吶藝術的傳承,依靠的不是外在形式(響器班子),而是內在的音樂精神(用樂器與心靈、自然、世界對話)。爺爺心領神會,將兩個孩子帶到山頂。在朝陽初生、云蒸霞蔚之中,孩子即興演奏嗩吶曲《龍鳳呈祥》,與朝陽、云海、群山、家鄉、爺爺,也與自己對話,從而獲得對藝術的真切感悟。有了這種感悟,那么傳承就“不是全盤接收,更是在繼承的同時,融入新的創造、新的典范、新的大美、新的生命”。因為嗩吶雖然源自大山,但只要保持與更大的世界、與更多的心靈對話,那么嗩吶藝術將得到活態傳承,歷久常新。這一認識,使作品具有很高的思想性。

      兒童成長的多重合力 《金嗩吶》也是一部成長小說,而成長是需要合乎心理邏輯的。為了寫出向大海從一個懵懂、天真的兒童,逐漸成長為內心豐富、敏感寬容、熱愛民間藝術的少年,董老師精心安排了多重動力,將成長過程寫得細膩、真實、可信。

      其一,向大海的成長得益于親友的呵護。爺爺作為嗩吶大王,不僅有高超的技藝,也有崇高的人格:他講義氣,在對手龍王爺吹破了音時并不乘勝追擊,而是邀之合奏一曲,以其胸懷獲得了尊重;作為農民,他勤勞,懸崖邊巴掌大的地也要精心開墾。而他對嗩吶藝術有執著的熱愛,讓向大海從小對音樂有獨特的敏感。作為兒童,朋輩的影響也至關重要。向大海小時候無意于學習嗩吶,可是當龍王爺孫女龍梅主動挑戰,他好勝之心頓起,立即迎戰,主動要求學習嗩吶。此外,善良有學識的胡老師、溫柔正直的溪月、憨厚淳樸的福生,都讓他逐漸堅定了傳承嗩吶藝術的決心。

      其二,向大海的成長受到大自然的滋養。他生在大山,每日眼中所見是群山、云海、溪流、森林,充滿鼻腔的是清晨薄荷般甜香的水汽、陽光下土地新鮮的泥土味兒。他被天、地、風、雨照應著,也通過參加各種勞動,“像山坡上的紅苕,和山里的松杉一道,和竹林、山茶、桂花、杜鵑、茅草一道,和黃牛、水牛一道,和野兔、松鼠、獼猴、金錢豹一道,自然地長大了”。他受山林萬物滋養,從小有音樂天賦,能摘葉吹笛,時而脆如鳥鳴,時而又如山風吹拂樹林、溪水拍打巖石,這為他日后學習嗩吶藝術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其三,向大海的成長也受到逆境的磨礪。《金嗩吶》中并不諱言社會人生駁雜的一面。他的父母本是縣藝術團演員,受到花花世界的引誘,遠赴深圳,繼而離婚,使他自幼缺乏母愛,與父親也疏遠,和后媽更有隔閡感,初識人間愁滋味,內心敏感而有憂傷。當胡老師彈唱起歌曲《媽媽的吻》時,他被觸動心事,竟號啕大哭,離村出走。這種思母情結困擾著他。一直等到媽媽回來,痛哭流涕地擁抱他,才知道媽媽真的愛他,才覺得“媽媽不再是空洞的了,媽媽像山里的苞谷和洋芋一樣,是實實在在地存在了”,內心獲得成長,變得更為寬容。

      值得一提的是,《金嗩吶》里沒有出現教育的內卷和功利化。向大海對嗩吶的熱愛受到了所有人的贊許與祝福。這是作者教育理念的體現,讓孩子按自己的個性去成長,找到心中熱愛,成長為最好的自己。這一理念使作品充滿理想主義的光輝。

      民俗元素與小說情節的融合 為了寫作此書,董老師在湖北恩施地區進行了實地調研,收集了土家族包括建筑、服飾、工藝、民歌、葬禮、婚禮等民族風俗內容。作品中出現了土家族的吊腳樓、背簍、薅鋤、服飾,還有嗩吶曲《龍鳳呈祥》《龍頭調》《年年壽》、民歌《回娘家》《龍船調》《黃四姐》等,以及女孩出嫁時的哭嫁歌、老人去世后大家齊跳的“撒葉兒嗬”,使作品充滿新異感和親切感的民俗文化風味。在小說中,這些風俗元素并非突兀地堆砌在小說之中,而是與故事情節很好的相融。

      其一,民俗元素作為重要道具。比如金嗩吶作為小說核心意象,貫穿全書,是嗩吶藝術的象征。小說中將土家背簍與向大海的嬰兒時期緊密相連,對吊腳樓的外形、工藝、功能的完整介紹,鑲嵌于向大海去請彭木匠幫忙,為摔傷的爺爺改進“坐便椅”的情節之中。而吊腳樓被彩色屋頂的樓房取代,也折射出傳統山寨的日漸式微。

      其二,民俗元素推動故事發展。比如民歌《回娘家》的出現,是與薩克斯名曲《回家》正面挑戰,用歡快、俏皮、幽默的曲調和唱詞,營造出過年的喜慶氛圍,讓讀者體驗到民間藝術的魅力。女孩溪月參加“哭嫁歌”練習時,唱到女兒出嫁,骨肉分離,竟放聲大哭,因為她的父母在外打工,留她與外婆一起生活,于是土家族婚禮“哭嫁”風俗就成為故事情節的一部分。而葬禮上的“撒葉兒嗬”舞,出現于向大海與媽媽相認的重要場合,不僅讓他內心得到療愈,也讓爸爸媽媽在舞蹈中獲得某種釋懷。

      其三,民俗元素烘托氣氛。小說中好多民歌都與勞動場景結合在一起,比如采茶有活潑的采茶曲,薅草時爺爺奶奶對唱薅草鑼鼓,讓四野鄉鄰紛紛響應,真是極為動人的場景。這邊唱:“鑼鼓打得響沉沉,聽我字字念分明。莊稼切實保護好,定叫五谷等豐收。”那邊應:“鑼聲驚得河水響,鼓聲震得山谷鳴。百鳥驚得滿天飛,野獸驚得藏山林。”這些率真熱烈、充滿勞動喜悅的民歌,為作品營造了鮮明的藝術意境,彌漫著濃郁獨特的民族風情。

      小說不是散文與科普文,其核心不是外部事件、民俗元素,而是人物內心的起伏。讀者閱讀小說,是為了代入主人公的內心,用他的視角去體驗這些事件,與他一起思考何去何從。因此,《金嗩吶》中的情節設計都圍繞著主人公的內心斗爭展開,將土家族風俗和物品作為故事背景、重要道具,隨著情節展開而自然出現,也不會因長篇累牘而影響敘事的節奏。近些年來,反映中華傳統文化的兒童文學寫作頗為熱門,而如何將文化元素和故事情節融合,可以從《金嗩吶》中獲得啟迪。

      行文至此,我反復咀嚼小說中的一段話:“這是一個平凡的月夜,有的生命走進了黑夜,變成了月亮;待到天明,又變成了太陽。”董老師寫完這句話不久,溘然而逝,生命走進了黑夜,但他留下的文學作品,將會如日如月,永遠照耀著中國文壇,永遠滋養著兒童的心田。

      (本文作者系中國計量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兒童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