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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2024年第2期|鄧安慶:如寄(中篇)
      來源:《西部》2024年第2期 | 鄧安慶  2024年03月19日08:25

      鄧安慶,生于1984年,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天邊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等著作,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丹麥語等多國語言。

      外面車子在催了,媽媽卻沒動。

      她坐在靠墻的那張綠皮椅子上,輕輕喊了一聲:“昭昭,過來。”昭昭起初不想動,貼著墻賴了幾秒鐘。“過來。”她這次語氣有點兇了,昭昭不情不愿地走了過去。剛一靠近,她就一把把他撈住,側放在自己雙腿上。昭昭覺得別扭,他個子已經長起來了,雖然坐在媽媽大腿上,雙腳還是貼著地面。媽媽不管,依舊把他當小孩看,雙手緊摟他的腰,沒有說話。外面父親在喊:“快點啊!車子在等了!”昭昭也有點急了,想掙脫,卻被媽媽兩手使勁箍住。只好任由媽媽把頭貼著自己的胳膊怕冷似的抖動。爸爸剛一推門進來,媽媽迅速放開了手,昭昭也立馬站起,躲到一旁。爸爸問怎么回事,媽媽起身,啞聲反問:“房門鑰匙呢?”父親回:“留了一把給我二姐。”媽媽說:“你再給昭昭一把。”她說話時梗著脖子,不看昭昭,“他要是什么時候想回來,還可以進來。”昭昭硬著口氣回:“我才不要。”兩個人像是在賭氣,爸爸察覺到了媽媽的神色,又打量著昭昭,笑問:“你到時候會不會蹲在門口哭?”昭昭更來氣了,“我才不會哭。”媽媽接過爸爸遞過來的鑰匙,找了一截藍色尼龍繩穿上,走過來要套在昭昭脖子上,昭昭閃開,“我不要。”媽媽又追上來,昭昭再次閃開。爸爸奪過鑰匙,一把抓住昭昭給他戴上,“你二姑下班后就來接你。去了二姑家,可不許這樣鬧小孩子脾氣了。知道吧?”昭昭抬眼看媽媽,她已經提著包裹快步往外走了,連頭都沒回。

      車子開走時,昭昭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捂上被子,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廣州,這個城市,離家有多遠?他們為什么非去不可?這些天,他們收拾東西,整理行李,都是在他上學時進行的。他坐在教室里,老師講課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還要時刻按捺住沖出去的念頭。家里肯定已經搬空了,而他們也趁機逃走了。他要追上他們。不,他不要追。他偏要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每天放學回家,媽媽燒的菜越來越好,他只吃米飯,不碰菜。哪怕媽媽夾給他,他空下的碗里都會留下菜。期間二姑騎著三輪車來了,媽媽指著一包整理好的衣物,告訴她這是昭昭秋冬要穿的,又指著另外一個紙盒說這是給昭昭新買的鞋子。昭昭愛吃的,不愛吃的,害怕什么,對什么過敏……昭昭恨不得高聲叫:“不要說了!”二姑配合地點頭:“知道了。嗯,知道了。”媽媽說完后,又到后廂房,要把他過冬戴的毛線帽找出來。昭昭坐在一旁默默寫作業,不敢抬頭,字越來越模糊了,很快本子上有濡濕的痕跡。

      沒有一點聲音了,房間里的空氣凝結成塊,沉沉地壓在身上,簡直要透不過氣來,昭昭只好把被子推開。不能再躺下去了,夕陽的余暉慢慢縮回光的觸角,夜色彌漫開來。他下了床,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媽”,沒有回應,走到堂屋里,長凳、條臺、竹簍、花瓶、座鐘……都靜默著待在原地。坐在綠皮椅子上,媽媽之前留下的余溫早已消散,唯有挪動身體時發出小小的摩擦聲。不可以讓眼淚流下來。他們不配。他們要走就走好了。不知過了多久,天完全暗了下來,懶得起身開燈,任憑夜色填滿整個空間。周遭的熱鬧聲起來了,隔壁、對面、屋后,催飯聲,打罵聲,追逐聲,每一聲都如同飛襲的針扎過來。座鐘突然“當——當——當”連敲了六聲,昭昭嚇了一跳,他起身往廚房去,鍋碗瓢盆媽媽都洗干凈收了起來,碗柜里也沒有剩菜剩飯。對面人家的堂屋開著燈,暖暖的黃光下,一家人坐在那里吃飯。昭昭強迫自己不看,又一次轉身回到堂屋。好半晌,只有鐘擺“咯嗒——咯嗒——咯嗒”的響聲。

      二姑急匆匆地推門進來時,座鐘剛敲響七下。她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昭昭,才松了一口氣:“黑燈瞎火的,我還以為沒人呢!”說著,拉了一下燈繩,燈光猛地炸開,昭昭遮住眼睛,弱弱地喊了一聲:“二姑”。二姑彎下身,摸他的頭,“餓了吧?廠里有事耽擱了。咱們這就走!”二姑檢查門窗是否關好時,昭昭再次環顧這個打從出生就沒離開過的屋子,雖然每一樣物件都在,卻空蕩得讓人難受。二姑一一檢查完,說:“收拾一下,咱們走。”行李上午父親已經送到二姑那邊了,沒有什么好收拾的,背上書包就可以走。關上大門,上鎖,再推了推,確認鎖上了,二姑這才把家里的鑰匙塞進自己的褲兜里,而自己的那一把正貼著胸口。還記得掛上鑰匙時跟爸爸說:“好涼。”爸爸回:“捂捂就熱了。”果然,鑰匙沾了自己的體溫,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每往外走一步,它都要輕敲一下心口。

      坐上三輪車后,二姑往省道的方向騎去。晚風吹來,帶著沿途人家的飯菜香,肚子忍不住咕嚕咕嚕響。有端著鍋出來倒臟水的嬸娘大聲招呼:“麗蓉啊,幾時過來的啊?”二姑停住,笑著回應:“才來一會兒。”嬸娘說:“到家里坐坐。”二姑擺手道:“不啦不啦,還得趕回去,家里一堆事。”一路上跟二姑打招呼的人不少,昭昭始終沒有吭聲,縮在后面,有人問話,他不理會,問的人也不惱。“去了要聽你二姑話!別淘氣!”終于上了省道,昭昭這才坐直,村莊一點點退卻,零零星星的燈火浮在夜色中。此刻,爸爸媽媽應該坐上火車,往南方去了吧。他曾專門去看教室后面貼的那張地圖,搜尋“廣州”這個地名,那是一個離海很近離家很遠的地方。“廣州怎么了?”二姑問,昭昭這才意識到自己念出了聲。沒得到回應,二姑也不深究,兩側路燈沒開,她讓昭昭打開手電筒照路。

      過了半個小時,二姑騎累了,停下來歇息,昭昭要下來換她,她不讓,喘口氣后接著踩車踏,“現在好多了,我以前送你爸去鎮里讀書,都是一路走到鎮上來的。”昭昭驚訝地問:“我爸?”二姑接著說:“那時候還不是這樣的水泥路,都是泥巴路,下過雨后,走得一腳泥。你爸怕弄臟鞋子,光著腳走,鞋子拿在手上。”昭昭一笑,二姑來了精神,又講了爸爸少時不少糗事,講著講著忽然扭頭瞥了他一眼,“你別怪你爸,他也是沒辦法。”昭昭“嗯”了一聲。“你爸其實想讓你住校,是我讓他把你送到我這里來的。他小時候是我帶大的,現在帶你不是問題。我家就是你家,你安心念書,其他不用管。”二姑說完,又問:“報名費你爸給你了吧?”昭昭回:“給了,在書包里。”二姑“嗯”一聲,接著說:“我找了鎮中學的任老師,他是我老同學。我讓他給你和雅楠調到一個班,這樣你們以后上下學就有伴兒了。”昭昭說好,心里卻想,雅楠?二姑又說:“你雅娟姐在市里念技校,住宿舍,昨天剛走。”昭昭嘴上應著,心里還想著雅楠這個名字。再抬眼時,已經到了鎮上的中心大道,開始有路燈,車輛也漸漸多了起來,再從百花路轉青云路,然后彎進青果巷,右拐至第三排第二棟三層小樓的屋場,二姑家就到了。停好車,二姑掏出鑰匙,遞給昭昭,“去開一下門。我把車推進去。”昭昭接過鑰匙打開門,二姑把車停在堂屋,過來摸摸昭昭的頭,說:“別拘束,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家。昭昭半夜醒來,忽然想起這個詞。他睜開眼環顧四周,墻壁那些熟悉的水漬在哪里?貼在床頭的海報呢?蓋在身上有熊貓盼盼圖案的厚被子怎么不見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二姑這樣說。但眼睛沒辦法騙自己,這里一切全然是陌生的。哪里像家?那一刻,昭昭很想立即起床回家。但身體沒動,他知道那個家回不去了。再一想,忽然明白自己沒有睡踏實的原因:鑰匙不見了。他摸摸胸口,果然是空的,隨即摸枕頭下面,又從床邊抓起褲子掏掏口袋,都沒有。坐起來時,床隨之發出吱嘎聲,不敢大動,只能一點點溜下來,借著月光找到拖鞋穿上,屏息往門口走去。房間另一側的床上雅楠與雅君睡得正沉,雅君還發出磨牙聲。無論如何小心,開門時還是有尖銳的吱呀聲,真讓人惱火。半分鐘過去后,確認沒人聽見,這才悄悄關上門,迅疾穿過客廳,走到靠樓梯口的左廂房時,二姑父高亢的呼嚕聲沖撞著耳膜。

      下到了一樓,這才松了一口氣,穿過堂屋,打開大門,清冽的月光在水泥屋場上汩汩流淌,每走一步,影子拖長一截。到了與廚房相連的衛生間兼浴室,推開木門,月光隨即涌進,連燈都不用開。找了一圈,沒有鑰匙的蹤影;再進廚房,細細搜了一遍,還是沒有。真是見了鬼!下午吃飯時明明還在。

      廚房燈亮起時,昭昭嚇得叫了一聲,隨即開燈的人也叫了聲:“是你啊!”昭昭回頭看,是二姑站在門口,趕緊從桌子下鉆了出來,燈亮得刺眼,眼睛不得不瞇起。二姑走進來,環顧了一番,把視線落在昭昭身上,“深更半夜的,我還以為進賊了呢,你這是要做什么?”昭昭本來想說找鑰匙,話到嘴邊又咽下,找了個肚子餓的借口。二姑一邊往灶臺走,一邊念叨:“下午吃飯時,你就吃那么一點兒,能不餓嗎?”說著擰開煤氣灶,讓昭昭從碗柜里拿出兩枚雞蛋。趁著二姑煎雞蛋時,昭昭又趁機往沒有搜尋的角落掃幾眼,或許在水桶底下,或許在碗柜貼墻的縫隙里,或許在窗臺外面……“你在找什么?”二姑問。昭昭忙收回目光,咕噥了一聲:“沒什么。”二姑沒有追問,只讓昭昭把面條拿過來。鍋里發出咕咕咕的水聲,一把面條下去,又補了一把,昭昭說:“我吃不了那么多。”二姑拿筷子攪動面條,“長身體呢,要多吃。”說著側身把切好的火腿腸放進鍋。昭昭忽然感嘆:“真像。”二姑轉頭問:“像什么?”昭昭說:“剛才那一下特像我爸,他放東西也是這樣的。”二姑笑起來,“那當然。你爸是我小弟,一家人當然像的。”

      昭昭吃面時,余光感受到二姑注視的目光。面里放了豬油,吃起來分外香。二姑忽然伸手撫摸了一下昭昭的頭,“頭發該理了。”昭昭沒有說話,慢慢啜著面湯。二姑又說:“你吃東西的模樣,跟你爸小時候一模一樣。”昭昭心頭一動,問:“他打電話了嗎?”二姑打了個呵欠,“要是打了,我肯定會叫你。他們才去多久,還沒安定下來。”面湯剩下一半時,昭昭小聲說:“我媽說他們去去就回來。”二姑嘴角微動,想了片刻,才說:“姑姑家就是你家。以前過年來,你爸要帶你回家,你不是哭著喊著要留下來睡嗎?”昭昭本來想說“那不一樣”,忍住了。面湯喝到后面有點咸了,但他依舊一口一口喝完。起身要洗碗時,二姑攔住,“別管了。你明天還得上課,先去睡覺吧。”

      走到屋場上,雖有涼風吹來,也不覺得冷,畢竟有一碗面墊底。月亮停在前面一排屋子的樓頂,月光越發清亮地從屋頂流瀉下來,不知從哪里傳來“嘚——呃——嘚——呃”的鳥鳴聲。“進去吧。”二姑過來催。兩人一同進了堂屋,二姑去前廂房看了一眼雅豪,出來時帶著笑意,“睡得可真香,人都橫著躺了。”走到一樓樓梯口時,又擰擰后門的門把,“之前有野貓鉆進去,咸魚都給偷走了。”上到二樓,二姑沒有進左廂房,隨著昭昭往右廂房去,她先瞅瞅雅楠和雅君,又去昭昭這邊檢查窗戶是否關嚴,待要走時,昭昭低低叫了她一聲,她問怎么了,昭昭說:“周末他們會不會打電話過來?”二姑遲疑,“不要急嘛。他們一安頓好,就會打過來的。”

      我真的打過雅楠嗎?昭昭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努力從腦海中打撈,卻沒有找到任何這方面的記憶碎片。他只記得每回過年,二姑一家都是浩浩蕩蕩地來拜年,再加上大姑、三姑一家,媽媽為此總要做很多菜,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擺得滿滿當當。他被媽媽支使著拿碗筷、端肉湯、開可樂,那時雅楠在嗎?好像在,但擠在弟弟妹妹中間,不說話,也不搶菜,像是有她沒她都一樣。他剛到她家的那一晚,吃飯時雅楠坐在他對面,始終都沒看他一眼。二姑說:“你們馬上要成為同學了,雅楠你要照顧一下昭昭。”雅楠沒有說話,二姑聲音大了起來:“你耳聾了?”雅楠懶懶的應付:“知道了。”二姑父笑說:“他們差一點成為姐弟。”雅君“咦”的一聲,看看昭昭,又瞅瞅雅楠。二姑父便對雅君說:“你小舅不是兩個兒子嘛,就是你皓皓哥和你昭昭哥,特別想要一個女兒。我們就把你二姐送過去。沒想到你昭昭哥天天追著打你二姐,不準她待在自己家里。這事兒就沒成……”二姑打斷:“提這些做什么。”二姑父沒再說話,雅君和坐在一旁的雅豪咯咯笑起來。昭昭想配合地笑一下,又覺得尷尬。雅楠忽然起身說:“我吃飽了。”二姑說:“把飯吃完再走。”雅楠僵持在原地,二姑父小聲說:“聽話……別浪費。”她這才緩緩坐下,拿起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送。二姑火起:“你要吃就好好吃!誰慣的你這個毛病?”雅楠沒理會,依舊如故。

      車子到站后,昭昭等雅楠下了車,才從后車門下來。從車站往學校走的路上,昭昭不想離雅楠太近。開學一個多月來,雅楠從未在路上與昭昭同行過,她總是聽著耳機一個人悶頭走在前面。她個子在女生中間算高的了,略顯干瘦,校服穿在身上顯得松松垮垮的,弓著身子走路,莫名讓人想到蝦子。雅楠坐在教室第三排,他坐在貼窗的后排位置。除班主任,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表姐弟。最讓昭昭驚訝的是,在學校的雅楠與家中判若兩人。在家里,她像是一滴油游離在水中,讀五年級的雅君與讀二年級的雅豪要好,每天總是雅君牽著雅豪的手去上學。老低著頭靠在角落,不與人說話的雅楠,到了學校卻是個開心果,與同學相互打鬧,笑聲分外爽脆。昭昭聽到男生評論她是個“瘋小子”。哪一個是真實的她呢?昭昭不懂。

      按照學校規定,午餐都在食堂吃。雅楠與王慶玲、潘鳳、劉美琴坐在一起,滔滔不絕地說話,笑得前仰后合。昭昭自己也有幾位相好的同學,他們吃飯都聊鎮上網吧打游戲的事,因為沒有玩過,也插不上嘴。他追隨著雅楠的蹤跡,吃完飯后,在食堂外面的水池洗好碗筷,然后去校園的玉琴湖畔散步。迎面碰到,昭昭想咧嘴笑一笑,但雅楠徑直走了過去。昭昭討了個沒趣,晚上回家后,雅楠趁沒人時對他說:“你以后不要老看著我。”昭昭紅著臉爭辯:“我哪有看你?!”雅楠抬眼盯著他:“劉美琴都注意到你好幾次朝我這邊看,而且看了很久。”昭昭說:“我沒有!”雅楠口氣軟下來:“你一個男生哭什么。”昭昭自己都沒察覺到眼淚流了下來,他用于去抹,卻越抹越多,真是太丟臉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哭了。來這里的第二周,雅娟姐放假回來,發現自己的床被昭昭給占了,立馬跑去跟二姑抱怨,二姑安慰她:“你現在回來的少嘛,晚上就跟你二妹三妹湊合一下。”雅娟姐氣得把門摔得山響。

      吃飯時,雅娟姐一邊吃著一邊捂耳朵,雅豪問她怎么了,她恨恨地回:“也不知道是誰吃飯聲音這么大,幾百年沒有吃過飯似的。”雅君與雅豪笑著偷眼看昭昭。昭昭這才反應過來,碗筷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吃完飯,雅娟姐又說:“地上誰漏的飯?嘴巴長窟窿了?”昭昭急忙彎腰去撿飯粒,二姑走過來對雅娟說:“你是大姐,嘴巴怎么這么不饒人?”昭昭不敢抬頭,拼命忍住眼淚不流下來。

      那時雅楠笑了嗎?他努力搜刮記憶,好像沒有。她只是縮在一角吃飯,沒有跟著大姐一起嘲諷,也沒有隨著妹妹弟弟傻笑。想到此,他一陣感激,或許雅楠那么漠然,只是壓根兒看不起他。是的,雅楠從未正眼瞧過他,目光不可避免地掃過他時,也不帶任何情感地劃過去,就如冰刀輕盈地溜過冰面。他很想跟二姑說,他不想跟兩個女孩睡一個房間,但二姑只當他是個小男孩。雅楠和雅君關了燈才脫了外套睡,而他窩在自己的被窩里,不敢隨意伸出頭來。二姑意識不到這種尷尬。為什么自己不可以跟雅豪一個房間呢?他沒敢問。

      有時候雅君一邊讓雅楠幫她梳頭,一邊說著班上發生的事情,說著說著笑起來,昭昭也跟著笑。雅楠便推雅君一下,雅君轉頭沖著昭昭說:“你笑什么?”昭昭否認:“我沒笑。”雅君大聲說:“你剛才就是笑了!”雅楠接道:“不要理撒謊精。”昭昭說:“我沒有撒謊!”雅楠、雅君都不理他。昭昭沒趣地縮進被窩。

      撒謊精。原來雅楠是這么看自己的。自從到了這個家之后,他像是大象闖進了瓷器店,隨便動一下就會碰碎一些東西,那摔在地上的響聲讓人心驚膽戰。有一次他在衛生間洗漱,沒找到刷牙杯子,就對著水龍頭直接喝了一口水,正好被雅楠看到。吃飯時,二姑對他說:“你不要用嘴那么喝水,大家都要用呢,多不衛生啊!”昭昭說:“我沒那樣喝水!”二姑撇頭看看吃飯的雅楠。昭昭再次強調:“我真的沒有!”二姑便拿筷子敲了一下雅楠的頭:“誰教你告惡狀的!”昭昭擔心雅楠跳起來跟他對質,但是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碗里。

      每回想到這里時,昭昭像是怕燙似的趕緊讓記憶跳過去,實在跳不過去,就默默地唱歌,要不“哼哈哼哈”亂喊幾聲,再不行就跺腳扇自己耳光。這一切都是他下晚自習回去的路上發生的。

      二姑家很難找到一個獨處的空間,不像自己家里有大臥室。他已經看到雅楠坐上公交車了,但是他就想走走,反正半小時就能到。二姑父上夜班,到十二點才能回來,二姑都是等他回了才睡的。如果回去早,還要等雅楠、雅君、雅豪洗完澡,他再去洗漱。當然沒有人故意讓他最后洗,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盡量讓著他們。之前爸爸媽媽就跟他一再叮囑過。來這里的第一個周日,爸爸媽媽從廣州打來電話,他死活不接,二姑把他拽到電話旁,話筒塞到他耳邊,電話那頭媽媽問:“你有沒有聽話?有沒有好好好念書?”他一概不回話。電話掛了,二姑氣呼呼地問:“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你爸和你媽每天都在廠里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星期天放個假,跑出來給你打電話,你還這個態度!”昭昭繃著臉不回應。覺得非要恨一個什么具體的事才行,那樣才有力氣把自己撐住,不至于陷入無依無靠的境地。他有點羨慕哥哥皓皓,爸爸媽媽離開之前,他就去市里讀中專了。

      十月的風吹在身上,略帶寒意。法國梧桐的葉片染上了秋意,黃綠交錯,煞是好看。馬路上一開始是熱鬧的,騎車回家的學生你追我逐,鈴鐺聲此起彼伏,漸漸安靜了。馬路對面的大排檔還亮著燈,喝醉的男人們一邊碰杯一邊叫老板再上幾個菜。爸爸會不會也在跟他的工友們喝酒呢?應該不會,媽媽管得那么緊,每分錢都會攢著,供他和哥哥念書。他后悔上一次通話時鬧小孩脾氣,沒有問問他們在那邊的生活。可真要問了,媽媽會說一切都好,他猜都猜得到。媽媽要問他在二姑家過得怎么樣,他也會說一切都好。二姑沒有餓著他凍著他,還偷偷給他開小灶,哪一點都是說得過去的。可自己明明就是不開心的,還得強裝開心,因為既不能辜負二姑一家的好意,也不能辜負爸爸媽媽的期待。想到此,昭昭興致低落,一腳接一腳地踢著路上的空塑料瓶。

      回到二姑家,走進堂屋,瞥了一眼雅豪的房間,意外地發現二姑父正在給雅豪輔導作業。昭昭招呼了一聲,二姑父站起來笑道:“我還擔心你迷路了。”昭昭說:“二姑父今天下班好早啊。”二姑父坐下來說:“廠里沒什么事情,就提前回了。”雅豪匆忙跟昭昭打個招呼,搖搖二姑父的手說:“這道題我不會。”昭昭幾乎是懷著一陣嫉恨的心情上了樓。爸爸從來沒有輔導他寫作業,媽媽也沒有,雖然有哥哥皓皓,回家后也不跟他玩。題不會做,只能無奈地空在本子上。快上到二樓時,昭昭止住腳步,聽到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那顯然是二姑在說話,陌生的是每個音節都壓扁了,銳利了,扎在耳朵里很不舒服。二姑在罵人。

      昭昭漸漸從這些雜亂的話語中拼湊出一個事實:雅楠耳機丟了,她想再買一個,而二姑認為她是故意的。二姑歷數了給她買過的鞋子、衣服、營養液、鋼筆……每一樣,她最后要么是丟了,要么弄壞了。雅楠終于回了一句:“我睡覺了。”這一句更是火上澆油,招來二姑新一輪的劈頭痛罵。昭昭從未聽到如此讓人難堪的話。廢物。垃圾。養不熟的白眼狼。生下來不如掐死。雅楠忽然又回了一句:“你的錢我以后都會還的。”接著是猛烈關門的聲音,二姑的罵聲隨之更加猛烈。

      這一切樓下的二姑父聽不見嗎?還是聽見了卻故意不上來?昭昭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下樓要面對逃避的二姑父,上樓會看見暴怒中的二姑。

      好不容易等到了雙方停歇的當口,昭昭鼓足勇氣進了二樓客廳,二姑正蹲在那兒就著腳盆搓洗二姑父的廠服。昭昭招呼了一聲,二姑抬頭看他,臉上有掩藏不住的疲倦神情,“回來了。怎么這么久?”昭昭回:“沒趕上車。”二姑沒有再問,又低頭搓衣服領子,“你快洗漱睡吧。”可是房門是鎖著的,他扭了幾次都沒開。二姑見狀,走過去敲門,“雅君,開門。”等了片刻,房門打開,雅君仰頭,驚魂未定地看看二姑,又看看昭昭。二姑沒有進去,也沒有朝里看,只是說:“都早點睡。”關上門,雅君爬上了床,小聲叫:“二姐。”雅楠悶在被窩里沒有回應。雅君隔著被子,貼著雅楠,又叫了一聲:“二姐。”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雅楠在無聲地哭泣。房間沒有開燈,從門縫里透進客廳的一線光。昭昭躺在床上,不敢亂動,怕床會發出聲響。

      半睡半醒之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昭昭睜開眼,借著朦朧的夜光,看到雅楠穿好衣服往外走。萬籟俱寂,除了雅君的磨牙聲,就是雅楠下樓的聲音了。她可能去上衛生間了吧。昭昭翻身繼續睡。可再細聽,樓上有走動的聲音,雅楠上三樓了。她要做什么?不會想不開吧?昭昭頭皮一陣發麻,猛地坐起來。但那腳步聲并沒有繼續下去,而是停住了,之后再也沒聽到聲響。可能她是坐了下來。只要不往走廊的方向去就好。昭昭又一次躺下,睡意全無,只能盯著天花板看。三樓他從未上去過,他記得進三樓的樓梯口處有一扇門,平日都是關著的。雅楠一個人待在那里不害怕嗎?如果現在他跟著上去,會不會嚇她一跳?還是算了,她本來就討厭自己,何必自討沒趣。

      天真的涼了,從窗戶縫隙里滲進絲絲縷縷的寒氣,盤繞在脖頸間,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昭昭往被窩里鉆了鉆。

      雅君總讓昭昭想起兔子,活潑機警,一雙小眼睛總是滴溜溜地觀察每個人,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鉆到洞里去。所以,昭昭從未見過雅君挨過二姑的責罵,她總是一嗅到危險氣息就躲開了。雅楠在家里沉默倔強,低著頭只干自己的事情,哪怕二姑罵她兇她,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本意來。而雅豪呢,他是尊貴的小羊羔,被二姑和二姑父精心保護著,吃的、穿的、用的,都做到了公平公正,但待久了漸漸能感受到這一層虛假的公平殼子里,大人難以掩藏的偏心。雅君和雅楠心知肚明,她們就像是參與了一場游戲,二姑父分蛋糕時,雅君會嘟囔著分給自己的少了,分給其他的人多了,但是二姑父這些天提前下班輔導雅豪作業時,雅君卻沒有鬧,她只找雅楠幫忙解題。她明白這是她要不到的,一定會遭到委婉地拒絕,“你弟弟馬上要參加市競賽了,你問你二姐去。”雅君此時是不敢多嘴的,也不敢委屈,她跟著雅楠站在二樓的走廊背課文。雅楠靠在墻上,雅君站在對面,一邊背一邊輕輕跺腳,頭頂上曬著一大排二姑早上洗好的衣服,鮮暖的陽光照了過來。

      雖然是周末,卻沒有放松的跡象。一大早吃完飯,二姑父急匆匆帶著雅豪去市里參加競賽,二姑也要去廠里上班,臨走前她站在屋場上,沖著雅君說:“午飯自己熱一下,菜我留在鍋里了。”雅君點頭:“記得帶鉛筆刀回來。”二姑揮揮手說知道了,快步趕公交車去了。雅君靠在欄桿上,高呼道:“自由了!”雅楠敲了一下她的頭,“背你的書。”雅君興奮地拍手,“我們去看電視!”兩人離開后,很快從左廂房傳出電視聲,隨即又無聲了。昭昭本來坐在客廳看書,禁不住好奇心,悄悄地走過去往門里瞥。電視就擺放在靠窗的矮柜上,雅楠和雅君幾乎快要貼著電視了,聲音調得非常小。說雅君像兔子不為過,她立馬扭頭問:“你鬼鬼祟祟地干嗎?”雅楠嚇一跳,側過臉來。昭昭以為她要罵人,但雅君起身關門時,雅楠攔住,“你要是實在想看,就進來吧。”昭昭本來想推脫說上廁所,雅君急道:“看不看?”昭昭隨即進了房間。

      電視里,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正在激烈地吵架,由于聲音過小,只能看到他們激動的動作和一張一合的嘴巴。平日電視幾乎是不開的,難得開幾次,都是二姑父端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聯播》,天氣預報播完后,他就關了電視,出去跟在外忙活的二姑說:“明天下雨。”二姑回:“早聽到了。”二姑父就返回去看書。昭昭從未在這間房里待這么久,他環顧一周,在那張大床旁邊的小立柜上放著黑色座機,爸爸媽媽已經好久沒來過電話了。緊接著一排棗紅色的衣柜挨著墻,再往后是一個帶玻璃門的書柜,里面全是二姑父的書。以前聽媽媽說過,二姑父讀書很厲害,還上過高中,后來家里實在困難就沒有讀下去。二姑父在這個家里就像是一個隱形人,平日沉默寡言,下班回家后要么給雅豪輔導作業,要么坐在房間里看書。二姑忙得昏天黑地,也從來不叫他幫忙。不像是自己的媽媽,在廚房切菜,還要支使著爸爸掃地挑水。他們在生我的氣了嗎?昭昭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座機,每一個鍵按下去都會發出“嘟”的一聲,可他并不知道爸媽的聯系方式,即便能打過去,他們也可能接不到,畢竟流水線上的工作那么忙。

      雅君,雅君。樓下一連串的叫聲。雅君迅速起身,待要關電視,雅楠說:“是美玲叫你。”雅君到走廊上,不一會兒轉身回來:“我去跳繩了!”雅楠叮囑:“你不要跳得一身汗。”電視劇播完,汽水廣告開始了。雅楠沒有動,昭昭也沒有動。他的目光落在了雅楠身上。她穿著米白色薄外套,深藍色長褲,干瘦的雙手托著下巴。她居然允許自己進來坐下一起看電視。這讓他驚訝,同時也有點惶恐。這個變化是怎么開始的?他一點頭緒都沒有。雅君走后留下的空洞,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聲、馬路那邊嘀嘀的車喇叭聲、鄰居家的狗吠聲填滿。風吹來,走廊上的衣服輕輕擺動,陽光在窗玻璃上閃爍。雅楠忽然起身說:“要是想看你就接著看,別被發現就行。”昭昭問:“你要去哪里?”雅楠停住,白他一眼:“你是我媽?”昭昭臉紅一陣白一陣,沒說話。雅楠口氣松了下來,“我出去轉轉,我媽要是回來問起,你就說我去書店了……算了,她不會問的。”

      昭昭在走廊上看雅楠走到了青果巷,很快就遠離了視線。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昭昭激動得直咽唾沫,心撲通撲通跳。他先是跑到了客廳,縱跳了幾下,又亂叫了幾聲,擔心被外面路過的人聽到,連忙忍住,隨后迅速跑到二姑父的書架前,打開玻璃門,底下是一摞摞雜志,看年份都是十幾年前的了,往上的兩層是書頁泛黃的老書,蘇聯小說、會計原理、中俄詞典、笑話大全、養生秘法……昭昭抽出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第一頁有二姑父的名字和“購于春華路新華書店”的字樣。書頁很脆,昭昭擔心翻壞了,小心地放回原處。書架下面帶抽屜的柜子,昭昭試了試,打不開。電視還開著,他坐在雅楠的位置上,電視里的聲音勉強能聽到,他試著把聲音調大,再調大,終于到了清晰可聞的程度。外面傳來叮當叮當聲,他立即彈起來,關了電視,等了一會兒,那聲音走遠了,他松了一口氣,笑自己太膽小。

      起初的興奮勁兒過去后,昭昭感覺到無聊。他關了電視,先到走廊上吹了會兒風,又去客廳里看了會兒書,忽然想起鑰匙的事情,又火急火燎地在二樓和一樓都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他又一次上樓,站在二樓樓梯口,聽到門吱呀吱呀響,循聲看去,原來是三樓的小門。前幾天夜里雅楠上去過,待了不知多久。三樓究竟有什么,才會讓雅楠偷偷跑上去?昭昭一邊想著一邊往上走。推門進去掃了一眼,不像是下面兩層,三樓沒有做任何裝修,紅磚墻裸露,在客廳的水泥地面上滿是斷了一只腿的椅子、破了一角的塑料桌、臟污的床墊、十幾年前的一大摞報紙、老鼠屎、破風箏……往右邊房間看,也一樣是亂堆的雜物,昭昭覺得沒什么意思,正待要走時,注意到靠窗的位置擱著一個黑皮沙發,靠近瞧,裂開的沙發墊子綻出內里的海綿,不過相比其他物件上蒙著灰塵,它還算是干凈。他坐下來,看向窗外。太陽西移,陽光收起,絮狀云一條條橫在藍天上。

      雅楠那天晚上就是坐在這里吧,正下方恰好是自己睡覺的位置。昭昭摩挲著沙發扶手,上面的黑皮剝落了不少,他不敢多摸,怕掉落一塊新皮會被發現。他有一種小偷闖進別人家的感覺,既興奮又害怕,想翻出一些了不得的東西來。沙發后面是一堆捆扎好的棉花稈,側面靠墻的是兩個裝滿雜物的紙箱子。環顧一周,沒有什么好翻的。昭昭怕雅楠會突然回來,起身要走,卻踢到一樣東西,撿起來是一支圓珠筆,蹲下去再看,在沙發靠里的地方還有撕碎的紙片,不像是老鼠啃的,從撕痕上可以判斷是人為的。把沙發往后推了一下,有更多帶字的碎紙片,拼湊不起來。再推開一點,一個墨綠色塑膠皮外殼的本子出現在眼前,比手掌略大一點,翻看第一頁,寫著一句話——“誰要偷看爛眼珠子!!!”是雅楠的筆跡,哪怕是咒語,寫得也極工整。一開始十幾頁都抄著歌詞,雅楠平日在耳機里聽的都是這些歌吧;再往下看,是各種課外知識,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最長的河流、最大的沙漠……每一個問題后面跟著一個正確答案;再往后翻,是幾十頁的日記。

      1986年5月3日 星期六 晴轉多云

      送妻到縣中心醫院,預產期就在這幾日了,心里頗緊張。回家拿衣服時,母親已經燉好雞湯,讓我一并帶過去。雅娟懂事,小小年紀能幫母親燒火了,深感欣慰。走之前,母親說:“這胎看樣子是個男孩兒。”我回不清楚。母親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心理壓力很大。

      回到醫院,麗蓉喝不了幾口湯就說喝不下去,躺下睡覺難受,坐起來也不舒服,臉色差。心情更添一分壓抑。

      希望孩子早日出生,麗蓉也少一分磨難。至于是不是男孩,就看天意了。

      1986年5月5日 星期一 多云轉小雨

      今天本來不想寫日記了,還是抽空記一筆吧。妻今日上午十點零八分,產下一女。唉,又是女孩。生產時,母親帶雅娟也到醫院等候。聽聞是女孩后,母親沒有進去看一眼麗蓉和孩子,就帶著雅娟走了。麗蓉知道是女孩后,躺在床上默默流淚。護士把孩子抱給她,她也不看。我抱著孩子,看她小小模樣,好生心疼。她哭鬧起來,麗蓉讓我抱走,她要休息。

      下午到晚上,一直在下雨。

      1986年6月18日 星期三 中雨轉小雨

      二女雅男歸家后,每日每夜啼哭,讓人難以成眠。妻產后身子一直不見恢復,也無奶水,只好請同村的志玲幫忙喂奶。麗蓉脾氣大變,易怒,稍有不到之處,就會發火和哭泣,任我如何寬慰都無濟于事,實在是煩悶!

      讓母親前來照顧麗蓉和雅娟、雅男。麗蓉和母親個性都強悍,兩人一向處不來,我夾在中間,好生為難。下班回家,要面對的是一個可怖的境地。母親想讓我把雅男送人,我心亂如麻,沒有回應她。

      雅男又哭了,就此擱筆吧。

      1986年11月30日 星期日 晴

      妻弟建成小兒滿月酒,特去送賀禮。

      建成小兒名字頗有意思,叫昭昭,是個容易叫的名字。雅男的名字不好,但母親堅持帶“男”字,我懂她的意思。有時我也希望雅男是個男孩,這樣無論是母親,還是麗蓉,當然還有我,都會省事很多。不過這樣想,的確太自私。

      吃席時,有人提議:“建成這邊缺個女兒,你家女兒又太多,不如送一個女兒給你二姐家。”我敷衍過去。雅娟人小心細,說:“我不要被送走!”那人開玩笑說:“那就送你妹妹。”雅娟又說:“我妹妹也不行!”說完,就哭了起來。在場的人都紛紛笑起來,這讓我很難堪。

      吃完席回家坐車,本來已經平靜的雅娟又哭起來,問她原因,她說:“我不想被送走。”小孩子真的什么都明白啊!我安慰她不會被送走,她才不哭了。

      疲倦的一天。

      1987年3月3日 星期二 多云

      雅男發燒三天,今天終于退燒了。記一筆。

      1987年4月13日 星期一 晴

      麗蓉不喜歡雅男,甚至可以說討厭她,這讓我擔憂。雅男一直吃著別人的奶,后來改換奶粉。麗蓉也不像當年照顧雅娟那樣用心照顧雅男。我也不好批評麗蓉,只好盡量對雅男好一點。這段時間,我發現雅男手臂有淤青,這讓我很擔心。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先觀察兩天再看看。

      1987年4月18日 星期六 多云轉雨

      現在寫字的時候手還有些發抖,心情之差,讓人想大喊一氣。

      今天上午帶雅男去醫院,她這段時間手臂、背部、大腿內側時常有淤青。跟我相熟的盧醫生仔細看過后,認為是手掐所致。他提醒我說:“應該是有人不斷地掐她,才會有這樣的淤青。”我聽完,大為驚訝。拿了藥膏回來后,本來想跟麗蓉說,但我覺得她有嫌疑,雖然我不愿意如此想她。私下問雅娟,雅娟支吾半天,才說:“是媽媽掐的。妹妹一哭,她就打妹妹屁股,掐她身子。”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這讓我又震驚又氣憤!

      雅男讓我擔憂。必須想辦法了。

      1987年5月5日 星期二 多云

      今天是雅男一周歲生日,給她買了雞蛋糕。早上跟麗蓉說,要不要一起去老屋看孩子,她本來說去,臨出發前又說不去了。我不懂她怎么想的。到了老屋那邊,雅男躺在地上哭鬧。母親在后面三嬸家打雀牌,孩子哭得這么大聲,她不管不顧,我也不好說什么。畢竟是我有求于母親。

      吃完雞蛋糕后,雅男靠在我身上睡著了。母親回來做飯,跟我說話,我沒有理會。母親生氣地說:“你要是賭氣你就回家,你把這個好哭鬼扔到我這里,我每天都睡不好覺。”

      僵持到午飯時間,跟母親說起麗蓉懷孕了,雅男還得繼續放在她這里。母親連說沒問題,又問這次會不會是男孩。讓我帶只雞回去給麗蓉補身體。

      臨走時,雅男還沒有睡醒。

      1987年7月8日 星期三 多云

      雅男拉肚子,請假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要注意飲食,不能吃腐壞食物。送她回母親家。母親不在屋,估計去打牌了。陪雅男玩了半晌,母親回來,跟她交代醫生的叮囑,母親說沒有給雅男吃不好的東西。我不好多說什么。

      1987年10月1日 星期四 晴轉多云

      國慶節,母親帶雅男來家吃飯。雅男已經不認識麗蓉,讓她叫媽媽,她扭頭哭。麗蓉生氣罵她,雅男哭得更兇。過一會兒,母親與麗蓉又開始拌嘴,兩人爭吵時,雅男又哭,母親打了她一耳光。我過去把雅男抱到廚房,繼續做飯。

      我是個沒用的人。

      1988年4月2日 星期六 多云

      我的第三個女兒出生,時間是下午兩點零三分。記一筆。

      1988年5月5日 星期四 小雨

      雅男兩歲生日。忙得沒有時間過去,身體昏沉沉的。

      1989年3月22日 星期三 晴

      又荒廢許久。病了十幾天,咳嗽、頭疼、胸悶。岳母過來幫忙照料麗蓉和三女雅君。雅男發燒了,過不去,只好讓母親帶到診所去。

      快沒錢了,向誰借?苦惱。

      1989年3月24日 星期五 多云

      建成聽聞我生病,前來探望。他問我家里情況,我趁麗蓉走開時說不是太好。建成提議:“我家只有男孩,沒有女孩,愿意收雅男做女兒,會當寶貝來心疼。”看來此次建成來看我,八成是想說這事。

      建成走后,我跟麗蓉商量此事,麗蓉沒有意見,雅男如果能成為建成的女兒,會比在我家幸福很多。但雅男畢竟是我的親生女兒,我這樣做會不會太自私?她以后長大了會不會怨恨我和麗蓉?我不敢深想。

      咳嗽又加重了。睡不著覺。

      1989年4月9日 星期天 晴

      今天送雅男去建成家。雅男很高興,母親難得做了一頓好吃的,還給她買了新衣服。

      麗蓉沒有來。

      到建成家后,昭昭見到雅男就扯住她的新衣服不放。建成笑,“他們一見面就這么熟了,以后應該可以好好相處。”

      吃完飯臨走時,本來跟昭昭玩耍的雅男忽然起身要跟我走。我對她說:“我給你買好吃的去。待會兒就回來了。”雅男聽信了我的話,又跟昭昭玩去了。建成催我趕緊走,我只好匆匆逃走。

      回來的路上,心非常痛。

      我對不起孩子。

      1989年4月16日 星期天 陰轉多云

      今天去建成家接雅男。沒有想到她在建成家一直哭鬧不停,又加上昭昭老是推她打她,跟她說:“你怎么還不回去啊?你怎么老是賴在我家?”建成一家這幾天沒有安生過。看來雅男跟建成家沒有緣分。

      把雅男送回母親那里,出門時,雅男過來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我沒辦法,讓母親把她抱走。我在雅男的哭聲中逃走了。

      日記到此就結束了,看筆跡,還是雅楠的。昭昭推測,她可能是從二姑父原來的日記里摘出關于自己的部分,一個字一個字抄了下來。有些字跡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潤過又干掉了。那原來的日記本在哪兒呢?昭昭忽然想起那個書架下面鎖著的抽屜,會不會藏在那里?雅楠會不會跟自己一樣,趁著無人之時,偷偷翻看大人們的東西呢?昭昭聽到樓下有聲音,趕緊把本子放回原處,紙片也撒到相應的位置,然后把沙發推回原位。剛溜回二樓房間,樓下就傳來叫聲:“二姐!二姐!”很快隨著咚咚咚上樓聲,房門推開,雅君探頭進來,見是昭昭,問:“我二姐呢?”昭昭回:“她說她去書店了。”雅君立馬轉身跑了,“去書店也不叫我!我找她去。”

      屋里又一次安靜下來,唯有陽光里的灰塵在舞動。昭昭躺在床上,看一會兒書,心里總感覺堵得慌。他又跑到走廊上來回走,還是憋得難受。他躺到床上,捂住被子。

      昭昭老是推她打她,跟她說:“你怎么還不回去啊?你怎么老是賴在我家?”他一點都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也不記得雅楠寄養在自己家里的事情。

      那時候我還太小。雅楠。我不是故意這樣對你的。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對我愛理不理。知道了你為什么在這個家里總顯得格格不入。

      我沒有辦法,我回不去,媽媽,我回不去。我沒有回家的鑰匙了。我丟了我的鑰匙,媽媽。我媽媽一直想要個女孩。雅楠,你本可以做她的女兒。媽媽,我想回家了。媽媽,媽媽,我沒有鑰匙了。媽媽,媽媽。

      “媽媽。”昭昭伸出手,去夠媽媽的手。“昭昭!昭昭!”他的手被握住了,暖暖的,緊緊的。睜開眼看見二姑,昭昭立馬清醒過來。“你怎么哭了?”二姑關切地問道。昭昭坐起來,有一刻是恍惚的,臉上的確有淚痕。“你是不是想家了?”二姑摸摸他的頭。昭昭很羞愧,低下頭看二姑握著他的那只手,粗糙黝黑,一只干慣了粗活的手。

      “你收拾一下洗把臉,我給你做午飯去。”二姑說完,就下樓了。太陽已經挪走了,房間里陰陰涼涼。不知道何時就這樣睡著了,枕頭上都濡濕了一片。到了廚房,二姑正在煎蛋餃,“你先吃,我再做幾個。那兩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昭昭坐下來,“二姑,你不是要上班嗎?”二姑說:“你爸媽寄了東西來,中午反正沒事,我就拿回來了。”昭昭興奮地問是什么東西,二姑讓他先吃完飯再看。蛋餃煎得剛剛好,吃起來十分可口,忍不住就吃完了一盤,二姑又端來了一盤。昭昭偷眼看二姑,她略胖的身軀,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跟日記里那個身心俱疲的“麗蓉”簡直判若兩人,跟狠狠責罵雅楠時也不像是一個人。這實在太讓人困惑了。

      媽媽寄來了過冬的衣服,還有一封信。原來爸爸在開叉車運貨,媽媽在流水線上,平日非常忙。信的落款處,爸爸和媽媽各自留下了自己的簽名。昭昭一點點折好信紙,塞到信封里。二姑把衣服從包裹袋里取出,讓他試一下,有點偏大。二姑笑道:“你媽心細,知道你在長個子,過不了多久就剛剛好了。”衣服上有好聞的香氣,一定是媽媽清洗曬干后才寄來的。

      “雅君,你鬼頭鬼腦的做什么?”二姑問完,雅君跑過來,又轉頭沖著外面喊:“二姐!你也來看看啊。”見沒有回應,雅君又轉身跑出去,拽了雅楠來。昭昭透過穿衣鏡,看到雅楠靠在門口往這邊看。雅君摸摸床上的新衣服,“有我的嗎?”二姑瞪他一眼,“過年不是給你買新衣服了嗎!”雅君瞥了一眼昭昭,又問:“他要回去了嗎?”二姑舉手作勢要打,“你再亂說話!”雅君迅速逃到雅楠那里。二姑問:“你們跑哪里去了?不吃飯了?”雅君回:“我們吃過了,二姐買的。”二姑問:“哪兒來的錢?”雅君待要回答,被雅楠一把拽走了。

      二姑一直催昭昭回信,昭昭卻不知該如何寫起。一天早上二姑又說起信的事情,“我其他東西都打包好了,就等你寫完信,一起寄過去了。”昭昭不敢吭聲。坐在一旁的二姑父說:“要不我來回一封信吧!昭昭有什么話,我加在里面好不好?”昭昭抬眼看過去,二姑父正等著他回應,他慌亂地說好。等他收回目光時,瞥了雅楠一下,雅楠回應了那眼神,又低頭去夾菜。吃完飯,到二樓臥室,二姑父掏出一大串鑰匙,找出其中一把,走到書架前,彎腰開了下面的抽屜。昭昭瞟過去,見一大摞筆記本整整齊齊地碼在里面,這是那些日記本嗎?雅楠又是怎么打開抽屜拿到的呢?正想著,二姑父已經拿出一沓信紙和一支鋼筆,端坐默想片刻,開始動筆。他的字跡剛勁有力,不一會兒刷刷刷寫了半頁紙。昭昭感覺背后有動靜,回頭見雅君探出半個頭看向自己這邊,他預感雅楠也在他身后,果然,雅楠的半個頭也湊過來,見昭昭盯她,也沒有回縮,反而把目光落在了二姑父身上,二姑父渾然不覺。

      寫完信,二姑父很滿意,拿起信紙默念了一遍:“很多年沒有寫信了,都生疏了。”昭昭說:“字好看。”二姑父笑道:“我當年讀書時,學校的黑板報都是我寫的。那時候也是個文學青年啊!還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呢。”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發黃的報紙,指給昭昭看,“我的名字,看到了沒?”雅君跑過來,“我也要看!”二姑父把報紙遞過去,雅君興奮地說:“果然是爸爸的名字!二姐,你快來看啊!”雅楠靠在門口沒有動,二姑父招招手,“你過來嘛。”雅楠慢慢地過來。雅君把報紙遞給雅楠,雅楠看了一眼,又還了回去。雅君說:“爸爸的字真好看!”二姑父聽得越發高興了,在紙上寫下,“張雅君好好學習。”想了想,又寫:“張雅男天天向上。”雅楠突然說:“是楠木的楠。”二姑父一愣,連忙說:“對對對,忘了你改這個字了。改得好,楠木是珍貴的樹木……”說著,他又重新寫道:“張雅楠天天向上。”雅楠說:“這個能送給我嗎?”二姑父把紙遞給雅楠。雅楠拿在手中,認真地看了片刻,才慢慢疊好,放在口袋里。

      昭昭忽然說:“雅楠的確很向上,這一次月考她是全年級第三名。”雅楠驚詫地看向他,昭昭沒管。雅君說:“二姐,你怎么沒說!”雅楠略揚起頭,淡淡地回:“有什么好說的,一次考試而已。”二姑父點頭道:“我知道,我問過你們班主任。雅楠一直很用心念書。”雅楠抿抿嘴,一只手盤弄著雅君的發梢。雅君嘻嘻笑,“二姐,你……”雅楠忙拍一下她的頭,“就你多嘴!”二姑父笑笑,又轉向昭昭,“你有點偏科啊,數學要加強。雅楠我不擔心,倒是你還得加強基礎。你的班主任夸你是個很乖很努力的孩子,成績方面要講究方法……”昭昭深感意外,同時心里又涌起一股暖流。二姑父看看他,又看看雅楠,“你們要相互督促學習才是,畢竟是表姐弟。”雅楠啞著音說了聲好,昭昭也說知道了。二姑父站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三個墨綠色硬皮本,“我過去沒有用完的筆記本,都是沒有寫過字的,你們一人一本。寫日記筆記什么,隨便你們。”二姑父把剩下的信紙放回抽屜,鎖好,“我去寄信了。你們玩去吧。”

      二姑父走后,雅君興奮地拿著本子跑下樓給雅豪看,房間里雅楠和昭昭站在原地,昭昭不安地咕噥了一句:“我去看書了。”雅楠忽然問:“你為什么要說?”昭昭停住,“什么?”雅楠手摸著本子的外殼,“考試的事情。”昭昭耳根子發燙。雅楠說:“嗯,謝謝哦。”剛要走開,昭昭鼓足勇氣說:“雅豪去市里競賽得了個優秀獎,二姑做了一大桌子菜。明明你考得也很好嘛,大人為什么就沒有表示呢?我不服氣!”雅楠笑了,“所以你是要給我打抱不平?”見昭昭沒說話,嘆氣接著說:“我習慣了……”昭昭忙說:“二姑父不是知道嗎?”雅楠點頭說:“所以說還是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一時間,兩人又陷入沉默。雅楠走到桌前,把二姑父沒有收起來的鋼筆夾在自己的本子上,隨后發怔了許久。昭昭假裝沒有看見,悄悄走開了。

      球狀閃電。極光。幻日。幻月。圣艾爾摩之火。海市蜃樓。地光。流云。雷達波。反常折射。散射。多次折射。照明彈。信號彈。信標燈。降落傘。秘密武器……昭昭在二姑父送的本子上每抄寫一個名詞,都會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二姑父不知是否感知到了昭昭在書架上流連的目光,有一次昭昭在房間里寫作業,他拿了一沓《科幻世界》過來,“你以后要是想看,自己去拿就好。”二姑父一走,雅君奔過來,“我也要看!”雅楠坐在床上喝道:“又不是給你的!”雅君沖著昭昭一笑,“我可以看吧?”昭昭忙說好。雅君拿了兩本過去,扔給雅楠一本,雅楠說:“我才不要看。”雅君說:“你看UFO多好玩!外星人好丑哦!”昭昭感覺到了空氣中的松動,過去他與這個家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罩,現在雅君也好,雅豪也好,都很自然地跟他說話,二姑父也會來檢查他的作業。雅楠雖然還是冷冷的,去學校的路上,也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依舊無人知曉他們的關系,但那種堅硬感已然消弭。這些都讓昭昭繃緊的神經松弛了下來。

      昭昭留意到雅楠在用二姑父送的本子。他在后排偷眼看她,同學們在旁邊嬉鬧,而她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用鋼筆在本子上寫字。前排有女生跟她說話,她笑著回應,雙手自然地蓋住本子。女生轉過身,她繼續往下寫,寫著寫著看向窗外。幾場秋雨過后,操場旁邊的香樟樹葉子落盡,只露出光禿的枝丫刺向天空。大喜鵲蹲在雙杠上,撲棱一下飛走,一排水珠從鐵杠上撲簌簌墜下。天氣冷了,也不敢多在外面走。放學后,坐在公交車上,路燈的一團團光流過雅楠的頭發,又滑到自己這邊來。有時候公交車只有他們兩個人,雅楠從不看后面,她戴著耳機,依舊看向窗外。她居然有了新耳機?不知道是不是二姑給她買的。到站后兩人下車,雅楠走在前,他隔一段距離跟在后。雅楠可能意識不到自己聽歌哼出聲來。

      臨到家門口,雅楠收聲,把耳機盤好塞到書包里,等昭昭過來。兩人并肩走了一段短短的路,以免大人們老問他們為何不一起回。兩人形成默契,誰也不說話,走路的聲音漸漸合拍,進了家門,雅楠上樓,昭昭直接去洗漱,昭昭上樓后,雅楠換好衣服再下去洗漱。都忙完了,各自躺在床上,翻看《科幻世界》。雅君不耐煩看,要雅楠講給她聽。昭昭說:我來講吧。講著講著,雅楠打斷道:“這里不對,我記得不是這樣的。”昭昭回道:“哪里不對?”于是翻看那一期,一對比果然雅楠記得沒錯。很自然的,雅楠接著講起來了。昭昭插話說:“那艘飛船型號不對!”又向前翻看,這回昭昭對了。兩人輪番講著講著,雅君頂不住瞌睡,不一會兒睡著了。兩人相視一笑,也不說話。

      二姑和二姑父輪班,還沒回來。雨又一次下起來,淅淅瀝瀝,偶爾幾滴斜斜敲打在窗玻璃上。雅楠說:“關燈睡了。”昭昭說好。夜色重新彌漫開來,雅君的磨牙聲又一次響起。半睡半醒之間,昭昭感覺有人給他掖被角,窗戶也重新關好。等那人稍稍走遠,他偷偷睜眼,瞥見二姑給雅楠和雅君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出去,關上門。緊接著,聽到客廳窸窸窣窣的走路聲、掃地聲、整理書本聲,之后是二姑父小聲地說話,“太晚了,休息吧。”二姑說:“雅君的校服我熨一下,太皺了。”

      清早起來,二姑買好的早餐在鍋里溫著,她跟二姑父上班去了。大人們不在,雅楠開始顯露出在學校里的那一面。她和雅君打鬧,從樓上追到樓下,又從左廂房奔到右廂房。雅豪抱怨道:“吵死了,我還要寫作業!”雅楠笑道:“那幾道題,簡單得要死!你還做不出來!”雅豪握緊拳頭,喊道:“我會做!”雅楠不屑一顧地扭頭走開,坐在堂屋哼起歌來。雅豪捂著耳朵說難聽,雅楠、雅君越發大聲。雅豪說:“等爸媽回來,我要告訴他們!”雅楠立馬起身,警告道:“你敢!”雅豪委屈地癟癟嘴,不敢吭聲,繼續埋頭做題。

      過一會兒,他們正在樓上說話,雅豪跑了上來,“我要跟你們一起玩!”雅楠問:“你不住你的大房間了?”雅君有樣學樣地問:“你不怕我們影響你學習了?”雅豪小聲說,“我一個人在下面很害怕。”雅楠說:“好吧,那你把他們偷偷留給你的東西拿給我們吃。”雅君說:“對,我看到了,就藏在書桌第三個抽屜里,還以為我們不知道!”雅豪急忙辯解,“是奶奶不讓我說的!”雅楠聲音大了起來,“奶奶對你這么好,你跟奶奶玩去啊!”雅豪著惱了,“奶奶不要你了,你才回來的!”雅楠一下奔過去,擰著雅豪耳朵,“你聽好了,不要惹我。”雅豪疼得眼淚都出來了,雅君怯怯地喊了一聲:“二姐……”雅楠這才松開手,猛地推了雅豪一下,“回你的房間里去啊!這里不要你了!你回去啊!”雅豪跌倒在地,哭了起來。雅楠還不解氣,“你告訴他們去啊!讓他們打我啊!你這個告狀精,好哭鬼!”雅君嚇得愣在那里,往昭昭這邊投來求救的目光。昭昭硬著頭皮過去,把雅豪扶起來,然后對雅楠說:“他們要回來了,你消消氣。”雅楠眼眶濕潤,胸口劇烈地起伏,“受夠了!”說完,徑直往樓下跑去。

      昭昭在青果巷追上了雅楠,默默尾隨。走了約半個小時,雅楠停住,昭昭也停住。雅楠回頭問:“你干嗎跟過來?”昭昭小聲回:“天太晚了,回去吧。二姑恐怕又要罵你一頓。”雅楠淡然地說:“我就是她的出氣筒。她誰都不罵,就罵我。其實,我沒比你早來這個家多久。你九月份來的,我七月份來的。我在奶奶那里一直待到小學畢業,到了這個家后,我媽就沒給過我好臉色。家里孩子多,像我這樣的老二都是最不招人待見的吧。我媽苦,我知道。可她有苦不能發泄到我頭上。”

      寒氣一點點地沁入身體,昭昭雙手抱胸,雅楠也跟著做同樣的動作。兩人跺著腳往家里走。遠遠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雅楠,昭昭,昭昭,雅楠。”昭昭問:“那是二姑父吧?”雅楠點頭說是。二姑父還穿著廠服,可見出來時的匆忙,見到雅楠和昭昭后,這才松了口氣,“真是的!怎么走這么遠!”昭昭說:“就出來透透氣。”二姑父打量了兩人一番,“人沒事就行。趕緊回吧。”雅楠和昭昭走在前面,二姑父跟在后面說:“以后可不要這樣了!出了事情怎么辦?”昭昭連說知道了,雅楠始終沉默以對。到家后,二姑還沒回來,二姑父說:“她往學校那邊找你們去了,我去找她。你們快去洗漱吧。”臨走時,二姑父想了想,對雅楠說:“今天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不要惹你媽生氣了。知道吧?”雅楠低頭“嗯”了一聲。二姑父伸手想拍拍她的肩,雅楠躲開,轉身往樓上去。二姑父訕訕地收回手,對站在一旁的昭昭說:“還好有你跟著她。”

      入冬后的第一個周末,下了一場雪,昭昭穿上了媽媽寄來的羽絨服,并不覺得很冷。二姑父在屋場鏟雪開辟出一條通道來,堆了一個雪人。等二姑父把屋場鏟干凈后,二姑招呼大家進廚房吃午飯。大家團團坐下,桌子正中央擱著紅泥小火爐,爐上坐一鍋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燉魚湯,爐內炭火嗶啵作響,爐子周圍被煙筍炒臘肉、苕粉丸子、爆炒雞丁等菜環繞。大家興致高漲,菜一掃而光,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飯后,二姑父在二樓臥室準備了火盆,大家團團坐下。雅君怯怯地問:“可以看電視嗎?”二姑父看看二姑,二姑說:“你們別以為之前偷看電視我不知道。今天讓你們看個夠吧!”不等話音落下,雅豪已經跑過去打開了電視。雅君喊道:“調到第五個臺!”雅豪說:“我要看動畫片!”兩人吵吵鬧鬧間,二姑已經搬來了小桌子,上面擱了炒好的花生、蠶豆,又在火盆里埋了土豆和紅薯。

      到了冗長的廣告時間,二姑父提議:“要不就玩個猜謎游戲吧,猜對最多的有獎。”雅豪問:“什么獎?”二姑父笑笑,“先保密。”大家說好。二姑父環視房間一周,掃到鏡子說:“鏡中人。”昭昭想了想,問:“是不是入?”二姑父點頭說對,再出題,“這次的簡單,一加一。”雅豪立馬回:“等于二!”二姑父笑道:“這不是算術題。”雅楠此刻插話說,“王?”二姑父說對了。又出,八九不離十。雅楠答“雜”,對了。接著出,十張口,一顆心。昭昭答“思”,對了。二姑也出了一個,“一只黑狗,不叫不吼。”雅楠立馬回:“默!”二姑父又出,“四面都是山,山山都相連。”昭昭立馬回:“田!”雅君與雅豪早就退出了比賽,一會兒看看雅楠,一會兒看看昭昭。兩人你搶我答,不分勝負。二姑拿了云片糕過來,大家都沒空吃。昭昭有點兒流汗,同時也很興奮,雅楠的臉紅紅的,耳朵豎著,做出隨時戰斗的姿態。二姑父說:“最后一個了,誰猜對了,誰就贏了。北方沒有這棵樹。”一時間,昭昭和雅楠都被難住了。二姑說:“你這是現編的吧?”二姑父笑而不語。雅楠嘗試地問:“不會是楠吧?”二姑父一拍掌,“對了!冠軍是你。”雅君歡呼起來,“二姐好厲害!”昭昭偷眼看雅楠,雅楠雙手搓著膝蓋,臉上抑制不住地笑起來。二姑父從口袋掏出五塊錢遞過去,“這是獎金。”二姑攔住,“怎么亂給錢?”二姑父“哎”了一聲,“該獎勵就要獎勵嘛。”二姑沒再反對。雅楠一接過錢,雅君立馬說:“二姐請客!”二姑瞪了她一眼,“這錢只能用在學習上。不要亂花!”

      走到屋場上,雪又一次落下來,二姑父鏟干凈的地面積了薄薄一層雪。空氣清冽,讓人忍不住想深呼吸,再一次聽到“嘚——呃——嘚——呃”的鳥鳴聲,昭昭想起找鑰匙的那個晚上,月光如水,恍如隔世,其實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好冷!”雅楠搓著手走過來,“你不看電視了?”昭昭說:“出來透透氣。”兩人默契地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看雪花飄落。從青果巷那邊慢慢走來一個人,腳踩在雪上吱嘎吱嘎響,直到跟前才收起了傘,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容。雅楠驚訝地喊了一聲:“奶奶”。奶奶先打量了昭昭一番:“這是哪家的小子?”雅楠說:“是我小舅家的兒子,叫昭昭。”奶奶“哦”一聲,突然舉起傘往雅楠身上打:“你個壞女子!我今天要不是收拾屋子,都不知道你偷了我兩百塊錢!”雅楠一邊躲閃一邊說:“我沒有!我沒有!”奶奶說:“你趁我不在家時偷拿的,還以為沒有人看見?”雅楠叫道:“我沒有偷錢!”

      二姑和二姑父趕過來時,昭昭已經拽住奶奶的手,雅楠躲在一邊哭泣。奶奶氣恨地想推開昭昭:“不管你事,你走開!”直到二姑父上前來,昭昭才松開手。一行人到了二樓左廂房,電視已經關了,火盤里烤好的土豆和紅薯擱在盤沿。奶奶坐在椅子上,指著雅楠罵:“從小就愛偷東西!我的錢無論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比老鼠還精!”二姑父轉身問:“雅楠,是不是你拿了錢?”雅楠搖頭說沒有。二姑忽然扭頭問靠在墻邊的雅君:“那次你二姐請你吃了什么?”雅君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炒……炒粉……還有……冰棍……”二姑又問:“那你看到她掏錢的時候,是不是有很多錢?”雅君偷眼看雅楠,不敢說話。二姑聲音大起來:“說!”雅君滾下淚來:“看……看到……有很多零錢……”二姑起身拽著雅君走出房門,過一會兒拿了雅楠的外套和書包進來,先是從外套里掏出耳機,又從書包的最里側摸出一張五十塊和三張五塊遞給雅楠看:“你自己說。你說啊!有臉偷,沒臉承認吧!”二姑父上前阻攔:“算了算了……”二姑不聽,雅楠靠在桌子上,沒有退路。

      昭昭本來一直在旁邊看著,此時站了出來,大聲說:“是我借錢給雅楠的!”大家都轉頭看他,包括雅楠都詫異地望過來。二姑走近昭昭,低下頭問:“你哪里來的錢?”昭昭心跳得特別快,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過年的壓歲錢,我自己攢了一些。那個耳機是我跟雅楠共用的,我們要學英語練聽力,所以就買了一起用。”二姑又問:“那剩下的錢呢?”昭昭回:“剩下的錢……”雅楠忽然開口:“錢是我從奶奶那里拿的。”奶奶舉起傘又要打,二姑父立馬攔住,“媽,媽,我把錢還給你。你別動氣!”二姑沒有動,昭昭知道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她把耳機扔到了火盤里,很快傳來塑料燒焦的難聞氣息。雅楠看著耳機漸漸變成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雙手緊摳桌沿。奶奶還在數落著雅楠歷年來偷她的那些錢,二姑父沒有理會,走到雅楠跟前說:“你這樣太不好了。”雅楠怔怔地看著二姑父,沒讓淚水滑落。二姑父躲開那目光,咕噥道:“你不知道你媽媽有多難……”客廳傳來隱隱的抽泣聲,時斷時續。

      ……

      本文為節選,全文請閱《西部》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