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2期|梁寶星:北方來客
編者按
2023年最后一期《天涯》推出“類型文學大展:武俠小說”小輯,反響熱烈,本期繼續將類型文學引入“純文學”,推出“類型文學大展:科幻小說”小輯。梁寶星的《北方來客》讓蘇軾與其在海南收的學生姜唐佐走進“科幻世界”,令人耳目一新,末世的生死抉擇更顯“生命永恒”
現推送梁寶星的《北方來客》全文,以饗讀者。
北方來客
梁寶星
末日
且慢,M還在掙扎。
后腦勺里的藍色液體所剩無多,M抽搐著、顫抖著,直至最后一滴藍色液體流盡才低下了頭。M曾堅信機器人的生命是永恒的,可再堅硬的金屬也有被打穿的一天。
地面不時發生震動,被巖漿焚燒過的泥土一片黑,大雨掃蕩也無法洗掉這層顏色。烏黑的云飄得很快,太陽被擋在云后,平原一片泥洼,水霧與巖漿接觸時世界滿是蒸汽。不久前天空出現了耀眼的光芒,緊接著細碎的隕石焚燒著從頭頂劃過,天空進行著一場煙花盛典,以無數天體的殘骸作為燃燒的代價。
無可奈何,M的腦袋垂到了胸膛,他坐在平原上一動不動,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告別。再見了朋友,我對M說,既然無可避免要死去,死在哪里又有什么所謂?把M的殘骸留在平原上,塵埃會將他掩埋,流水會將他腐蝕,我無需為他挖墳立碑。
外宇宙的巨大隕石已經撞擊過來,只是宇宙過于浩瀚,沖擊波尚未襲來。從地表震動可以察覺,宇宙中的所有規律都已混亂,引力平衡點不復存在,世界在奔向末日。我不為M的死感到悲傷,他不過是先我一步離去,在世界徹底化為烏有之前。
只是有些孤獨,后腦勺的藍色液體安然無恙,我還有相當長一段壽命,或許我能等到末日到來,但我無路可逃,要么被強大的引力吞沒,要么被大爆炸的沖擊波撕碎,結局都是——毀滅。我的金屬身軀還算完好,以前是因為M站在身旁,他龐大的身體替我擋下了從天而降的碎石。如今無論走到哪里,我都形只影單。
信號接收器被我護在肋骨之間,最開始的時候接收器還能捕捉到信號,發出沙啞的音波,大撞擊發生后就徹底啞了,宇宙中再也沒有可被接收的信號波。我把接收器放回身體里,不管它是否失去了作用,它仍舊是我身體的一個部件,就好像即使我不再去思考問題,我仍應該保留自己的腦袋。
對于即將到來的末日,我不知該說什么。我不清楚宇宙中還有多少機器人像我一樣茍且偷生,想必還是有那么一些機器人,他們在遙遠的偏僻的星球上,獨自或者三五成群。假如真不止我一個機器人存在于世,那么他們會做些什么呢?乘飛碟逃到外宇宙?太空中的天體碎片以及未知天體的巨大引力是他們逃亡路上的障礙。俱樂部當年將我和M派遣到這個藍色星球,連飛行器都沒有給我們留下,假如地表馬上被巖漿或者海水吞沒,我沒有任何逃脫方式。
在平原上默默行走,砂礫在我身上留下一個個凹痕,霧氣彌漫過來時身上的灰塵被清洗干凈,磨損的金屬露出白色新鮮的傷疤。無邊無際的虛無像霧氣將我團團圍住,機器人存在主義曾經是我的信仰,我和M一樣堅信機器人是永恒的,機器人文明高于宇宙文明,我們是空間的統治者,主宰著各個星球的命運。
這一切都已幻滅。
島嶼
世界還剩下什么?
一路向南,我走在遼闊的平原上,滿目瘡痍。跟俱樂部失去聯系后,我就變成了一只金屬螞蟻,在滾圓的石頭上進行無意義的行走。繼續往南我會抵達哪里?我想是回到原點——M殘骸所在的地方。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走到陸地的盡頭,海浪攔斷了我的去路。
看見跨海大橋的那一刻,我覺得是一股神秘力量在引導我。橋上有焚燒過后的汽車殘骸,被酸雨腐蝕的牌子上面“瓊海大橋”四個大字依稀可見,我走到橋的最高處俯瞰,腳下是洶涌的波浪。橋在風中搖搖晃晃,掛滿枯死藤蔓的鐵索隨時可能繃斷。曾經統治這個星球的人類,他們建造了這座大橋,最后竟是方便了一個機器人。
瓊海大橋對岸是瓊州島,我從狂怒的海浪之上毫發無傷地穿過,雙腳剛接觸到島嶼的地表,身后的大橋竟轟然坍塌。我看著被波浪吞沒的大橋,心有余悸,如此壯觀的大橋在海上不過是一條細線,海浪吞沒大橋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仿佛大橋從未出現過。我更加相信自己是被引導至這座島嶼上的,這個信念是我唯一的寄托。
海水為我擋下了緊追不舍的砂礫,仿佛M一直在我身旁逗留。我拿著鐵锨在島上四處挖掘,就如我的機器人生涯一樣,保持向下挖掘的姿態。我希望挖掘到金屬表面,我猜測這座島嶼是一架巨大的飛碟,我只要將泥土挖開,找到飛碟的入口,就能離開。
走走停停,挖了好些深坑,都沒有發現金屬層,瓊州島不過是個普通島嶼。我坐在礁石上仰望天空,無數燃燒的隕石匆匆劃過,留下軌道痕跡,地球也是飛逝途中的一顆石頭,正朝著毀滅性的引力深淵奔去。
海面上竟然有海鳥在盤旋,它們從驚濤駭浪中尋找海魚的尸體。從礁石上跳下,腳板觸碰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俯下身去把四周的沙子挖開,發現是一副人類骷髏。
泥沙之下,骷髏的骨頭竟然一塊都沒有少,我把骷髏擺設成人的形態,將自己所剩不多的藍色液體分了一半給他。骷髏獲得藍色液體后有所動靜,關節開始響動,他緩慢而費勁地站立起來,看看自己的身體又看看外部世界,他不是M,他有自己的身份,他活在人類文明的中期,距今已有好幾千年。藍色液體在骷髏身上漫延,他的行動變得更自然、敏捷。藍色液體賦予他表達的能力,于是他跟我說出了他生前的身份、地位,所生活的宋朝,家庭狀況,以及死亡原因。
一切都過于復雜,我姑且把他叫做姜,那是他名、字、號以及諸多身份標識當中最響亮的一個字。
嗚呼哀哉,世道之一去不復還也,姜對著眼前的大海說,大海曾置我于死地,如今宇宙將先于我而死。
北方來客
骨與鐵,在姜眼中并無區別。
作為骷髏的姜站在前方細細打量著我,還用發黃的手指骨撫摸我的金屬軀體。我多次提醒他,是我復活了他,他早已死去幾千年,我復活他是為了在走向毀滅的路上有個陪伴,而他應該聽從我的指令。姜不以為然,他認為我跟他的地位是平等的,說我也是被復活的產物,只不過我是鐵,他是骨,總而言之都是骷髏,不過是一副架子。
海浪在吞噬島嶼,姜的話讓我無言以對,這個被我復活的骷髏竟這般刁蠻,不過也算是個意外驚喜,我對他維護自身的行為感到吃驚,雖然我不時用自己的鋼鐵硬度來威脅他,說我可以輕易捏碎他的手臂,姜卻站在更高的層面來反駁我,說他是母親十月懷胎生育出來的,我不過是作坊打造出來的,論文明程度,生命高于手工品。我辯解說自己不是被制造出來的,機器人同樣是母親胎生。姜搖搖頭說,可笑可笑,汝欺人太甚。于是我把機器人文明以及我到這里來的前前后后向姜做了一番解釋說明。
北方來客,姜說,天圓地方,汝等所謂機器人者,亦將死于天災人禍,上天之公道,無一物能豁免。姜把所有從島外來的稱作北方來客,無論是人還是機器人,他所理解的機器人,是毀滅了一個朝代而重新建立起來的王朝。
宋朝共歷十八帝,享國三百一十九年,我說,蒙古入關,滅南宋建立元朝。姜對宋朝之后的歷史不感興趣,按照他的說法,時代終究是會改變的,幾千年太久,中間會發生很多事情,改朝換代在所難免。只是對于宋朝被蒙古所滅他有點于心不甘,耿耿于懷。胡人侵犯邊疆,終得逞,姜說,大宋新政難有成效,蘇公所言甚是。宋朝的命運未能引起姜的同情,反而讓他想起了故人朋友。自從復活了姜,他從未提及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也未曾提及君臣鄰里,蘇是第一個被他提起的人。
蘇公乃東坡居士蘇軾,姜說,北方人也。姜做出揮袖的動作,他忘記自己已是一副骷髏,身上一絲不掛。生前的記憶重新回到姜空蕩蕩的、風可以隨進隨出的腦殼里,揮袖的動作并非條件反應,是記憶的驅使。談及蘇這號人物,姜幾次感慨時運不濟,蘇在漫長的旅途中,在天涯海角,面對荒海野嶺無處釋放他的才華。姜問了我幾回,假如蘇當初受到重用,能否改變胡人入關的結局。
結局是無法改變的,我說,無論誰都無法改變,生活在四維空間的機器人也無法改變。姜不懂得何為四維空間,但他相信結局無法改變,說再多的假如也毫無意義。蘇公出口成章,滿腹經綸,姜說,愛民如子,樂善好施,假若為朝廷所重用,必為好官,但也未必能改變時局。
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姜吟唱道,此乃蘇公所作詩文,蘇公眉州人,貶謫南下,四海為家,無盡荒海亦風景,故自比儋州人。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我念道。姜對我吟誦蘇的詩文感到震驚,問我是不是認識蘇。我搖搖頭,作為一個機器人,我的數據庫里有足夠多的資料支撐我去了解人類歷史中的任意一個人。《贈姜唐佐生》中的這兩句詩文是我面對眼前境況時出現在我思緒當中的,腦袋里漂浮著許多句子,我恰巧捕捉到這兩句。
雪泥鴻爪
何為詩詞?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姜說,蘇公在儋州所教也。幾千年前,蘇在儋州聲名在望,姜是前來向他學習的諸多年輕人之一。繞著島嶼行走,姜和我通過談話勾勒蘇的形象,姜當然還記得蘇的樣貌,只是姜的記憶無法跟我聯通,他無法把蘇的樣子投影到我的視網膜。一具骷髏,一個鐵架,站在堅硬的石頭上張望北方,姜張望的是蘇北去的方向,我張望的是我來時的方向。在姜口中,蘇是一個不得志的政客,在我的歸納當中蘇是一個哲學家。
天上風云突變,海浪時而洶涌澎湃,時而平靜,我和姜在島上被困了許多個日夜,太陽依舊在,因此還能出現日夜更替,只是月球已經看不見了,即便夜晚天空晴朗無云,也不見月球的影子。也許,月球早已在某個時刻被更大的引力牽走,在太空中與隕石或者其他星球相撞而粉碎。海鷗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島上盡是枯死的草木,海邊都是魚獸的尸體。由于細菌病毒無法生存,浮在水上的尸體并沒有腐爛,海浪將它們拋到岸上,沙石將之掩埋,它們會慢慢變成化石。海鷗吃著死魚,肚子撐得圓鼓鼓的,它們在沙灘上留下一串串爪印,姜被爪印深深吸引,躬身觀察。姜說,蘇公有詩《和子由澠池懷舊》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姜端詳著沙灘上海鷗的爪印,若有所思,突然,他轉過頭來望向我。澠池到底在何方,姜說,那里幾時下雪?我一番搜索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資料,并告知姜,澠池在四千里外,冬天下雪。姜又問我是否見過雪,這讓我感到驚訝,雪在我眼中是極為平常之物,跟南方的雨水一般,怎會沒有見過?再說我在宇宙多個星球逗留過,別說雪,再新奇的氣候現象我都親眼目睹過。
姜把留有海鷗爪印的那一捧沙挖起端在胸前,告訴我,他當年被《和子由澠池懷舊》深深震撼,無法忘懷,蘇離開島嶼后他繼續在島上苦讀,為了有朝一日穿過海峽到北方去,一是考取功名,二是一睹雪泥鴻爪。未承想,湊齊盤纏,準備赴京考試的他在海上遭遇巨浪,被卷進海底淹死了,流動的沙場將他的骸骨挪到了岸邊。
我無法與姜共情,也萬萬沒想到姜的一生都被困在這座島上。姜生活的那個年代,跨越海峽是一趟艱難的路程,他沒有看見過雪,只能在蘇的詩中想象下雪的情景。為了安撫姜,我說雪就是白色的沙子,只是比沙子更冰凍。聽到“冰凍”兩字,姜更加惆悵。果然,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姜說,我乃夏蟲也。
南方沒有鴉啼
殺死蘇的,是那群烏鴉。
南方少有烏鴉,卻多海鷗,嘈雜的鳥叫聲纏繞在耳旁。姜搖頭晃腦,他要給我講烏臺詩案,這一起有關語言的案件我在整理人類歷史的時候就有所發現,我和M看到過《湖州謝上表》,皺黃的紙上第一段話寫道: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臣軾中謝。
烏臺議政者,英雄是也,姜說,蘇公英年該如是。在探索人類歷史的過程中,許多目的性行為讓我無法理解,考取功名就是其中之一。考取功名在機器人社會相當于到俱樂部行政學院學習,畢業后到行政中心去工作,跟其他專業課程和專業技術無區別。絕大多數機器人并不向往行政中心的工作,因為行政中心的工作枯燥乏味,多為流水線操作。過于機械的工作會消磨機器人的計算功能,荒廢系統,逐漸呆滯,計算系統崩潰后甚至會癱瘓成一堆廢鐵。
考取功名在姜心中是體現價值的一種方式,在機器人社會里,一切存在均有價值。蘇考取功名卻也受盡功名之苦,烏臺詩案中,蘇為自己抱不平,罵世道不公、奸佞當道、小人作怪,按照詩言志的說法,并無不妥之處。我始終認為語言是屬于個體的,烏鴉拿是非蒙蔽了旁觀者的眼睛,從而給發言者安放罪名。《湖州謝上表》中,蘇寫道: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烏鴉誣蔑其居心不軌。
遣詞造句與咬文嚼字,理應有前才有后,遣詞造句的目的不在于為咬文嚼字提供腳本,語言有時候是利器。機器人社會中的語言犯罪多表現為篡改系統程序,從而讓機器人的行為偏離軌跡,做出一番破壞行動。機器人世界從不缺少烏鴉、不缺少入侵和控制其他機器人的黑化分子,不可思議的是,這些黑化機器人同樣被叫作——烏鴉。
海鷗展翅盤旋,海鷗站在黑色礁石上扭頭側視,我和姜都懼怕眼前密密麻麻的海鷗突然發出一陣啊啊啊的叫聲。烏鴉之是與非終被揭穿,姜說,蘇公之蒙冤終有澄清之日。即便被澄清,蘇也付出了一生的代價,我說。猛一抬頭,天空中烏云在旋轉,酸雨傾盆而下,我和姜躲到巖洞里,我們的身軀都不能承受酸雨的腐蝕。通過洞口看向來回飄動的烏云,我和姜又不約而同想到了烏鴉,一陣哆嗦,南方沒有鴉啼,烏鴉卻無處不在。
沖破烏云中墜落的帶著火光的石頭掉入深海,海浪一層高過一層,島嶼快要被淹沒了,漆黑的海面上漂浮著幾個白色影子,可能是海鷗的尸體,可能是隕石上的白色物質,我和姜更希望是船。
嵩山寒骨
蘇公離島那晚,亦是風大浪高,姜回憶道,船在水中浮沉,我等一行人在碼頭與蘇公告別。
在姜的回憶里,蘇是在一個有風浪的夜晚離開的,蘇六十二歲南下儋州,離島時已經六十五歲。碼頭上站了好幾百人,蘇離開時所乘的船是三年前送他過來的那一葉扁舟,船夫還是三年前的那個船夫。海上的風呼嘯著,蘇的長須在風中舞蹈,眾人皆說天氣惡劣不宜過海,可待天明再啟程。
蘇揚揚手臂,他的手臂滿是皺紋,血管突出,在火光中像一根老樹枝。一生跌宕起伏,跌宕著回去又何妨?船在海浪上輕飄飄地朝北岸劃去,蘇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唯海水未曾變,姜站在巖洞前說,蘇公年老色衰,未抵京都便逝去也。
死訊是蘇死后兩年才傳到島上的,姜聽聞蘇死在上京路上時悲痛欲絕。島上哀嚎不絕,姜說,捧椰子作詩之人安息矣。姜望著海的另一邊,沒有海霧的時候灰色的海岸線依稀可見。姜自嘲為守島人,如今,同樣被困在島上的,還有我這個機器人。蘇公葬于嵩山,姜說,其四海為家,終歸山水。海浪在前方呼嘯,姜帶著哭腔吟唱蘇的詩,好似受傷野狼的一段嗚咽。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姜吟唱道,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在姜的聲音中,我聽出他在哭蘇的同時也在哭自己,正如北方的雪,遙不可及的中原是他心中的一道傷疤。繞島嶼行走一圈用時越來越短,說明海水淹沒的地方越來越多。
蘇曾跟姜講過中岳嵩山這個地方。嵩高維岳,峻極于天,姜說,蘇公于島上教讀《詩經》,每每念及此句,便轉身面北,仰望良久。島上的山沒有峰,雖也有險峻之處,始終不及中原的山,蘇給學生講課時總忍不住提及嵩山,嵩山背靠黃河面朝穎水,七十二峰形狀各異。
聽聞蘇公榻中有言,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姜說,蘇公之聲名必恒遠而不朽。姜低垂著頭,為自己的無用懊惱良久,浩瀚的海水不但斷絕了他考取功名的路,還阻攔他前去嵩山祭拜蘇墓。姜從傳信人口中聽聞,蘇對弟轍所留遺言——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姜想到嵩山去親眼看看轍所寫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想親手撫摸墓碑上的文字。
蘇墓和他兄弟之墓在同一片地方,后人修繕過后,山上有牌坊和石階,蘇墓由一張石桌、一張石碑、三個石瓶和一個土堆組成,尸骨就在土堆下面。墓四周古樹參天,我跟姜說,石碑早已被風雨侵蝕,銘文模糊不清,可我能搜索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一字不差。
念畢《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我看向姜,姜朝向北方沉默許久,脆弱的骨架微微顫抖,假如給他一副皮囊和一雙眼珠,他定會潸然淚下。
隕石
罷了罷了,姜攤手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烏云曾短暫地散去過,太陽和月球同時出現在天空,天體之間已經失去秩序,我感慨月球并沒有被引力撕碎,其為地球擋下太多隕石碎片,變得千瘡百孔,無數黑色的隕石坑,如面孔上的創傷。
盡管如此,很多時候,隕石碎片還是會掉落在我和姜身邊,甚至直接砸到我們身上,砸斷了姜的一根骨頭,在我身上留下一個個凹痕。燃燒著的隕石碎片落在地上變成黑色的金屬,這些稀有金屬堅硬無比。姜把隕石碎片叫做天鐵,意為從天上掉落下來的鐵片,天鐵在姜所生活的宋朝充滿傳奇色彩,具有某種神秘力量,或者是一種預兆。
天鐵被供奉于神龕,此乃天上之物,姜說,紹圣四年夏,瓊州島紅霞滿天,天鐵劃過傳出陣陣虎嘯。姜回憶那場壯觀的流星雨,一塊拳頭大小的隕石墜落在島上,造成一陣劇烈爆炸,島中央燃起大火,島民以為天將下凡,紛紛跪拜,大火熄滅后不見山上有動靜,卻聽聞大文豪蘇軾已至碼頭。
好巧不巧,蘇在島上三年,由于官無實權,多閑時,平日除了與前來造訪的學生探討學問,就是在島上游玩,他在山上散步時,找到了那塊拳頭大小的天鐵。被烈火打磨過的黑色石頭沉甸甸的,比一般的鐵重。其表面光滑冰涼,有幾個稻草稈大小的孔。蘇把天鐵帶回住處,擺放在大廳的茶幾上,如一神獸,端莊素雅。前來拜訪之人道出此天鐵和蘇同時降臨瓊州島,蘇意味深長地看著天鐵,感慨自己的旅途將以此地作為盡頭。
蘇跟姜等人說,假如自己死在海島上,要把他的尸體同天鐵捆在一起沉入大海,天鐵會保護他的尸體不被海魚吃掉,不被海水泡爛。姜再去看望蘇時,天鐵已不在茶幾上,蘇把天鐵交給鐵匠鍛造,鐵匠燒了幾天幾夜才把天鐵熔化,又花費巨大力氣才鍛造出一個鐵盒。鐵盒鍛造完成后,蘇展示給眾人看,后來又收好了,再也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
殘酷的詩和遠方
苦難可有意義?姜問。
苦難自有意義,姜自答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海鷗的叫聲中,姜絮絮叨叨,隕石已經擊中他好幾回,斷了幾根肋骨,頭顱上有個窟窿,下雨時候,雨會從這個窟窿流下來,我想到黑洞,想到隕石撞擊宇宙留下的巨大缺口。姜摸摸自己的腦袋,清楚自己將再一次死去,我分給他的藍色液體維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
相對于剛復活姜的那段時間,此時的天空趨于平靜,隕石墜落得沒那么頻繁,地表也少有震動,烏云化作雨落下來的暫歇中,我能看見月球和太陽都在,也許隕石撞擊宇宙形成的沖擊波在一段時間里會趨于平穩。
苦難當然有意義,但不能為了意義去贊美苦難,我對姜說,苦難不是唯一的意義。人類世界有通過苦難和修行來追求真理和指引的人。我在接觸到人類的這段歷史時,將其歸納為虛無與迷惘,通過修煉和受苦來獲得頓悟和開竅。我對姜說,詩與遠方是一種迷惘,所有的追求莫過于此。
蘇的一生都在追尋所謂正確的方式,無論是政治方式還是生活方式、新政或舊政、仕途或歸隱他都猶豫不決,直到晚年他才有所覺悟,于是結束了漂泊遠行。姜不理解,他的動作變得遲緩,我才發現他的椎骨上有好幾塊隕石碎片,我不能將這些碎片取出,否則他將嘩啦一聲散成一堆碎片。
蘇公晚年得何所悟?姜問。
至于蘇晚年悟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我說,但他肯定悟出了個道理,他作出了決定,這個決定就是他最終的結局。姜疲軟地坐在沙灘上,我想他猜到了蘇最后的想法。正想上前去拍拍姜的肩膀,好讓他把他想到的告知我,姜的身體比我想象中的脆弱,我的鐵臂剛放到他身上,他的手臂就斷了,他正在變回一堆散骨。
撫摸姜頭顱上的窟窿,我替姜感到可惜和擔憂,也為自己即將回歸孤獨感到恐慌。姜用所剩不多的力氣將殘缺不全的身體拖到巖洞里。我再也不敢觸碰他,害怕輕微一次接觸他就徹底粉碎。
天外來信
下過幾場大雨,烏云明顯薄了幾分,依稀可見的陽光透射到地面上,海水竟沒有繼續上漲。姜提醒我,世界不會毀滅,一切還得繼續下去。瀕臨解體的姜幾乎不能動彈了,竟還能說出這樣一番使我驚詫的話。宇宙似乎真的不會走向毀滅,隕石撞擊可能會造成部分天體破碎,可即便隕石沒有撞擊宇宙,天體之間的運動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宇宙奔往的是沒有盡頭的引力源。
將隕石鍛造成鐵盒,說明蘇早就有回中原的心,他根本不想死在島上。姜斷斷續續發出聲音,講述蘇收到皇帝大赦消息時熱淚盈眶,又躊躇不定。他終于在晚年收到了北方的來信,信到眼前時似乎有些晚了,一切都已經發生改變。姜說,朝廷未曾忘卻,天無絕人之路,蘇公在鬼門關前接詔書......說完“詔書”兩字,姜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失去了動靜。
我很難再喚醒姜,只好把他身上的隕石碎片剔除,把散落在地上的骨頭撿到一起,用玉石修補好他頭顱上的窟窿,然后將他重新埋進沙子里。我開始了我的環島徒步行走,行走能減輕孤獨。行走途中,通過無限的計算和繪圖,蘇的形象出現在我的視網膜中。我開始了自言自語模式,當一個機器人開始自言自語,多數時候是身體或者系統出現了故障,導致語言系統癱瘓。
站在跨海大橋曾經所在之地,我想起了M,盡管M已經死去,他身上的信號接收器依然能夠捕捉在宇宙中飄浮的信息。當初隕石撞擊宇宙,機器人文明將面臨滅頂之災的信息正是M身上的接收器捕捉到的。跨海大橋的橋墩露出了海面,海水不知在什么時候退去了,我再抬頭時發現烏云已經散去,炙熱的太陽在熊熊燃燒。
太空災難已經過去,我料定如此,我的覺悟比姜還晚,不由得自嘲一番。宇宙中肯定有機器人像我一樣茍活著,機器人俱樂部也許沒有被沖擊波和火焰摧毀,俱樂部控制著最先進的飛行器,能夠及時逃出生天。我站在大橋坍塌的地方,海峽不會變成陸地,徒步跨越瓊州海峽的想法是無法實現的。島上的草木早已被燒得精光,想造一艘船浮在海水之上也是癡心妄想。
天朗氣清,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地球上的一切都劫后重生,我像瀕臨死亡時的姜,躲在巖洞里面等候俱樂部的來信。漫長的等待中,身上竟然長出了枝葉,我以為時間將我的身體催化成了有機土,發現是藤蔓穿透巖石爬到我身上來了。我一陣驚喜,枝葉帶著希望來到我面前,信號接收器發出了紅色的閃光。
把信號破解出來,竟是一串數字,我不清楚發送信號的是一個機器人,還是俱樂部總部,也不清楚這是一條號召機器人集合的信息還是一條求救信息。這串數字在我的系統中進行了無數次組合拼湊,許多個日夜之后終于解開其中的奧秘——這是一個地理坐標,是發送信息的機器人所在位置。假如只是一個普通坐標,我很輕易就能解讀出來,但這是一個五維坐標,其中一個數字來自黑洞。
希望很快就轉變成了煩惱,我無法抵達這個坐標,無論這是俱樂部的所在地,還是落難機器人的處境。但這可以證明,黑洞是一個五維空間,而且黑洞通向的空間機器人能夠生存。在我面對著浪濤接受陽光照射時,信號接收器竟再一次閃亮,這次收到的是一個三維空間坐標,坐標顯示的地方竟是我所在的瓊州島。
環顧四周,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引導至這座島嶼,島嶼是我的避難所。
海島鐵盒
白色沙灘銀光四濺,我所抵達之處,海鷗嘩啦啦飛向天空為我開出一條寬敞的路。
世界恢復平靜后,這個藍色星球上又冒出了許許多多的生命,除了海鷗,浪濤之上還盤旋著黑色的鳥,白肚子的海魚不時躍出水面,還有龐大的鯨在浪中翻滾。沿著海岸線往北走,沙灘留下我的行走軌跡。這曾是我環島行走的路線,在過去是一段短距離,此時我卻不想太快走完。我不清楚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假如是一架飛碟,我是否應該飛向黑洞?假如是一個基地,我該不該引導更多機器人前來?
行走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確信五維坐標是逃亡中的機器人撒網式發送出來的信號,通過喚醒俱樂部曾經布置在各處的基地,以獲得可停靠的回復。既然我收到了島嶼的坐標,在太空中流浪的機器人同樣能捕捉到。
坐標所指處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大榕樹,榕樹已經枯萎,只剩下光禿的黑色枝干。我走到榕樹面前,發現榕樹是假的,枝干是鐵鑄造的,這榕樹形狀的鐵器是一個信號接收發射器,而榕樹下面大概就是基地所在。沿著樹根挖了二十米深才觸碰到鋼鐵墻體,門上有一道密碼鎖,任何破壞式開門都會導致內部的自我毀滅,而機器人只要把手指伸進鑰匙孔,門鎖就會被打開。
鐵門一開,果然是一個隱秘基地,基地像一個鐵盒,也像一個墳墓。我終于明白俱樂部當初為何派遣我和M到這個星球,原來是為了尋找這個跟俱樂部失去聯系的基地。從狹窄幽暗的廊道走到基地內部,基地不大,里面的燈已年久失修,滿地廢棄的鐵部件。
基地中央,有一臺機器在運轉,紅色的燈一閃一閃,正是這臺機器發射出去的信號,暴露了島嶼的坐標。我正要靠近紅燈,腳下踢到了一堆鐵器,一個趔趄不小心按亮了墻上的屏幕,才發現地板上是一個已癱瘓的機器人,這個機器人選擇了自我毀滅,用子彈打穿了裝有藍色液體的后腦勺。機器人代號為X,從他身上的系統資料可知,他當初是帶著征戰任務來到這個星球的。
X之前控制著基地,斷絕了與俱樂部的往來,他自我毀滅后,俱樂部便重新喚醒了基地。我不清楚當初出于何種原因X選擇背叛俱樂部,把基地隱藏在島嶼上。也許X遭到了誣蔑或者不公正的待遇,才決定死在宇宙的邊緣。操作臺上有個方形的物體吸引了我的注意,走過去才發現是一個鐵盒,上面竟雕刻著這個星球上的園林造境。打開精巧的扣鎖,鐵盒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紙,上面的筆跡依稀可見——《儋州謝上表》:
臣軾言,承蒙陛下浩恩,不計過往,遣臣回殿,陛下之大赦,臣感激涕零。臣過往之無能與過失,實難數列,臣自慚形穢。先帝問罪烏臺,為小人蒙蔽,詩本無意,軾不群而招圍攻也。自南下二十余載,不惑之年多不解,花甲之后目始清,江南雖好,不能立足,嶺南刁野,幾富人情,臣命賤而鄙劣,且能忍受南海荒土颶風。今皇恩遍覆南蠻荒島,雖回京之路艱且遠,當伺陛下至臣死,鞠躬盡瘁。奈何臣老矣,命無多日,前無治政良策,后無諫言之式,游歷多年,溺詩詞,樂酒肉,行遍大宋山河不得真諦。陛下治理有功,天下太平,群臣畢賢。臣自知必死路途,寒骨歸入黃土,有違陛下恩典,望輕治臣罪。軾無任。
我想,X當初在島上撿到了這個鐵盒,在我之前了解到蘇一生的故事,他恍然大悟,和我此刻一樣,發現自己與蘇命運的規律軌跡,作為北方來客,我們被棄在島上,死在途中。X自然不能為這座島嶼帶來什么,但至少可以減少征戰破壞。于是他選擇叛逃,自我了結在地下。
基地里還有一間密室,密室里是一架小型飛碟。繞飛碟走一圈,我爬出地面,在鐵榕樹前方的空地坐下,滿腹惆悵。我制止了信號接收發射器再往外發送信息,所幸之前發射出去的坐標是三維坐標,天體的不停運動使地球坐標隨之改變,假如有機器人捕捉到坐標信息,也只能找到地球曾經所在的地方。
思索許久,我還是擔心機器人尋著地球的運動軌跡追蹤過來,于是再度鉆進基地,偽造了好幾組五維坐標發射出去,然后炸毀了基地。做完這一切,我捧著用隕石打造而成的鐵盒來到海邊,死是我必然的下場,我決定選擇蘇和X的方式,死在茫茫路途中。
駕駛飛碟飛升到太空,燃燒過后的太空溫度很高,散落著螢火似的光,離開銀河系后我不斷往外發信息,用千萬條信息阻撓其他機器人追尋地球基地坐標。然后我義無反顧奔赴仙女座白矮星,我會在靠近白矮星之前被巨大的引力摧毀,在浩瀚的太空中灰飛煙滅。
我的死將換來無限的復活。
梁寶星,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表于《花城》《中國作家》《芙蓉》《江南》《大益文學》《大家》等刊物,曾獲有為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歐陽山文學獎,另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出版小說集《海邊的西西弗》《塞班島往事》。